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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13节

  巴黎面貌的变化——科尔得利俱乐部——马拉

  与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年相比,一七九二年的巴黎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不再是新生的革命,而是一个被引入歧途的醉醺醺的人民,越过深渊,朝自己的命运走去。表面看来,人民不再那样吵嚷,好奇,匆忙;但他是面带杀机的。街道上,看见的只是恐惧或胆怯的面孔,为了避人耳目而悄悄沿着墙跟溜走的人,或者正在寻找猎物的闲逛者。胆怯的、低垂的目光避开你,或者尖锐的目光盯着你,猜度你的意图,洞穿你的心思。

  丰富多彩的服装不见了,人们披上宽袖上衣;这种新世界的制服只是未来囚徒的最后一身衣裳。法国焕发青春时表现的社会放纵,一七八九年的自由,这种正在灭亡的、但还未达到无政府状态的任性的、乱糟糟的自由,在人民的权杖下,已经逐渐平静下来。大家觉得平民专制正在走近;确实,这种专制是年轻的、有生命力的和充满希望的,但它比过时的旧王权专制更加可怕。因为变成统治者的人民无处不在,当他变得暴虐的时候,暴君就无所不在。这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提比略①的普遍存在。

  ①提比略(Tibere,公元前四二—公元三七):罗马第二个皇帝。

  巴黎民众中混杂了南方来的暴徒;为了准备八月十日事件和九月屠杀,丹东召来了马赛人的先头部队,可以从他们的褴褛服装、黑色皮肤、卑鄙和罪恶的神态认出他们;这是另一种罪恶的神态,“invultuvitium”②,邪恶挂在脸上。

  在立法会议上,我看不到一个熟面孔:米拉波和我们的动乱的头一批偶像,或者不在了,或者失去了他们的祭台。为了接上被我的美洲之行打断的历史线索,有必要回顾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

  ②拉丁文。

  回顾

  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一日国王逃跑,使革命向前迈进一大步。国王于同月二十五日被逮回巴黎,第一次被废黜,因为国民议会宣布它的法令具有法律效力,而不需要国王批准或接受。高等法庭,在革命法庭成立之前,在奥尔良成立。从这时开始,罗兰①夫人就要求处死王后;后来,革命也将罗兰夫人本人处死。群众在马斯校场集会,反对中止国王的权力,要求对他进行审判。九月十四日接受宪法并未使事态平息。问题在于是否宣布废黜路易十六。如果作了这件事,就不会犯下一月二十一日的罪行了。法国人民对君主制和后世的立场正在发生变化。反对废黜的制宪议会成员以为自己在挽救王权,而实际上他们在葬送它。那些要求废黜的人以为在葬送它,可能会挽救它。政治上,结果几乎永远与预见相反。

  ①政治家罗兰的妻子(参看下一节注1)。她的沙龙对当时的政治活动有极大影响,吉龙特派成员经常光顾。后来她被处死。

  一七九一年九月三十日,制宪议会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在此之前,五月十七日颁布的关于禁止任职期满的成员重新当选的法令,孕育了国民公会。对于普遍事物,没有比针对个人或团体的个别决定更加危险、更加无力、更加无法执行的了,即使这些决定受人尊敬也罢。

  九月二十九日关于群众社团的法令,使这些社团更加凶猛。这是制宪议会的最后一次法令;第二天,它就解散了,它留给法国的是一场革命。

  立法会议俱乐部

  一七九一年十月一日成立的立法会议在横扫一切的旋风中展开它的工作。动乱使各省在流血;在冈城,人们陶醉在屠杀中,并且把贝尔赞斯先生的心脏吃掉了。

  国王否决了针对流亡分子的法令和剥夺未宣誓教士一切待遇的法令。这些行动更增加了混乱。佩蒂翁被任命为巴黎市长。一七九二年一月一日,议员们指控流亡王储;二日,他们确定一月一日这一天为自由四年元旦。二月十三日左右,巴黎街头出现红帽子,市政府叫人制造长矛。三月一日,流亡者宣言发表。奥地利拿起武器。巴黎分裂成或多或少对立的区。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日,立法会议决定采用死亡机器;如果没有这东西,恐怖时代的判决就无法执行。人们先用死人进行试验,从中积累经验。这架机器同刽子手一样,为了它的保养,它的服务对象必须向它交付一笔钱。即使杀人机器是惩罚罪行所必需的,机器的发明是事物之间相互联系的值得纪念的证明,或者毋宁说是上帝暗地实施的行动的证明,当他想改变各帝国面貌的时候。

  在吉龙特派煽动下,部长罗兰①应召进入国王的参政院。四月二十日,向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国王宣战。马拉发表《人民之友》,尽管他受到针对他的法令的打击。国王的德国团和贝尔赤尼团开小差。伊斯纳尔德说王室背信弃义。让梢内②和布里索③揭露奥地利委员会。由于国王的卫队被解散,发生了暴乱。五月二十八日,议会连续举行会议。九月二十日,圣安托万和圣马尔索郊区的群众强行闯入杜伊勒利宫,借口是国王拒绝批准废除神甫;国王有生命危险。宣布祖国在危难中。人们烧毁拉斐德的画像。第二次联盟节的代表到达;被马拉吸引的马赛人正在赶来,他们于七月三十日进入巴黎,佩蒂翁将他们安置在科尔得利修道院住宿。

  ①罗兰(一七三四—一七九三):政治家,-一七九二—九三担任内政部长,吉龙特派的朋友。他得知他妻子被处死时自杀。

  ②让梢内(一七五八—一七九三):立法会议议员,吉龙特派,后被处死。

  ③布里索(一七五四—一七九三):记者和政治家,立法会议议员,吉龙特派首领之一,后被送上断头台。

  科尔得利俱乐部

  在全国性的讲坛旁边,竖起了两个互相竞争的讲坛:雅各宾俱乐部的讲坛和科尔得利俱乐部的讲坛;后者力量最强大,它向著名的巴黎市府提供成员和行动手段。如果巴黎市府没有成立的话,巴黎由于缺乏一个中心,也许已经分裂,各区政府也许会变成互相对立的政权。

  科尔得利俱乐部设在同名修道院里;一二五九年,圣路易实施统治时,为补偿一桩谋杀罪而支付的罚款用来修建该修道院的教堂。一五九○年,教堂成为最有名的神圣联盟成员的巢穴。

  有些地方似乎是乱党的实验室。埃图瓦尔说(一五九三年七月十二日):

  “已经通知德?马也纳公爵,两百名方济各会修土到达巴黎,他们正在准备武器,并同十六人团达成协议,后者每天在巴黎科尔得利修道院举行会议……今天,在科尔得利修道院集中的十六人团解除武装。”因此,我们的狂热的联盟成员将科尔得利修道院当做陈尸所,让给我们的富于哲学精神的革命者。

  修道院的油画、雕像和画像、纱帐和窗帘都被拆除了;满目疮痍的长方形教堂只剩下骨架和梁柱。在教堂后部的圆室,风和雨通过没有玻璃的圆花窗刮进来;教堂开会的时候,细木工的工作台充当会议主席的办公桌。工作台上摆满红帽子;每个演讲者在登上讲台之前,都要戴上这种帽子。这个讲台是用四个架子支撑而成的,一块木板放在X形架子上,好像一个临时搭成的戏台。在会议主席身后,自由神雕像旁边放着旧时的所谓司法用具,这些用具被杀人机器取代了,就像那些复杂机械被水锤扬水器所取代一样。“清洗”过的雅各宾俱乐部借用科尔得利俱乐部的若干设施。

  演说者

  联合起来进行毁灭的演说者,对于要选择的头颅和要采用的方法持不同意见。在不同魔鬼派别的口哨和喊叫的不协调的吵闹声中,他们都指责对方是无赖、骗子、强盗、杀人犯。使用的词语来自有关谋杀的词汇,借用垃圾和粪便中最肮脏的物品,或者取自男女卖淫的场所。手势使形象更加突出:一切都以本来的名字相称,带着狗的恬不知耻,带着诅咒和谩骂的亵渎和蔑视宗教的夸张。破坏和生产,死亡和生殖,通过充塞耳朵的野蛮语言,人们听到的只是这些东西。声音尖细或洪亮如雷的发言者,除了他们的对手,还受到别的东西干扰:没有修士的修道院和没有钟的钟楼有黑色小猫头鹰,它们在破烂的窗口嬉戏,希冀得到战利品;它们打断演说。人们先摇铃,希望恢复秩序,但无济于事,它们仍然叫唤着;为了让它们安静下来,人们朝它们开枪:受伤的猫头鹰掉下来,在潘德莫尼翁①中间挣扎,这是它们命中注定的结局。倒塌的屋架,瘸腿的长凳,拆毁的神职祷告席,滚在一边靠墙的圣人雕像,给穿卡马尼奥服的观众当阶梯座位;他们臭汗淋漓,浑身是泥土和灰尘,醉醺醺的,长矛靠在肩上,或者将裸露的胳膊交叉在胸前。

  ①潘德莫尼翁(Pandemonium):地狱鬼魂聚会的场所。

  人群中的最畸形者优先发言。灵魂和身体的残疾在我们的动乱中起了作用:受苦受难的自尊心造就—批伟大的革命家。

  马拉和他的朋友

  按照丑恶优先的原则,一群蛇发女魔的脑袋鱼贯而过,它们同十六妖魔混在一起。马拉出生在瑞士,德?阿尔图瓦伯爵的卫队医生,光着脚穿木鞋或钉鞋;根据他无可置疑的权利,他带头夸夸其谈。由于他在人民的宫廷里担当“小丑”角色,他带着平淡的表情和旧教育给所有面孔加上的平庸的微笑,大声叫道:“人民呀,你们必须砍掉二十七万个脑袋!”在这位街头卡利古拉①之后,上台的是不信神的鞋匠肖梅特。他之后是“路灯总检察”卡米耶—德穆兰,口吃的西塞罗,屠杀顾问,老淫棍,喜欢文字游戏和讲俏皮话的轻浮的共和党人,下流玩笑专家。他说:在六月屠杀中,“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他同意变成斯巴达人,只要让膳食总管梅奥②掌握烹制黑羹③的方法。

  ①卡利古拉(Caligula,一二—四一):本名盖约?恺撒,罗马皇帝(三七—四一在位)。

  ②梅奥(Meot):著名的王宫膳食总管。

  ③古代斯巴达人吃的简单而粗劣的莱肴。

  从筑伊和南特赶来的富歇④,在这些学者手下研究这场灾难。讲台下那帮聚精会神的凶残野兽当中,他像一只穿衣服的鬣狗。他嗅着血腥的气味;他嗅着驴子和刽子手的巡游队伍的香烟,一直到他被人当作强盗、无神论者、杀人犯,从雅各宾俱乐部里驱赶出来,被任命为部长。马拉下台之后,这个人民的特里布雷①变成他的主子的玩物:他们嘲弄他,竭力排挤他,朝他起哄,但这并未能阻止他成为众人的首领,登上市政府的钟楼、敲响全面屠杀的警钟,并且战胜革命法庭。

  ④富歇(Fouche,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国政治家和警察组织建立者善于政治投机。

  ①特里布雷(Triboulet,一四九八—一五三六):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侍从小丑。

  马拉,和“弥尔顿的罪恶”一样,受到死神的打击。谢尼埃将他奉为神明,大卫②描绘他浸在被血染红的浴缸里的情景,人们将他同《福音书》的神圣作者相提并论。有人为他祈祷:“耶稣的心,马拉的心;啊,神圣的耶稣的心啊,神圣的马拉的心啊!”马拉的这颗心被装在家具贮藏室珍贵的圣体盒里。在卡胡塞尔广场的草坪上为他建了衣冠冢,人们到那里参观他的半身雕像、浴盆、台灯和墨水瓶。后来,风向变了,污秽从玛瑙骨灰盒倒进另一个罐子里,扔进臭水沟。

  ②大卫(David,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画家。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丹东——卡米耶?德穆兰——法布尔?埃格兰蒂纳

  科尔得利俱乐部的会议是由丹东控制和主持的;我旁听了三次或四次这样的会议。他是一个有哥特人身材的匈奴,塌鼻子,鼻孔朝天,脸上有长条的伤疤,一副宪兵面孔,加上淫荡和残忍的检察官的表情。在他的教堂的外壳里,如同在时间的框架里,丹东和他的三个男性复仇女神——卡米耶?德穆兰、马拉、法布尔?德?埃格兰蒂纳,组织了九月大屠杀。比洛?德?瓦雷纳建议在监狱放一把火,将里面的人统统烧死;另一个国民公会议员主张将所有囚犯淹死;马拉表明态度,坚持进行大屠杀。有人为受难者哀求丹东,他回答说:“我才不在乎这些囚犯哩。”他是市府公报的起草人,他敦请自由人民在外省重复在加尔默修院和修道院犯下的弥天大罪。

  让我们留意历史吧:在拯救人类方面,西克斯图斯五世①可以同克雷门斯②的献身精神媲美,就像人们将马拉比作救世主一样。查理九世要求各省总督仿效圣巴托罗缪大屠杀③,就像丹东敦促革命者模仿九月大屠杀一样。雅各宾派是清教徒;他们以查理一世为榜样,杀死路易十六的事实再次证明这一点。由于这些罪行同伟大的社会运动混杂在一起,人们非常错误地认为,这些罪行造就革命的伟大,但罪行仅仅是革命的拙劣模仿。一些带偏见或刻板的人,由于他们的痛苦的天性,只欣赏动乱。

  ①西克斯图斯五世(Sixte-Quint,一五二○—一五九○):一五八五年至一五九○年担任罗马教皇。

  ②克雷门斯(JacquesClement,约一五一○—约一五五六):弗兰德斯作曲家,以写宗教音乐著称。

  ③圣巴托罗缨大屠杀: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开始的法国基督教新教胡格诺派惨遭屠杀的事件。

  丹东比英国人直率,说:“我们不会审判国王,我们将把他处死。”他还说:“这些神甫,这些贵族并没有罪,但他们必须死,因为他们挡路,阻碍事物运动,妨碍前程。”这些话表面上很深刻,但没有任何精神的广度,因为这些话意味着可以不考虑无辜,可以将道德从政治中间分割出来,而后者继续存在,这是错误的。

  丹东并不相信他所支持的原则;他在身上披上革命外衣只是为了发财致富。他向一个年轻人建议道:“同我们一道闹吧!你发财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他承认,他之所以没有为宫廷效劳,是因为宫廷不愿意以相当的价格收买他。这是恃才傲物者和公开承认自己道德败坏的人才有的恬不知耻。他曾经是米拉波的代理人,但他比米拉波更加丑陋。他比罗伯斯庇尔高明;他同他一样,不曾在他所犯的罪行上写下他的名字。他保留宗教意识,说:“我们摧毁迷信,不是为了建立无神论。”他的激情本来是好的,仅仅因为这是激情,在人的行动中应该看到性格的作用;像丹东这样想象力丰富的罪犯,正是由于他们的言谈和行动的夸张,似乎比那些冷静的罪犯更加卑鄙;事实上,前者比不上后者。这个看法也适用于人民。从整体看,人民是诗人,他们演出或别人叫他们演出的戏剧的作者和热情演员。他们的过激并非出自天生的残酷本能,而是被演出陶醉的人群的癫狂,尤其当上演的是悲剧的时候。千真万确的是,在人民的恐怖之中,总是给画面和激动加上某种多余的东西。

  丹东落进他自己设置的圈套。他徒劳地朝审判官扔面包团,勇敢和高贵地回答提问,让法庭犹豫不决,使国民公会陷入危难和恐慌,以合乎逻辑的方式评论那些使他的敌人变得强大的重大罪行,因为突然感到悔恨而大声叫道:“是我下令建立这个可耻的法庭的,我请求上帝和人民饶恕我!”这句话曾经不止一次被人剽窃。通常是在被移送到法庭之前,人们有必要揭露法庭的卑劣。

  丹东所能做的,只是表明他对自己的死比他对他的受害者的死更加无情,将他的头扬得比挂着的屠刀更高,这正是他所作的。在恐怖时代的舞台上,他的脚黏在前一天留下的稠厚的血液中,他用他轻蔑和高傲的目光朝人群扫一眼,然后对刽子手说:“你要把我的头给人民看,它配享受这样的光荣。”丹东的头颅留在行刑者手中,而他无头的亡灵去和被砍头的受害者的亡灵为伍。这也是平等。

  丹东的副祭和副助祭,卡米耶?德穆兰和法布尔?埃格兰蒂纳,以跟他们的神甫相同方式死去。在供养断头台的时代,在扣眼上交替佩戴一枚小金质断头台和一小块被砍头者的心脏的时代,在人们高呼“地狱万岁!”的时代,在人们进行血、钢和愤怒的狂欢的时代,在人们为死亡干杯的时代,在人们为了省去死时脱衣的麻烦而赤身露体跟死者共舞的时代,有必要活到出席最后的宴会,痛苦的最后戏谑。德穆兰被带到富基埃—坦维尔法庭,庭长问他:“你多少岁?”他回答道:“无套裤党耶稣的岁数。”报复的困扰迫使这些杀害基督教徒的人不断使用基督的名字。

  如果忘记卡米耶?德穆兰曾经顶撞罗伯斯庇尔本人,以他的勇气弥补他的过失,那是不公正的。他发出了反对恐怖的信号。一位年轻美貌和精力旺盛的女人,使他萌生爱心,也使他产生道德力量和牺牲精神。义愤使演说家的大胆和放肆的嘲笑雄辩有力。他以凛然正气攻击他曾经帮助竖起的绞架。他言行相符,不接受死刑:他在刑车上同行刑人扭打,到刑场时已经遍体鳞伤。

  法布尔?德?埃格兰蒂纳,一个流传?下来的剧本的作者,和德穆兰恰恰相反,表现得非常懦弱。神圣联盟时期巴黎的刽子手让?罗佐,因为职业原因杀死了布里松庭长,被处以绞刑;但他在绞索前显得畏葸不前。看来,人们并不能够通过杀人学会死。

  科尔得利俱乐部的辩论证明,我们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社会。我曾经目睹制宪议会在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年开始毁灭君主政体;一七九二年,我在立法议员刽子手里,看见旧君主制仍然温热的尸体。他们在他们的低矮的俱乐部大厅里切开它的肚皮,将它肢解,就像持戟步兵在布卢瓦城堡的顶楼上焚烧巴拉弗雷①的尸体一样。

  ①巴拉弗雷(Balafre):即亨利一世(一五五○—一五八八),被亨利世叫人在布卢瓦杀死。

  我提到的所有人,丹东、马拉、卡米耶?德穆兰、罗伯斯庇尔,至今没有哪一个还活着。我在我的路途上,在一个新生的美洲社会和一个垂死的欧洲社会之间,在新世界的森林和流亡的孤独之间,曾经碰见过他们;我在外国的土地上只待了几个月,这些死神的情人同死神一样,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我距离他们的幽灵十分遥远,但今天我下到我年轻时的地狱,我仿佛模糊记得我过去见过的在克息特河①边游荡的鬼魂,它们补充我一生多姿多彩的梦幻,而且被记录在我的墓外回忆之中。

  ①克息特河(Cocyte):希腊神话中的地狱河流之一。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对流亡的看法

  我很高兴重新见到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并且同他谈论我酝酿已久的计划。我带来的是需要耗时九年的第二次旅行的安排。在此之前,我只需到德国作一次短暂逗留:我跑去加入勤王军,再跑回来砍杀革命;这一切只需要两三个月时间。然后,我扬起风帆,回到新世界去;不同的是,少了一场革命,多了一次婚姻。

  然而,我的热情超过我的信念。我觉得流亡是一件蠢事,一种疯狂。蒙田说:“我到处挨打,对于皇帝派我是教皇派,对于教皇派我是皇帝派。”由于我对绝对王权的兴趣极少,所以我对我的决定不抱任何幻想。我心中有一些疑虑。虽然我决心为荣誉献身,但我还是想知道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对流亡的看法。他同我谈话的时候很激动,他心中认为的继续犯罪,使这位卢梭的朋友的政治宽容荡然无存。在受害者的事业和刽子手的事业之间,他毫不犹豫。他认为,当时的事态是再坏不过了。关于我自己,国王在受压迫,落在他的敌人手中,去同他的弟兄们汇合是军人责无旁贷的义务。他称赞我从美洲回来,催促我哥哥同我一起走。

  我向他提出那些通常的反对意见:同敌人联合,祖国的利益等等。他对此作出答复。他从一般考虑到细节,给我举出一些令人尴尬的例子。他说:教皇派和皇帝派依靠皇帝或教皇的部队;在英国,贵族们起来造反,反对“没有土地的让”①。最后,他还举当代的例子,美利坚共和国曾经要求法国支援。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继续说:“因此,自由和哲学的最坚定支持者、共和党人和新教徒,从来不因为自己借用一个能够使他们的观点胜利的力量而感到有罪。没有我们的金钱,没有我们的船只,没有我们的士兵,新世界今天能够得到解放吗?我,现在正在同你们讲话的马尔泽尔布,一七七六年不是接待了重开迪恩谈判的富兰克林吗?然而,富兰克林是一个叛徒吗?美国的自由,是否因为得到拉斐德的帮助和由法国士兵夺得,而减少光彩呢?任何政府如果违反公平法则、司法规则,不向社会基本法则提供保障,它就不复存在,而使人回到野蛮状态。那么,尽可能自卫,采用最适合的办法推翻专制、恢复每个人和大家的权利就是合法的。”

  ①“没有土地的让”(Jean-sans-Terre,一六七—一二一六):英国国王(一九九一—一二一六)。

  由最伟大的政论家提出、被德?马尔泽尔布这样的人加以发挥、而且得到众多历史事例支持的天赋权利原则打动我,但没有令我信服。我只是屈从于我那个年龄的冲动,屈从于荣誉感。除了德?马尔泽尔布先生所举的例子,我还要加上一些最近的事例:一八二四年西班牙战争期间,法国共和党人在科尔特斯①的旗子下作战,而且并不忌讳将武器对准祖国;一八三○到一八三一年,立宪派波兰人和意大利人要求法国援助,而宪章派葡萄牙人用外国的钱和士兵入侵他们的祖国。我们有两套衡量标准:为了一种思想,我们赞同一种制度、一种利益、一个人;而我们为了另一种思想,谴责另一种制度、另一种利益、另一个人。

  ①科尔特斯(Cortes,一四八五—一五四七):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赌博而且输了——公共马车奇遇——罗兰夫人——巴雷斯在埃米塔热——七月十四日的第二次联盟节——流亡的准备工作

  我和这位著名保皇分子之间的谈话是在我嫂子家进行的。她刚刚生下第二个男孩;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充当他的教父,而且用自己的名字(克里斯托夫)给外孙命名。我参加孩子的洗礼仪式。这孩子只在他没有记忆的年代里见过他的父亲和母亲;今天,远远看去,他好像一个无法追忆的梦幻的影子。我的出发准备工作拖延着。人们曾经以为,我结婚会给我带来财富,结果我的太太的财产是教会的定期租金,政府将负责以它的方式支付。而且,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得到她的保护人的赞同,将这笔租金的很大一部分借给她姐姐德?普来西—帕尔斯科伯爵夫人。我仍然缺钱,必须借债。

  一位公证人为我们弄到一万法郎。我在把这笔指券①拿回菲鲁胡同途中,在黎塞留街碰见我在纳瓦尔团的一位同事——阿夏尔伯爵。他是一个大赌棍;他建议我到某某先生的沙龙去,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聊聊。神差鬼使,我爬上楼,赌了,输了,仅剩下一千五百法郎。我非常后悔和懊丧,带着剩下的钱,爬上碰到的第一辆公共马车。在此之前,我从未赌过钱,金钱的游戏使我感到一种痛苦的陶醉。如果我染上这种嗜好,它可能会令我晕头转向。我魂不守舍,在圣絮尔皮斯教堂下车,把装着我的剩余财产的钱包忘在车上。我.跑回家,说我把一万法郎丢在车上了。

  ①指券:指一七八九一一七九七年流通于法国的一种用国家财产作担保的证券,后来当做通货使用。

  我出门,沿多芬内街往下走,穿过新桥,几乎想跳进河里;我到我刚才上车的王宫广场。我向给马饮水的萨瓦车夫打听。我把我坐的车描绘了一番,他们随便告诉我一个号码。区警察局局长告诉我,这个号码是一位车行老板的车,他住在圣德尼区。我来到此人的车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等候马车回来。大批车辆渐次回来了,但我没有看见我坐的那辆车;到清晨两点,我终于等到我坐过的那辆马车。我刚刚认出我那两匹白马,疲惫不堪的牲口就倒在草上,直挺挺的,鼓着肚皮,伸长四条腿,好像死了似的。

  车夫记得载过我。在我之后,他拉过一位在雅各宾俱乐部下车的男公民;男公民之后,他把一位太太送到克莱里街十三号;在这位太太之后还有一位先生,他把这位乘客带到圣马丁街。我答应给车夫酒钱;于是,等天一亮,我就去寻找我的一千五百法郎,就像寻找西北通道一样。我觉得事情很清楚,雅各宾俱乐部下车的那位公民把我的钱没收了。克莱里街下车的小姐声称她在车上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我到达第三站,心中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车夫好歹描述了他的那位乘客。门房叫道:“是某某神甫!”他带我穿过走廊,走过一些空无一人的房间,来到一位教士身边。他独自一人,正在清点他的修道院的家具。这位教士穿着满是灰尘的衣服,坐在一堆破烂家具上,听我讲完我的故事。他说:“你是德?夏多布里昂骑士吗?”我回答说:“是的。”他接着说:“这是你的钱包。我在里面找到你的地址。”他正在为驱逐他的人认真清点修道院的物资,是这位被驱逐和被剥夺财产的修士,还给我一千五百法郎;就是靠这点钱,我走上流亡之路。如果没有这一小笔钱,我可能不会流亡。那么,我可能变成什么人呢?现在,我的生活完全变了。如果今天要我移步去寻找一百万,我宁可被吊死。

  这是一七九二年六月十六日发生的事情。

  我忠实于我的本能,从美洲回来,用我的剑为路易十六效力,而不是为了参加党派阴谋。马拉所在的国王卫队被解散;罗兰、迪穆里埃、迪波尔?德?代尔特尔相继担任部长;宫廷的勾心斗角或人民的大规模造反,仅仅令我感到厌烦和鄙视。我常常听人谈到罗兰夫人,但我没有见过她;她的回忆录证明,她具有非凡的精神力量。人们说,她是很讨人喜欢的;但要知道的是,她是否可爱到那种程度,使人能够容忍那种反常的恬不知耻。她在断头台下,要求别人给她纸和笔,以便记述她的旅行的最后时刻,将她从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到革命广场途中的观感记录下来;当然,这样的女人表现了对前途的关注,和对生命的蔑视,这样的例子是很罕见的。罗兰夫人有个性,但没有天才:前者可以产生后者,后者不能产生前者!

  六月十九日我到蒙特莫朗西山谷,拜访卢梭居住过的埃米塔热庄园。并非我怀念埃皮耐夫人和那种做作和反常的社交生活,而是想同一个其作风同我的作风截然相反的孤独者告别,尽管他的非同凡响的才气曾经令青年时代的我感动。第二天,我仍然在埃米塔热;在这对于君主制度致命的一天,我在这个僻静的乡村,碰见两个同我一样散步的人;我想,他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可能是漠不关心的。一位是马雷先生①,属于帝国的人;一位是巴雷尔先生②,属于共和国的人。和善的巴雷尔先生避开喧嚣,带着他的情感哲学,来到朱莉的树阴下③,讲说革命的甜言蜜语。根据这位断头台行吟诗人的报告,国民公会宣布:“恐怖已列人日程”;他躲在装脑袋的篮子里,逃脱了恐怖;在断头台下,从血淋淋的木桶底,传来他哇哇的叫声:“杀死他!”巴雷尔是那种奥比昂④用微风变成的老虎:velocisZephyriproles.⑤

  ①马雷(Maret,一七六三—一八三九):拿破仑时代的外交家和政治家,大革命初期为新闻记者。

  ②巴雷尔(BarreredeVieizac):法国大革命中的人物,与罗伯斯庇尔有联系,雾月九日倒台。

  ③此处暗示卢梭的《新爱洛伊丝》。

  ④奥比昂(Oppien):公元二世纪的希腊诗人。

  ⑤拉丁文,意思前面已经讲了:微风变成的老虎。

  金内戈,尚福尔,我旧时的作家朋友,对六月二十日事件很满意。继续在中学教书的拉阿尔佩,以他洪钟般的声音喊道:“你们疯了!你们顶撞所有的人民代表。刺刀!刺刀!刺刀来了!”虽然我的美洲之行使我成为一个不那么默默无闻的人,但我还无法站立在原则和雄辩的峰顶。封塔纳由于他过去同君主社的联系,此刻面临危险。我哥哥是愤激俱乐部的成员。根据维也纳和柏林之间的政府协议,普鲁士人在行动;在蒙斯方面,法国人和奥地利人之间已经发生了相当严重的冲突。必须当机立断了。

  我哥哥和我弄到了去里尔的假护照。我们俩都装扮成酒贩子,穿着国民自卫军制服,打算就军需供应投标。我哥哥的随身仆人路易?普兰,又称圣路易,用他的真实姓名旅行。尽管他是下布列塔尼朗巴尔人,他到弗朗德勒去探亲。我们出发的时间定为七月十五日,即第二次联盟节次日。十四日,我们同罗桑波一家、我的姐姐们和我的妻子,来到蒂沃里花园。蒂沃里属于布坦先生,他的女儿嫁给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将近傍晚,我们看见许多参加联盟节的人逛来逛去,帽子上用粉笔写着:“佩蒂翁或死亡!”蒂沃里,我流亡的出发地,要变成娱乐和喜庆的场所。我们的亲人们同我们分手的时候,并不感到忧伤。他们认为我们不过是去旅游。我那找回的一千五百法郎似乎足以让我们凯旋回到巴黎。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同哥哥一起流亡——圣路易的遭遇——我们越过边境

  六月十五日上午六时,我们登上公共马车。我们预订了前车厢的座位,就在车夫旁边。我们假装不认识的随身仆人同其他乘客一起,坐在后面车厢里。圣路易有梦游的毛病。晚上,他到巴黎去寻找他的主人,睁着眼睛,但实际上在梦游。他发病的时候,帮我哥哥脱衣服,安排他上床,用同一句话回答问题:“我知道,我知道。”要等别人在他脸上泼一盆冷水,他才能醒过来。他四十来岁,身高六尺,既高大,又丑陋;除了我哥哥,这个可怜人从未服侍过其他主人。晚饭时,他不得不和我们同桌用餐,他显得非常尴尬。乘客都充满革命激情,大谈要把贵族们吊在路灯杆上,这更增加他的恐惧。他考虑要穿过奥地利人的岗哨,参加勤王军打仗,终于精神崩溃了。他喝了很多酒,重新上车;我们回到前车厢。

  半夜,我们听见乘客们大叫:“下去!公民,下去!”车停了,车门打开,立即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吼叫声:“我们忍受不了啦,下去,猪猡!强盗!下去,下去!”我们也下车。我们看见圣路易被人搡着,被赶下车;他站立起来,光着头,用他睁开的睡眼四处张望,撒腿朝巴黎方向跑去。我们不能够认他,否则我们会暴露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在第一个村庄就被人抓住,他对人说他是德?夏多布里昂伯爵的仆人,住在巴黎邦迪街。骑警队几经转手,将他一直押到罗桑波庭长家中。这个倒霉人的证词就是我们流亡的证据,结果将我哥哥和嫂嫂送上断头台。

  第二天,停车吃早餐时,我们听见乘客无数次重复这个故事:“此人脑瓜有毛病。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满嘴奇谈怪论,肯定是阴谋分子,逃避追捕的杀人犯。”有教养的女公民红着脸,一边摇晃着印有《宪法》的绿纸大伞子。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夜游症、恐惧和饮酒的恶果。

  到达里尔之后,我们寻找那个应该带我们过境的人。流亡运动有联络人;从后果看,这些拯救人员变成了葬送者。君主派仍然很强大,问题没有解决;软弱和胆小的人继续效劳,等待形势变化。

  我们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我们到一间偏僻的房子里等候。到晚上十时,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才重新上路。我们什么也没有带,手里只有一根棍子;几个月之前,我在美洲森林里,就是这样跟在我的荷兰向导后面的。

  我们穿过麦田,田间蜿蜒着依稀可辨的小路。法国和奥地利巡逻队在四处搜索;我们有可能落进这边或那边的巡逻队手里,也可能被骑哨的手枪击中。我们远远看见一些单个的骑兵,他们手里拿着武器,一动也不动;我们听见低凹的道路上传来马蹄声;我们用耳朵贴地,听见步兵整齐的步伐声。我们有时奔跑,有时掂着脚尖慢慢走;三个小时之后,来到树林内的十字路口,听见有几只夜莺唱歌。一群躲在树后的枪骑兵举着马刀向我们扑过来。我们叫道:“我们找勤王军,我们是军官!”我们要求他们把我们带到图尔耐,声称会让人认出我们的身份。哨所指挥官叫骑兵押着我们,将我们带走。

  天亮时,枪骑兵发现我们的礼服里面穿着国民卫队制服,他们咒骂那种法国将要带到被征服的欧洲去的颜色。

  克洛维①在他统治的最初几年,住在图尔耐兹——法兰克人的原始王国。他同他的伙伴从图尔耐出发,去征服高卢人。塔西佗说:“用武器可以得到一切权力。”四八六年,第一个种族的头一个国王从这里出发,去建立他悠久的、强大的君主统治;一七九二年,我从这座城市经过,到异国土地上去和第三个种族的王储们汇合;一八一四年,当法国人的最后一个国王抛弃法兰克人的第一个国王的王国的时候,我又从那里路过。

  ①克洛维(Clovis,四六五—五一一):即克洛维一世,法兰克人的国王。

  到达图尔耐之后,我让我哥哥去同有关当局交涉,而我在一名士兵监视下,参观大教堂。从前,这座教堂的教土奥东?德?奥尔良,晚上坐在大门口,向他的弟子们讲解天体的运行,指出银河和星辰的位置。我愿意在图尔耐碰见这位十一世纪的朴素的天文学家,而不是宪兵。我喜欢那个时代。根据传说,一O四九年,诺曼底有人变成驴子:像人们所看到的,我在我书中的情人古帕尔小姐那里,差一点碰到同样的事情。一一一四年,海尔德贝尔发现,一个姑娘的耳朵里长出麦穗:也许是谷神。我即将渡过的马斯河,一一一八年高悬在空中流淌,证人是纪尧姆?德?南吉和阿尔贝里。里高尔断言,一一九四年,在博瓦资地区的孔皮埃涅和克莱蒙之间,下了一场夹杂乌鸦的冰雹,乌鸦像煤炭一样引起火灾。热尔维?德?迪尔布里对我们说,大风吹不灭放在卡米撒圣米歇尔修道院窗口的蜡烛;也是他说,在于再斯教区,有一眼清冽的泉水,如果有人往里面扔脏东西,泉水就会改变位置——今天就不会有人为这种小事费心了。读者,我不再浪费时间了。我同你聊天,是为了等候正在谈判的哥哥,现在他回来了。经过解释,奥地利军官感到满意,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去了。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流亡。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布鲁塞尔——在德?布勒特伊男爵家晚餐——出发找勤王军——里瓦罗尔——路遇普鲁士军队——到达特里维

  布鲁塞尔是流亡贵族的总部。巴黎最漂亮的女人,和那些只能充当副官的最时髦的男人,怀着愉快的心情在那里等候胜利的时刻。他们身穿崭新的军装,耀武扬威,将轻浮暴露无遗。可以养活他们几年的巨款,几天就用得精光:何必节约呢,既然很快就回巴黎啦。

  这些杰出的骑士与古代骑士恰恰相反,以情场的胜利开辟通向光荣的道路。他们鄙夷地看着我们这些背着背囊、徒步走路的外省小贵族,或者变成士兵的穷军官。这些海洛立斯①在他们的翁法勒脚下用纺纱杆纺纱②;他们把纺纱杆寄给我们,但我们奉还,我们有剑就够了。

  ①海洛立斯(Hercule):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勇武著称。

  ②翁法勒(Omphales):希腊神话人物,国王伊阿尔达诺的女儿,在她丈夫死后成为国王。传说海洛立斯有一段时间在她身边当奴隶;一般将海洛力斯描绘成在翁法勒脚下纺线做工。

  在布鲁塞尔,我找到了我在到达之前已经偷运来的小件行李,里面有我的纳瓦尔团制服,一些换洗衣服,还有我须臾不能离开的珍贵的手稿。

  我同哥哥被邀请到德?布勒特伊男爵家吃晚饭。我在那里碰见德?蒙特莫朗西男爵夫人——她当时是年轻貌美的,此刻却性命垂危——身穿波纹轧光长袍,戴着金十字架的受难的主教们,变成匈牙利上校的年轻法官,和我一生只见过这一次的里瓦罗尔③。没有人通报后者的姓名;我吃惊地看着他独自娓娓而谈,而其他人洗耳恭听。里瓦罗尔的幽默损害了他的才能,他的言谈损害了他的作品。他谈到革命时说:“头一次打击的是上帝,第二次打击的只是没有感觉的大理石。”我重新穿上我的平庸的步兵少尉军服,餐后我就出发,我的背囊就放在门后。由于美洲的太阳和海风,我的脸孔仍然是黝黑的,我留着平头。我的面孔和我的沉默令里瓦罗尔感到纳闷;德?布勒特伊男爵发现了他惴惴不安的好奇心,有意满足他,于是问我哥哥:“你的骑士弟弟从哪里来的?”我回答说:“从尼亚加拉。”里瓦罗尔叫道:“从瀑布来的!”我没有搭话。他想提问题:“先生到……”我打断他的话:“到战场去。”我们站起来,离开饭桌。

  ③里瓦罗尔(Rivarol,一七五三—一八○一):法国作家和记者。

  我憎恶这些妄自尊大的流亡分子。我急于见到同我一样,领六百镑年金的流亡者。我们可能是十分愚蠢的,但是至少我们佩着剑,而且如果我们取得成功的话,我们不是坐享其成的人。我哥哥留在德?布勒特伊男爵身边,当他的副官;而我独自出发往格布朗兹。

  没有什么比我走的这条道路更富于历史意义了。它处处让人想起往事和法国的光荣。我穿过列日城,它的居民无数次暴动,反对他们的主教或弗朗德尔伯爵。同列日人结成同盟的路易十一,为了从可笑的佩隆纳监狱逃出,不得不眼看这座城市遭到洗劫。

  我去寻找的是那些以做这种事为荣的人,我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一七九二年,列日和法国之间的关系比较平静。圣于贝尔修道院院长不得不每年送两条猎狗给达戈贝尔特国王的继承人。

  送给艾克斯,拉沙佩勒教堂的,是其他礼物,是由法国赠送的。一条用于安葬虔诚的基督教徒的裹尸布,作为直属封地的忠君旗子,送到查理大帝的坟墓。我们的国王们,通过继承永生的遗产,表达他们的信仰和敬意。他们在吻了死神——他们的圣母——之后,跪在她膝下,发誓永远忠实于她。而且,这是法兰西俯首称臣的惟一宗主权。艾克斯?拉沙佩勒教堂由大卡尔建造,并且是由莱昂三世祝圣的。两名高级教士由于未出席祝圣仪式,被两位去世已久、但特意为此复活的马斯特里赫特大主教取代。查理大帝在一位美丽的情人死后,将她搂在怀里,不愿意松手。人们将这种爱情归咎于魔力。于是对年轻的死者进行检查,在她舌头底下发现了一枚珍珠。珍珠被扔进沼泽里;查理大帝对沼泽一片痴情,弄得神魂颠倒,于是下令将它填平。在上面建造了一座宫殿和一座教堂,目的是在宫殿里度过余生,死后埋葬在教堂里。这里的权威人土是特平大主教和彼特拉克。

  在科隆,我参观了大教堂。如果它建成的话,那会是欧洲最漂亮的哥特式建筑。僧侣们是建造教堂的画家、雕刻家、建筑师和泥水匠;他们以泥水师傅的称号为荣。

  今天,听见一些无知的哲学家和饶舌的民主派反对修士、修女的叫喊,好像这些信教的无产者、这些赐给我们一切的乞丐是贵族似的。

  科隆让我想起卡利古拉和圣布吕诺:我在巴伊参观了前者兴建的堤防的遗址,在大查尔特勒修道院参观了后者住过的小房间。

  我沿多瑙河而上,一直到格布朗兹。勤王军已经离开那里。我穿过这些空荡荡的王国,inaniaregna①,欣赏了美丽的多瑙河河谷,蛮族缪斯的藤比河谷②;那里,当战争临近时,骑士们出现在城堡废墟周围,听得见刀剑的碰撞声。

  ①inaniaregna: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纪》。

  ②藤比河谷(Tempe):希腊色萨利区东北部山谷。

  在格布朗兹和特里维之间,我碰见普鲁士军队。我沿着纵队走过去,到达卫队附近时,发现他们成散兵队形,加农炮排成一行;国王③和不伦瑞克④在由腓特列的老战士组成的方阵的中央。我的白色制服引起国王的注意;他叫我过去。不伦维克公爵和他自己把帽子拿在手里,我为旧法国军队的代表,表示敬意。他们问我的姓名,我的团队的名称,我到何处去找勤王军。这种军事礼节令我感动,我激动地回答说,因为我在美洲得知国王的不幸,于是赶回来用我的血报效他。腓特列—纪尧姆周围的军官和将军都点头表示赞赏,而普鲁士国王则对我说:“先生,我们始终敬佩法国贵族的感情。”他重新脱下帽子,光着头,肃然不动,一直目送我消逝在大队士兵之后。现在,人们声嘶力竭地谴责流亡者,说他们是“撕碎他们母亲的胸膛的老虎”。在我回顾的那个年代,人们崇敬古老的榜样、荣誉和祖国有同样的分量。一七九二年,信守誓言被看作义务;今天,信守誓言变成非常稀罕的事情,变成一种品德。

  ③指昔鲁士国王腓特列—纪尧姆二世。

  ④不伦瑞克(Brunswick):联军统帅。

  一个别人已经多次碰到的奇怪场面,几乎令我折回。在勤王军驻扎的特里维,人们不愿意接纳我。他们说,我是形势明朗时才下决心的那种人;三年以前我就应该到这个军营里来;现在胜利在望,我露面了。他们不需要我;这种打完仗才来的勇敢分子太多。每天都有开小差的骑兵,甚至炮兵也大量倒戈,这样下去,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人是好。

  不可思议的派系偏见!

  我碰见我表兄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他庇护我,将布列塔尼人召集起来为我辩护。我被召见,我作了解释。我说,我从美洲回来,为的是有幸和同伴们一道效力;战争开始了,但并没有打响,所以我来得及参加头一场战斗;再说,如果需要,我可以离开,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知道我平白受辱的理由。事情解决了:因为我是乖孩子,各个连队都敞开欢迎我,我倒难以选择了。

  勤王军——古罗马圆形剧场——阿达拉——亨利第四的衬衣

  勤王军是由贵族组成的,他们按省编队,作为普通土兵效力。当贵族和君主制度即将消逝的时候,贵族回到它自己和君主制的本源,就像返老还童的老人。此外,还有来自各个团的流亡军官队,他们也重新当兵;他们当中有我在纳瓦尔团的伙伴,他们由德?莫特马尔侯爵率领。我很乐意同拉马迪涅尔在一起,即使他仍然在谈情说爱。但是,阿尔莫里克的乡情终于占了上风。我进入德?戈荣—米尼亚克率领的第七布列塔尼连。我那个省的贵族提供七个连的部队;另外还有一个由第三等级成员组成的第八连,这个连穿铁灰色制服,有别于穿王室蓝色制服、配白鼬鼠皮翻边的其他七个连。献身同样的事业、同样出生人死,却用令人憎恶的标志维持他们在政治上的不平等。真正的英雄是平民士兵,因为在他们的牺牲中没有掺人任何个人利益。

  我们这支小军队的构成如下:

  贵族士兵和军官组成的步兵;由流亡军官组成的四个连,他们穿他们原来所在团的制服;炮兵连;几位工兵军官,加上几门不同口径的大炮、榴弹炮、迫击炮(炮兵和工兵几乎全部站在革命事业那边)。德国来复枪手,德?蒙莫兰老伯爵指挥的火枪手,布雷斯特、罗什福尔和土伦的海军军官组成了一支剽悍的骑兵,用来支持步兵。海军军官的大量流亡使法国海军大伤元气,使它回复到路易十六之前的状况。从迪凯纳和图尔维尔①以来,我们的舰队从未取得这样显赫的战绩。当我看见这些海上龙骑兵走过的时候,我的同伴们兴高采烈,而我却流下眼泪:他们不再驾驶那些曾经打败英国人和解放美洲的战船了。阿佩鲁斯②的伙伴们在德国泥浆里打滚,而不是为法国去发现新大陆。他们骑着献给海神的马匹,但是他们改变了生活习惯,陆地并不属于他们。他们的司令官在他们前面徒劳地举着“漂亮母鸡”的破旗,那是白旗的神圣的纪念;旗子还显示过去的光荣,但不再象征胜利了。

  ①迪凯纳(Duquesne,一六一○—一六八八),图尔维尔(Tourville,一六四二—一七○一):十七世纪法国的两位著名海军将领。

  ②阿佩鲁斯(LaPerouse,一七四一—一七八八):法国航海家。

  我们有帐篷;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的德国造步枪是次品,重得要死,压弯我们的肩膀,而且不管用。在战斗中,我一直扛着那杆连狗也打不死的火枪。

  我们在特里维停留两天。在参观俄亥俄的无名废墟之后,我很高兴看见这些古罗马遗址,参观这座常常被劫掠的城市。萨尔维①谈到该城的时候说过:“特里维的亡命者呀,你们想看戏,你们要求皇帝们再现古罗马竞技场的表演。请问,为了哪个等级,为了哪个民众,为了哪个城市?”Theatraigiturquaeritis,circumaprincipibuspostulatis?cui,quaeso,statui,cuipopulo,cuicivitaeti?②

  ①萨尔维(Solvin,三九○—四八四):出生在特里维的基督教圣师。

  ②拉丁文,是前面一句引文的重复。

  法国亡命者呀,人民在哪里?为了他们,我们要重建圣路易③的纪念碑。

  ③指路易九世。

  我带着我的枪,坐在废墟中间。我从背囊里掏出我的《美洲游记》手稿,将手稿摊开放在周围草地上;在一座古罗马圆形剧场的废墟中,我重读和修改《阿达拉》中一段关于森林的描写,准备以此征服法国。然后,我将我的宝贝藏好。稿件的重量,加上衬衣、斗篷、白铁水壶、加套的瓶子和我的一小本荷马诗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试图将我的《阿达拉》和无用的子弹—起塞进弹盒;我的同伴嘲笑我,把皮盖两边露出的纸拉出来。上帝关照我:一天晚上,我在一间堆放干草的房子里睡觉,醒来时,我发现衬衣不见了,但是小偷没有要那些破纸。我感谢上帝。这个意外事件给我保留了我赖以成名的著作,同时救了我的命,因为压在我肩上的那六十斤重量也许会使我得肺病的。亨利第四问他的随身仆人:“我有多少件衬衣?”“十来件,陛下,而且有几件是破的。”“手帕呢?我有八条吧?”“现在只剩下五条了。”贝亚恩人④没有衬衣也打赢了易夫里战役;我虽然丢掉衬衣,也不能把他的国家还给他的孩子。

  ④指亨利四世。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士兵生活——旧法国军队的最后代表

  部队接到向蒂永维尔进军的命令。我们每天行军六至七法里。天气糟透了;我们在雨水和泥浆中行进,一边唱着《啊,里夏尔!啊,我的国王!》或者《可怜的雅克!》①。到达宿营地之后,我们既没有供应车,也没有食品,好像阿拉伯沙漠的商队,牵着跟随部队的驴子,到农庄和村子里去寻找食物。我们照价付钱,可是我仍然有一次被罚站岗,原因是我无意中在一座古堡的果园里摘了两只梨。谚语说,大钟楼、大河、大老爷都是坏邻居。

  ①一首保皇党歌曲。

  我们随处扎营。我们得拍打帐篷布,为的是将布拉平,不让水流进来。我们十个人一顶帐篷;大家轮流做饭。有的去买肉,有的去买面包,有的去捡柴,有的去弄草。烧汤是我的拿手好戏,受到大家的赞扬,尤其在我以布列塔尼方式在里面加上牛奶和卷心菜的时候。我在易洛魁人那里学会对付烟熏的办法,所以我在烧湿树枝的火堆旁边也不在乎。这种士兵生活是很好玩的;我仿佛觉得自己仍然生活在印第安人中间。在帐篷下吃饭的时候,我的同伴请我讲我的旅行故事;他们也给我讲美丽的民间传说。我们都像在酒吧向新兵胡吹乱侃的下士班长。

  有件事令我烦不胜烦,那就是洗衣服。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因为那位客气的小偷只给我留下一件衬衣,那是我向表兄阿尔芒借的,就是我身上那件。当我在小溪边洗短裤、手帕和衬衣的时候,我低着头,弯着腰,几乎要晕倒;胳膊的运动使我胸部非常疼痛。我不得不在木贼和水田芥中坐下来,在战火纷飞的时候,看着溪水静静地流淌我觉得开心。洛伯?德?维伽叫一位牧羊女给爱神洗头带;如果这位牧羊女帮我洗佛罗里达姑娘送给我的头巾,那就帮我的大忙了。

  一支部队通常由年龄、身材和体力大致相同的士兵组成。而我们的部队则完全不同,是由成年人、老年人和稚气未消的少年拼凑的大杂烩;他们讲各自的方言:诺曼底话、布列塔尼话、庇卡底话、奥弗涅话、加斯科尼话、普罗旺斯话、奥克话。父子在一个连队,岳父和女婿在一起,叔叔和外甥在一起,哥哥和弟弟在一起,表兄和表弟在一起。这样七拼八凑的队伍虽然看上去非常可笑,但它具有某种光辉的、感人的东西:它提供了古老君主制度的形象,代表即将消逝的世界。我见过一些老贵族,他们表情严肃,头发灰白,衣衫褴褛,背上背着背包,步枪斜挂在肩上,拄着棍子,靠在儿子胳膊上,艰难地行走着。我见过德?布瓦舒先生,我那位在雷恩三级会议时被杀害的同学的父亲,他赤脚独自在泥地上行走,神情悲哀;他为了不弄坏鞋,将鞋举在刺刀尖上。我见过躺在树下的年轻伤兵,一名穿礼服、佩襟带的随军神甫跪在他们面前,送他们到圣路易那里去;他们是为保卫他的继承人而死的。这支穷困的队伍没有从亲王那里领到一分钱,他们自费作战,国内颁布的法令最后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并且将我们的妻子和母亲投进监狱。

  从前的老人不像今天的老人这样不幸和孤独。过去,如果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失去朋友,他们周围的事物很少发生变化;他们失去青春,但他们没有失去他们熟悉的社会。现在,一个在世上残存的老朽不仅目睹他的亲友死去,而且也目睹他的思想死去:原则、风俗、趣味、娱乐、痛苦、感情,现在没有任何他熟悉的东西。他在—个不同的种族中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十九世纪的法国呀,学会尊重这个同你一样崇高的古老法兰西吧。你将来也会衰老,人们将来也会指责你抱残守缺,就像人们今天指责我们思想陈旧一样。你们打败的是你们的父亲;不要否认他们吧,你们的血管中流着他们的血。如果不是他们慷慨大度,忠实于古风,你们就不可能在天生的忠诚中吸取力量,造就你们在新时期的荣耀。在两个法国之间,这仅仅是德行的嬗变。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开始围攻蒂永维尔——德?拉巴罗纳骑士

  在我们简陋和阴暗的营地旁边,另外还有一座豪华和辉煌的营地。在参谋部,到处都是满载食品的供应车,厨师、仆人、副官川流不息。没有什么更能够代表宫廷和外省,凡尔赛临终的君主制度和在迪盖克兰灌木丛中垂危的君主制度了。我们特别憎恶副官们;当蒂永维尔城下有什么情况,我们就喊道:“副官们,冲呀!”如同革命党人叫喊“军官们,冲呀”一样。

  我们到达那天天空阴沉,当我听说前面树林后就是法国时,心中感到难受。带着武器越过祖国的边境,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我仿佛对前途有预感,因为无论对于我的同伴们支持的事业或者对于他们幻想的胜利,我都不抱任何希望。我在那里,就像福克兰在查理一世的军队里一样①。没有哪个芒什省的头戴睡帽、顶着三角海狸皮的骑士不信心十足,坚信自己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打败五十名身强力壮的革命党,尽管他们生病、瘸着腿。这种令人尊敬但可笑的自信,在另一个时代是创造奇迹的源泉,但对我毫无影响:我并不相信我有不可战胜的臂力。

  ①福克兰(Falkland,一六一○—一六四三):一六四三年,福克兰在查理一世的军队里战死,但实际上他是忠实于议会的。

  九月一日,我们在蒂永维尔城前出现时,我们还没有打过败仗,因为我们一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骑兵在通往该城的大路右边扎营,步兵在大路左边扎营。从营地所在位置,我们看不见对方的要塞;但站在前方六百步处的山岗上,可以看见摩泽尔河谷。由海军军官组成的骑兵将我们步兵右翼同瓦尔德克王子的奥地利部队连接起来,而步兵左翼有红房子和皇家德国团一千八百名骑兵掩护。我们在正面掘壕据守,将枪支架在战壕边上。八个布列塔尼连占据营地内的两条横街,在我们下面,驻扎着由我从前的伙伴组成的纳瓦尔军官连。

  持续三天的工程完成之后,国王的大弟和德?阿尔图瓦伯爵来了。他们观察对面那座设防的城市;但该城对劝降的敦促充耳不闻,虽然温分①似乎想开城投降。像大孔代一样,我们没有打赢罗克鲁瓦战役,所以我们不能夺取蒂永维尔;但是,我们并没有在城下被打败,像弗计埃尔②一样。我们占领大路,接近守卫桥梁的角堡,进入离城不远的村庄。我们进行枪战,夺取一间间房屋;我们巩固夺取的阵地。但是我并没有参加最早的战斗。我的表兄阿尔芒参加了,而且表现很出色。当人们在村里进行争夺战的时候,我所在的连调去支援炮队;炮队准备在山上树林边缘建立阵地。山坡上,葡萄园往下延伸,一直到蒂永维尔城外围工事的位置。

  ①温分(Wimplen,一七四四—一八一四):法国将军,一七九二年他领导法国军队保卫蒂永维尔,抵抗普鲁士军队的进攻。

  ②弗计埃尔(Feuquieres,一五九○—一六四○):路易十三统治时期,弗计埃尔侯爵未能将西班牙人从蒂永维尔赶走。

  一位工程师指挥我们为炮队修筑掩体;为了躲避对方的炮弹,我们挖了一条平行坑道。土方工程进行得很慢,因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军官,都不太习惯使用铲子和镐。我们没有手推车,不得不用衣服当袋子运土。一个外围碉堡的火力对着我们;由于我们无法还击,这股火力令我们更加恼火。整个炮队只有两门八寸炮和一门射程有限的高豪尔榴弹炮①。我们发射的第一发炮弹就落在自己所在的山坡前,引起营地一片哄笑。过了几天,奥地利大炮和炮兵到达。每二十四小时,一百名步兵和一个小分队骑兵轮流守卫炮兵阵地。被围困的敌军准备向炮队发动攻击,通过望远镜已经观察到对方在城墙上运动。傍晚,我们看见一个纵队从暗道冲出,并且在树荫掩护下,接近外围碉堡所在的位置。我们连奉命增援。天亮时,五百到六百名革命党人穿过大路,进入村庄;然后,他们向左转,越过葡萄园,夺取我们在山坡上的炮队。骑兵勇敢地迎上去,但受到阻击,将我们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我们的装备太差,无法应付敌人的炮火。我们上刺刀迎上去。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后撤了;如果他们再坚持一会,炮兵阵地肯定会落人他们的手中。

  ①高豪尔榴弹炮:一种战壕炮,由荷兰工程师高豪尔(Cohorn,一六四一—一七○四)发明。

  我们有几个人受伤,还有几个人死了,死者当中有德?拉巴罗纳骑士,一个布列塔尼连的连长。他的死是我造成的:那一发致命的子弹先打中我的枪管,然后反弹击中他,子弹的力量很大,打穿他的太阳穴,脑浆喷在我脸上。一个失败的事业的徒劳无益的和高贵的牺牲品!当德?奥贝泰尔元帅主持布列塔尼三级会议的时候,他去拜访老巴罗纳先生,一位住在圣马洛附近迪南的穷贵族。事先,元帅要求贵族不要邀请外人,但当他走进德?拉巴罗纳家中的时候,却发现一张摆着二十五副餐具的饭桌,于是亲切地责怪他的主人。而拉巴罗纳先生回答说:“老爷,来吃饭的都是我的孩子。”拉巴罗纳先生有二十二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且是一个母亲生的。革命在这位父亲的丰硕果实成熟之前,就把它们毁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继续围城——反差——树林中的圣人——布汶战役——巡逻——不期而遇——一颗炮弹和一枚炸弹的效果

  瓦尔德克指挥的奥地利部队开始行动。我们这方面的进攻变得更加猛烈。晚上的景色是美丽的:营火照耀着挤满士兵的工事;开炮的时候,突然的闪光照亮云彩或蓝天,而炮弹在空中飞来飞去,绘出抛物线形的光亮。当轰鸣暂时停止时,我们听见鼓声、军乐声和蒂永维尔城墙上以及我们哨位上传来的哨兵的喊声。不幸的是,两个阵营都用法语喊叫:“哨兵,提高警惕呀!”

  如果战斗发生在黎明,在炮声齐鸣之后,有时听得见云雀的歌声,而沉寂的大炮张着嘴,透过炮筒望着我们。鸟的歌唱使人想起田园生活,似乎在谴责人类。当我在长满开花的苜蓿的田野上看见战死者的时候,或者当我在小溪里看见死者飘浮的头发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在离战火纷飞的战场几步远的树林里,我看见几座圣人和圣母的雕像。牧羊人、牧人、背着背囊的乞丐,跪在这些和平天使脚下,在远处传来的炮声中,数着念珠祈祷。一次,附近镇上的全体居民连同他们的神甫来到树林里,向他们的主保圣人的雕像献花;雕像就在树林里,面对一眼泉水。本堂神甫是瞎子,这位上帝的战士在慈善事业中,像士兵在战场上一样,丧失了视力。副本堂神甫代替神甫,因为本堂神甫无法将圣体放在领圣体的信徒嘴里。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沉浸在黑暗里的神甫却赞美光明!

  我们的先辈相信,村庄的主保圣人,沉默的让,穿护甲的多米尼克,残废的雅克,纯朴的保罗,隐居的巴斯勒,还有其他许多,除了保护收成,也影响战争的胜负。在布汶战役打响那天,一群强盗在昂载尔闯进一座圣热尔曼保佑的修道院,抢走一些圣瓶。虔诚的教徒跪在幸运的主教的遗骸盒前面,呜咽着说:“热尔曼,这些强盗亵渎你的圣殿时,你到哪里去了?”一个声音从盒子里传出来,回答道:“我到西奏安去了,离布汶桥不远;我同其他圣人一起,帮助法国人和他们的国王;依靠我们的协助,他们取得辉煌的胜利。”

  Cuifuitauxiliovictoriapraestitanostro①。

  ①拉丁文:引自纪尧姆?勒布雷东(GuillaumeleBreton,一一六五—一二二七)的诗句。

  我们在乎原上搜捕敌人,将他们驱赶到蒂永维尔城下的村庄里。有一座桥跨越摩泽尔河,桥两边的村庄多次失而复得。我两次参加攻击。革命党人把我们当作“自由的敌人”、“贵族”、“加佩②的仆从”;而我们称他们为“强盗”、“杀人犯”、“叛徒”和“革命党”。有时我们停止前进,因为战士中间发生决斗,而其他人是不偏不倚的证人。甚至苦难也不能窒息法国人的奇特天性!

  ②加佩(Capet):路易十六的俗名。

  一天,我在一个葡萄园里巡逻,看见一位惯于打猎的老贵族用他的枪支敲打葡萄枝,好像在赶野兔出来似的;然后,他紧张地四处张望,希望有一个“革命党”跑出来。每个人都有无法改变的习惯。

  另一天,我去参观奥地利人的营地。他们营地和骑兵营地之间的树林成了屏障,城里的炮兵无法准确射击。他们拼命发射炮弹,他们将我们的人数估计过多,所以蒂永维尔司令部的战报总是那么辉煌。当我穿过这片树林的时候,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晃动,我走过去,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鼻子向下,只露出宽广的肩膀。我以为他受伤了,于是用手扶住他的颈背,把他的头仰起来。他睁开他恐慌的眼睛,用手掌垫地,坐起来。我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此人是我表兄莫罗!从我们一道去拜访夏特纳太太之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他在炮弹落下时扑倒在地,无法重新站起来。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扶起来;他的肚皮比过去大了两倍。他告诉我,他在食品供应处服务,准备向瓦尔德克王子供应牛肉。而且,他身上挂着一串念珠。于格?梅太尔①讲一只狼的故事,说这只狼使他下决心出家当修土。但是,由于他不习惯吃素,于是变成议事司铎。

  ①于格?梅太尔(HuguesMetel):十二世纪法国诗人,寓言《当隐士的狼》的作者。

  我回营途中,一位工兵军官从我身边经过。他用缰绳拉着马。一颗炮弹击中马脖子,将脖子齐齐削掉。马头和马脖子吊在骑士手上,把骑士拖倒在地上。我曾经看见一颗炮弹掉在一群围成一圈吃饭的海军军官当中,饭盒炸飞了,军官们被推倒在地,满身泥沙,他们好像老船长一样大叫:“右舷中弹,左舷中弹,到处中弹!我的假发中弹!”

  这种奇特的炮击似乎是蒂永维尔的特产。一五五八年,弗朗索瓦?德?吉兹包围这座城市。斯特洛兹①元帅在战壕里被打死,而他当时“正在同吉兹老爷谈话,而且将手搭在他肩上”。

  ①斯特洛兹(Strozzi,一五一○—一五五八):法国元帅。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营地市场

  在我们营地后面形成一个市场。农民用车将摩泽尔白葡萄酒运来,小桶的酒摆在车上;卸套的马系在车的一头,在吃饲料;而顾客在车的另一头喝酒。到处是火红的炉火。有用油煎香肠的,煮玉米糊的,用生铁锅摊煎饼的,摊好的煎饼晾在篮子上。商贩兜售的有加茴香的烘饼,一个苏一个的黑麦面包,玉米糕,青苹果,红壳和白壳鸡蛋,烟斗和烟草;树枝上挂着带风帽的粗呢大衣,四周围着讨价还价的顾客。村妇跨坐在小凳上挤奶,大家都向她伸着杯子,等候轮到自己。穿罩衣的随军商贩和穿制服的军人在炉子前面游来逛去。随军女贩用德语和法语吆喝着。有的人聚集在一起,有的人坐在歪歪斜斜放着的松木桌子旁边,地面凸凹不平;有的人坐在用包装布搭成的凉篷底下,或者像在圣枝主日一样,用树枝编成顶棚。我相信,在那些有篷盖的货车里,有人为了纪念法兰克王,在举行婚礼。革命党人本来可以仿效马若里安的榜样,轻易夺取载新娘的马车:Rapitessedavietor,Nubentemquenurum(西杜瓦纳?阿波里内尔①)。人们唱着歌,笑着,抽着烟。晚上,地面有照明的灯光,天空闪烁着星星,场面是极为愉快的。

  ①拉丁文:“胜利者夺取车辆和新娘”,西杜瓦纳?阿波里内尔是五世纪的诗人。

  当我不为炮队站岗,也不在帐篷里值班的时候,我喜欢到市场吃晚饭。那里,继续讲军营的故事。由于有美酒和盛馔助兴,故事更加动听。

  我们有个同伴,是科班出身的大尉,他的本来姓名我已经忘了,因为他善于讲故事,我们称他为迪纳尔扎德②;称他为希赫拉扎德③可能更加确切些,但我们不讲究那么多了。我们一见他,就争相跑过去,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大家抢着为他付饭钱。他个子矮小,腿倒不短,扁平的面孔,阴郁的小胡子,两只眼睛八字一般撇开,沙哑的嗓门,长剑插在咖啡色剑鞘里,一副军旅诗人的派头,好像随时准备自杀或决斗似的。迪纳尔扎德喜欢嘲弄人,但自己却从来不笑,别人看见他都忍不住乐。每逢决斗,他必定在场,而且他是所有女贩子的情人。他讲话的时候煞有介事,只是为了喝酒、重新点燃烟斗或啃一根香肠,他才会暂时中断他的故事。

  ②迪纳尔扎德(Dinarzade):《天方皮谭》中的给魔鬼讲故事的女主人公希赫拉扎德的妹妹。

  ③希赫拉扎德(Sheherazade):《天方夜谭》中的给魔鬼讲故事的女主人公。

  一天晚上,下着毛毛雨,我们围坐在一个朝我们倾斜的酒桶的龙头周围;酒桶放在一辆大车上,车辕翘起来对着天空。一根蜡烛黏在酒桶上;车辕和两根杆子作支架,上面搭一块粗布,我们坐在棚下。迪纳尔扎德按照腓特列二世的姿势斜佩着剑,站在车轮和马臀之间,正在讲故事,我们洗耳恭听。给我们端食品的女贩也同我们待在一起,听我们的阿拉伯人侃侃而谈。男女听众聚精会神,随时对故事作出反应,表达他们的惊讶、赞同或者不以为然。

  讲故事的人说:“先生们,你们都知道国王让的时代有一个绿衣骑士吧?”大家齐声回答道:“知道,知道。”迪纳尔扎德拿起一个滚烫的薄饼卷,吞了下去。

  “绿衣骑土,先生们,你们知道,既然你们见过他,长得很帅。当风儿吹拂他的头发,盖住他的头盔时,好像绿色头巾周围绕着一绺亚麻。”

  听众齐声叫道:“好啊!”

  “五月的一个夜晚,他站在一座庇卡底古堡——或者奥弗涅古堡,这无关紧要——的吊桥边,吹响号角。城堡里住着一位高贵的夫人。她盛情接待这位骑士,叫人给他解下武器,带他去洗澡,然后同他一起用餐,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但是,她自己什么都不吃,而仆人们哑巴似的不声不响。”

  听众齐声感慨:“啊!啊!”

  “先生们,贵夫人高个子,干瘪,瘦削;而且像副官的妻子一样有残疾;此外,她颇有姿色,举止风骚。当她笑的时候,露出她那蹋鼻子底下的长牙,那就叫人魂不守舍了。她对骑士一见钟情,而骑士也爱上了贵夫人,尽管他心中有些害怕。”

  迪纳尔扎德在车轮上磕磕烟灰,想往嘴里再塞一个滚烫的薄饼卷;大家强迫他继续往下讲。

  “绿衣骑士精疲力竭,决定离开古堡。在离开前,他请求古堡女主人解释几件古怪事情;同时,他郑重其事地向她求婚,如果她不是巫婆的话。”

  迪纳尔扎德的长剑笔直地竖在他的膝盖之间。我们坐着,身子往前倾,用我们的烟斗在他底下组成一圈火光,好像土星的光环。突然,迪纳尔扎德发疯般大声叫道:“不过,先生们,高贵的夫人是死神呀!”

  大尉冲开听众行列,嚷着:“死神呀!死神呀!”那些女贩撒腿就跑。故事讲完了:会场闹哄哄的,笑声不绝。在炮声中,我们靠近蒂永维尔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架枪休憩的夜晚——荷兰狗——对殉道者的怀念一我在前哨阵地的伙伴——欧多尔——尤利西斯

  继续围城,或者不如说没有围城,因为我们没有挖掘战壕,而且由于兵员不足,我们无法保持经常的包围。人们将希望寄托在里应外合上;我们在等待普鲁士军队或克莱尔菲①率领的军队的捷报,他们与波旁公爵的部队并肩作战。我们有限的人力和物力正在耗尽,而巴黎似乎越来越远。坏天气持续不断,我们被淹在工事里;有时,我在战壕里醒来时,发现脖子浸在水里,第二天走路都困难。

  ①克莱尔菲(Clairfay,一七三三—一七九八):奥地利将军。

  在我碰见的同乡当中,有我在迪南的同班同学费隆?德?拉西戈尼埃尔。我们在帐篷里睡得不安稳;我们将头伸到帐篷外面,水槽的水滴在我们脸上。我爬起床,同费隆一道在附近溜达,旁边是架着的枪支,因为我们并非每晚都同迪纳尔扎德一起度过,都那么快乐。我们默默地走着,听哨兵喊叫,观看帐篷间的灯火,就像我们过去看中学走廊的灯火一样。我们谈论过去和未来,谈论我们过去犯的错误和正在犯的错误;我们对王子们的轻率表示惋惜,他们以为带着一小撮仆从就可以重新返回他们的祖国,借助外国人的支持就可以巩固他们的长兄头上的王冠。我记得我在谈话中说过,法国将步英国后尘,国王将死在断头台上,而且我们对蒂永维尔的围攻将来是指责路易十六的主要罪名之一。费隆对我的预言感到吃惊:这是我一生当中所作的第一个预言。从那时开始,我还作过其他许多准确的预言,但相信者很少。事情一旦发生,人们都找地方躲起来,让我去对付我已经预见过的灾难。荷兰人在海上遇见风暴的时候躲进船舱,将舱门关好,喝潘趣酒,只让他们的狗留在甲板上,对着暴风狂吠。危险过去之后,他们重新将狗关进底舱的狗笼,而船长回到艏楼,享受美妙的阳光。我就是正统君权这条船上的荷兰狗。

  我的军人生涯的回忆铭刻在我头脑里,我在《殉道者》第六章记述的就是这些事。

  在王子的军营里,我是阿尔莫里克的野孩子,我佩着剑,也带着荷马诗集;与一百座克里特城市相比,我更爱我的故乡——可怜的、小小的亚伦岛①。我像忒勒玛科斯一样说过:“对于我,只能够养羊的荒凉国度比养马的国度更加可爱。”我这些话也许会引起天真的墨涅德摩斯发笑②。

  ①亚伦岛(Aaron):指圣马洛半岛。

  ②忒勒玛科斯和墨涅德摩斯都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人物。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越过摩泽尔河——战斗——聋哑女人莉芭——进攻蒂永维尔

  有传闻说,我们要采取行动了。瓦尔德克王子打算发动进攻,而我们将越过摩泽尔河,佯攻要塞,以钳制敌人。

  包括我们连在内的五个布列塔尼连、庇卡底和纳瓦尔军官连、由洛林的年轻农民和各团逃兵组成的志愿兵团执行这项任务。我们将得到皇家德国团、火枪队和掩护我们左翼的各支龙骑兵部队的支持。我哥哥同德?蒙布瓦西耶男爵在骑兵部队里;德?蒙布瓦西耶男爵娶德?马尔泽尔布的女儿为妻,而这个女儿是罗桑波夫人的姐姐,也就是说,她是我嫂子。我们保护三个营的奥地利炮兵,他们配备大口径炮和三门迫击炮。

  我们晚上六时出发,利用铜制浮桥,在蒂永维尔上游越过摩泽尔河:

  amoenafluentaSubterlabentistacitorumoreMosellae①(奥索尼乌斯)

  ①拉丁文:“摩泽尔河欢笑的波浪在城下静静地流淌。”作者奥索尼乌斯(Ausone,约三一○—约三九五)是拉丁诗人兼修辞学家。

  天亮时,我们在左岸投人战斗,胸甲骑兵在我们两翼展开,而轻骑兵打先锋。在部队第二次运动的时候,我们组成纵队,开始向前挺进。

  将近九时,我们听见左翼传来齐射的枪声。一名骑兵军官飞快地跑来告诉我们,凯尔马纳手下的一个分队准备同我们汇合,阻击兵之间已经接火了。这位军官的坐骑头部中弹,马直立起来,嘴里吐着泡沫,鼻子流着血。这位军官骑着受伤的马,手里挥舞着军刀,威武极了。从梅斯赶来的部队进攻我们侧翼;他们有野战炮,他们的炮轰使我们的志愿兵团遭到损失。我听见几个被炮弹击中的新兵在嚎叫;这些青年临终的叫喊引起我深深的怜悯:我想到他们可怜的母亲。

  战鼓擂起冲锋号,我们一窝蜂向敌人冲去。我们同敌人非常近,连硝烟也不妨碍我们看清敌人凶恶的面孔,他们决心死战。革命党人还没有那种经过长期战斗才能培养的镇定自若;他们的行动优柔寡断;五十来个老卫队的掷弹手,脚下踩着一群不守纪律的年迈和年轻贵族冲上去;一千二百名步兵受到奥地利重炮的轰击,惊惶失措;他们往后撤了;我们的骑兵追杀了两公里。

  一个名叫莉白或莉芭的又聋又哑的德国女子,看上我的表兄阿尔芒,跟随着他。她坐在草地上,裙子上染了血。她两肘支在合起的膝盖上;手掌支撑着头发散乱的脑袋。她凝视着三个或四个躺在她周围、像她一样聋哑的死者,哭泣着。她只见过闪电,从未听过雷鸣;当她凝视阿尔芒的时候,她听不到他嘴里的叹息;她从未听过她所爱的男人的声音,永远听不到她怀的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如果坟墓仅仅意味沉寂的话,那么她被埋葬进去也不会觉察。

  而且,到处都是屠场;在巴黎的东公墓①,两万七千座坟墓、二十三万具尸体告诉我们,死神每天都在我们门口向我们发动残酷的进攻。

  ①又称“拉雪兹神甫公墓”。

  休息相当长时间之后,我们重新上路,并且我们在夜色降临时到达蒂永维尔城下。

  战鼓不响;命令是低声传递的。骑兵为了打退任何试图突围的敌人,沿着道路和树篱悄悄前进,一直到达我们要炮轰的城门附近。由我们步兵负责保护的奥地利炮兵,在离开前沿工事二十五法尺①处,匆忙筑好工事,摆下阵势。九月六日凌晨一时,要塞另一边的瓦尔德克王子的营地射出一枚火箭,那是进攻信号。王子开始猛烈炮击,城里猛烈还击。我们也立即开始射击。

  ①法国古代度量单位,相当于一点九四七公尺。

  被围困者没有想到我们这边也有部队,他们在南面城墙上毫无布置,所以对我们的进攻大吃一惊。我们也没有占什么便宜:守城敌军调来大量炮兵,摧毁我们的火炮的掩体,击毁我们两门炮。天空火光通明,我们被包围在硝烟之中。我变成小亚力山大:我由于疲劳过度,在我守护的大炮的炮架旁边呼呼大睡。一颗炮弹在离地面六寸处爆炸,一块弹片击中我的右腿。我马上醒过来,但我丝毫不感觉疼痛。我看见我腿上的血,才知道自己受伤了。我用手帕将伤口包扎好。我穿过开阔地,在改变前进方向时,两颗子弹打中我的背囊。阿达拉这位忠实的姑娘,将自己挡在他父亲和敌人的铅弹之间;她以后还要抵挡莫尔莱②的火力。

  ②莫尔莱(Morellet,一七二九—一八一九):百科全书派成员,曾经猛烈抨击《阿达拉》。

  清晨四时,瓦尔德克王子停止进攻;我们以为这座城市投降了;但是,城门并未打开。我们必须考虑撤退。我们经过三天艰苦的行军,重新回到我们的营地。

  瓦尔德克王子曾经到达壕沟边,试图越过去,希望以佯攻迫使对方投降。他们始终想象城内发生了分裂,以为保皇党会交出城门钥匙。奥地利人没有修筑掩体就开炮射击,人员损失惨重;瓦尔德克王子丢了一只胳膊。当蒂永维尔城下流几滴血的时候,巴黎监狱里血流成河:我妻子和我姐姐的处境比我更危险。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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