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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06节

  教皇获释

  前两日,教皇恢复了自由;将轮到自己戴锁链的那只手,被迫把它给别人戴的枷锁砸碎:上天改变了人的运数,本来往拿破仑脸上吹的风,现在推着同盟国的军队挺向巴黎。

  庇护七世得知自己获释,赶快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小教堂里做了个短短的祈祷,然后坐上马车,穿过森林。照民间传说,当一个国王将驾临圣德尼时,这座森林便会出现牵着猎犬出来收人的死神。

  教皇一路上受到一名宪兵军官监视,军官一直把教皇送上第二辆马车。在奥尔良,教皇得知他进入的城市的名字。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教皇坐马车往南方走。不久,拿破仑也将在外国特派员们的看守下,经过这些省份。迫害教皇的人倒台,反倒使圣上的行程被耽搁了:权力当局瘫痪了,民众不服从任何人的指挥。波拿巴的一纸命令,二十四小时之前还能叫最高贵的人头落地,叫一个王国倒台,现在却成了一张废纸。拿破仑若是多掌几分钟权,就能保护曾经被他的权力迫害的教皇。教皇曾把波旁家族的王冠戴在一个不相干的人头上,而现在却要波旁家族签发一道临时法令,才彻底恢复教皇的自由:命运是多么错综复杂呀!

  庇护七世在钟声和圣歌声中,在眼泪和“教皇万岁!”“教会领袖万岁”的口号声中赶路。一路上人家给他送来的,不是城市的钥匙,而是浸透鲜血,通过杀戮才得到的降书。人家介绍一些要求治疗的病人,要求祝福的新婚夫妇来到他的马车边。他对病人们说:“天主会安慰你们的!”他朝新婚夫妇伸出和平的手;他抚摸母亲怀抱的婴孩。城里的人,能走能动的都出来了。朝圣者们彻夜守在野外,等着一位获释的老教土到来。农民们天真单纯,觉得圣父很像天主。新教徒们也动了感情,说:“当今之世,他是最伟大的人。”这是真正的基督教社会的伟大:在那里上帝时时与人在一起;这就是得到教会支持和经过不幸磨炼的弱者的力量,胜于刀剑和权杖的优势。

  庇护七世途经卡尔卡松,贝济耶、蒙彼利埃和尼姆,以便再了解意大利的情况。在罗纳河边,似乎雷蒙?德?图卢兹手下无数十字军仍在圣雷米镇列队检阅。教皇又见到了尼斯,萨沃纳,伊摩拉,这些地方是他新近受的折磨、早年作的苦行的见证。人是喜欢在哭过的地方流一掬眼泪的。一般情况下,幸福的地点和时间,人都是记得的。庇护七世想起了他行的善事,吃的苦头,就像—个人回忆起已经淡忘的恋情。

  在波伦亚,教皇被交到奥地利权力当局手中。米拉,即那不勒斯王约阿希姆—拿破仑,于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给他写信道:

  “大神大圣的圣父,当您被迫离开罗马之时,武运使我成了您所拥有的国家的主宰。现在,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交还给您统治,放弃我对这些地方的征服权。”

  人家给即将下台的约阿希姆和拿破仑留下了什么东西呢?

  教皇还没到达罗马,就给波拿巴的母亲提供了一个避难所。教皇派的一些特使已经收复了这座永恒之城。五月二十三日,一片春意盎然,庇护七世见到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他后来讲述说,见到那神圣的圆顶,他流了泪。正准备跨进人民门之际,教皇又停住了脚步;只见二十二个孤女,穿着洁白的裙袍,四十五个少女,举着大捧金色的棕榈枝,唱着圣歌走上前来。民众高呼万岁。当年拉代占领庇护七世的橄榄园时,是皮亚泰利在居依里纳山指挥军队,现在他则引导这支挥舞棕榈枝的队伍游行。与皮亚泰利改变角色同时,在巴黎,一些变节的贵族在路易十八的安乐椅后面又捡起了他们宫廷侍从的职务:幸运连同它的奴才一同转给了我们,正如古代领主的土地是连同农奴一块发卖的。

  写作小册子《论波拿巴与波旁家族》的笔记——我在里沃利街租了一套房间——一八一四年,惊心动魄的法兰西战役

  在本《回忆录》第二编(见第一卷,当时我第一次流亡迪耶普,刚从那边回来),有这样一段话:“人家准许我回我那峡谷。外国士兵的脚步把大地踏得发抖:我就像罗马帝国的末代子民,在蛮族入侵的叫嚣声中写作。白天,我写的一些篇章,和当天发生的事件一样动荡不安;夜晚,当远方的隆隆炮声在僻静的树林里消失时,我就回忆躺在坟墓里的安静的往昔,和童年的太平。”

  我白天写出的动荡篇章是一些与时事有关的笔记,汇在一起,就编成了一本小册子:《论波拿巴与波旁家庭》。我对拿破仑的天才,对我们士兵的勇敢是那样看重,压根儿想不到外国人会打进法国来,虽说这场入侵直到最后的结局对法国都是有利的。我当时认为,这场入侵让法兰西感到拿破仑的野心给它带来的危险,会引发一场国内运动,法国人会用自己的手来赢得解放。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写下这些笔记的。我的意图是,如果我们的政治会议阻止同盟国军队的推进,并且奋起造反,与一个已变成祸害的“伟人”决裂,那么这些笔记可以给人们一些启发。我觉得庇护所就在权力当中,而权力是随时代而改变的。我们的先人在权力之下生活了八个世纪。就如暴风雨来临时,近处只有一所老房了,尽管它已是破烂不堪,人们也会跑进去躲一躲风雨的。

  在一八一三年与一八一四年间的冬季,我在里沃利街租了一套房间。房间对面就是杜伊勒利宫的第一道栅门。就是在那道栅门前我听到了当甘公爵死亡的惨叫。那时在这条街还只看得到政府建的连拱廊,以及这里那里耸立的几座侧面有待接石齿饰的房子。

  拿破仑给法兰西带来的灾难,已使人对他的反感刻骨铭心,对他幻想不再。他是前所未有的战争天才,他在意大利打的第一仗和在法国打的最后一仗(我说的不是滑铁卢)是最漂亮的两仗。在前一仗他像是孔代亲王,在后一仗他像是蒂雷纳元帅。在前一仗他是个伟大的武士,而在后一仗他是个伟人。不过两场战斗的结局截然不同。通过前一仗他赢得了帝国,而后一仗则使他丢掉了帝国。他在政坛上的最后几个时辰,就像狮子的牙齿,尽管松动了,露出牙根了,却也需要欧洲使出全力才能拔掉。拿破仑的名字仍然是那样可怕,敌军是战战兢兢地过了莱茵河,并且左顾右盼不断回首后顾,以确信担心后路被切断。路没有被切断。就是进了巴黎当了主宰,他们仍然提心吊胆。亚历山大在打进法国时,朝俄罗斯回望了几眼,他祝贺那些能够离开的人运气好,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流露出不安和悔恨。

  拿破仑在圣迪济耶打击了俄国人,在布里埃内打击了普鲁士人和俄国人,就好像要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争光似的。他在蒙米哈依和尚波贝尔击败了西里西亚军队,在蒙特罗重创部分敌军。他到处抗击敌军,把包围他的一个个敌军纵队打退。同盟国军队提议休战。波拿巴撕毁对方提出的预备性条款,吼道:“我离维也纳近,奥地利皇帝离巴黎远!”

  俄罗斯、奥地利、普鲁士和英国为了互相支持,互相打气,在肖蒙订立了一个新的同盟条约。其实他们被波拿巴的抵抗吓住了,打算撤退。在里昂,在奥地利军队侧翼组建了一支法军;在南方,苏尔特元帅阻遏了英军的推进。夏蒂庸会议只到三月十五才散,此时仍在谈判。波拿巴把布吕歇尔的军队赶出了克劳恩高地。同盟国的大军只到二月二十七日才在奥布河畔的巴尔镇,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取胜。波拿巴分身有术,可是收回的特鲁瓦又被同盟国的军队重新占领了。他从克劳恩去兰斯,说:“今夜,我要去特鲁瓦接岳父。”

  三月二十日,在奥布河畔的阿尔西镇附近发生了一场战事。在炮兵的连续齐射之中,一颗炮弹落到了近卫军一个方队前面。方队显出了小小的骚动:波拿巴打马冲过去,那炮弹的引火索正在冒烟。他让马去嗅那炮弹。炮弹爆炸了,一片火光硝烟之中,皇上却安然无事。

  第二天将继续进行战斗。但是波拿巴受到天才的启示——不过这个启示对他来说却是不幸的——从阵上撤走,以便包抄到同盟国军队的后面,切断他们与弹药粮草的联系,并且征调边境重镇的驻防部队来补充兵力。当时外国军队已经准备退回莱茵河,可是亚历山大受到改变世界的天意驱使,作出了向巴黎进军的决定。而通往巴黎的大路此时已变得畅通无阻。拿破仑以为牵住了敌军主力,以为跟在后面的一万骑兵是敌军大部队的先锋,掩盖了普鲁士人和俄罗斯人的真实运动。他在圣迪济耶和维特里打散了这一万人马,这时才发现同盟国的大部队并没有跟在后面。而此刻这支军队正在急速朝京城挺进。在它前面只有马尔蒙和莫蒂埃两位元帅指挥的一万二千新兵。

  拿破仑立即朝枫丹白露赶去。在那里,一个神圣的牺牲者(教皇)在退走的时候,留下了酬劳的人和报仇的人。在历史上有两件事总是并行不悖:当一个人开辟了一条不义之路时,也就开辟了一条失败之路,过了一定距离之后,第一条路就通到了第二条路。

  小册子开始付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一则笔记

  人们万分激动:二十年来,一场残酷的战争沉重地压在法兰西头上,使它饱经忧患,也饱尝了光荣的滋味。现在,看到这场战争即将停止的希望,和平压倒了民族感情。人人都在考虑灾难过后该作出什么决定。每晚我的朋友们都来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这里聊天,叙述和议论白天发生的事件。这都是些一时之交,时局使他们接近我,时局也使他们疏离我。封塔纳、克洛泽尔和儒贝尔三位先生与这群朋友一起来。德?莱维公爵夫人,一位平和忠诚的美人,成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忠实友伴。后来在冈城我们又见到了她。德?迪拉公爵夫人当时也在巴黎。我那段时间还常去探望德?黎塞留公爵的姐姐德?蒙卡姆侯爵夫人。

  尽管战场渐渐移近,我却仍然相信同盟国的军队不会进入巴黎,相信一场民族抵抗会使我们的担心化为乌有。这种想法萦绕心头,使我在面对外国军队时,感受也没有本应有的那样深。不过看到欧洲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思考我们使欧洲经受了多大的灾难。

  我一直关心我那个小册子。我是在无政府状态就要出现时,把它当做一种药方来准备的。这并不像我们今天这样,只管舒舒服服地写,要担心的只是报上连载文章的战争:那时一到夜里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把写好的稿纸压在枕头下面,把两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放在桌子上。我就睡在这两个缪斯之间。我写的东西都备了双份。我是以小册子的形式写的,它也保留了小册子的形式,但由于用的是演说辞的笔调,它在某些方面又与小册子有些不同。我揣测在法国举行武装起义之时,民众可能会在市政厅集会,因此我就围绕两个主题展开论述。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不同时期,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写过一些笔记,我从中发现了下面这一段: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写作小册子《论波拿巴与波旁家族》。假若这个小册子被查获,作者无疑会受到审判:结果肯定是上断头台。可是作者的掉以轻心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出门时,常常就把稿子留在桌上,忘了藏起来;最多他也就是小心到把它收在枕头下面,而且是当着仆人的面。那仆人是个十分诚实的小伙子,但也有可能被人收买呀。我则担心得要死: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一出门,我就把他的手稿收起来,藏在我身上。有一天,在经过杜伊勒利王家花园时,我发现手稿不在身上,因为我确信出门时是带着的,便怀疑是丢在路上了。我已经想象出警察拿到了那要命的手稿,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被捕的情景。我顿时昏倒在花园里,人事不知了。好些善良人过来帮我,把我抬回不远的家中。我上楼梯的时候,一边提心吊胆,几乎肯定手稿丢失了,一边又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出门时忘了把它带在身上。那段路是多么难熬的酷刑呀!在走近丈夫的房间时,我又觉得支持不住,要昏厥了。最后,我进了房间,看见桌上什么也没有,我就直奔床铺,先摸了摸枕头,没有感觉什么,然后我把枕头掀起来,看到了那卷稿纸!到现在我每次想起这事,仍心有余悸。我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那种快乐。当然,我可以说实话,就是我发现自己在断头台脚下捡回了一条命,都不会那样高兴的,因为死里逃生的,是一个比我本人还要珍贵得多的人呀。”

  我曾给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造成一时的痛苦,真是有愧!

  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让一个印刷商知道了我的秘密。他同意冒险试一试;他根据每时每刻听到的消息,根据炮声离巴黎是远还是近,来把毛样还给我或是重新取走:将近十五天,我就这样拿生命作赌注。

  巴黎城外的战斗——巴黎景象——贝勒维尔之战——玛丽—路易丝和摄政府逃跑——德?塔莱朗先生留在巴黎

  同盟国的军队缩紧了对京城的包围:每时每刻,人们都得知敌军又推进了一步。一些俄军俘虏,一些法军伤员用大车运载着,从各个城门乱纷纷地进了城。有些伤员已经半死不活,跌落在车轮下,被碾得血肉模糊。一些从市内征召的新兵,排着长队穿过市区,朝军队走去。夜里,人们听见城外的大马路上驶过隆隆的炮队,不知远方的爆炸声宣告的是决定性的胜利,还是最后的溃败。

  战斗终于在巴黎城外打响了。从圣母院塔楼顶上,可以看到俄军纵队的先头部队,就像头几道冲上沙滩的海浪。当一个古罗马人在卡匹托利亚山峰,发现脚下的拉丁古城,以及阿拉里克统率的西哥特士兵,他那时可能有的感受,我当时也感觉到了,因为我发现了脚下的高卢古城,和俄罗斯士兵。永别了,我们的家园,我们保留了地方传统的家庭,维吉妮和爱洛伊丝居住过的家宅;那个维吉妮被父亲杀死,为贞洁和自由做了牺牲,那个爱洛伊丝被爱情献给了文学与宗教①。

  ①维吉妮为传说的古罗马少女,其父怕她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把她杀死。爱洛伊丝为十二世纪法国少女,与一修士自由恋爱受罚,成为后来许多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

  若干世纪以来,巴黎就没有见到过敌营的炊烟,正是波拿巴取得节节胜利,逐步引导底比斯人进入了斯巴达女人的视野②。巴黎是一座界石,波拿巴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征服世界的:等他回到这里时,身后留下了徒劳无益的征讨燃起的熊熊大火。

  ②普鲁塔克在《阿热齐拉传》中说,当底比斯人等帕米农达侵入斯巴达时,阿热齐拉记起自己曾说过:“绝不让斯巴达妇女见到敌营的炊烟”。

  人们急忙赶往动物园。昔日筑有防御工事的圣维克多修道院可以保护这个地方。我们的力量曾答应使这里的天鹅和香蕉树永享和平,而现在这个小天地被扰乱了。在小道纵横的公园最高处,在高大的雪松上面,在波拿巴来不及完成的粮库上方,在巴士底狱和万森监狱主塔(讲述我们整部历史的地方)的遗址那边,群众看到贝勒维尔战斗中步兵的炮火。蒙马特尔高地失守。炮弹一直落到圣殿周围的各条大道上。国民卫队的几个连出了城,结果在蒙马特尔英烈墓周围的田野上损失了三百人。法国武装部队在逆境中从没有进发出更为强烈的光辉:最后一批英雄是综合工艺学校的一百五十名学生娃娃,他们当了炮手,据守在通往万森的大路角堡里。敌人包围了他们,叫他们投降,但他们坚决不从。敌人只能把他们拖离炮位。俄国掷弹兵扭住被火药薰黑,遍体鳞伤的学生,见他们使劲挣扎,就把他们举起来,得意地叫着,也发出钦佩的赞叹,把鲜血淋漓的他们还给他们的母亲。

  在此期间,康巴塞雷斯和玛丽?路易丝、罗马王和摄政府一起逃走了。在城里各处墙上贴了一份通告:

  皇帝指定的摄政官,国民卫队总指挥约瑟夫国王

  告巴黎公民书

  “摄政内阁把皇后与罗马王送到了安全地方:我留下来与你们在一起。让我们武装起来,保卫这座城市,保卫它的建筑,它的财富,保卫我们的妇女、儿童,保卫我们珍爱的一切。让这座巨大的城市暂时变成一座兵营。敌人企图胜利地跨进这座城市的城墙。让他们在城墙下感到羞耻吧。”

  罗斯托普钦当初并没有打算保卫莫斯科;要把它付诸一炬。约瑟夫宣布他决不离开巴黎人民,可是一闻到风声他就溜了,只把他张贴在街角的勇敢留给我们。

  德?塔莱朗先生是拿破仑任命的摄政府的成员。从欧坦主教停止担任帝国外交大臣那一日起,他就只盼着一件事,就是波拿巴死亡,玛丽一路易丝的摄政府解散。他作为贝内文托亲王,本应是这个摄政府的首脑。波拿巴于一八一四年任命他为临时摄政府成员,似乎满足了他内心的欲望。可是拿破仑并没有死。既然推不翻这个巨人,德?塔莱朗先生就只好在他脚下蹒跚而行,并且伺机为自己谋利益。这个善于搞调和、做交易的人天生的才华就是会作人处事。他的处境十分为难:留在京城是对的;可是波拿巴要是打回来,发现他这位亲王没有跟逃亡的摄政府在一起,他就有被枪毙的危险。另一方面,在同盟国军队可能进城的时刻,他又怎样抛下巴黎呢?这难道不是舍弃成功的好处,背弃种种事件导致的那个结果吗?而他德?塔莱朗先生不是为那个结果而生的吗?他不但不亲波旁家族,反而由于他的种种变节行为而惧怕波旁家族。然而,既然有了某种拥护他们的机会,德?维特罗尔先生(阿图瓦伯爵的幕僚)就带着已婚高级教士的同意,悄悄去参加夏蒂庸会议,作为正统派未被承认的列席代表。采取这个谨慎措施之后,亲王(指塔莱朗)便耍出他擅长耍弄的手腕,以便摆脱巴黎的困境。

  不久,拉博里先生在杜邦?德?内穆尔先生领导下,当上了临时政府的特别秘书,去找了国民卫队专员德?拉博尔达先生,揭发了德?塔莱朗先生的出走。他说:“德?塔莱朗先生打算学摄政府的样逃走。您似乎有必要逮捕他,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与同盟国谈判。”这场喜剧演得天衣无缝。三月三十日,亲王家的人大叫大嚷地给他的车队装上行李,然后,车队在正午时分上路,驶到地狱门,守城的国民卫队就不管他如何抗议,无情地把他送回自己的府邸。即使发生奇迹,局势又逆转过来,证据也摆在那儿,前外交大臣是想去追随玛丽—路易丝,但是武装力量不让他出城。

  大元帅施瓦岑贝格亲王的通告——亚历山大的演说——巴黎投降

  在同盟国兵临城下之时,亚历山大?德?拉博尔德伯爵和国民卫队的高级军官图尔顿先生被派到大元帅施瓦岑贝格亲王身边。在俄罗斯战争期间,这位大元帅曾是拿破仑手下一员将军。大元帅的通告在三月三十日晚上就传遍了巴黎。通告是这样说的:“二十年来,欧洲浸透了血泪。为了结束如此多的苦难所作的尝试都没有奏效。因为甚至在压迫你们的政府的原则里,都存在着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致使和平无法实现。巴黎市民们,你们清楚你们祖国的处境。同盟国军队致力的目标,是保存你们的城市,使其平安无事。正是本着这种感情,武装的欧洲兵临城下,才向你们发出本通告。”

  “武装的欧洲兵临城下才向你们发出本通告!”这是对法兰西的伟大多么直率的承认!

  我们没有尊重过任何人,我们洗劫过他们的城市,现在,他们变得比我们强大了,却对我们表示尊重。他们觉得我们是一个神圣的民族,觉得我们的土地是伊利亚①原野,受到众神的保护,任何军队都不能践踏。假若巴黎认为应该进行抵抗,那么抵抗二十四小时是十分容易的,只是那样一来,结局就完全变了。好在除了因打仗和荣誉而红了眼的士兵,谁也不希望波拿巴继续干下去,大家怕留下他这条祸根,就匆匆打开了城门。

  ①希腊人眼中的圣地。那里有两座体育竞技城——皮斯与奥林匹亚。

  三月三十一日巴黎投降。军队投降书是由德尼和法布维尔两位上校以莫蒂埃和马尔蒙两位元帅的名义签署的。市民投降书则是以巴黎的市长区长名义签署的。省市议会派遣代表去俄军总司令部,拟定投降书各条款。我的流亡伙伴克里斯蒂安?德?拉穆瓦尼翁是代表之一。亚历山大对他们说:

  “你们的皇帝曾经是我的盟友,但他一直侵人我国心脏,带去种种灾难,其痕迹将长久存在。是恰如其分的自卫把我一直引到这里来的。俄国所受过的苦难,我绝不想还给法国。我是对的,我知道那不是法国人民的过错。法国人民是我的朋友,我愿意向他们表明,我是来以德报怨的。只有拿破仑是我的敌人。我答应对巴黎城实行特别保护。我将保护,保留所有公共机构,我只留下精锐部队,我将保留你们的国民卫队,它是由你们公民中的优秀分子组成的。你们将来的幸福,该由你们自己来保证。该给你们一个既给你们,也给欧洲带来安宁的政府。你们的意愿,该由你们自己来表达。你们会发现我时刻准备给你们以支持。”

  这番话一丝不差,句句得到了执行。在同盟国眼中,胜利的幸福超出了其他一切利益。外国人进入巴黎这座城市,从来只是来赞美我们,来领略我们文明和智慧的奇迹;这座不可侵犯的城市,在十二个世纪之中,受到历代伟人的守卫,这座光荣的都城,至今似乎仍然受到路易十四阴魂的保护,也受到波拿巴杀回马枪,卷土重来的保护。亚历山大看到城中建筑物的圆顶,该有些什么感受呢?!

  同盟国军队进入巴黎——波拿巴在枫丹白露

  天主曾说过那样一句话,从此,永恒的沉寂隔上长久的一段时间就被打断一次。在新的一代人中间,敲击时间的锤子举起来了。从前巴黎只听见它敲响过一次:公元四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兰斯宣告为克洛维①举行洗礼,于是吕泰斯(巴黎古称)城门为法兰克人打开了;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日,在为路易十六举行了血的洗礼之后,凝然不动的古老锤子再次举起来了,在古老君主制度的钟楼里再次敲响了,鞑靼人进了巴黎。一千三百一十八年的间隔之中,外国人攻击过我们帝国京都的城墙,却始终未能进入城池,由我们自己的部队召进去的除外。诺曼底人包围了“巴黎肆夷”(巴黎市民)的城市,“巴黎肆夷”放飞了立在拳头上随自己转悠的鹰;厄德②这位巴黎的孩子,未来的国王。阿邦在《诺曼底人围攻巴黎》一诗中说:rexfuturus(未来的国王)打退了北方来的海盗。巴黎人于一八一四年放掉了自己的雄鹰,同盟国的军队开进了卢浮宫。

  ①克洛维(Clovis,四六六—五一一),古代一个法兰克小国的国王,于公元四九六年受洗皈依天主教,得到高卢一罗马人支持,遂进入巴黎,并征服了许多地区和小王国。

  ②厄德(Eudes,八六○—八九八),法国伯爵,后任国王。

  亚历山大是波拿巴的仰慕者,曾跪下来祈求和平,可是波拿巴对他发动了不正义的战争;波拿巴指挥了莫斯科河畔的大屠杀,还逼迫俄国人自己放火烧了莫斯科;波拿巴掠夺了柏林城,羞辱了它的国王,侮辱了它的王后:我们该招来什么样的报复?且拭目以待吧。

  我曾在佛罗里达一些不知名的建筑物周围转悠。从前它们遭到一些征服者的破坏和劫掠,但这些征服者都没留下痕迹。看到高加索游牧部落在卢浮宫院子里安营扎寨的情景,我很克制。照蒙田说来,这些历史事件是对“我们的能力和价值的小小证明”。在这些历史事件中,我缄默无言。

  Adhaeretlinguameafaucibusmeis.①

  ①《圣经?诗篇》二十一首。即为上句的意思。

  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中午,同盟国军队进入巴黎。当甘公爵是一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死的,这一天离他死难周年纪念日只过了十天。干下一件罪恶的事,留下的回忆。对于一个为期短暂的政权是那样长久,这是不是给波拿巴的一个惩罚呢?俄罗斯皇帝与普鲁士国王走在自己的军队前面。我看见他们在大街上行进,愕然呆立、内心一片悲凉,就好像人家剥夺了我的法国姓名,换上一个号码,今后就戴着它在西伯利亚的矿坑里干活了。我同时感到愤恨越来越强烈,我恨那个家伙,他为了自己的光荣,把我们送到了这种耻辱的境地。

  话说回来,同盟国这头一次入侵是史无前例的:处处都体现了秩序、和平和克制,店铺重新打开了大门。一些俄国近卫军士兵,身高六尺,由一些法国小顽童领路,在街上行走,顽童们嘲笑他们,说他们像狂欢节的木偶和假面人。战败的人可以被看做战胜者,因为战胜者为自己的胜利而惶惶不安,好像在请求人家原谅。除了外国王公贵胄下榻的宾馆酒店,巴黎城内由国民卫队驻守。一八一四年三月十四日,无数军队占领了法国。几个月之后,波旁王朝复辟后,外国军队一枪不放,滴血未流,又全部退到了我们国境之外。昔日的法国发现在某些地方国境线向外扩展了;人家与它一起瓜分了安特卫普的舰船和军火库,并把三十万战后散落在各国的战俘遣返法国。打了二十五年仗,整个欧洲终于听不到枪炮声了。亚历山大走了,给我们留下了掠夺来的杰作,还有写进宪章的自由。这份自由,我们既要感谢他的智慧,也要感谢他的影响。身为两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机构的首长,有刀剑和宗教作保障的双重专制君主,在欧洲的君主之中惟有他明白,在法国所达到的文明时代,只有依据自由宪法才能对它实行统治。

  我们对外国人抱有天生的敌意,因此把一八一四年与一八一五年两次入侵混为一谈,其实它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亚历山大仅把自己看做天主的工具,不居功自傲。德?斯塔尔夫人曾经恭维他,说他的臣民有福,虽然被剥夺了一部宪法,却得到了他的统治。他则对德?斯塔尔夫人作了那个有名的回答:“我不过是一个幸运的意外。”

  一个年轻人在巴黎街头向亚历山大表示敬佩,说他待最卑微的公民也十分和气。他答道:“难道君主不是天生就该这样吗?”他不愿住在杜伊勒利宫,尽管他记得波拿巴曾在维也纳、柏林和莫斯科的宫殿里逍遥作乐。

  他望着旺多姆广场铜柱上的拿破仑雕像,说:“我要是被举到那么高的地方,一定会害怕头晕的。”

  他去参观杜伊勒利宫时,有人领他看了和平沙龙,他笑着问:“这沙龙对波拿巴有什么用呢?”

  路易十八进巴黎那天,亚历山大置身在一扇窗子后面,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标志,悄悄地观看王家的车辇随从经过。

  他有时表现得优雅多情。参观一家疯人院时,他问一位妇女“因恋爱而疯的女人”①是否很多。“迄今为止并不多。”那女人回答,“不过陛下进人巴黎以后,恐怕她们的人数增多了。”

  ①影射法国剧作家杜加宗的歌剧《尼娜,或因恋爱而疯的女人》。

  拿破仑手下一位要人对沙皇说:“陛下,这里的人早就盼望、期待您驾临了。”——“我本该早点来的。”沙皇回答,“您指责我来迟了,只是突出了法国的重要。”确实,在渡过莱茵河时,他曾为自己不能平平安安退回家人中间而懊悔。

  在残志军人院,他见到在奥斯特利茨战胜他的伤残士兵:他们面容阴郁,默不做声;只听见他们的木腿在荒凉的院子里和简陋寒伧的教堂里踏响的声音。听到这些勇士的声音,亚历山大心里一软,命人给他们拉来十二门俄国大炮。

  有人提议给奥斯特利茨桥改名。他说:“不必。我率军从这桥上走过就行了。”

  亚历山大性格冷静,但也有几分忧郁:他在巴黎散步,不论骑马还是步行,都不带随从,也不装出假面孔。他似乎为自己的胜利吃惊。他的目光几乎充满感动的神情,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似乎觉得他们都比自己高贵,就像一个来到我们中间的蛮族人,一个在雅典自惭形秽的罗马人。也许他想到这些法国人曾在他被焚毁的京城出现,想到轮到他的士兵来做巴黎的主人了,在这里他也许能够找到几支熄灭的火把。它们曾经攻破和烧毁了莫斯科。这种命运,这种变化不定的天数,这种君王与人民共有的苦难,大概深深地打动了他那虔诚的心。

  波拿巴在枫丹白露——摄政府在布卢瓦

  博罗季诺战役①的胜利者在干什么?他一获悉亚历山大的决定,就给炮兵参谋马伊亚?德?莱斯库下令,炸掉格勒内尔的火药库:罗斯托普钦放火烧了莫斯科,但他在动手之前撤出了居民。拿破仑回到枫丹白露之后,又从那儿一直走到维尔儒依夫:在那儿他朝巴黎望了一眼,只见一些外国士兵在把守城门,于是征服者回忆起他的掷弹兵看守柏林、莫斯科和维也纳城墙的日子。

  ①或者叫莫斯科河战役,这次胜利可疑。

  事件接连发生,如潮落潮涨,云起云消。

  今天在我们看来,亨利四世当年在维尔儒依夫听到加布里埃尔的死讯,回到枫丹白露的痛苦是多么可怜呐!波拿巴也回到了这种孤寂状态。在枫丹白露等待他的,只是对那位尊严的囚徒的回忆:和平的俘虏(庇护七世)刚刚离开城堡,以便让战争的俘虏(拿破仑)自在一点,“不幸是多么迅速地填补他的位置”①。

  ①法国作家波舒哀:《悼念英国的亨利埃特》。

  摄政府撤到了布卢瓦。波拿巴曾命令皇后和罗马王离开巴黎,据他说,他更愿意看到他们留在塞纳河凹地,而不愿意看到他们被人家得意洋洋地带回维也纳。但与此同时,他又命令约琴夫留在京城。他得知兄弟开溜后,怒不可遏,说这位前西班牙国王把一切都断送了。宫廷大臣、摄政府成员,拿破仑的兄弟、妻子和儿子为溃退的人流所裹挟,仓皇逃到了布卢瓦:货车、行李、客车都到了那儿,甚至国王金碧辉煌的专车也到了那边,并且被马匹拉着驶过了博斯到尚博尔的泥泞道路。那个地区是法国惟一留给路易十六的继承人的地方。有几个大臣在布卢瓦没有停,要一直走到布列塔尼去躲藏。而康巴塞雷斯则懒洋洋地坐在轿子里,在布卢瓦渐次升高的街道上兜风。有不同的消息在市井流传;人们议论着两个阵营的事,还说起要进行总征调。人们有好几天不知道巴黎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货车车夫来到,这种情况不明的状况才告终止,因为他的护照上签署的是俄国将军萨肯②的名字。不久,俄国将军苏沃洛夫在加莱尔饭店下榻,他突然被一些大人物包围。他们都急于从他那儿得到签证,以便各自逃命。不过,在离开布卢瓦之前,他们每人都让摄政府的财务处支付了路费和拖欠的薪俸。大家一手持护照,一手抓着钱,同时还不忘给临时政府寄去效忠书,因为大家毕竟没有失去理智。拿破仑的母亲和舅舅,那红衣主教菲舍动身去了罗马。埃斯泰尔哈吉亲王以弗兰茨二世的名义来找玛丽?路易丝和她儿子。约瑟夫和热罗姆强迫皇后跟他们走,没有办成,就去了瑞士。玛丽?路易丝立即去与父亲会合。她与波拿巴的关系本不太融洽,自然找到安慰自己的办法,并且庆幸自己摆脱了丈夫与主子这双料暴君。当来年波拿巴卷土重来,给波旁家族造成那种逃跑的混乱时,那些刚刚从长久的苦难中脱身的人,还不曾经历十四年前所未闻的繁荣,一时尚未习惯宝座的安逸。

  ②萨肯(Sacken,生卒年月不详),同盟国指定的巴黎军区司令。

  我的小册子《论波拿巴与波旁家族》出版

  然而拿破仑此时尚未下台。他身边还有地球上最精锐的四万士兵。他可以退守卢瓦尔河。从西班牙撤回的法国军队在南部抱怨不迭,就像火山将要爆发。武装的民众情绪激奋,有可能与火山喷发的熔岩相呼应。就是那些外国元首,也仍在让拿破仑还是让他儿子统治法国的问题上意见不一。亚历山大整整犹豫了两天。如前所述,德?塔莱朗先生暗中赞同让罗马王统治法国的政策,因为他对波旁家族心存畏怯。他之所以没有完全赞同玛丽?路易丝摄政的计划,是因为拿破仑尚未灭亡,他作为贝内文托亲王,担心在君主未成年的时期,自己不能始终充当主宰,因为在这段时期一个正当盛年、很不安分、行事难以预料、敢作敢为的人的存在将始终威胁着政局。

  就是在这些关键的日子,我抛出了小册子《论波拿巴和波旁家族》,想打破力量均衡的局面。大家知道这本小册子起了什么作用。我奋不顾身地投入乱军混战,以便给再生的自由充当盾牌,以抵挡暴君的打击,那暴君不但没有倒下,反而会垂死挣扎。我是以正统王位继承权的名义说话的,为的是给我的话语增添正义的权威。我告诉法国昔日的王族是怎么回事;我说出了这个家族还有多少成员活着,他们叫什么名字,品性如何;我这样做,有点像在清点中国皇帝有多少小孩,因为共和国和帝国侵占了现在,而把波旁家族推人历史。我曾在好几处地方提到,路易十八后来曾表示,我这个小册子给他的帮助,抵得过十万大军;他本可以补上一句,对他来说,这个小册子就是一份人生的证明书。西班牙战争幸运地结束后,我曾再次帮助他得到王冠。

  我的政治生涯一开始,我就成了民众欢迎的人物,但同时也就失去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在波拿巴治下充当奴才的人都恨我,而另一方面,那些想把法国置于从属地位的人又信不过我。最初,在那些君主当中,只有波拿巴本人赞同我的看法。他在枫丹白露浏览了我的小册子;是德?巴萨诺公爵带给他的,他们两人进行了公正的讨论;波拿巴说:“这一点是准确的;这一点又不准确。对夏多布里昂我无可指责。我大权在手,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就与我对着干;而那些混蛋那时在干什么呢,如某某某、某某某!?”他点了他们的名字。

  我对波拿巴始终真心敬佩,即便我在猛烈攻击拿破仑时也是如此。

  后世在作评价的时候,就不会像现在人们所说的那样公道:正如离得近会导致一些错误、偏见,隔得远也会带来一些错误、迷恋和偏见。当后世毫无保留地表示敬佩时,会对敬佩对象的同代人并没有得出与他们一样的看法感到气愤。不过这一点自有其道理:这个人物身上使人不快的东西都已成为过去,他的短处与他的肉体一起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他不朽的生命;不过他引起的苦难:他自己的苦难,他那类人的苦难,尤其是忍受他折磨的人所受的苦难却不会因此就不存在。

  当今的趋势是颂扬波拿巴的胜利。忍受他折磨的人都不见了,再也听不见诅咒他的声音,听不见牺牲者绝望和痛苦的惨叫,再也看不见法兰西被榨得干干净净,只能靠妇女来耕种田地的景象,看不见父母为儿子的过失而被捕、村民因一个人拒服兵役而连带受罚的情景;再也看不见街角贴的征兵布告,也看不见行人聚集在大张死刑判决书前面,悲伤地寻找儿女、兄弟、朋友、邻居的名字的情形。大家忘记了过去曾一同为胜利而哀叹,忘了在戏院,从检查官漏过的台词里,领会到对波拿巴的一言半语影射嘲骂便兴奋不已的情形,忘了朝野上下、将军、大臣、拿破仑身边的人都曾对拿破仑的压迫和征服怨声载道,对那种老是赢老是玩下去的游戏感到厌倦,对每天早上都要问“今天能否安宁”的生活失去兴趣。

  灾难本身也证实了我们痛苦的现实:如果法兰西真的狂热拥护波拿巴,为什么会两次突然地,而且是彻底地抛弃他,也不尝试为留住他作最后的努力呢?如果法兰西的一切:光荣、自由、秩序、繁荣以及工业、商业、手工业的发展,宏伟建筑物的兴建,文学、美术等的昌盛都是波拿巴的功劳,如果在他之前,国家没有任何成就,如果共和国缺乏天才,没有魄力,既没有捍卫,更没有扩展自己的国土,那么法兰西坐视拿破仑这样一个恩人落到敌人手里,或者至少没有抗议敌人囚禁这样一个恩人,岂不是太忘恩负义,太卑鄙了吗?

  这种指责,人家有权对我们作出,然而却没有作出,这是为什么呢?显然,这是因为拿破仑倒台的时候,法国不但不打算保护他,反而情愿抛弃他。在我们感到苦涩的憎恶时,我们只把他看做造成我们苦难的罪魁祸首,对我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的冷酷家伙。同盟国并没有战胜我们;是我们自己在两个祸害之中选择时,抛弃了使我们流血的祸害,因为我们的血不再是为我们的自由而流了。

  无疑,共和国曾经是残酷的,但我们各人都希望它会过去,我们迟早会恢复权利,同时又保留共和国在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方面为防御外敌所征服的疆土。它带回来的每一个胜利都是以我们的名义赢得的。在共和国时期我们要谈论的只是法国;获胜的总是法国,打败敌人的总是法国;一切都是我们战土干的,人们设立欢庆胜利或者纪念丧亡的节日,也是为了他们。将军们(他们中有的十分伟大)获得了十分荣耀的位置,但在公众的回忆里,他们为人谦虚;马尔索、莫罗、奥什、儒贝尔就是这样。后面两位本来注定要占据波拿巴的位置的。但是波拿巴天生就是争夺光荣的人,他突然阻挡了奥什将军的宦途,并且以他的嫉妒使这位绥靖的大将备享盛名。这位将军在获得阿尔滕基尔肯、新维德和克莱尼斯特大捷之后突然去世。

  在帝国时期,我们都消失了;什么事儿都不再与我们有关,一切都属于波拿巴:我下令,我打了胜仗,我说话,我的雄鹰,我的皇冠,我的血统,我的家族,我的臣民。

  然而,在这两种既相似又相对立的状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共和国倒霉时我们并未抛弃它,它让我们受不了,但是它给了我们荣誉;我们不曾为了某个人的财产而感到耻辱;由于我们的努力,共和国没有遭到入侵;俄国人在山那边打了败仗,来苏黎世断气。

  至于波拿巴,尽管他打了大胜仗,获得了大片土地,大量战利品,还是倒下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打了败仗,而是因为法国不再需要他了。真是深刻的教训!它让我们永远记取:任何损害人类尊严的事情,都会带来灭亡。

  在我的小册子出版之际,凡是有独立见解的人,不论立场观点如何,都持同一种说法。拉斐德、卡米耶,儒尔当、迪西、勒默西埃、朗儒伊纳一德?斯塔尔夫人、谢尼埃、邦雅曼?龚斯唐、勒布朗都像我这样思考问题,写文章。朗儒伊纳说:“罗马人不愿做那些人的奴隶,我们却在那些人中间寻找一位主子。”

  谢尼埃谈论波拿巴并不比他宽容:

  一个科西嘉人吞灭了法国人的遗产。

  在战火中遭到屠杀的精英们,

  带着光荣被拖向断头台的先烈们,

  你们心满意足,又怀上一个希望。

  太多的血泪淹没了法国。

  一个人成了这血泪的继承人。

  ……

  我由于轻信,长久庆贺他的征服,

  在广场、贵族院、我们的运动会,

  在我们的节日……

  ……

  但他一旦悄悄逃回家园,

  便拿光荣来换取帝国。

  我没有颂扬他炫目的丑行,

  我的声音永远是压迫者的敌人;

  暴君看到崇敬者潮水般涌来,

  把谄媚的诗与国家出卖给他,

  却发现我不在他的宫中;

  因为我歌颂光荣,不歌颂权力。

  (《散步集》一八○五年)

  德?斯塔尔夫人对拿破仑的评论也很尖锐:

  “要是那些督政(督政府的五个成员),那几个几乎算不上武官的人从坟墓中爬起来,质问共和国征服来的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的天然屏障怎么丢了,质问外国军队怎么两次进了巴黎城,质问从卡迪克斯到莫斯科怎么死了三百万法国人,尤其质问各国人民曾对法国的自由事业深感同情,而今怎么变成了根深蒂固的憎恨,那对于人类来说,难道不是上了一堂大课吗?”

  (《论法国革命》)

  让我们来听一听邦雅曼?龚斯唐是怎么说的吧:

  “十二年来,自称命中注定要征服全世界的那个人已经当众认错,说明他的抱负是成问题的……还在他的领土被外国军队侵入之前,他就已经受到无法排遣的烦恼侵袭。外国军队刚刚挨近他的边境,他就把征服的成果扔得远远的。他要求一个兄弟弃位,认可了把另一个兄弟被除名的行为;不待人家提出要求,他就宣布自己放弃一切。

  “所有国王,哪怕被人家打败了,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尊荣,为什么他这个征服世界的人刚受一点挫折就妥协呢?他告诉我们说,他家里的叫喊让他肝肠寸断。那些在俄罗斯战场因身体负伤,饥寒交迫而死的人就不属于这个家庭吗?那些人断气时,这位长官抛弃了他们,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安全的;而现在,他与众人一起有了危险,就不再无动于衷了。

  “恐惧是个出坏主意的家伙,尤其是在没有良心的地方:在逆境中犹如在幸福时一样,只有道义才有价值。在道义管不到的地方,幸福就会因为荒唐而败坏,而逆境则会因为堕落而陷人无法自拔的泥坑。……

  “对一个勇敢的民族,这种盲目的恐惧,突如其来在我们的风暴当中尚无先例的怯懦会产生什么作用?只被一个不可战胜的首领压迫,民族的自尊心得到了一定的补偿(这是个错误)。如今这补偿还剩什么?威望不存在了,胜利不再有了,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帝国,只招来全世界的憎恶,宝座失去了往日的气派,色泽黯然,用来摆样子的武器都被撤去,只有当甘公爵、皮什格吕①和许多为支起这宝座而被杀死的幽灵在周围转悠。”②

  ①皮什格吕(Pichegru,一七六一—一八○四),法国大革命时的将军,一七九七年当选五百人院长,因与保王党人同一立场,遭到逮捕,流放圭亚那,后逃出流放地,潜回法国,被捕后死于监狱,不知是被谋杀还是自杀。

  ②《论征服精神》德文版。——原注

  难道我在《论波拿巴和波旁家族》真的走得很远?权力当局于一八一四年发布的公告——我将会引述——不是重复、肯定、确认了这些看法?虽然这样表明自己立场的权力当局是可耻的,而且由于他们最初的阿谀而失去了尊严,但这只是害了起草这些谀词的办事员,丝毫没有减小它们作为论据的力度。

  我本可以引述更多人的论述,可我只记得两个人的话,因为这两人观点有些特别:贝朗瑞这个坚定不移彻头彻尾的崇敬波拿巴的人,说出这些话,不认为自己应该作些解释吗:“我对皇帝的天才热烈地、坚定不移地敬佩,但这种狂热的崇拜绝不会蒙住我的眼睛,使我看不到帝国的专制越来越厉害。”保尔—路易?库里埃在谈到拿破仑登基时,说道:“告诉我,这意味什么……他,波拿巴,那样一个人,行伍出身,军队长官,世界第一号统领,竟想叫大家称他陛下!明明是波拿巴,却要做陛下!不,他认为与国王们平起平坐就是上升。他喜欢的是衔头,而不是姓氏。可怜的人,他的头脑不如他的运气。这位恺撒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个别样的人。他不要人家用过时的衔头,他把自己的名字变成了高于国王的衔头。”健在的才子们都走上了同样的不为他人所左右的道路。德?拉马丁先生在议会讲坛,德?拉图什先生在隐居地都表明了同样的看法。维克多?雨果先生在两三首最美的颂诗里延长了这高贵的声调:

  在罪恶的黑暗中,在胜利的光辉里,此人无视派他来的天主……

  最后,在国外,欧洲对拿破仑的评价也同样严厉。我只举出英国反对派的情绪。他们对我们革命中的一切都表示赞同,都为之辩解。请大家读一读麦金托什为佩尔蒂埃①所作的辩护词;谢里丹②在《亚眠条约》签订之际对议会说:“走出法国,来到英国的人,不论是谁,都认为是逃出了牢狱,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得到了独立自主的生活。”

  ①麦金托什(Mackintosh,一七六六—一八四三),苏格兰发明家和工业家,防雨布是他发明的织物。佩尔蒂埃(Pelletier,一七八八—一八四二),法国药剂师,发现了马钱子碱、藜芦碱和奎宁等药物。

  ②谢里丹(Sheridan,一七五一—一八一六),英国剧作家、政治家。

  拜伦勋爵在献给拿破仑的颂诗里,极为不敬地谈到他:

  一切都完了——昨日你还是一个国王!并兴师动众与各国君主较量,而今却成了无名之辈,虽如此不幸——却还活在世上

  颂诗从头到尾就是这个调子;每一节都比前一节更强烈,不过这并不妨碍拜伦勋爵赞美圣赫勒拿岛的陵墓。诗人是鸟,听到一点声音就唱起来。

  当最广泛的智者形成了对拿破仑的一致评价时,任何赞美,不论是虚假的还是真诚的,任何对事实的安排,任何事后想象的办法,都无法撤销判决。为什么?——人们可以像拿破仑那样,以意志代替法律,迫害自主的生命,以侮辱他人,扰乱生活、破坏个人生活习惯和公众的自由为乐,而反对这种荒谬行为的高尚之举却会被宣布为恶意中伤和亵渎神明!假如勇敢的义举不仅现在有可能遭到卑鄙的报复,而且有可能遭到未来的卑劣指责,那么谁愿站出来反对强者压迫,保护弱者呢?

  这个著名少数派的部分成员是诗人,渐渐地演变成了全国性的行动:到了帝国末期,人人都恨起帝国的专制来了。人们一想起波拿巴,就会对他作出严厉的指责:他使他的枷锁变得如此沉重,使得敌视外国人的情感竟因此变弱了,也使得今日想起来令人扼腕的一场入侵,当初在完成之际也具有了几分解放的意味:这是我不幸而正直的朋友卡莱尔发表的共和派观点。卡诺也说:“波旁家族回国,在法国激起了普遍的热情;人们怀着无以言表的激情迎接他们。从前那些共和派也真诚地分享着万民的快乐。拿破仑对他们那些人的压迫是那么重;社会各阶层都吃了那么多苦头,以致没有一个人不乐醉了。”

  对这些看法,只差一个权威人士来予以肯定、赞同了:波拿巴便负责证明这些是实话。在枫丹白露宫廷,在向将士们告别之后,他大声坦言法国该把他抛弃。他说:“法国本身需要别样的命运。”这是出人意料的坦白,也是值得记忆的坦白,任什么也不能减轻其分量,缩小其价值。

  天主在其充满耐心的永恒之中,迟早要作出公正的评价。在老天表面上打瞌睡的时刻,让一个正直人的批评意识保持清醒,让他的批评成为对绝对权力的制约总是好事。当大家都变得卑躬屈膝,当卑躬屈膝能得到那么多好处,阿谀逢迎能得到那么多恩惠,而真诚耿直却要招来那么多迫害的时候,法国是不会抛弃那些拒当奴才的高贵灵魂的。因此,我们要向拉斐德、斯塔尔、邦雅曼?龚斯唐、卡米耶?儒尔当、迪希、勒默西埃、朗儒伊纳、谢尼埃他们表示敬意。民众和国王们都匍匐在地,惟有他们傲然挺立,敢于蔑视胜利,反对暴政!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元老院发布废黜法令

  一八一四年的宪章,由元老院议员议定的只有一条,就是保留他们津贴的那条无耻条款。四月二日,这些议员们宣布废黜波拿巴。如果说这个法令对于法国来说不啻于解放,对颁发它的人来说则是卑鄙的,它对人类是一次羞辱,同时它又教育后世,当伟大和幸运不惜于以美德、正义和自由作为代价时,它们还有什么价值?!

  保守的元老院的法令

  鉴于在立宪君主制国家,君主只能依照宪法或者公约存在;

  鉴于在一个有权威的谨慎的政府执政的一定时间里,拿破仑?波拿巴曾经使全国有理由指望将来会有明智和公正行为,但接下来他却撕毁了把他与人民联在一起的协议,尤其是提高税收,开设法律规定之外的税种,违反了他登基之日依照共和十二年花月二十八日通过的宪法第五十三条所发誓言的明确内容;

  鉴于他犯下这种侵犯民权的错误,在不久前毫无必要地推迟立法会议,并且像罪犯—样,让人撤销该会议的一份报告;

  鉴于他怀疑该机构是否有资格,是否适合代表全国民众;鉴于他发动了一系列战争,违反了共和八年通过的宪法文本第五十款,这一条款规定宣战要像法律一样经过提出、讨论、决定并宣布等程序;

  鉴于他违反宪法,发布若干死刑法令,尤其是去年三月五日发布的两道法令,旨在使人把他出于过度的野心而发动的战争视作全民族的战争;

  鉴于他在有关国家监狱的法令中违反了宪法;

  鉴于他取消了各部大臣的职责,混淆各方面的权力,破坏了司法机构的独立;

  鉴于作为民族一项权利而确立和认可的新闻自由经常被置于他的警察的专断检查之下,同时他总是利用新闻在法国和欧洲大肆捏造事实,散布谎言,制造有利于专制的理论,发表侮辱外国政府的言论;

  鉴于元老院同意的法令和报告在公布时遭到了篡改;

  鉴于拿破仑违背誓言,不是为了法国人民的利益、幸福和光荣而执掌政权,而是拒不按照法国的利益要求接受,且无损法国荣誉的条件与外国谈判,滥用人民交给他的人力和财力,抛弃孤立无援、得不到包扎,缺衣缺食的伤员,并由于种种错误措施,使得城市破落,乡村荒芜,饥馑蔓延,疾病流行,使祖国蒙受了无以复加的灾难;

  鉴于共和十二年花月二十八日,或者公元一八○四年五月十八日由元老院法令批准成立的帝国政府由于以上种种原因,业已不复存在;鉴于所有法国人明显地希望整顿秩序,首先全面恢复和平,况且当今也是欧洲大家庭各国正式恢复友好关系的时代,元老院作出并宣布如下决定:废黜拿破仑;取消其家族的世袭权,解除法国人民与军队忠于他的誓言。

  罗马元老院在宣布尼禄为人民公敌时,言辞也没有这样冷酷:历史只是同样的事在不同时代不同人身上的重演。

  皇帝在枫丹白露阅读这份法令的情景,大家想象得出来吗?对于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他召来共同压制我们自由的那些人,他是怎么看的呢?当我发表小册子《论波拿巴和波旁家族》时,我能料到它会被元老院发挥并改写成废黜法令吗?这些立法者指责波拿巴制造弊端,但是在波拿巴如日中天的时候,是谁阻止他们发现这些弊端呢?是谁又禁止他们看到波拿巴违反宪法呢?是什么灵丹妙药治愈了这些哑巴,促使他们竟然为“新闻自由”说起话来呢?拿破仑每次征战归来,那些大献谀词的人如今怎么觉得他是“出于过度的野心”才发动那些战争的呢?那些曾把那么多新兵扔给拿破仑吞食的人,如今怎么怜悯起那些“孤立无援、得不到包扎,缺衣缺食的伤员”来了呢?有些时候,人们只能节俭地“花费”轻蔑,因为有大量的“穷人”:眼下我还是舍不得给他们,因为他们在百日王朝期间和以后仍然需要轻蔑。

  当我寻思拿破仑在枫丹白露对元老院的法令作何感想时,回答是现成的: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的一项并未正式发表,但京城之外多家报纸刊载的法令,对军队的忠诚表示了感谢,并作了以下补充:

  “元老院竟然支配法国政府;它忘了它的权力是皇帝给予的,而今它正在滥用这份权力。它还忘了,是皇帝把它的部分成员从革命风暴中救出来的,对于另一部分成员,皇帝把他们从默默无闻的卑贱生活中拉出来,并且为给他们挡住了全国民众的仇恨。元老院是在宪法条文的基础上建立的,现在却要推翻宪法。它不知羞耻地指责皇帝,却没有想到,作为国家的首要机构,无论什么事件都有它的份。元老院不知羞耻地谈到攻击外国政府的诽谤文字,却忘了这些文章是在它的内部写成的。要是好运气长久地降临他们的主子,元老院那些人也会忠诚下去的,根本不会抱怨什么滥用权力。要是皇帝如人所指责的那样,真的瞧不起人,那么今天大家会看出他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这是拿破仑本人对新闻自由表示的敬意:他应该认为新闻自由也有某些好处,因为它向他提供了最后的庇护,最后的援助。

  而我,挣扎着与时间斗争的我,力图让时间说出它的所见所闻的我,在菲利普这个假冒继承人(他继承了如此大笔遗产)治下写作距往事如此遥远的文字的我,在时间这个吞食了各个世纪——我以为它们停止了——让我随它在空间转过来转过去的家伙手里,我变成了什么人呢?

  圣弗洛朗坦街公馆——德?塔莱朗先生

  亚历山大在德?塔莱朗先生府上下榻。我没有出席秘密会谈:会谈内容,大家可以在普拉德神甫与一些用肮脏小手玩弄一个历史伟人及世界命运的投机家的文章里读到。我对与大众无关的政治不屑一顾。在候见厅里的二流阴谋家决不可能比我更正直,更宽容。作为未来可能建立的复辟王朝的人,我在窗下,在街头等待。

  通过圣弗洛朗坦街公馆的阴谋策划,保守的元老院任命了一个临时政府,成员有伯尔农维尔将军、若库尔议员、德?达尔贝格公爵、孟德斯鸠神甫、杜邦?德?内穆尔等人,由贝内文托亲王主持。

  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名字,我本应该提一提这个人物,他在当时的事务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是我却要把他的形象留到《回忆录》末尾去描绘。

  在同盟国进城之际策划的阴谋把德?塔莱朗先生留在巴黎。这阴谋是复辟初期他成功的起因。俄罗斯皇帝在蒂尔西特见过他,所以认识。在法国权力空缺的时候,亚历山大下榻于王爷公馆,这是公馆主人殷勤向他提供的。

  自从德?塔莱朗先生被视作世界的仲裁人以后,他府上的客厅就成了谈判中心。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组建了临时政府,把他的牌友都安排了进去:只有孟德斯鸠神甫在里面像是正统的一块招牌。

  复辟王朝最初的使命,就是交给干不出成果的欧坦主教去干。他使复辟王朝无办事效率,为它埋下了枯萎和死亡的病根。

  临时政府的公开信——元老院提出的宪法

  临时政府被置于主席的独裁之下。它最初的文件,就是致士兵与民众的公开信:

  “士兵们,”公开信对士兵们说,“这么多年来,法国和你们一起被人奴役,发出痛苦的呻吟。不久前,它打碎了枷锁。暴政让你们吃的苦头,你们都看到了。士兵们,现在是让祖国结束苦难的时候了。你们是祖国最优秀的儿女。你们不能再听任蹂躏祖国的人指挥了。他想让你们的名字为各国人民所不齿,也许还会玷污你们的光荣,如果一个甚至不是法国人的家伙能够损毁我们军队的荣誉和我们士兵的骁勇的话。”

  这样,在他最奴颜婢膝的奴才眼里,这个赢得了那么多胜利的人甚至不再是法国人了!在神圣联盟主政时期,杜布尔①把巴士底城堡还给亨利四世时,拒绝取下黑腰带,拒绝收下人家提供的翻建要塞的银钱。人家要他承认国王,他答道:“这大概是一位很好的君王,但他已经向德,马耶讷先生①作过保证。另外,布里萨克②是个叛徒。为了让布里萨克忠于德?马耶讷先生,他会当着国王的面,拿长矛扎他,并把他的心脏吃掉。”时代不同了,人也不同了!

  ①杜布尔(DuBourg,一五二一—一五五九)法国行政法官。

  ①德马耶讷(DeMayenne,一五五四—一六一一),法国亲王,神圣联盟负责人。

  ②布里萨克(Brissac,一五○五—一五六三),法国军人,马耶讷任命的巴黎军区司令,后降亨利四世。

  四月四日,临时政府发表了致法国人民的公开信。信中说:

  “你们在结束内部不和时,选择了一个人作为领袖。此人在世界舞台上出现,显示出伟人的品质。但是在无政府主义的废墟上,他建立的却只是专制。他至少应该得到你们的承认,成为法国人,因为他从来就不是法国人。他毫无目的,毫无理由,不断发动非正义的战争,完全是一个只图出名的冒险家。即使在前所未闻的失败如此明显地惩罚了他的傲气和滥用胜利的行为时,他也许还在梦想他那些宏图大略。他统治国家为的不是民族利益,甚至也不是他那专制政府的利益。凡是他想建立的,他都予以摧毁,凡是他想摧毁的,他又予以重建。他只相信武力,而今却被武力打倒了:这正好是失去理智的野心得到的报应。”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罪有应得的厄运;不过,这些厄运是谁造成的?我可怜的小册子夹在这些言词尖锐的公开信之间,结果如何?难道不是完全被掩住了吗?同一天,即四月四日,临时政府废除了帝国政府的符号和标志。要是凯旋门当时建起来了,人们也会把它推倒的。迈勒是第一个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的人,康巴塞雷斯是第一个向当了皇帝的拿破仑致敬的人,他们都立即感谢临时政府所做的事情。

  六日,元老院拿出了一部宪法的草稿:它的基础,几近于未来宪章的基础;元老院作为上院保留下来,元老院议员的头衔被宣布为终身的、世袭的;在他们长子世袭财产的衔头之上,还附加了元老院议员的薪俸。宪法使这些衔头和长子世袭财产变成可传给拥有者子孙后代的东西。正如古人所说,好在这些世袭权本身也有帕尔卡①。

  ①欧洲神话中掌管生、死、命运的三女神。此句意谓世袭也不见得能顺利实行。

  这些元老院议员在祖国遭到入侵的时候,他们还念念不忘自己。他们的厚颜无耻在许多事件中都让人感到吃惊。

  对于波旁家族来说,在回到故国时接受一个现成的政府,一个不做声的立法机构,一个秘密驯服的元老院,一套被套上锁链的新闻系统,难道不是更便利吗?可是细细一想,大家就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压弯它的那只手臂松开了,天生的自由便又会站起来,又会在轻微的压力下挺直腰杆。如果合法的亲王们遣散波拿巴的军队(他们本应该这样做,这是拿破仑在厄尔巴岛的看法),却同时保留帝国政府,这就等于打碎光荣的工具,只留下暴政的工具,未免过了头:宪章是路易十八付出的赎金。

  德?阿尔图瓦伯爵到达——波拿巴在枫丹白露逊位

  四月十二日,德?阿尔图瓦伯爵以王国摄政官的身份到达巴黎。有三四百人骑马前去迎接。我也在欢迎队伍中。他的言谈举止与帝国那一套迥然不同,优雅有礼,令人敬爱。法国人高兴地从他身上看到了昔日的风俗、礼貌和昔日的语言。人们把他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向他致意;这是往昔令人快慰的重现,是抵挡外国胜利者和仍具有威胁的波拿巴的双重保护伞。唉!这位君王刚刚把脚再次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就看到自己的儿子①在这里遇刺身亡,就不得不回到原来的流亡地,客死他乡:有一些人,生命中像有锁链一样套在他们脖子上。

  ①德?阿图瓦伯爵的儿子是德?贝里公爵,是极端保王党人,受到自由党人反对,一八二○年遭到暗杀。

  有人把我介绍给国王的兄弟②,让他读了我的小册子。不然他是不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他记不起曾在路易十六的宫廷里见过我,也想不起曾在蒂永维尔军营跟我有过接触,大概也从未听说过《基督教真谛》:这原本是很平常的事。一个人长期吃苦,深受折磨,记得的也就只有自己;个人的不幸是个女伴,有些冷漠,也很苛刻,始终缠着你,一刻也不离开你,不让别的情感进入你内心,你的坐卧住行都受她控制。

  ②指德?间尔图瓦伯爵,后采的国王查理十世。他是路易十六,路易十八两位国王的弟弟。

  德?阿尔图瓦伯爵进城前夕,拿破仑通过德?科兰古先生斡旋,与亚历山大作了徒劳无功的谈判,然后发表了他的《逊位诏书》:

  “同盟国列强宣称在欧洲恢复和平,拿破仑皇帝是唯一障碍;有鉴于此,拿破仑皇帝忠于誓言,宣布他本人和他的继承人放弃法兰西和意大利的宝座,因为他时刻准备为法国人民的利益作出任何牺牲,乃至献出生命。”

  不久,皇帝卷土重来,对这些响亮的话语作了同样响亮的否认:他只需要去厄尔巴岛的时间。他在枫丹白露待到四月二十日。

  四月二十日到了,拿破仑走下有两道尖拱的石阶,走到卡佩王朝荒凉城堡的列柱廊。有一些掷弹兵在宽大的院子里排成队列,就好像在最后的战场上列阵。这是战胜欧洲各国的部队剩下来的老兵。他们周围,是那些古树。——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四世的肢体残缺的伴侣。波拿巴向他征战生涯的最后见证人说了下面这番话:

  “跟随我多年的近卫军的将军、军官、士官、士兵们,我向你们道别:二十年来,我对你们深感满意;在光荣的道路上我总是看见你们的身影。

  “同盟国列强把整个欧洲武装起来反对我;有一部分军队背叛了他们的职责;法兰西本身希望有别的命运。

  “有你们,有仍然忠于我的勇土们,我可以打三年内战;可是这样做法兰西就要遭难,这是违背我的初衷的。

  “请你们忠于法兰西选择的新王;我们亲爱的祖国遭受了太久的磨难,请你们不要抛弃她!永远热爱她,热爱亲爱的祖国。

  “不要为我的命运惋惜;我将来知道你们幸福后,我会永远高兴的。

  “我可能死去;对我来说,再没有比一死更容易的了。但我会永远沿着光荣的道路走下去。我们所干过的事业,还需要我写下来。

  “我不可能一个个拥抱你们,但我要拥抱你们的将军……来吧,将军……(他紧紧拥抱佩蒂特将军)请把鹰旗送上来!……(他亲吻鹰旗)亲爱的鹰旗啊!但愿这些亲吻响在所有勇士心里!……永别了,孩子们!……我的祝愿永远陪伴着你们;你们要记着我啊。”

  说完,拿破仑就收起了他那曾覆盖过全世界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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