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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08节

  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认为我在根特出了大力,我不知道他这番见解是从何得来的:他虽然把我的作用看得过大,但至少在感觉上对我的政治才干作出了评价。

  根特百日续篇——不发愿修女的修道院——我受到怎样的接待——盛宴——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奥斯坦德旅行——安特卫普——一个口吃的人——一个英国少女之死

  在根特,我尽一切可能避开阴谋;我生性厌恶那些阴谋,觉得那些阴谋卑鄙可耻;因为,在我们平常的灾难深处,我看到了社会的灾难。我躲避游手好闲的家伙和乡下佬的地方,就是“不发愿修女修道院”:我跑遍了那个小小的女人天地,里面的女人都披了面纱,或者包了头巾,做着各种教会的活儿。那个地方安静,其位置就像非洲风暴边缘的沙洲。在那里,我的思想没有产生任何不和谐的地方,因为宗教感情是那样崇高,再重大的革命也不可能不熟悉:上埃及的孤独隐居者,还有摧毁罗马人世界的蛮族,都不是不协调的事实和互不相容的存在。

  我作为《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在修道院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不论我走到哪儿,只要在基督徒中间,那些本堂神甫就来迎接我,然后那些做母亲的就领着孩子来见我;那些孩子就背诵我写的《初领圣体》那一章。接着就来了一些不幸的人,他们告诉我,我有幸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好处。我途经一座天主教城市的消息被人当作传教士和医生途经该城的消息传扬出去。我被这种双重的名声感动了:这是我保留的惟一有关自己的愉快回忆;至于有关我个人和名声的其他回忆,我并不喜欢。

  奥普斯夫妇经常请我去他们家吃饭。这对可敬的父母身边有三十来个子孙重孙。在柯邦斯先生家,有一场盛宴请我参加,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这顿饭从午后一点吃到了晚上八点。我数了数共有九道大菜:开始上的是果酱,最后上的是排骨。只有法国人才知道有条有理地吃喝,正如只有法国人才知道怎样写书一样。

  我的部长职务把我留在根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没有我这么忙,就去奥斯坦德观光。一七九二年我就是从那儿登船去泽西岛的。当年我从那些运河下海,流亡异乡,病得要死,后来我流亡国外,仍在那些运河边散步,不过身体健康:我一生中总有一些奇闻!第一次流亡的贫困与快乐又在我的头脑里复活;我想到了英格兰,想到了那些患难伙伴,想到了我以后还会瞧见的那个夏洛特。谁也不像我,在忆起一些影子时,便给自己创造出一个真实的社会。达到了我记忆中的生活同现实生活的感觉合并为一。有些我从未挂念过的人,死后反倒进入我的记忆:好像只有去坟墓走一遭,才能成为我的伙伴似的。这一点使我认为自己已是死人。在别人认为是永诀的地方,我却认为是永远的团聚。某个朋友辞别人世,就好像是来到我家居住;他不会再离开我。随着当今世界渐渐退隐,过去的世界又回到我身边。如果当今一代瞧不起年老的几代,他们在涉及我的事情上便会白费气力: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我的金羊毛勋章还不在布吕日①,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没有替我把它带来。一四二六年,在布吕日,有一个叫让②的人发明或者改进了油画技艺:让我们感谢让?德?布吕日吧;他的方法要是没有宣传出来,拉菲尔的杰作今日都会褪色,变得模糊不清。佛兰德画家是从哪儿采光,来照亮他们的画作的?希腊的哪道光束偏离了方向,照到了巴达维亚海滩?

  ①金羊毛荣誉勋位团是一四二九年在布吕日建立的。夏多布里昂只到—八二三年才得到该勋章。

  ②即下文提到的佛兰德画家让?德?布吕日(一三八六—一四四○)。

  在奥斯坦德游览之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跑了一趟安特卫普。她在那儿的一座公墓里见到了用石膏雕塑的炼狱里的灵魂,它们身上乱涂着烟薰火燎的颜色。在卢万,她给我领来了一个口吃的人。那是一个博学的教授,专程来根特看看我妻子的丈夫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对我说:“著著……著名的……”他表达不出颂扬之意。我请他吃饭。这个研究古希腊的学者喝了几杯柑香酒以后,舌头放开了。我们开始赞扬修昔底德的功绩。酒使我们觉得他像水一样清澈。由于长久与客人对话,我想我最终说起了荷兰话;至少,我已经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了。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安特卫普的客店里凄惨地住了一夜:有一个英国少妇,刚刚生过孩子,在那里离开了尘世;她哼哼唧唧了两个钟头,接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的呻吟消失在永恒的静寂之中,一只听不懂她的话的耳朵勉强听到这些。这个孤独的,被人遗弃的游魂的叫喊,似乎为滑铁卢即将传来的千万个死者的叫喊拉开了序幕。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罕见的运动——威灵顿公爵——御弟——路易十八

  当时成群的外国人涌入根特,使根特变得热闹,不久,这些外国人撤走了,根特惯有的清静变得更为明显。一些比利时和英国的新兵在广场上、在散步场所的树下学习操练。一些炮手、器材供货商、龙骑兵在把炮兵的辎重物资和牛马弄上岸。那些马匹悬在帆布带上,人家把它们牵下船时,它们仍在空中挣扎。卖酒食的随军女贩子背着大包小袋,牵着孩子,拄着丈夫的步枪走下船来:这些人也不知为什么,也不为丝毫利益,就去赴波拿巴为他们设下的毁灭性的约会。人们看见一些政治家沿着一条运河,在一个一动不动的钓渔人周围比划着手势说话,还看见一些流亡者在匆忙奔走,从国王行宫走到御弟的住所,又从御弟的住所赶到国王的行宫。法国的掌玺大臣德?昂布莱先生穿着绿礼服,戴着圆筒帽,臂下夹一部旧小说,前往枢密院修正宪章。德?莱维公爵趿一双开了边,露出脚趾头的拖鞋去上朝,他是个勇士,堪称阿喀硫斯再世,打仗时脚跟负了伤,所以只能趿拖鞋。他很有思想,大家可以根据他的随想录①作出评价。

  ①德?莱维公爵(一七五五—一八三○)的《关于若干问题的箴言与思考》于一八○八年出版。

  威灵顿公爵近来不时检阅部队。路易十八每天吃过晚饭,就带着首席侍从和卫兵,坐一辆六匹马拉的四轮马车,在根特城兜一圈,就好像他仍在巴黎。国王要是在路上碰到威灵顿公爵,他会摆出恩主的派头,在经过时向公爵稍稍点一下头回礼。

  路易十八从没有忘记他的优越出身;他走到哪儿都是国王,就像天主走到哪儿都是天主,不论是在民宅还是在神庙,是在金子还是黄泥砌的祭坛。落难从不曾剥夺他半点特权。他的威权下降了,傲气却增大了;他的王冠就是他的姓氏;他似乎在说:“杀死我吧,但你们无法刮去刻在我额头上的世纪。”即使有人刮掉罗浮宫里他家的纹章,他也无所谓:它不是刻在地球上了吗?难道人们会派出专员,去世界各个角落把它们刮掉?在印度,本地治里、美国、利马、墨西哥,在东方,在安蒂奥克、耶路撒冷、圣—让?达喀尔、开罗、君士坦丁堡、罗得岛、摩里亚半岛,在西方,在罗马的城墙上,在卡塞塔和埃斯柯里亚宫的天花板上,在雷根斯堡和威斯敏斯特大厅的穹顶上,在各国国王的盾形纹章上,都可以见到他家的徽记,难道它被抹去了吗?它被安在罗盘指针上,似乎表示百合花徽在世界许多地区的统治,难道它被人从那上面拔下来了?

  他的家族高贵、古老、尊荣、威严,这些固定不变的观念给了路易十八一个真正的帝国。我们感觉到他对这个帝国的统治。便是波拿巴手下的将军们也承认这一点:他们在这个残疾老头面前,比在指挥他们打过上百次仗的可怕主子面前更为惶恐。在巴黎,当路易十八给予获胜的各国君主以与他同席的荣幸时,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打头,走在那些君主前面,而那些君主的军队就驻扎在罗浮宫院子里;他把他们当附庸看待,宗主国的主子有了事,他们领军前来支援,只是尽自己的义务。在法国,只有一个君主国,就是法兰西君主国,其他君主国的命运都与法国联系在一起。与于格?卡佩家族比起来,欧洲所有王族都嫩得很,几乎都是它的后代。我们古老的王权就是世界的古老王权:从卡佩家族被放逐之日起,开始了国王们被赶下台的纪元。

  圣路易的后代这股傲气越是不得当(在路易十八的继承人那里这股傲气变得有害了),它就越是迎合了民族自尊心:各国君主过去作为战败者,戴上了一个人的锁链,而现在作为战胜者,却戴上了一个家族的桎梏,法国人看到这种状况一个个都欢欣不已。

  路易十八对自己的血统毫不动摇的信念是使他重握权杖的真实力量;这种信念两次把一顶王冠戴在他头上,当时欧洲都失去了信心。而且这种信心并不曾打算耗尽他的人力财力。被逐的国王没有一兵一卒,却打赢了并非由他发动的每场战斗。路易十八就是正统王权的化身;当他去世之后,正统王权也就见不到了。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历史回顾——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来到根特——德?塞茨夫人——德?莱维公爵夫人

  在根特,一如在任何别处,我独自作了一些郊游。船只在狭窄的运河里航行,在到达大海之前,不得不从绵延百里的草场中间穿过,那种滋味,就像是在草地上滑行。那些船让我想起在密苏里长满野燕麦的沼泽里行驶的筏子。停在水边,当别人把一匹匹坯布浸下水的时候,我的目光则在城里座座钟楼间游荡;我觉得历史出现在天空的云彩上面:

  根特人民奋起反抗支持法国的总督亨利?德?夏蒂庸;爱德华三世生下了让?德?根特,兰开斯特家族的鼻祖;阿特威尔德①深得人心的统治:“善良的人们呵,是谁伤害了你们?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客气?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你得去死!”民众吼道。这是时代对我们所有人发出的呐喊。后来我见到了历代勃艮第公爵;西班牙人来了。接下来是媾和、围城,拿下根特城。

  ①阿特威尔德(Artevelde,约一二九五—一三四五),十四世纪佛兰德人的领袖,领导根特人民保持中立,驱逐原统治者路易一世。后在暴乱中遇害。

  当我在以往的世纪中浮想连翩的时候,一支小号,或者一支苏格兰风笛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看见一些活生生的士兵跑步前进,去与巴达维亚被埋葬的部队会合:仍旧是那些毁灭啊,被推翻的强权啊,最后,是一些消逝的幽灵,一些往日的名字。

  沿海的佛兰德是克洛迪昂①和克洛维的战友们最先安营扎寨的地区之一。根特和布吕日两城,以及周围的乡村给老近卫军的掷弹兵提供了将近十分之一的兵源:这支可怕的部队部分是由我们祖先出生地的兵丁所组成的,而它又来到这个出生地附近让人歼灭。对我们历代国王的部队,利斯河会献上它的鲜花吗?

  ①克洛迪昂(Clodion,死于四四七年),法国墨洛温王朝的祖先。

  西班牙人的风俗体现了他们的个性:根特的建筑物让我又想起了格林纳达的房子,只是少了闪耀着织女星的那片天空。一座几乎无人居住的大城,空荡荡的街道,同样空荡荡的运河……由运河分割出的二十六座岛屿,不是威尼斯那样的运河,而是中世纪一个巨大的炮阵。在根特,就是它们取代了切格利城区,杜罗河,塞尼尔,热内哈利夫夏宫和艾勒汉人拉古城:我昔日的梦想啊,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乘坐吉伦特号船,经英国来到我们这里,同行的有唐纳迪厄将军和德?赛茨先生。后者远渡重洋,外衣上还戴着蓝色勋章。在王妃之后到来的,还有德?莱维公爵夫妇:他们是乘坐公共马车,从通往波尔多的大路逃出巴黎的。他们的旅伴,马车上的乘客都在谈论政治。其中—个人说:“夏多布里昂那个坏蛋总不至于那么蠢吧!他的马车装满了行李,停在院子里有三天了:鸟儿都在上面做了窝。拿破仑要是把他逮住,是不会讲什么①客气的!……”

  ①上述地名,都是夏多布里昂在西班牙格林纳达城游览时足迹所到之处。

  德?莱维公爵夫人是个很美丽很善良的女人。德?迪拉公爵夫人有多么好动,她就有多娴静。她总是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待在一起,在根特是我们家的常客。我十分需要安宁,但我一生中从未遇到像她这么安详的人。我平生最无烦恼的时刻,就是在诺瓦齐埃这位夫人家里度过的那些日子。这位夫人的话语和感情深入你的灵魂,把安宁引到你心中。我至今仍然怀念在诺瓦齐埃栗树下度过的时光。那时我精神得到了抚慰,心情得到了康复,注视着瑟堡修道院的废墟,和马恩河畔垂柳下停泊的小船射出的如豆灯光。

  对我来说,回忆德?莱维夫人,就像回忆一个宁谧的秋夜。她过了不久就去世了②。她融人死亡,就像融进安宁的源泉。我目送她无声无息地下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墓坑里。她被葬在德?封塔纳先生上方。德?封塔纳先生旁边,安息着他死于决斗的儿子圣马尔塞兰。因此,我在向德?莱维夫人的坟墓鞠躬时,又碰到了另两座坟墓。人在感受一个痛苦时,不可能不唤醒另一个痛苦:夜里,种种只在暗处开放的花全都开了。

  ②德?莱维夫人死于一八一九年。——原注

  德?莱维夫人对我亲切善良,德?莱维老公爵先生则对我友好:我现在只能按辈分来谈这家人。德?莱维先生很会写文章;他的想象丰富多彩,透露出他的名门气息,就像基贝隆湾海滩上的鲜血让人感到流血者出身高贵一样。

  一切都不该在此终结。友好的情谊传到了第二代。德?莱维少公爵先生虽然今日依附了德?尚博尔伯爵先生,当时却向我靠拢;我与他家老辈人有交情,自然不会亏待他,正如我对他令人敬畏的主子也少不了表示忠诚。少公爵的妻子,可爱的德?莱维少公爵夫人,把心灵和才智方面最闪光的优点都汇集在欧比松这个高贵的姓氏里:当美惠女神向历史借用那永不疲倦的翅膀时,就有足够的东西来维持生活了。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的马尔桑公馆——王国宫廷顾问盖雅尔先生——德?维特罗尔男爵夫人秘密来访——御弟手书——富歇

  在根特一如在巴黎,都有马尔桑公馆①存在。每天,从法国各地给御弟传来许多新闻。这些新闻是信誉所关制造出来的或某些人想象出来的。

  ①德?阿尔图瓦伯爵本人住在马尔桑公馆。此处指他的党派。

  盖雅尔先生这位昔日的演说家,如今王国宫廷的顾问,富歇的密友来到我们中间。他得到大家的承认,并且与卡佩尔先生有了来往。

  我很少去御弟那儿,但每次去,御弟身边的人总是用隐晦的话语和频频的叹息,跟我提到一个“表现极为出色的人(应该承认这点):他牵制了皇帝的一切行动;保卫了圣日耳曼郊区,等等,等等”。忠心耿耿的苏尔特元帅亦是御弟偏爱的人物。而且,他也是富歇之后,法国最忠诚的人。

  一天,一辆马车在我的旅馆门口停下,我看见德?维特罗尔男爵夫人走下车:她是带了德?奥特朗特公爵(即富歇)的前途来的。她带来御弟的一封亲笔信,亲王在信中表示,对救过德?维特罗尔先生性命的人,他永怀感激。对这件事,富歇也不指望得到更大的酬报了。有了这封信,王朝再次复辟后,他的前途就确保无虞了。从此时起,在根特,人家感谢杰出的富歇德?南特先生的大恩大德就不成问题了,除了通过这个正人君子的良好意愿,再没有其他办法回法国也是很明白的事情了:难的是让国王欣赏这个君主政体的新救星。

  百日政变结束后,德?居斯蒂纳夫人硬拉我去她家吃饭,与富歇同桌。五年前,在我的堂弟阿尔芒受审判期间,我曾见过富歇一面。从前的大臣知道我在卢瓦、贡纳斯、阿尔努维尔反对过对他的任命。他猜测我很有势力,便有意与我言和。他身上最大的资本,就是路易十六的死亡:判处国王死刑体现了他的清白。一如所有革命家,他嘴巴灵活,空话连篇,搬出的大套陈词滥调里充满了“命运”“需要”“事物的权利”之类词语;他把社会进步、社会发展的无意义归于哲学的荒谬,把无耻的道德行为准则用来为强者欺压弱者服务;他厚颜无耻地承认人成功是公道的,承认砍掉一颗头颅没有多大意义,承认人们幸运是合理的,人们受苦则不公平;他装出最轻描淡写,最不在乎的口气,来谈论最可怕的灾难,就好像他是一个超脱这类无聊事的神灵。不论谈到什么问题,他总要表露出一个不同凡响的想法,要作一番引入注目的概述。我无法与这位罪人相处,只好耸耸肩膀,走了出来。

  我对富歇先生冷淡,他从未原谅过;他拼命拉拢我,却收效甚微,对这点也始终耿耿于怀。他曾经打算举起命运的大刀,在我眼前晃动,就像西奈半岛①的荣光,来迷惑我;他曾经认为我会攀住着魔的巨人。那巨人谈到里昂的土地时曾说:“这片土地会动荡不安;这座傲慢的造反之城,在它的残砖碎瓦上面,会零零落落地建起一些茅屋,那些平等的朋友会竞相赶来居住……我们将有充足的勇气,穿过阴谋家们巨大的坟墓……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扔进罗纳河,得让它们给两岸和河口留下可怕的印象,摆出人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图像……我们将庆祝土伦的胜利;我们今晚就要打发二百五十名造反者去领受那惊雷一般落下的大刀。”

  ①据说在西奈山上,耶和华将《十诫》授予摩西。

  这些可怕的小事并不能叫我产生敬畏之情:因为德?南特先生哕哕嗦嗦叙述的,是共和派在帝国的烂泥里犯下的暴行;因为无套裤汉虽然变成了公爵,用荣誉团勋章的饰带包起了绞死过人的路灯绳,在我看来却并不比原来精明,也不比原来高贵。对于根本不把雅各宾党人的暴行当回事,根本不把他们的杀戮放在眼里的人,雅各宾党人恨之入骨;因为他们的自尊心受了刺激,就像才华遭到别人否认的作者一样。

  维也纳会议——富歇的特使德?圣莱翁先生参加谈判——关于德?奥尔良公爵先生的提议——德?塔莱朗先生——亚历山大对路易十八的不满——形形色色的求职者——拉贝斯纳迪埃尔报告——亚历山大给会议的突然提议:克兰卡尔西勋爵挫败该提议——德?塔莱朗先生改变态度:他给路易十八的快信——同盟国的声明,在法兰克福官方报纸发表时遭删节——德?塔莱朗先生希望国王从东南各省进入法国——贝内文托亲王到维也纳的数项交易——亲王给身在根特的我写信:他的信文

  在富歇把盖雅尔先生派来根特,与路易十六的兄弟谈判同时,他在巴尔①的代理人正在与梅特涅亲王的代表讨论如何处置拿破仑二世的问题,而受这同一个富歇委派的代表德?圣莱翁先生则来到维也纳,讨论是否可能给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戴上王冠的事宜。德?奥特朗特公爵的朋友对他的信任,不可能超过他的敌人:在正统亲王们归国时,他在流亡贵族的名单上留下了从前的同事蒂博多先生的名字,而塔莱朗先生则随自己的喜好,删去或者添上某个流亡者的名字。这样一比较,圣日耳曼郊区的人信任富歇先生,不是很有理由么?

  ①巴尔即巴塞尔。

  德?圣莱翁先生带了三封信来维也纳,其中一封是给德?塔莱朗先生的:德?奥特朗特公爵向路易十八的大使提议,如果有机会,把平等的菲利普之子②推上宝座。这场交易是多么正直啊!与这样诚实的人打交道是多么幸运啊!然而我们曾经赞美、恭维、祝福过这些市井无赖;我们曾经巴结他们,称他们为阁下!这就说明了现实世界的复杂。在德?圣莱翁先生之后,富歇又增派了德?蒙特隆先生。

  ②指德?奥尔良亲王。

  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没有参与阴谋,但这件事得到了他的同意。他让那些意气相投的革命党去策划阴谋:多么惬意的圈子!在那座树林深处,法兰西国王的特命全权大使侧耳倾听富歇的提议。

  在提到德?塔莱朗先生在地狱门遭到拘捕时,我曾说过迄至当时为止德?塔莱朗先生对玛丽—路易丝执政的固定不变的看法:他不得不顺应事变,接受波旁王朝上台的可能性;但他始终不自在;他觉得在圣路易的直系继承人统治下,一个娶妻的主教位置没有保障,因此用幼系替代长系的主意正合他的心意,尤其是他过去曾与德?奥尔良公爵那一支住的王宫有过来往,就更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打定主意之后,他就冒险把富歇的方案向亚历山大作了简要的透露,不过并没有完全暴露他自己的想法。沙皇对路易十八已经不再感兴趣:在巴黎,路易十八摆出一副血统高贵的架式,伤了他的面子;后来不许德?贝里公爵与沙皇一个妹妹结婚,更是伤了他的心;路易十八拒绝俄国公主有三条理由:第一,她是分立派教徒;第二,她的家族不太古老;第三,她的家族里出过疯子。这些理由不便直说,而是转弯抹角地提出来的,亚历山大隐隐约约悟出来后,更是觉得受了冒犯。沙皇对流亡的老迈君主最后一点不满的原因,是有人提出了英国、法国和奥地利三国联盟的设想,因此他指责这个设想。再说,他觉得继位已是公开的事了;大家都打算继承路易十六之子的权位:邦雅曼?龚斯唐以米拉夫人的名义,为拿破仑的妹妹辩护,她认为自己拥有统治那不勒斯王国的权利;贝纳多特远远地朝凡尔赛投来一瞥,表面上是因为瑞典国王来自波城。

  外交部门的长官拉贝斯纳迪埃尔来见德?科兰古先生;他就正统王位草拟了一份报告:《法兰西的申诉与反驳》。使出这一招之后,德?塔莱朗先生设法把报告交给了亚历山大:沙皇本就心怀不满,态度变化无常,看了拉贝斯纳迪埃尔的小册子,深受影响,便在开会时突然提出,是否可以将审查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担任国王在哪些方面可以使法国和欧洲满意列为议题,使与会代表大吃一惊。这也许是那非常时期最让人觉得意外的事情之一。虽说那段时间人们是那么少地提及,但它也许比人们提到的还要不寻常。克兰卡尔西勋爵让俄罗斯的提议落了空。这位大人声称无权讨论这样重大的问题:“至于我嘛,”他像普通人似的发表意见说,“我认为把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放到法国的王位上,无异于用家族成员的篡位来取代军事的篡位,对于君王们来说,这种篡位比其他任何形式的篡位都要危险。”与会代表去吃饭时,在他们会议记录的纸页上,作为记号,画了圣路易的权杖,就像画一根草秆似的。

  看到沙皇碰了钉子,德?塔莱朗先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预料这一幕会传出去,便向路易十八作了报告(在我见到的一封快信里。那封信标号二十五或者二十七号):他认为有义务把一个如此过分的动作报告陛下,因为,——他说——这个消息不久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德?塔莱朗亲王先生真是少见的天真。

  当时的问题是,同盟国要发表一个声明,清楚地告诉全世界,他们憎恨的只是拿破仑;他们并不打算把法兰西不喜欢的政府形式和君王强加给它。声明这后一部分被删去了,但是法兰克福的官方报纸却确实作了宣示。英国在与各国政府谈判时,总是使用这种自由的语气,其实只是为了防止议会辩论时有人批评.

  我们看到,第二次复辟时,同盟国并不比第一次复辟时更关心确立正统王权的统治:一切都是由事件自身安排的。这些君主目光是那样短浅,欧洲各国君主政体的母亲被人扼杀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会阻止他们花天酒地,豢养卫队吗?如今这些君主一手抱住地球,一手持剑,稳坐江山!

  德?塔莱朗先生的利益当时在维也纳。那时英国人的看法对他不再那样有利。他担心英国人会在各国军队做好准备之前发动军事行动,从而使圣詹姆斯内阁获得优势:这就是他想让国王从东南部各省回国,以便得到俄帝国和奥地利内阁军队保护的原因。因此,威灵顿公爵得到明确指示,不许开战。是拿破仑想打滑铁卢之仗。人们无法拦挡这么一个人的命运。这些历史事实虽然是世界上最离奇的,却鲜为人知;同样人们对维也纳有关法国的条约形成了一种模糊看法:人们认为那是一群得胜的君主炮制的不公正东西,因为那些君主热衷于整垮我们。不幸的是,那些君主虽然苛刻,却是受了一个法国人的挑唆:德?塔莱朗先生如果没有玩弄阴谋,就是作了交易。

  普鲁士想得到萨克森,这个地区迟早是它的猎物;法国应该支持这个愿望,因为萨克森会在莱茵河流域获得补偿,而兰道则会连同我们那些飞地一起留给我们;柯布伦茨和别的要塞划归一个友好的小国,该国横隔在我们与普鲁士之间,阻止两国接壤;法兰西的要害之地便没有受到腓特烈的阴影威胁。因为萨克森为此要遭受三百万法郎的损失,德?塔莱朗先生就反对柏林内阁的方案。但是,为了使亚历山大赞同古老的萨克森存在下去,我们的大使不得不把波兰让给沙皇,尽管其他强国希望好歹留下波兰,让它牵制俄国,使其在北方的行动没有那么自由。那不勒斯的波旁王族一如德累斯顿的君主,用钱赎回了自身。德?塔莱朗先生声称有权要求补助,作为交换他将让出贝内文托公爵领地:他离开主子卖掉号衣。法国失去了那么多的地盘,难道德?塔莱朗不也该失去什么?再说,贝内文托并不属于侍从长,根据重新生效的旧条约,这块亲王封地从属于教会国。

  这就是我们在根特居留期间,维也纳所作的外交交易。我在根特时收到德?塔莱朗先生这封信:

  “先生,得知您到了根特,我非常欣喜,因为形势要求皇上身边有些精明强干、能独立思考的人。

  “您肯定认为,通过一些深思熟虑的出版物,来批驳人家在正式文献中想建立的整套新学说是有益的。这些正式文献已在法国面世。

  “看来有必要写点东西以论证三月三十一日同盟国在巴黎发表的声明,废黜皇帝,让位,作为其后果于四月十一日签订的条约都是于五月三十日的条约绝不可少的预备性条件,也就是说,没有这些预备性条件,条约就不可能订立。这一点提出以后,破坏上述条件的人,或者协助他人破坏上述条件的人,就是在破坏这个条约所确立的和平。他和他的同伙也就是在向欧洲宣战。

  “无论国内国外,进行这方面的讨论都是有益的;只是有一条,一定要讨论清楚,因此请您负责此事。

  “先生,请接受我真诚的友爱与崇高的敬意。

  塔莱朗

  五月四日于维也纳

  “希望有幸在月底见面。——又及”

  我们的部长仇恨从黑暗中逃出的巨怪。他在维也纳忠诚地保持了这股仇恨;他怕被那怪物鼓起翅膀扫一下。此外,这封信还表明,德?塔莱朗先生独自写作时,是很能干事的:他好意给我点明“主题”,把余下来的事则交给我去敷衍修饰,这就是说几句外交辞令,提一提废黜、逊位,四月十一日的条约与五月三十日的条约,以制止拿破仑卷土重来!我很感激他按我的文凭“精明强干的人”发给我的训令,只是我没有遵命:作为“未出国门”的大使,我此时还没有干预“外交事务”。我只是“暂时代理内政部的部务”。

  这时在巴黎发生了什么事呢?

  巴黎百日——正统王权回到法国的影响——波拿巴的震惊——他被迫妥协,带着他认为已经扼杀的思想——他的新体制——剩下三个大玩家——自由党的怪物——俱乐部与联盟派——共和国的敷衍:附加文件——众院开会——无益的“五月田野①”

  ①“五月田野”为法国卡洛林王朝时的武士聚会,后成为阅兵活动。秃子查理当上法国国王后取消了这一活动。

  我让你们看到了历史并未显示的事件的背面;历史只展示事件的正面。《回忆录》就有这个好处,能够把事情的正反两面都展现出来:从这方面讲,它们像莎土比亚的悲剧,通过展示下流和高尚的场景,较好地描绘了完全的人性。不论何处,宫殿附近总有茅屋,笑者旁边总有哭者,失去宝座的国王周围总有背筐的拾荒人:波斯国王大流士下台对参加埃尔比勒战争的奴隶有什么影响?

  巴黎拉开大幕演戏,根特只是后台的更衣室。一些名人仍留在欧洲。我一八○○年与亚历山大和拿破仑一起开始了政治生涯,为什么我没有追随这些同代的第一流演员,在大舞台上显露头角呢?为什么我独自待在根特呢?这是因为老天想把你扔在哪儿就扔在哪儿。现在,我们就从根特演出的百日小戏,来看巴黎演出的“百日大戏”。

  我曾跟你们提到本该把波拿巴拦在厄尔巴岛的理由,以及迫使他逃出流放地的首位原因或不如说是出自本性的需要。可是从戛纳到巴黎的路程耗尽了这个老年人余力。在巴黎护身符被扯碎了。

  法制不久就得到恢复,专制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重居统治地位。专制主义钳制了群众的口舌,却在一定范围里解放了各个个人;无政府主义解开了群众的锁链,却控制了个人独立。由此可说,当专制主义接替无政府主义时,它像自由,而当它取代自由时,便显出了它真实的面目:在督政府的宪法之后,波拿巴是解放者,而在复辟王朝的宪章之后,他就是压迫者。这一点他是那样明白地感觉到了,以致他认为自己不得不比路易十八走得更远,不得不转到民族主权的源头。他这个曾经作为主宰把人民踩在脚下的人,竟然不惜把自己装扮成护民官,不惜讨好巴结郊区的民众,不惜模仿起革命的开端,不惜呲牙咧嘴,结结巴巴地操起自由的老调,每个音节都让他的利剑生气。

  他作为掌有大权的命运,的确是那样完美,以致人们在百日王朝再也认不出拿破仑的天才。那是获取胜利、建立秩序的天才,而不是失败和自由的天才:然而,他却对背弃他的胜利,对秩序无能为力,因为少了他秩序照样存在。他在惊愕之余说道:“波旁王朝才几个月就替我把法兰西收拾好了!我要推倒重来,得好几年功夫。”征服者见到的秩序,并不是正统王权的功劳,而是宪章的功劳。波拿巴下台时,扔下的是一个默默无言,俯伏在地的法国,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挺直了腰,大声说话的法国:他怀着单纯的专制思想,把自由看作混乱。

  然而波拿巴不得不妥协,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可能一开始就获胜。他得不到民众真正的拥护,只好以每人四十苏的价钱,雇一些工人下班后到骑兵竞技场,喊几声“皇帝万岁”!人们管这种活儿叫“去吼吼”。一些通告首先宣布一种完全的遗忘和宽恕;个人被宣布是自由的,民族是自由的,新闻也获得了自由;人家只希望让人民得到和平、独立和幸福;帝国的整个机构都改组了;黄金时代将再度来临。为了使实践与理论一致,法兰西被分成了七个警察分区;七位警察总监被授予了相当于执政府与帝国时期警察总局局长的权力:我们知道,当年在里昂、波尔多、米兰、佛罗伦萨、里斯本、汉堡和阿姆斯特丹那些个人自由的保护者是何等的威风。在这些警察总监之上,波拿巴安排了一些特派员,他们如同国民公会时期的人民代表。这套等级制度越往上越不受管束。

  富歇领导的警察机构发表了一些庄严的公告,告诉大家,它以后只会为传播人生哲学出力,只会按照道德原则办事。

  波拿巴颁布一道法令,重组了王国的国民卫队。从前单是这个名字就让他头晕。他在帝国时期曾宣布专制体制与宣传鼓动脱离关系,现在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取消这一规定,而且要促使它们再度结合:在五月的田野上,从这种结合中将诞生出一种自由,它头戴红帽,扎着头巾,腰佩马木路克骑兵的马刀,手持革命的斧头,被成千上万牺牲在断头台、战死在西班牙滚烫的田野和俄罗斯冰冷的荒原上的幽灵包围。在得胜之前,马木路克骑兵都是雅各宾党人,得胜之后,雅各宾党人变成了马木路克骑兵:危险时是斯巴达,胜利时则是君士坦丁堡。

  波拿巴本想独揽大权,但做不到;他发现有一些人已经作好与他争权的准备:首先是一些真诚的共和派,他们挣脱了专制的锁链,摆脱了君主制的律条,希望保持独立,其实这独立也许是一种高尚的错误;接着是昔日山岳派那些狂人:他们在帝国时期只是替一个独裁者的警察机构充当密探,受尽屈辱,这次似乎决心为自己捞回为所欲为的自由,在过去十五年间他们把这种特权让给了一个主宰。

  但是不论是共和派,革命者,还是波拿巴的喽哕仆从,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建立各自的权威,或者把其他两派吞并。在外部他们受到人侵的威胁,在国内他们为公共舆论所纠缠,他们明白,如果闹分裂,他们就完了:为了避开危险,他们把争吵往后推;一些人把自己的体系和空想带来作共同的防卫,另一些人带来的则是他们的恐怖和邪恶。在这个盟约组织里没有人是真诚的,一旦危机过去,各自就把盟约往自己有利的地方拉;大家事先就力图确保胜利的结果。在这个可怕的牌局里,自由、无政府主义、专制主义三个大玩家轮流做庄,想方设法作弊,尽力把大家都是输家的牌局打赢。

  那些人脑子里满是这种想法,对于某些加速采取革命措施的失落青年,他们并不予以惩罚:在郊区养成了一些联盟派,而在布列塔尼、安茹、里昂和勃艮地等地组成了一个个联盟,用当地方言发出了严格的誓言;有人高唱起《马赛曲》和《卡马约尔曲》①;巴黎成立了一个俱乐部,与外省的俱乐部进行联络;有人宣告《爱国者报》将复刊。不过,从这方面来说,如果一七九三年那些东西复活,会得到人们多大的信任呢?它们对于自由、平等、人权的解释,我们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它们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是否比犯罪之前更道德、更明智、更真诚呢?是否因为它们曾染上种种劣迹,就能够作出种种善事德行呢?罪恶不像王位,没有那样容易放弃;扎过可怕头带的额头,会留下抹灭不去的印记。

  ①两者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歌曲,前者被选为法国国歌。

  让一个天才的野心家从皇帝的位子降到大元帅或者共和国总统的地位,这只是痴心妄想:百日王朝期间有人给波拿巴的半身像上戴了红帽子,这顶帽子向他表示的意思是皇冠又到手了,如果有可能两次向这些跑遍世界的运动员提供同一个赛场①的话。

  ①赛场亦有历程、任职期、生涯的意思。

  然而,一些自由派的精英决心赢得胜利:像邦雅曼?龚斯唐那样误人歧途的人,和像西蒙德—西斯蒙迪先生那样幼稚无知的人都打算把卡米诺亲王(即吕西安?波拿巴)安排在内政部,把少将卡诺伯爵安排在陆军部,把梅尔兰伯爵安排在司法部。波拿巴看上去疲惫不堪,并不反对民主运动,因为最差的结果,它也向他的军队提供了兵源。他听任人家写文章攻击;一些漫画再三向他呼喊:厄尔巴岛,正如鹦鹉总是向路易十一叫着:多嘴婆。人们对这个逃出监禁地的人以“你”相称,对他大肆鼓吹自由与平等;他则一副痛悔的样子听着这些告诫。然后,他忽然把人们打算束缚他的绳索全部挣断,以他自己的权力宣布,他要的不是平民宪法,而是贵族宪法。是帝国诸宪法的一个“附加文件”。

  人们梦想的共和就被这灵巧的戏法一变,而成了古老的帝国政体,虽说它因为封建制度而重新变得年轻。“附加文件”从波拿巴一边夺走了共和派,并且引起了几乎其他所有派别的不满。巴黎一片动荡,外省则充满无政府气氛;民事与军事权力机构互相打架;这里有人威胁要火烧城堡,杀死教士;那里有人举起白旗,高喊“国王万岁”。波拿巴受到攻击,往后退;从特派员那里收回了镇长乡长的任命权,把它交给了人民。他怕大多数人投票反对“附加文件”,放弃了事实上的独裁,却按照那份尚未通过的文件,召开了众议院大会。他从一个暗礁游荡到又一个暗礁,刚刚摆脱一个危险,又遇到一个危险:作为一个昙花一现的君主,怎样开辟一块为平等精神所反对的世袭草场?怎样驾驭两院?两院会不会表现出盲目的服从?两院与“五月田野”打算召开的代表大会是什么关系?既然“附加文件”在选举计票之前就已经付诸实行,“五月田野”的代表大会就不再有真正的目标。这次代表大会由三万名选民组成,难道它不认为自己代表了全国人民?

  经过那样大张旗鼓的宣传广告,“五月田野”于六月一日召开了,会议分成了两项,一是无甚稀罕的军队游行,一是遭到蔑视的神坛前的授旗仪式。拿破仑在兄弟、国家显要、元帅、民众与司法机构的簇拥下,宣布实行他其实并不信奉的民主政治。公民们以为他们在这庄严的日子里会炮制出一部宪法;心平气和的资产者原指望会宣布拿破仑逊位,让他儿子继位。这是富歇的代表与梅特涅亲王在巴尔阴谋策划的政治安排:可是会上只有一场可笑的政治欺骗。此外,“附加文件”就像是对正统王权的致敬书一样推了出来:除了稍有不同之外,这就是宪章本身,尤其在取消“抄没财产”这一条更是相似。

  巴黎百日——波拿巴的忧虑与痛苦

  这些变化,这种一团糟的局面,预示着专制主义已经行将就木了。不过皇帝不可能受到内部的致命打击,因为与他斗争的力量跟他一样疲乏不堪;从前被拿破仑打败的革命巨人尚未恢复元气;两个巨人此时互相打击,却没有半点杀伤力;这只是两个影子在交手。

  除了在外面事事行不通之外,波拿巴还为家里和宫里的事烦恼痛苦:他向全法国宣告皇后和罗马王行将回国,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成行。荷兰女王已经被路易十八册封为圣勒公爵夫人。波拿巴谈到她的时候说:“当人们同意与一个家庭共享幸福时,也应该想到与它共度危难。”约瑟夫从瑞士匆匆赶来,却只是为了向他要钱;吕西安与一些自由党人交往,让他深感不安;米拉起初图谋反对妻兄,后来投奔他,立即调转枪头进攻奥地利人:他被夺走了那不勒斯王国,灰溜溜地逃出来,被关在马赛附近,等待灾祸降临,下面我将要讲到。

  再说,这些昔日的党徒,所谓的朋友,皇帝能够信任吗?在他遭到废黜的时候,他们不是可耻地抛弃了他吗?当年匍匐在他脚下、如今缩在贵族院里的那些元老院成员,不是曾颁布法令,将恩主废黜?那些家伙走来对他说:“陛下,法兰西的利益与您的利益密不可分。虽然命运辜负了您的努力,挫折却不会削弱我们坚定不移的信念,反而会使我们加倍爱戴您。”他听到这些话时,能相信他们吗?你们的信念!你们因不幸而倍增的爱戴!这番话是你们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一日说的,而在一八一四年四月二日你们说的是什么话?过几个星期,到了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九日,你们又说了什么话?

  正如你们所见,帝国的警察部长与根特、维也纳和巴尔保持联系;波拿巴不得不委以军队指挥大权的元帅们也都宣誓效忠路易十八;他们曾发表言辞激烈的通告反对他波拿巴:确实,从那时起,他们又重新投靠了他们的苏丹;可如果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被拦住了,他们会怎么办?只要解除一个誓言,就足以使另一个遭到违背的誓言恢复其全部的约束力?难道两次背誓等于忠诚?

  再过一些日子,“五月田野”这些信誓旦旦的家伙就在杜伊勒利宫里向路易十八大表忠心了;他们靠拢和平的天主的圣餐台,是为了在战争的宴会上得个部长的职位;作为波拿巴加冕礼上的军队特使,挥舞各国王室旗幡的人,他们在查理十世的加冕礼上又充当了同样的角色;接着,作为另一个权力的特派员,他们把这个被囚禁的国王带到瑟堡,勉强才在他们的良心上找到一处空地,挂上他们新誓言的标牌。生在不正直的年代,生在两个人聊天要小心避开一些字眼,以免冒犯对方或者使对方脸红的日子真是痛苦。

  那些未能在拿破仑辉煌的时刻攀附他的人,未能以感恩图报赢得赏给自己荣华富贵甚至姓氏的恩主长久宠信的人,此刻会为他没有多少指望的事业而赴汤蹈火吗?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个由前所未有的成就、由十六年的胜利加固的机运都未能使他们不变心,他们会把自己捆在一个靠不住的要从头开始的命运上吗?有那么多虫蛹,在两个春天之间,脱去又穿上、丢掉又捡起正统派、革命党、拿破仑派和波旁派的蛹壳;有那么多的誓言诺言说了出来,却又得不到遵守;有那么多的十字勋章从骑士的胸脯移到马尾,又从马尾移到骑士的胸脯;有那么多的勇士换旗易帜,挣脱他们虚假的信仰的牢笼;那么多贵妇,相继追随玛丽—路易丝和玛丽—卡洛琳娜(德?贝里公爵夫人),在拿破仑的内心深处只可能留下疑忌、恐惧和轻蔑。这个年迈的伟人在那些人,那些叛徒中间是个孤家寡人,他走出那群人的圈子,来到一块摇晃的土地,头顶一块敌对的天空,面对自己已完结的命运,来接受天主的审判。

  维也纳的决议——巴黎的活动

  拿破仑找到的忠臣,只是他昔日光荣的影子。他们如我前面所述,从拿破仑登陆的地点开始,一直跟随他进了法国的京城。可是从戛纳到巴黎,在一座又一座钟楼上飘扬的鹰旗,到了杜伊勒利宫烟囱上就疲惫地倒了下来,不能再前进一步。

  民众虽然情绪高涨,但是拿破仑却没有抢在英普联军在比利时集结兵力之前,迅速赶到那里。他停下来,试图与欧洲谈判,并且低三下四地维持正统王权订立的各项条约。维也纳会议用一八一四年四月十一日的废黜来反对德?维桑斯公爵先生:通过这场废黜,“拿破仑看出自己是欧洲恢复和平的惟一障碍,因而为了他和他的继承人,放弃法兰西与意大利的宝座”。此时,既然他卷土重来,恢复权力,违反巴黎条约宣言,把自己放进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之前的政治形势:那么就是他向欧洲宣战,而不是欧洲向他宣战。正如我在提到德?塔莱朗先生的信时所指出的,外交代理人这些合乎逻辑的遁词,起到了它们在战斗打响前所能起的作用。

  波拿巴在戛纳登陆的消息是三月三日传到维也纳的,那一天正是过节,人们在表演奥林匹斯山和帕尔纳斯山诸神集会的情形。此前不久,亚历山大拿到了法国、奥地利和英国结盟的计划:他在这两个消息之间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这事与我无关,但是关系到拯救世界。”于是一个传令兵赶往圣彼得堡,传令调遣近卫军。本来在往后撤的军队停止后撤;长长的队伍调过头来;八十万敌人一齐把脸转向法国。波拿巴准备打仗;有人指望他亲临新的卡达卢尼亚战场:只是天主推迟了他的行动,让他晚点指挥那场将结束战争统治的战役。

  法兰西其实只是一个生产士兵的大窝。只要马伦戈和奥斯特利茨的名气发生一点腋温,就可以孵出几支军队。波拿巴已经使他的军团恢复了“不败之师”、“威猛雄师”、“天下第一师”的称号,七个军团重新亮出了“比利牛斯军团”、“阿尔卑斯军团”、“汝拉军团”、“莫塞尔军团”、“莱茵军团”的旗号:大段大段的回忆给一些假想的部队和未来的胜利提供了背景。一支真正的军队在巴黎和拉昂集结。一百五十个炮组套好了马车,一万精兵进了近卫军;一万八千威名赫赫的水兵驻扎在吕岑和包岑;三万老战士、军官与士官一起防守各个要塞;北边和东边七省准备进行总动员;十八万国民自卫队改编成了机动部队;洛林、阿尔萨斯和法朗什—孑L泰地区成立了独立团;一些联盟军官兵献出长矛,提供援助;巴黎每天造出三千枝步枪:这就是皇帝的家底。如果他在跨出国门时,能下决心号召各个民族独立,也许还能再次把世界闹个天翻地覆。时机十分有利:各国君主本来答应臣民成立立宪政府,现在却可耻地违背了诺言。不过对拿破仑而言,自从他饮过权力之樽中的美酒以来,自由就成了讨厌的东西;他宁愿与战士一起打败仗,也不愿与民众一起打胜仗。他相继派往荷兰的军队人数达到七万之众。

  我们在根特的工作——德?布拉加先生

  我们这些流亡者,待在查理五世出生的城市,就像这座城市的女人:坐在家里的窗子后面,借着一面斜放的小镜子,观看街上来来往往的士兵。路易十八就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完全被人遗忘了;至多隔一段时间,他才收到德?塔莱朗亲王从维也纳寄来的一封信,或者外交团成员、派驻威灵顿公爵身边的特派员波佐?迪博尔戈和德?樊尚等先生写来的几行字。人们有别的事情要干,不会老记挂我们!一个与政治无关的人决不会相信,成千上万准备互相杀戮的士兵的对抗,将把隐居在利斯河畔的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重新推上宝座:这个残疾人既不是士兵们的王,也不是他们的将军;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他,既不知其姓名也不了解其生活。根特与滑铁卢这两个如此接近的地方,一个从未显得如此默默无闻,另一个则从未那么光彩夺目:正统王权就像一辆破旧货车被搁在车库里。

  我们知道波拿巴的部队正在开过来。我们没有别的保护,只有德?贝里公爵麾下的两连军队,那位亲王血统高贵,不可能为我们服务,因为人家已经要求他到别处去指挥防务了。我们才干把匹马,脱离了大部队,用不了几个钟头就会被打垮。根特城的防御工事已被撤毁;剩下来的城墙很容易攻破,尤其是因为比利时的老百姓对我们并无好感。我曾在杜伊勒利宫目击的那一幕又重演了:有人秘密地准备了陛下的车辆;马匹也订好了。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就只能靠天主安排,在后面蹦泥水了。御弟去了布鲁塞尔,负责就近注视事态的发展。

  德?布拉加先生变得忧心忡忡,一个劲地发愁。我这个可怜人只好安慰他。在维也纳大家都不喜欢他。德?塔莱朗先生嘲讽他;保王党人则指责他是造成拿破仑卷土重来的罪魁祸首。这样看来,无论他站在哪一边,都不可能再体体面面地去英国流亡,也不可能在法国继续占据头等位置:只有我一人支持他。我经常在马市上遇见他,他总是独自一人在那里跑来跑去。我被他拉过去,总是顺从地听他诉苦埋怨。可是我在根特、在英国,直到百日王朝过后还在法国卫护过的,甚至在《论立宪君主制》前言中还为之辩护的人,却总是与我唱对台戏:倘若这无损王国的事业,倒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我对过去干的那些傻事并不后悔,但是我应该在这部回忆录里写出我的善心和判断力所感到的惊愕。

  滑铁卢战役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将近中午时分,我从布鲁塞尔门出了根特城,准备独自去大路上走一走。我带了《恺撤回忆录》,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细细地看书。走出十来里路,隐约听到了沉闷的轰隆声。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我在心里琢磨,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怕下暴雨回根特躲一躲呢。我侧耳细听,又只听见一脉细流在灯心草丛中汩汩流淌,还有村里一座挂钟的声音。于是我继续往前走,没走出三十步远,就听见那轰隆声又响了起来,时而短促,时而长久,其间的间歇也有长有短;有时只是感到空气震荡,传到了这大片大片原野的土地上,可见声音有多么遥远。这些爆炸没有惊雷那样响,没有那样起伏,那样联接紧密,使我顿时生出打仗的念头。在我前面,种着啤酒花的地头角上,有一株杨树。我穿过小路,靠在树干上,回头眺望布鲁塞尔方向。一阵南风吹过,使我更清楚地听到了炮声。这场暂时还没有名字的大战就是滑铁卢战役!我在一株杨树脚下听到了它的回响;村子里一座挂钟刚才敲响的是为那些无名士兵的丧钟。

  作为一个孤独无声地倾听命运可怕判决的人,我心潮起伏,思绪难平,要是置身在千军万马的混战之中,我恐怕不会这样激动:危险、炮火、死的纷乱拥挤会使我无暇思考;但在根特周围的乡野,像放养周围来来去去的牛羊的牧人一样,独自立在一株树下,思考的重量便压在我身上:这是什么战斗?是决定性的战役吗?拿破仑亲自上阵了吗?世界是否像基督的长袍,被扔给命运裁决?两军的胜败会给各国人民带来什么后果,是自由还是奴役?可是,流的是什么的血啊!传到我耳中的每一声炮响,难道不都是某个法国人最后的叹息?这是不是某个新克雷西,某个新普瓦蒂埃,某个新阿赞库尔;他们投向了法兰西最不共戴天的死敌?要是他们赢了,我们的光荣岂不毁于一旦?要是拿破仑打了胜仗,我们的自由会落得什么下场?尽管拿破仑的一场胜利会给我打开永远流亡的大门,此时我最牵挂的还是祖国的命运;我祝愿法兰西的压迫者能够获胜,只要他在拯救我们的荣誉之时,能够使我们摆脱外国人的统治。

  威灵顿会赢吗?如果他赢了,正统王权就会跟在这支刚刚用法国人的鲜血染红制服的军队后面回到巴黎!就会用装满我们伤残士兵的救护车来给他的加冕礼作彩车!在这种保护下完成的复辟会是什么样的复辟?……当时我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上述问题只是一小部分。每一声炮响都给我一击,使我心跳加剧。几十里开外,正在发生一场巨大的灾难,可是我见不到;我也摸不到滑铁卢每分钟都在加高加大的巨大坟墓,一如在开罗布拉克镇海岸,在尼罗河畔,我徒然把手伸向金字塔。

  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几个妇女在田野上,平静地给一畦畦菜地锄草,似乎没有听见我在听的声音。这时来了一位信使:我便离开树下,站到路中间;我让信使停下,问他有什么消息。他是德?贝里公爵的部属,从阿洛斯特来。他告诉我:“波拿巴昨日(六月十七日)经过一场血战,进了布鲁塞尔。今日大概又打了起来。大家认为盟军肯定败了,撤退的命令都发下来了。”说完,信使继续赶路。

  我匆匆地跟着他走:一位大商人坐着马车超过我。他带着一家老小,租了驿车逃命。他向我证实了信使的那番话。

  根特的混乱——滑铁卢战役是怎么回事

  我走回根特时,城里一片混乱:有人把城门关上,只留下小门微开着;一些装备很差的市民和几个留守的士兵在站岗放哨。我径直去了皇上的行宫。

  御弟刚走一条偏僻的路,绕了一大圈赶回来。他听到波拿巴进了布鲁塞尔那条假消息,又听说第一仗打输了,第二仗也没有希望打赢,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传说普鲁士人没有上阵,英国人则被歼灭了。

  得了这些战报,大家只想着各自逃命:有办法的人都出发了;我虽然从来没有什么办法,却总是精神饱满,时刻准备动身。不过我想让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先走。她虽是铁杆波拿巴派,却不喜欢炮火:她不愿跟我分开。

  晚上,陛下召集会议:我们再次听了御弟的报告和要塞指挥官或者根特军政长官德?艾克斯坦男爵收集的传言。装运王冠钻石的马车已经套好了:我不需要货车来运载财宝。我把晚上扎脑袋的黑丝巾塞进内政部长的软包,就带着这份为正统王权办事的重要文件,听候亲王的安排。第一次流亡时,我带了个军用背囊,又当枕头,又作《阿达拉》的襁褓;比起那会儿来,我现在可是富多了。不过到了一八一五年,《阿达拉》有十三四岁了,成了个笨手笨脚的大姑娘,可以独自满世界跑了,而且引来了太多的议论。这当然是做父亲的荣誉。

  六月十九日凌晨一点,波佐先生派传令兵给皇上送来一封信,说明了事实真相。波拿巴不但没有进布鲁塞尔城,而且彻底打输了滑铁卢一仗。他六月十二日由巴黎出发,于十四日与大军会合。十五日,他突破了敌军在桑布尔一带的防线。十六日,他在弗勒侣斯的田野上打击普鲁士人。在那儿胜利似乎永远贴着法国人了。利尼和圣阿芒一带的村庄都被法军攻占了。在四胳臂一带,法军又获得胜利:不伦瑞克公爵与阵亡的将士待在一起。布吕歇尔本来已经撤退,奉比洛将军之命,不得已带了三万人的预备队,又杀回来;威灵顿公爵带领英国与荷兰军队,背靠布鲁塞尔而战。

  十八日早上,在第一阵炮击开始之前,威灵顿公爵便宜称他能坚守到下午三点;如果届时普鲁士人还没赶到,他就肯定会被打垮!他被赶到普朗舍诺亚和布鲁塞尔之间的绝境,再无后退的可能。他遭到拿破仑的突然袭击,军事处境十分恶劣;这种境况,并非他自己选择的,而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法军首先拿下敌军左翼,俯瞰乌古蒙城堡,直到埃圣特和帕普洛特田庄的高地。在右翼,他们攻打蒙圣让村庄;热罗姆亲王在中央拿下了埃圣特。但是到下午六时,普鲁士的预备队出现在圣朗拜尔,对埃圣特发动了疯狂的反攻。我军部队已经冲破帝国近卫军的方阵,但是布吕歇尔率领精神饱满的军队突然赶来,包围了我军剩余的部队。在这支不朽的铁军周围,三百门大炮齐声轰鸣,二万五千匹战马疾速奔驰,大量逃兵卷着滚滚尘埃,裹着滚滚硝烟,顶着一阵阵机枪的扫射,把一切都带人被一枚枚康格莱韦火箭①划破的夜幕:这场战斗似乎浓缩了欧洲的一切战斗。法国士兵两次喊起了“胜利哕!”两次都被敌军的纵队压了下去。我方阵地上的火力停止了;弹药已告罄尽;在三万死者中间,一些受伤的掷弹兵拄着长枪,仍然挺立在阵地上;他们脚下,堆着十万冷却的,血迹斑斑的炮弹球;他们手上的枪,刺刀已经拼断了,枪管里没有火药了。离他们不远,那个战争人物眼光发呆,谛听着火炮的轰鸣。那也许是他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声炮响。在那屠场上,他弟弟热罗姆还在领着残部拼杀。敌军的人数压倒了他们。但他们的勇敢并未带来胜利。

  ①发明火箭者是英国人威廉?康格莱韦,故以他的名字命名。

  同盟国一方阵亡的将士估计有一万八千人,法国方面有二万五千人,英军有一千二百个军官战死;威灵顿公爵的副官不死即伤:在英国没有一家不举丧。奥伦治亲王肩头中了一弹,奥地利大使攀尚男爵的手掌被子弹射穿。英国人得胜全靠了爱尔兰人和苏格兰的山地族,我们骑兵几次冲锋,都未突破他们的防线。格鲁希将军的部队没有往前移动,也就没有参加战斗。两军带着十个世纪来的民族仇恨所激发的勇敢和顽强,进行了剑与火的较量。卡斯尔雷勋爵在向英国上院报告战斗经过时,说道:“战争结束后,英法两国士兵在同一条溪流里洗濯他们血淋淋的双手,两岸的人互相称赞对方勇敢。”威灵顿总是波拿巴的克星,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英国天才总是拦住他的对手法国天才通往胜利的道路。今日普鲁士人向英国人索讨这场决定性胜利的荣誉;可是,在战争中,造就胜利者的并不是完成的行动,而是威名:真正打赢耶拿战役的并不是波拿巴①。

  ①在夏多布里昂看来,那场战役真正的胜利是达武在奥埃斯蒂德村取得的。

  法国人犯了大错!他们弄错了敌军或者友军;他们迟迟才占领四胳臂那个阵地;格鲁希元帅②率领三万六千人马,负责拦阻普鲁士人,然而他根本没有见到普军,竟让他们通过了:我们的将军们就是在这一点上互相指责。波拿巴按照习惯,实施正面攻击,而不是迂回打击英军的侧翼,而且以主子的自以为是,忙于切断一支并未被打败的敌军的退路。

  ②前面称格鲁希将军。他原为拿破仑部将,复辟时期留任将军。拿破仑百日政变后封他为元帅,但复辟王朝只到一八三一年才予以承认。

  对于这场灾难,人们编造了许多谎言,也说了一些相当离奇的实情。“近卫军都战死了,没有投降”那句话,就是一句谎言,人家都不敢再为之辩解。看来在战斗开始时,苏尔特向皇帝提了几条战略上的意见。“你被威灵顿打败过,”拿破仑冷冷地回答他说,“就总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到了战斗后期,副官蒂雷纳先生催促波拿巴赶紧撤退,免得落到敌人手里:波拿巴恍如走出噩梦一样回过神来,起初还发了一通火,后来突然把马一夹,飞快地逃走了。

  皇帝归来——德?拉斐德再度露面——波拿巴再遭废黜——贵族院争论激烈的场面——二次复辟的凶兆

  六月十九日,巴黎残老军人院鸣炮百响,宣告利尼、夏尔勒卢阿和四胳臂等地的大捷,人们在滑铁卢前夕庆祝幻觉的胜利。第一个把这场失败的消息传给巴黎的,正是拿破仑本人。这是历史上最惨重的失败之一。就结果来说,他于二十一日夜里进了巴黎城门,就像是他的阴魂回来通知朋友他已不在人世似的。他下榻在爱丽舍—波旁宫:当他从厄尔巴岛回来时,是在杜伊勒利宫下榻;这两处庇护所都是由他本能地选择的,它们显示了他的命运的转折。

  在外国一场高贵的战斗中,拿破仑输了,而在巴黎,他还得忍受一些辩护人的争宠邀功,这些人想把他的不幸藏起来:他后悔在出发亲征之前没有解散议会;他也经常悔恨没有派人毙了富歇和塔莱朗。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这就是在滑铁卢战役之后,波拿巴禁止自己做出任何暴烈行为,也许他这是服从了本来的平和性情,也许他是被命运驯服了;他不再像头一次被黜之前那样说:“一个伟人逝世会带来多大损失,大家走着瞧吧。”这股狂劲已经过去了。他对自由生出反感,想到要砸碎朗儒依纳主持的众议院。此公原是一个公民,后来当上了元老院议员,从元老院议员转为贵族院议员,然后又复归为公民,最后从公民再度爬上贵族院议员的高位。拉斐德将军是众议员,在议院宣读了一个提案,表示:“议会要永远存在下去;任何解散它的企图都是严重的背叛,罪大恶极,任何企图做出此种行为的个人,都是叛国贼,或者被判为叛国贼。”(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将军的演说是这样开头的:

  “诸位,多年来,我这是第一次亮开嗓子说话,追求自由的老朋友将认出我的声音。此时,我觉得自己是被召来向你们谈论祖国的危险的………现在是团结在三色旗周围,团结在一七八九年的大旗周围,团结在自由平等和公共秩序的大旗周围的时候了。”

  这篇演说过时的口气一时间使人们产生了幻觉;人们以为看到革命从坟墓里走了出来,一脸苍白,皱纹麻密地出现在议会论坛上;拉斐德就成了革命的化身。不过这种要求秩序的提案,只不过是米拉波从前的提案的花样翻新,只是从一座旧武器库里搬出来的报废的武器。拉斐德虽然从生到死,都始终活得高尚,却无法把中断的时间之链焊接起来。邦雅曼?龚斯唐去爱丽舍—波旁宫晋见皇帝,发现他在花园里。宫外的马里尼大马路上挤满了群众,他们呼喊着:“皇帝万岁!”这种发自人民群众肺腑的呼喊令人感动;因为这是向一个战败者发的!波拿巴对邦雅曼?龚斯唐说:“我给这些人带来了什么好处?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贫困潦倒,我扔下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一贫如洗。”如果情绪激动的议员当时没有听错,也许这是波拿巴惟一发自内心的话。他预见到事情的结局,主动迎合人们准备向他提出的要求;他自动退位,免得被人家赶下台:“我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他说,“我要求让我儿子以拿破仑二世名号继位,成为法兰西皇帝。”他这个措施完全是徒劳,一如查理十世为亨利五世作出的安排:你手上有皇冠,才能把它让予别人,人在厄运中立下的遗嘱,别人是不会当回事的。再说,皇帝再次退位,比起头一次来,就少了许多诚意。难怪当法国的特使去向威灵顿公爵通报拿破仑退位的消息时,这位公爵回答说:“这消息,我一年前就晓得了。”

  众议院经过几次辩论,同意君主再次退位,但是措辞含糊,而且没有任命执政。马吕埃在这些辩论中发了言。

  成立了一个行政委员会,由德?奥特朗特公爵主持;成员有三个部长,一位国事顾问,以及皇帝手下一位将军。他们再次抛弃了主子。这几个人是:富歇、科兰古、卡诺、吉内特和格莱尼埃。

  在这些交易期间,波拿巴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没有军队了,只有逃兵。众院的议员大多数是好的;只有拉斐德、朗儒依纳和另外几个人跟我过不去。只要全国人民起来。敌人就会被消灭。可是,如果全国人民不起来战斗,而是争论谁是谁非,那我们就完了。全国人民选出这些代表,不是来推翻我的,而是支持我的。不管他们干什么,我都不怕;我永远是军队和人民崇拜的偶像: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会没命。不过,如果我们不互相理解,只顾吵架,那就免不了重蹈后期罗马帝国的覆辙。”

  众院一个代表团来庆祝波拿巴第二次退位,他说:“谢谢你们:我希望我的退位能给法国带来幸福;可是我不作这份指望。”

  不久,他听说众院任命了一个五人行政委员会,就感到后悔了:“我可不是给一个新的督政府腾出位子的;我退位,是要让儿子继位:要是人家不宣布他接位,我的退位就无效。两院俯首贴耳,跪在同盟国面前,想叫他们承认民族独立,那是做不到的。”

  他抱怨拉斐德、塞巴斯蒂亚尼,蓬泰库朗、邦雅曼?龚斯唐等人阴谋反对他;此外他又说两院没有足够的活力。他说他独自一人便可挽回一切,只是那些为头的与他意见不合,他们宁愿往深渊里跳,也不愿与他拿破仑齐心合力遮盖深渊。

  六月二十一日,在玛尔梅宗宫,他写了这封高尚的信:“我虽然放弃了权力,却没有放弃公民最高贵的权利——保卫祖国的权利。在当前的危难时刻,我要作为将军为祖国出力,我把自己仍看做祖国的第一号士兵。”

  德?巴萨诺公爵告诉他,两院并不支持他。他说:“这我明白。总得要妥协的。这可鄙的富歇蒙骗了你们。只有科兰古和卡诺还算有点才能。可是跟一个奸贼——富歇,两个傻瓜,——吉内特和格莱尼埃在一起,还有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的两院,他们能干出什么名堂?你们一个个都像糊涂虫,外国佬许诺的那些美丽的东西,你们竟然都相信;你们以为,他们会把母鸡给你们放到砂锅里炖好,会把他们那号亲王封给你们当当,对吧?你们弄错了。”

  一些全权代表被派往同盟国。六月二十九日,拿破仑要求调停泊在罗斯弗尔的两条三桅战舰,载他离开法国。在出国之前,他在玛尔梅宗宫隐居。

  在贵族院,辩论激烈。波拿巴的宿敌卡诺在签署阿维尼翁屠杀令时,甚至无暇读一读,而在百日王朝期间,却有时间牺牲自己的共和主义,换取帝国伯爵的衔头。六月二十二日,他在卢森堡公园读了陆军部长的一封信,信里对法国的军事力量作了夸大的报告。内伊新来乍到,听了那些话,不免气愤。拿破仑在战报中提到元帅时,曾明显表露出不满。古尔戈则指责内伊是滑铁卢打败仗的主要原因。内伊一怒而起,说:“这份报告是假的,没有一点是真的:格鲁希至多只有两万到两万五千人听他指挥。近卫军的士兵没有一个回来的;我指挥过近卫军;我亲眼看见它在撤离战场之前被全部杀死了。敌军有八万人马,目前在尼维尔,六天之后就可以到达巴黎:你们只有谈判,没有别的办法拯救祖国。”

  副官弗拉奥想支持陆军部长的报告,内伊断然反驳他说:“我再说一遍,你们没有别的救国之路,只有谈判。必须把波旁家族的人请回来。至于我,将到美国去隐居。”

  听到这话,拉瓦莱特和卡诺又大肆指责元帅;内伊轻蔑地回答他们说:“有些人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我可不是那号人。路易十八回来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叛主投敌,拉出去枪毙,就这么个好处;不过我应该对祖国说实话。”

  在贵族院二十三日的会议上,德鲁奥将军回忆那一幕说:“我不安地看到,昨日有人发言,贬低我们军队的光荣,夸大我们的灾难,缩小我们的实力。我尤其不解的是,说这些话的是一位出色的将军(内伊),他凭着巨大的能力和军事知识,有那么多次得到民族的感谢。”

  在二十二日的会议上,紧接着第一次风暴爆发了第二次风暴:事情涉及波拿巴的退位,吕西安坚持要大家承认他侄儿为皇帝。德?逢奉库朗先生打断他的发言,质问他吕西安一个外国人,一个罗马亲王,有什么权利来给法兰西安排一个君主。他又补上一句说:“一个孩子,而且住在外国,我们又怎能承认他呢?”听到这句话,拉贝都瓦埃尔在座位上耐不住了:“君主幸运时,我听到一些人总是围着他叽叽喳喳,如今君主遭了难,这些人就躲得远远的了。有些人不愿承认拿破仑二世,是为了接受外国人的统治。他们称那些外国人叫“盟国”。

  “拿破仑退位与他儿子继位是不可分的。要是大家不愿他儿子,他就会手持利剑战斗。曾经为他洒过热血,至今仍遍体鳞伤的法国人将团结在他周围。

  “他将被一些卑鄙的将军抛弃,那些人已经背叛他了。

  “不过,要是我们宣布,任何法国人,只要离开他的旗帜,就会背一身恶名,房子会被推倒痍平,家庭会被驱逐,那就不会再出现叛徒,不会再发生导致最近这些灾难的阴谋。今天在座的,也许就有这些阴谋的炮制者。”

  议院里一片哗然:“安静!恢复秩序!恢复秩序!”有人被他这番话中伤,吼叫起来:“年轻人,你真是忘乎所以了!”马塞纳叫道。——“你还以为是在近卫军团吧?”拉梅特说。二次复辟的一切征兆都来势汹汹:波拿巴卷土重来,只带领了四百个法国人,而路易十八卷土重来,带来的是四十万外国兵;他从滑铁卢的血泊旁边经过,就像去他的墓地一样,前往圣德尼。

  就在正统王权向前开进的时候,贵族院里回响着议员们的呼喊和质询;当匕首在法庭上受害者手中传递的时候,我觉得那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就像当年我们蒙受深灾巨难之时那些可怕的革命场景。几个武官那要命的蛊惑力把法国带到了灭亡的境地。他们在招引外国军队再次人侵的时候,还在法院门口打斗不休;他们有预见的绝望,他们的手势,他们关于坟墓的言论,似乎都预告了三重死亡:他们自身的死亡,他们赞美的人的死亡,以及他们放逐的家族的死亡。

  从根特动身——抵达蒙斯——我政治生涯中第一次错失良机——德?塔莱朗先生在蒙斯——与国王在一起——我愚蠢地对德?塔莱朗先生感兴趣

  当波拿巴连同终结的帝国退缩进玛尔梅宗宫的时候,我们则随同再度开始的君主王朝从根特出发。波佐知道正统王权在上层社会有多大影响,赶忙写信给路易十八,建议他赶快动身,早点到达,如果他希望在别人占据宝座之前就执掌国柄的话: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再次戴上王冠,是多亏这封信的提醒。

  在蒙斯,我第一次错过了在政治上飞黄腾达的机会;我本人一直是妨碍自己高升的阻障;我不断在升迁的路上奔走。我的缺点本会叫我吃些苦头,但这一次却是我的优点捉弄了我。

  德?塔莱朗先生参加一次谈判,发了大财,却认为自己给正统王权出了大力,傲得不得了,俨然一副主子的派头回来了。他发现人们并未按他划出的路线回巴黎,大吃一惊,又见到德?布拉加先生在皇上身边,更是觉得不满。他把德?布拉加先生视为王国的祸害,但这并不是他憎恶此人的真实原因:他认为此人是国王的红人,因而也就是自己的对手;他也害怕御弟,十五天前,当御弟把自己在利斯河畔的公馆提供给他居住的时候,他大为不悦。要求德?布拉加先生离远一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使用他,太让人想起波拿巴。

  德?塔莱朗先生在路易神甫陪同下,将近下午六时进了蒙斯城:德?利塞先生、德?若库尔先生和他府上另外几个常客飞也似地跑去迎接他。他怀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情绪。一个国王认为自己的权威被人轻视时就有这种情绪。他不肯首先去晋见路易十八,对敦促他去的那些人,他说了这样一句大喇喇的话作为答复:“我又不急,明日再去也不迟嘛。”我去看望他;他对我说尽了恭维话。他引诱那些小野心家和那些位高权重的傻瓜,用的就是这种办法。他挽起我的手臂,身子紧靠着我和我说话:这是极为喜欢你的亲密表示。他打算用这套伎俩来使我受宠若惊,昏头转向,可这个如意算盘完全落了空。我甚至没有悟出他的用心。我准备去见国王,邀他同往。

  路易十八正处在痛苦之中:他必须与德?布拉加先生分手;德?布拉加先生不能回法国;因为舆论反对他;虽说我在巴黎时对这位宠臣有些怨言,但在根特城我没有对他表示任何不满。皇上对我的表现甚为满意,感激之余,对我也就特别友善。德?塔莱朗先生的话,已经有人向皇上禀报,皇上便问我:“德?塔莱朗先生自吹再次替我戴上了王冠,还威胁我要回德国去: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这事您怎么看?”我答道:“人家也许是向陛下传错了话;德?塔莱朗先生只是累了。要是皇上同意,我就去部长家看看。”皇上显得很乐意;他最不喜欢烦恼;他希望得到安宁,哪怕为此损害友情。

  在奉承者中间,德?塔莱朗先生被抬举得比任何时候都高。我向他指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应该想到离开。波佐也从这方面开导他:尽管他对德?塔莱朗先生没有半点好感,但作为老熟人,还是愿意在这个时刻看到他理事。此外,他推测德?塔莱朗先生得到沙皇的宠信。我根本无法说服德?塔莱朗先生改变主意,他那些常客总是与我作对;莫尼埃先生甚至认为他应该退步抽身。路易神甫见人就想咬一口,跟我说话时就动了三次牙巴骨:“我要是亲王,决不会在蒙斯待上一刻钟。”我回答道:“神甫先生,你我想到哪儿就可去哪儿;谁也不会发觉我们不在。可德?塔莱朗先生就不是这样。”我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又问亲王道:“您知道皇上会继续行路吗?”德?塔莱朗先生似乎觉得意外,然后他傲慢地对我说:“他不敢!”那模样,就像刀疤脸①在对那些想劝他提防亨利三世居心不良的人说话。

  ①法国历史上第三任吉斯公爵(ducdeGuise,一五五○—一五八八)绰号叫“刀疤脸”。他曾任法国历史上反对新教的联盟首领,后遭人暗杀。

  我回到国王行宫,在那儿见到了德?布拉加先生。我为部长开脱,对陛下说他身体不适,明天肯定会来晋见皇上。“他愿什么时候来就来吧。”路易十八回答说,“我三点动身。”接下来他又满带感情地补上一句:“我就要与德?布拉加先生分手了;这位子空着哩,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这等于是将王室的内务交给我来管理。换了一个处事周全的政治家,准会让人套上马车,在皇上车前车后侍候,并不担心德?塔莱朗先生会从中作梗:可我却傻乎乎地留在客店里。

  德?塔莱朗先生不可能想到皇上会动身,已经上床睡了:到了三点钟,有人唤醒他,告诉他皇上要出发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叫道:“老子被人耍了!背叛了!”仆人们侍候他起床。他平生第一次凌晨三点起床,由德?里塞先生搀扶着走到街上。当他来到国王下榻的宾馆门前时,御辇的头两匹马已经有一半出了大门了。人们赶忙招呼车夫停下。皇上问是怎么回事,有人大叫道:“陛下,是德?塔莱朗先生。”——“他睡了。”路易十八说。——“他在这儿,陛下。”——“好吧!”国王答道。马车退回院里。下人打开车门,皇上下了车,慢吞吞地回到房间。部长瘸着腿跟在后面。德?塔莱朗先生在房里有气地作了一番解释。陛下听他说完,答道:“贝内文托亲王,您要离开我们?温泉水对您会有好处的:以后给我们通点消息吧。”皇上扔下目瞪口呆的亲王,让人扶自己上车,出发了。

  德?塔莱朗先生气得目瞪口呆;路易十八如此冷静,让他不知所措:他德?塔莱朗先生从来以沉着冷静自炫,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打败了,而且被人扔在蒙斯一个广场上,就像是最无足轻重的人似的:这口气他硬是咽不下!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马车远去,接下来他一把揪住德?莱维公爵的上衣钮扣,说:“走吧,公爵先生,去告诉大家,看人家是怎样对待我的!我给皇上重新戴上了王冠(他翻来覆去提到这顶王冠),可是还得去德国重过流亡生活。”

  德?莱维先生漫不经心地听着,踮起脚尖,说:“亲王,我走了,至少皇上身边得有一个大贵族。”

  德?莱维先生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法兰西的掌玺大臣已经坐在车上了:卡佩王朝的两个大贵族并排坐在一辆墨洛温王朝的破公共马车上,只花一半价钱,去追随君主。

  我请德?迪拉先生从中说和,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德?迪拉先生问我:“什么!皇上跟您说了那番话,您还留下不动呀?”德?布拉加先生从蒙斯动身时,感谢我对他的关照。

  我再见到德?塔莱朗先生时,他还是一副难堪模样。他后悔没有听我的劝说,恨自己昨晚像个没脑子的少尉,不肯晋见皇上;他担心人家作出一些安排,把他排斥在外,担心他无法进入政治权力中枢,从准备好的金钱投机中获利。我对他说,尽管我与他见解不同,但一个大使对部长的敬意与依附,我一分也不少;而且,我在国王身边有些朋友,希望不久就会听到好消息。德?塔莱朗先生当时动了真情,亲热地靠在我肩上。他那阵子肯定认为我是个十分伟大的人。

  不久我就收到德?迪拉先生一封信。他从康布雷告诉我,事情已经办好了,德?塔莱朗先生不久收到上路的命令;这一回亲王规规矩矩地服从了。

  皇上可以说是把王室总管的差使提供给我,或更确切地说,赏给我了,我没有跟他走,是受了什么鬼怪的驱使呢?我执意留在蒙斯,伤了他的心。而德?塔莱朗先生勉强跟我熟识,并未得到我的敬重与钦佩,再说这位先生将进入我不参加的内阁,而且生活在腐败的环境之中,我会在那种环境中无法呼吸,可我却为了他的事不惜碰得头破血流!

  还是在蒙斯,贝内文托亲王在这种种难堪之中,派杜普莱先生去那不勒斯领取数百万钱财,这是他在维也纳做成的交易之一。德?布拉加先生也在同一时间上路。他口袋里装着驻那不勒斯大使的任命,以及根特流亡将军们在蒙斯给他的另外几百万经费。我与德?布拉加先生关系良好,准确地说这是因为大家都憎恶他。德;塔莱朗先生性情不好,喜怒无常,而我却对他始终如一,因此赢得了他的友谊;路易十八诚心召我去他身边效力,可我却选择了一个毫无诚意的人的卑鄙行径,而放弃了国王的宠信:我干出这种蠢事,得到报偿:想为大家出力,却被大家抛弃,实在是再公平不过。我回到法国,身无分文,连路费也付不起,而财宝却像下雨一样落在那些失宠的人头上:这种惩罚,我也是活该。当大家都披上黄金甲的时候,努力做一个穷骑士倒不失为一件惬意事;不过即使这样也不能犯大错:我如果留在国王身边,那么塔莱朗和富歇的内阁就几乎不可能成立;复辟王朝由一个讲道义的有信誉的内阁开始,后来的内阁也就可以变好。我对自己素来不大关心,这种性情使我把握不住事情的重要性:大多数人的缺点是自视过高,我的缺点却是缺乏足够的自信:我自己素来轻视自己的发达机遇。我本应该明白,此时此刻,法兰西的命运与我卑微的命运连在一起:这就是历史上十分常见的错综复杂的状况。

  从蒙斯到戈纳斯——我与勃寥伯爵反对任命富歇为部长:我的理由——威灵顿公爵获胜——阿尔努维尔——圣德尼——与皇上最后的交谈

  终于从蒙斯出来后,我到达卡托—康布雷;德?塔莱朗先生在此与我会合:法兰西的享利二世与西班牙的腓力浦二世于一五五九年媾和,我们好像是来重订这一和约似的。

  在康布雷,由于德?拉苏兹侯爵,我们待在费奈隆的故乡时的“住宿官”已经拿走了德?莱维夫人和我们夫妇的房票,我们只好露宿街头。周围是节日的篝火,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高呼“皇上万岁!”的居民。一个大学生听说我在街上,就把我们领到他母亲家里。

  法国几个王朝的朋友们开始露面了;他们来康布雷不是为了结盟反对威尼斯①,而是为了联合起来反对新宪法;他们跑来把接连不断的忠诚和对宪章的仇恨献在国王脚下:他们认为这是在御弟身边必不可少的护照;我和两三个有理性的老实人已经闻到了雅各宾主义的气息。

  ①一五○八年教皇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康布雷订立反对威尼斯的条约。

  六月二十三日,发表了康布雷声明。国王在声明中说:“我不愿意让这些人远离我。他们的名声是使法国痛苦、使欧洲恐惧的一个原因。”然而,请看,马尔桑派说出富歇的名字,带了多么深厚的感激之情!皇上嘲笑他兄弟的新激情,说:“这可不是得自神明的启示。”我在前面已经述及,百日王朝之后,我在途经康布雷时,曾徒劳地寻找在纳瓦尔团当兵时的住所,以及与拉马尔蒂尼埃经常去泡的咖啡馆:可是它们与我的青春一起消逝了。

  从康布雷动身,我们走到鲁瓦镇宿下:客店老板娘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当成了太子妃,叫人欢呼着把她抬到一间餐厅。那里有一张大桌子,摆了三十副刀餐;房里点着大小蜡烛,燃着一大盆炉火,空气闷得很。老板娘不肯收食宿费,说:“我没有替国王去上断头台,都瞧自己不来哩。”有一团火在那么多世纪激励着法国人,她就是这团火的最后一点火花。

  拉博里先生的姻兄拉莫特将军受京城权力当局派遣,来告诉我们,不佩戴三色标志,我们进不了巴黎。德?拉斐德先生和另外几个委员小心地从一个参谋部侍候到另一个参谋部,在外国人那里为法兰西乞讨随便一个主子。但他们在盟军那里受到很不客气的接待。照哥萨克的选择,任何国王,只要不是圣路易和路易十六的后人,就是杰出的君主。

  在鲁瓦召开了内阁会议:德?塔莱朗先生让人给自己的马车套上两匹瘦马,去了陛下的行宫。他的车马随从占据了不小的位置,从部长下榻的客店一直排到国王的行宫门口。他下车后向我们宣读了一份备忘录:他考虑了我们到达巴黎后应该作出的决定,对不分派别,一视同仁,公开任用的必要性试作一些阐述;他表示可以将宽赦的范围扩及审讯路易十六的人。陛下气得一脸通红,两手拍打着椅子扶手,叫道:“绝对不行!”可惜这“不行”只维持了二十四小时。

  到了桑利,我们去一个议事司铎家下榻:他家女仆把我们当一群丧家之犬来接待。至于议事司铎本人,他并不是桑利的首任主教、该城的主保圣人圣里约,他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他吩咐女仆,只帮我们买点吃的,而且是用我们的钱,其余就不管了。《基督教真谛》对我毫无帮助。然而桑利本应是我们的吉兆,因为亨利四世一五七六年正是在该城逃脱了看守的魔掌。那位国王、蒙田的同乡逃出来后叫道:“有两样东西留在巴黎,我很舍不得:一样是弥撒,一样是我妻子。”

  我们从桑利出发去菲利普—奥古斯特的家乡。那地方又叫戈纳斯。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们发现有两人朝我们走来:原来是麦克唐纳元帅和我的忠实朋友希德?德?纳维尔。他们拦住我们的马车,问德?塔莱朗先生在哪儿。他们很爽快地告诉我,他们找德?塔莱朗先生,是为了通知皇上,陛下如果不把富歇任命为部长,就别想进巴黎城。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路易十八尽管在鲁瓦作了明确表示,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问元帅:“什么!元帅先生,只有答应了那些苛刻条件,我们才能进城吗?”——“子爵先生,确实如此,”元帅答道,“不过我还不太相信。”

  皇上在戈纳斯停了两个钟头。我让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别下车,就待在大路上,自己则去村公所参加会议。在那儿大家讨论了一项措施。王国将来的命运就取决于它。辩论激烈。只有我和勃寥两人主张,无论如何路易十八不能同意富歇先生人阁。皇上听着。我看出来,他想坚持鲁瓦的表态,但是御弟左右了他的思想,威灵顿公爵又向他施加压力。

  在《论立宪君主制》中的一章,我扼要阐述了在戈纳斯摆出的理由。我那时很激动;话语从口里说出来,自有一股力量,写在纸上,则软弱无力。我在那一章里说:“不管在哪儿,只要有公开的论坛,有可能招致批评的人就不能担任政府首长。总会有某种演说,某种言论,迫使那样的部长提出呈辞,退出议会。这种机制本是代议制政府自由原则的结果,但是当所有幻觉汇聚一堂,不顾皇上极有理由的厌恶,要把一个名人推举进内阁,人们却感觉不到这一点。此人的晋升,必然引出下面的后果:不是宪章被废弃,就是内阁在开会时垮台。我们想象一下,我所指的那个人如果旁听众议院关于元月二十一日条约的辩论,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随时可能被里昂的某位代表斥责,随时可能听到那句可怕的话:你就是那家伙!那种人只有与土耳其苏丹巴耶塞特宫廷的哑巴,或者与波拿巴立法团的哑巴在一起,才可能公开任职。要是一个议员,拿份《箴言报》走上讲坛,朗读一七九五年八月九日国民公会的通告,那位部长会有什么感觉呢?那份通告把“他,富歇(我是逐字逐句引述原文)当作贪污犯、恐怖主义者开除出国民公会,说他不论成为什么代表大会的成员,他那有罪的残忍行为都将给该代表大会带来耻辱和污点”。要是议员发问,按照这份通告,把富歇逐出内阁的理由是不成立,那富歇又何地自容呢?

  可惜这些事都被大家忘记了!

  不幸的是如果人们硬是认为,这样一个人有时还是有用的,那么,就应该把他安置在幕后,以借用他那令人伤心的经验;可是如果要违反圣意和民意,公然抬出这样一位部长来处理国家大事,公然任用连波拿巴当年都看做无耻小人的角色,岂不是表明要放弃自由与德行吗?一顶王冠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吗?现在连抛开一个人都做不了主,真要任用富歇之后,谁还能把他开除呢?

  各派人物都在积极活动,却没人想到他们选定的政体形式;人人都谈论宪法、自由、平等、民权,却没有人愿意实行;一些时髦的空话:人们无意中询问宪章的消息,同时却希望宪章很快完蛋。自由党和保王党倾向于由风习改良的专制政体:这是法兰西的折衷办法与行事方式。物质利益高于一切;据说,人家不愿放弃大革命期间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承受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打算让邻居也来承载一点:有人断定,恶变成了一种公共元素,它从此将与各届政府结合,像一种极其重要的原则进入社会。

  我由于道德与宗教观念的影响,我才产生出有关宪章的那些想法,没想到却招来了某些派别的仇恨:对于保王党来说,我太热爱自由了;对革命者而言,我又太鄙视那些罪恶。我如果不甘愿吃大亏,在那儿像小学教师一样反复宣传宪法精神,那么从头一天起极端保王派和雅各宾党人就把宪章装进他们绣着百合花的燕尾服,或者卡修斯式的卡马尼奥拉服①口袋里去了。

  ①卡修斯(Cassius,卒于公元前四二年),古罗马将军,庞培的拥护者,所穿的军服,与法国大革命时流行的卡马尼奥拉服式样相近。

  德?塔莱朗先生不喜欢富歇先生;但更奇怪的是,富歇先生憎恶,并且鄙视德?塔莱朗先生:达到这个成功地步委实不易。德?塔莱朗先生起初也许乐于看到人家把自己与富歇先生分别对待,后来却觉得此人无法摆脱,便举手赞同。但是他没有想到,如果奉行宪章(他尤其与里昂大屠杀的刽子手连在一起),他不会比富歇更为人们所接受。

  我预先提出的警告,很快就应验了:接受德?奥特朗特公爵人阁,人们并没有得到好处,得到的只是耻辱;两院渐渐移过来的阴影足以让过于遭受论坛自由抨击的部长们隐没。

  我的反对毫无作用:按照懦弱性格的惯例,皇上召开会议,但什么也定不下来;只有阿尔鲁维尔城堡才能决定法令。

  在阿尔鲁维尔城堡,从不召开合乎规定的会议。集会的只是一些亲信和秘密加入的人。德?塔莱朗先生比我们先到,在与朋友们交流情况。威灵顿公爵到了;我看见他乘敞篷四轮马车经过,帽上的羽饰迎风飘扬。,他把富歇先生和德?塔莱朗先生当作滑铁卢大捷的两份礼物,来赐予法国。当有人告诉他,德?奥特朗特公爵犯有弑君罪,可能有点麻烦,他答道:“这是鸡毛蒜皮的事。”一个信奉新教的爱尔兰人,一个英国将军,既不熟悉我们的风俗,也不了解我们的历史,在一七九三年的法国只看到一六四九年①的英国的人,却被委任来决定我们的命运!波拿巴的野心害得我们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

  ①英王查理一世于一六四九年被处决。

  我离开众人,在花园里转悠。一七九四年,财务总监马索尔在九十三岁时,就是从这座花园走到马德洛纳特监狱,并在那里去世的;因为当时死神作大检阅,没有遗漏一个人。我不会再被召去开会了。君臣之间的患难之情已经完结:皇上准备回王宫,我则准备回那偏僻住所。君主一旦重掌大权,他们周围就再度形成空白地带。我经过杜伊勒利宫那些静寂无人的厅堂去皇上的书房时,很少不经过一番认真思考:在我看来,这是另一类荒漠,是无边的寂寞,在这里,世界本身都在天主那惟一真实的存在面前消失。

  在阿尔鲁维尔缺少面包;若不是一位名叫杜布尔和我们一样从根特过来的军官收罗吃的,我们就会饿肚子。杜布尔先生去居民家“打秋风”,从逃走的村长家给我们带来半只绵羊。这位村长的女仆像博韦那位独住的女英雄,若是有武器,准会像让娜?阿舍特②一样接待我们。

  ②法国十五世纪女英雄,博韦被勃艮第公爵鲁莽查理围困时,她带领居民武装保卫家乡,迫使敌军撤退。上文博韦那位独住的女英雄便是指她。

  我们前往圣德尼:道路两旁是一座挨一座铺开的普军与英军营帐;眼光触及远处修道院的尖顶;在修道院的地基达戈贝尔特③扔下了他的金银财宝,在修道院的地下室里,王族代代传人埋葬了族中的国王和伟人;四个月前,我们把路易十六的遗骨移葬那里,以代替其他人的骨灰。一八○○年我第一次流亡归来时,也曾经过这块圣德尼平原;那时在这里扎营的还只是拿破仑的士兵;换下蒙莫朗西大元帅老营的还是法国人。

  ③达戈贝尔特(Dagobert),生于七世纪初,公元六二三—六三九年为法兰克国王。

  一位面包商接待我们住宿。晚上,将近九时,我去晋见皇上。陛下住在修道院里:荣誉勋位团那些小姑娘老是呼喊:“拿破仑万岁!”费尽力气也劝阻不了。我首先进了附属教堂。毗连修道院的一面墙倒了。古老的教堂只点着一盏灯。在地下墓穴的人口,我作了祈祷,在那儿,我曾目睹路易十六的遗骨安放下去:我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一颗心完全被深愁重忧和宗教感情所淹没,这样的时刻,不知从前是否经历过。接下来我就去了陛下的行宫。有人把我领进皇上寝宫前的一间厅房,里面没有人。我坐在角落里等候陛下接见。突然有一张门打开了:邪恶倚着罪恶的臂膀悄悄地进来了——富歇先生扶着德?塔莱朗先生走着;这丑恶的一幕慢慢地从我眼前晃过,进了皇上的书房,看不见了。富歇来向主子发誓,保证诚心效忠,保证敬重君主;忠诚的弑君者跪在地上,把让路易十六人头落地的两只手放在遇难先王的弟弟手中;背教的主教充当他的誓言的担保人。

  次日,到了圣日耳曼郊区:为了富歇的任命,一切势力,信教的与不信教的,有德行的与邪恶堕落的,保王党与革命党,外国人与法国人都卷了进来;到处都有人叫喊:“不用富歇,皇上不得安全;不用富歇,法国没救;他已经独自拯救了祖国,他独自也能完成伟业。”德?迪拉老公爵夫人是捧富歇最起劲的贵妇之一;克鲁索尔大法官是幸存的马耳他骑土团的骑士,他也随声附和,说他的头颅能留在肩上,全赖富歇先生保全。胆小的人是那样惧怕波拿巴,以至于把里昂大屠杀的刽子手当作提图斯①式的人物来歌颂。在三个多月里,圣日耳曼郊区的沙龙把我视作异类,因为我不赞同任命他们的内阁。这些可怜人,他们拜倒在“新贵”脚下,拥戴富歇,却照旧吹嘘他们如何高贵,如何仇恨革命者,如何经受考验,忠于君主,如何坚持原则。

  ①提图斯(Titus),古罗马帝国皇帝(公元七九一八一年在位),以红善著称,在位期间未下令处死过一个人。

  富歇感到他的部长生涯与代议制君主体制的规则无法相容:由于他不可能与一个合法政府的成分相融合,他就试图让政治环境与自己的本性一致。他制造出虚假的恐怖;他打算根据一些臆想的危险,来强迫皇上承认波拿巴的两院,接受他们匆忙修改的权利宣言;甚至有人私下议论放逐御弟父子的必要:目的在于孤立皇上。

  人们继续受骗:国民卫队翻过巴黎的墙垣,来保证自己的忠诚也是徒劳;有人肯定这支队伍部署不好。乱党命人关闭巴黎城门,以阻止在百日政变期间仍然支持正统王朝的民众跑出来迎接我们。甚至有人说这些百姓威胁要在路易十八经过时行刺。大家真是盲目至极,因为法国军队虽然退到了罗亚尔河,十五万盟军占据了京城外围各个战略要津,却还是有人声称皇上不够强大,不能进入一座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些市民的城市:只要市民想闹事,极有可能藏匿一小撮拿破仑的联盟军。不幸的是,由于一连串不可避免的巧合,皇上似乎成了普鲁士人和英国人的首领;他以为围着他的都是自由党人,陪同他的都是敌人;他好像是被一支仪仗队所包围,而这支仪仗队其实是宪警,要把他带出他自己的王国。于是他只让外国人陪伴他穿过巴黎。后来有一天,这件事成了驱逐他家族的理由。

  波拿巴退位以后成立的临时政府被解散了,因为它干了一桩指控王权的行为:这是一块待接石,人家指望有朝一日在那块石头上建起新的革命。

  第一次复辟时我同意保留三色旗:它闪耀着它的全部光荣;白旗被人遗忘了;那么多的胜利给予这三种颜色以合法地位,保留它们,并不意味着给一场可预见的革命准备一个重新集合队伍的标记。不采用白旗是明智的,但是在波拿巴的掷弹兵举过之后将它抛弃则是卑鄙行为:从卡夫丁轭形门下①通过不可能不受惩罚;侮辱人的事也是致人于死地的事:一记耳光在身体上并未给你造成任何伤害,然而它却杀了你。

  ①公元前三二一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打败罗马军队,强迫他们通过轭形门,以示侮辱。

  在离开圣德尼之前我受到国王接见,与他作了如下对话:

  “什么事?”路易十八问我,以这声含有惊讶的话开始了对话。

  “是这样,陛下:您要用德?奥特朗特公爵?”

  “必须用他:从我弟弟到克鲁索尔大法官(此人倒并不可疑),大家都说我们只能用他:你的看法呢?”

  “陛下,既然事情已定,我就请求陛下允许我沉默。”

  “不,不,你说出来:你知道,从根特以来我一直在抵制。”

  “陛下,我只服从您的命令;请原谅我的忠心:我认为君主政体完了。”

  皇上保持沉默;我开始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可怕。这时陛下开口道:

  “唉,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我与你的看法一样。”

  我以这段对话结束有关百日王朝的叙述。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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