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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战争与回忆(1941-1945)》->正文
第八十一章

  午夜已经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把荒凉无人的街道照成了银白色,把那列漫长的货车也照成了银白色,那列货车轰隆轰隆、尖声叫着驶进了巴恩霍夫大街,在汉堡营房外边嘎啦啦地停下。这种响声在笔直的街道中间发出了回音,把辗转不安、朦胧睡去的人们全惊醒了。“你听见那声音吗?”这句话,以多种语言从那一排排拥挤不堪的三层卧铺之间悄悄传了出来。

  有很长时期都没把居民遣送走了。这列火车可能是为那个愚蠢的美化运动送进更多的材料来。再不然,它也许是来把工厂的产品运送走的。担忧发愁的人们这样低声密语着,虽然除了人外,一切通常总是用卡车和马拉的大车运出运进,不用火车。当然,可能是运送进一批人来,但送来的人一般总在白天到达。

  埃伦。杰斯特罗在泽街上他那套陈设精美得近乎荒谬的底层房间里(这将是红十字会来宾们停下来参观的一个地点)细读犹太教法典,他听见了火车到来的声音。娜塔丽并没醒。这也好!长老市政委员会为这道遣送命令斗争了好几天。控制数字在杰斯特罗的头脑里留下了烙印:当前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全部犹太人35,000德国人加以保护的人(知名人士、半犹太血统者、丹麦人、荣誉奖章者、负过伤的老战士以及他们的家属)9,500中央秘书处加以保护的人(行政人员、官僚、艺术人员、兵工厂工人)6,500受保护的人共计16,000可供遣送的人19,000七千五百人非走不可——几乎是“可供遣送的”人数的一半,占犹太区全体居民的五分之一。这些日期多么惹人生气地捉弄人啊!期望盟军五月十五日登陆的情绪掠过了特来西恩施塔特。人们一直在等待和祈求这个日子到来。现在,遣送组对五月十五日第一次送走的两千五百人正发疯般地一再翻着索引卡片。这次遣送将分三列火车在接连三天内进行。

  这次遣送将严重地破坏美化运动。技术处正派人在重新粉刷全市,铺花床,铺草皮,建设,翻造。这样一来,他们将失去不少劳动力。各个管弦乐队、合唱队、戏剧和歌剧的演员名单都将支离破碎。但是党卫军却漠不关心。拉姆曾经警告说,这项工作得办好,各种演出也得顺利进行,要不然主管的人就会后悔莫及。美化运动是这次遣送的起因。当红十字会参观访问的日期接近时,司令官变得紧张不安,不知自己能否使这次访问顺着一条限制性的路线进行。整个犹太区都打扫干净了。为了缓和一下过度的拥挤,东方的这道水门再次给打开了。

  杰斯特罗对这出大悲剧——还对私人的一个损失——感到伤心。司令部下令,要把市内所有的孤儿全体送走。红十字会来宾们询问一个孩子的父母时,不可以听说到他们已经死了,或者——这是句禁忌的话——“给遣送走了。”他主持的犹太教法典学习班有一半学生全是孤儿。他的高材生施米尔。霍罗维茨就是一个:一个十六岁的瘦削、怕羞的小伙子,一头长发,有细软的胡须、无限忧伤的大眼睛和闪电般的智慧。他失去施米尔怎么受得了呢?但愿盟军当真会登陆,那就好了!但愿那一冲击会延缓或打消这次遣送!把七千五百名犹太人从这场大屠杀中拯救出来,那将是一个奇迹。单单把施米尔拯救出卡,就是一个奇迹。在杰斯特罗怜爱地看来,这孩子头脑里发出的光辉可以照亮全体犹太民族的前途。他可以成为一个迈蒙涅德斯,一个拉希。在奥斯威辛上空一闪的可怕火焰中失去这样一个才子,那该多伤心!

  清晨,娜塔丽到云母工厂去上班,并不知道有那列等候着的火车。杰斯特罗到新搬了地方、设备极佳的图书馆去。一所规模不大的专科学院的图书馆也不过如此:整间整间屋子里放满了崭新的钢书架、明亮的灯光、光滑的书桌、考究的座椅,甚至还铺上了地毯。收藏的书籍十分丰富,有欧洲各种主要语言的各类书籍,也有一批使人惊愕的犹太书籍,全都很精确地制成索引,编目分录。当然,没人在使用这套奢侈的设备。读者和借书人到恰当的时候,都得好好演习一下,使一切在丹麦客人看来全自自然然。

  杰斯特罗手下的人没谁提到火车的事。白天渐渐过渡到了傍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暗暗希望,一切都会顺遂。可是他们毕竟来了:遣送委员会的两个衣衫褴褛的犹太人:一个生着波纹般红头发的高大个儿拿着那叠征召通知;一个黄脸的矮子拿着签收的名册。他们的神情是痛苦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一股受人憎恨的气氛中行走。他们沉重而缓缓地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把每一个遣送的人搜寻出来,把征召通知递交给他,让他签名收下。图书馆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七名工作人员中杰斯特罗失去了五名,包括施米尔。霍罗维茨在内。施米尔坐在办公桌前边,桌上放着那张灰色卡片,他抹了抹自己那少年人的胡须,望望杰斯特罗。随后,他把手心缓缓地翻过来向外朝上,有黑眼圈的暗色眼睛大睁着,就和拜占庭镶嵌工艺中耶稣的眼睛一样使人悲伤。

  杰斯特罗回到住处的时候,娜塔丽已经在那儿了。她用一双跟施米尔。霍罗维茨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朝他举起了两张灰色卡片。她和路易斯被指定搭乘第三班火车于十七日出发,“到德累斯顿方面重新定居。”他们遣送的号码全写在卡片上。她必须带着路易斯于十六日向汉堡营房报到,随身携带轻便的行李、一套换洗内衣以及二十四小时的口粮。

  “这一定搞错啦,”杰斯特罗说。“我这就去找爱泼斯坦。”

  娜塔丽的脸色跟卡片一样灰白。“你认为是搞错了吗?”

  “肯定搞错啦。你是个知名人士,云母工厂工人,又是幼儿园的女教师。遣送委员会是个疯人院。有人抽错了卡片啦。我一小时内就回来。你高高兴兴的。”

  马格德堡营房外边闹哄哄地挤了一大群人。信口滥骂的犹太区卫兵正想法把人排成一行;他们使用拳头、肩膀,偶尔还用橡皮棒子。杰斯特罗由一个专用的入口走了进去。从主要门厅的那头,传来了挤满遣送组办公室的申请人愤怒、焦急的喧哗。在爱泼斯坦的套间外面,又有一行人站着。杰斯特罗认出来是经济处和技术处的高级人员。这次遣送范围真广!杰斯特罗没去排队。长老的身份是一个讨厌的包袱,但是它至少给人权利,可以去接近大人物,甚至——如果当真有事要跟他们打交道的话——可以去找党卫军。爱泼斯坦的美貌的柏林秘书显得疲惫、烦躁,可是她却朝着杰斯特罗勉强地笑笑,放他走了进去。

  爱泼斯坦两手紧紧抓住他那张崭新、漂亮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坐在那儿。就陈设和装饰而言,这间办公室现在简直适合布拉格的一个银行家;预定将要在这儿向红十字会作一次长时间的情况汇报。爱泼斯坦看见杰斯特罗,显得很惊讶。他对娜塔丽的事是热忱和同情的。是的,错误并不是绝对不可能。搞遣送工作的那些可怜的家伙,晕头转向地四处乱跑。他去调查一下。杰斯特罗的侄女儿有没有偶然闯了什么祸呢?杰斯特罗说:“没这样的事,肯定没有。”他想把灰色卡片交给爱泼斯坦。

  这个高级长老把手缩了回去。“不,不,不,让她先保留着,不要把事情弄乱。等错误获得纠正以后,会通知她把这卡片还回来的。”

  一连三天,爱泼斯坦方面没传来任何进一步的消息。杰斯特罗再三设法想要见他,可是那个柏林秘书变得冷淡、讨厌、公事公办。她说,跟她纠缠是没有用的。高级长老得到消息后,会通知他。同时,娜塔丽探听出来,并且告诉了杰斯特罗,她的犹太复国主义团体中的全体成员都收到了遣送通知。她还愁眉不展地承认,杰斯特罗是有先见之明的,准是有个告密的人出卖了他们,他们正在给清除掉。这伙人里有医院的外科主任、粮食管理机构的副经理以及德国犹太退伍军人协会以前的会长。显然,这群人全得不到庇护了。

  头两班火车驶走了。除了娜塔丽本人以外,她的秘密小集团的成员全给送走了。第三班,一长列装牲口用的车厢尖声叫着驶进了巴恩霍夫大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各处,被遣送的人在下午灿烂的阳光里携带着行李、干粮和小小孩,朝着汉堡营房沉重地走去。

  杰斯特罗又作了最后一次尝试,想见见爱泼斯坦。他失败了,回到了住处,不过这时候却有了一线希望。他有一个学生在中央秘书处工作,悄悄把消息告诉了他。遣送委员会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他们发出了八千多张征召通知,但是党卫军跟德国铁路公司订好合同,只好运送七千五百人。德国铁路公司管这种运输工作叫“特别列车”,他们向党卫军收减低了的三等团体票价。列车车厢总共只够装运七千五百人。所以至少有五百张征召通知可以取消;有五百名要遣送的人可以得救!

  杰斯特罗把这消息一五一十说给娜塔丽听的时候,她正坐在长沙发椅上做针线,路易斯呆在她的身旁。她听到这消息,并没什么高兴的反应,几乎根本没反应。遇到情况恶劣的时候,娜塔而总凭借一层范围狭隘的麻木外壳来保护她自己,这时候她又退缩进这层老的外壳里去了。

  她告诉杰斯特罗,眼下她正感到踌躇,不知该穿点儿什么。她把路易斯打扮得像方特勒罗伊小爵爷那样,向不走的人家买下或是借来一些衣服。她以镇定、迷惘、近乎自相矛盾的逻辑说明,她的仪表将是很重要的,因为她不再受到一位有名的叔叔的庇护了。她就要靠她自己,所以得摆出最好的神态来。她马上就要到党卫军那儿去,只要她能够在党卫军官兵的眼里立即获得好感,证明自己是美国人,又是知名人士,那么女性的魅力和路易斯的天真可爱,加上对一个年轻母亲的同情,准可以帮她产生影响。她该不该穿这件相当诱惑人的紫衣裳去呢?他们谈话的时候,她正在这件衣裳上缝上一个黄星标志。她说,在这么暖和的天气里,穿这件衣服上路可能正合适。埃伦认为怎样?

  他温和地迎合着她当时的心情。不,这件紫衣裳也许会惹得德国人,甚至低下的犹太人放肆起来。那身定做的灰衣服很文雅,很象德国人的气派,而且又能衬托出她的身材。她和路易斯到达时,会显得很突出。在他这样说着时,她一本正经地不住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就把缝上黄星标志的那件衣裳折叠起来,放到提箱里,说迟早也许还会有用。她继续忙着收拾行李,就自己必须作出的种种抉择半对自己、半对杰斯特罗嘟哝着。埃伦用钥匙把书桌一只抽屉打开,取出一柄小刀,把右脚上那只结实的轻便鞋的两三个缝线处割开。她虽然有点儿麻木,这却叫她觉得奇怪。“你在干什么?”这只鞋太小啦,他边这么说,边走进自己的房间去。、等他再走出来时,他穿上了那套最好的衣服,戴上了那顶旧的软呢帽,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遣送的人;他的脸色到底是很严肃、很烦乱还是很惊慌,她可说不上来是哪一样。

  “娜塔丽,我要在取消一些征召通知的这件事上紧紧追下去。”

  “但是我不久就得上汉堡营房去啦。”

  “我不会需要多少时间。不管怎样,我今儿晚上也可以上那儿去看你们。”

  她凝视着他。“说实在的,你认为还有希望吗?”她的声音是怀疑的,冷漠的。

  “咱们瞧吧。”路易斯在地板上玩娜塔丽的那个庞奇木偶,埃伦在他身旁弯下一只膝来。“路易斯,”他用意第绪语说,“再会啦,愿上帝保佑你。”他亲了亲这孩子。刺痒的胡须惹得路易斯格格笑了。

  娜塔丽收拾好行李,把手提箱关上,把包袱扎好。她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了。这是她觉得难以忍受的。使自己忙忙碌碌,是她摆脱恐惧的最好办法。她深深知道,她和路易斯是到了危险的边沿。她并没忘却埃伦转达的、班瑞尔所讲的“东方”发生的事情、她并没忘却,只不过她把那抑制在心里。她和埃伦全没再提到过奥斯威辛。遣送的通知上也一句没提到奥斯威辛。她对于自己很可能是上那儿去的这一想头,根本就不去仔细琢磨。到这时候,她甚至还不为自己牵连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地下组织中而感到后悔。这件事使她情绪高昂,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并且使自己的命运有了某种意义。

  德国人进行残酷的压迫,是由于犹太人手无寸铁,无家可归。恶运使她陷进了这场大灾难。但是西方自由主义永远是一座海市蜃楼。同化是办不到的。直到如今,她自己一直过着一种空虚的犹太人生活,但是她发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如果她活下去不死,她的一生就要用在巴勒斯坦犹太民族那片古老的国土上恢复犹太国。

  她相信这一点。这是她的新信念。至少她相信自己相信。一个微弱的反抗而嘲弄的美国声音始终没从她心头完全消逝;它悄悄地说,她真正需要的是活下去,回到拜伦身边,在旧金山或科罗拉多州居住下来;她的突然转变,接受犹太复国主义,这只是治疗她陷入困境、痛苦不堪的一种精神性吗啡。可是吗啡也好,信念也好,她却为它冒着生命危险,准备付出代价,而且仍旧没为它感到后悔。她所后悔的只是,自己没立即接受班瑞尔的提议,把路易斯送走。但愿她还可以这么办,那该多么好啊!

  她不能再等埃伦了,只好背着一包干粮和盥洗用品,一手拎着一只提箱,出发上汉堡营房去,路易斯跟在她的身旁蹒跚地走着。她走进了一行背着背包、衣衫破旧、弯腰曲背的犹太人行列,他们全朝那个方向走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四处,在嫩绿的草地边沿,盛开着许多鲜花,这些草地是过去两三星期内新铺好的。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街道这时候很干净。全市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建筑物新粉成黄色,闪闪发光。虽然美化运动还有不少事情要做,红十字会客人们眼下几乎已经可以给蒙混过去了,娜塔丽斜眼看着街道正前方的落日时,这样郁闷地想着,蒙混过去,那就是说,如果他们不走进营房去的话,或者如果他们不去追问伸入市区的那条铁路支线或是当地的死亡率的话。

  她挤进了汉堡营房外边那条长长的行列,手里紧紧搀着路易斯,一边用脚把提箱推着向前。在街道对面终点站的顶棚下边,停着那辆黑色机车。院子入口处,在党卫军士兵的监视下,遣送委员会的犹太人坐在白木桌旁,非正式地查问这批遣送的人——盘问,点名,叫号数,用橡皮戳子在文件上盖章,一切都是以移民检查官特有的那种厌烦急躁的态度来办理,这在任何国境线上全都一样。

  后来,轮到娜塔丽了。接过她文件的办事人员是一个身材矮小、头戴一顶红布便帽的人。他用德语朝她大声叫嚷,在文件上盖了章,潦潦草草地作了点儿记录。接着,他收下她的卡片,回脸朝启后吆喝了两个号码。一个三天没剃胡子的人递给他两个穿了绳子的硬纸板标志。娜塔丽那两张灰色卡片上的号码用巨大的黑数目字写在这两个标志上。娜塔丽把一个号码牌挂在自己的颈子上肥另一个挂在路易斯的颈予上。

  在党卫军总部,埃伦。杰斯特罗手拿呢帽,站在司令官办公室外面,因为副官吩咐他在过道里等着。穿军服的德国人从他身旁走过去,一眼也不看他。一个犹太长老应召到中队长拉姆的办公室来,这并不是罕见的事,尤其是在推进美化运动的时候。忧虑使这个老人两膝发软,然而他又不敢倚靠着墙壁。一个犹太人当着德国人的面摆出懒洋洋的姿势,那就会招来一拳头或是一棍子,美化也好,不美化也好。这份谨慎小心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使自己直挺挺地站着。

  他在自己的住处作出这项决定时,心头十分忧虑不安。当他割开鞋子缝线的时候,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第一刀竟然滑到一旁,割破了他的左拇指,虽然他裹了一块碎布,伤口这时还在出血。幸而娜塔丽在惊得发得的情况下没注意到这件事,尽管她的确瞧见他把缝线割断。可是一旦作出了决定,他就战胜了疑虑,勇往直前。其余的事全掌握在上帝的手里。最后冒险的时机取决于他。盟军会登陆的,如果不是在五月,那么就是在六、七月。德国人在各条战线上都节节败退。战争也许会很突兀地一下就结束。娜塔丽和路易斯这次遣送决不可以走。

  “送礼,祈祷,战斗!”

  埃伦。杰斯特罗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着这三个希伯来字。这三个字给了他勇气。童年上一课讲述雅各和以扫的《圣经》课时,他就记住了这三个字。经过二十年的分离之后,弟兄俩就要会面了,雅各听说以扫带了四百名武装人员前来。雅各于是派人先送了大宗礼物去,整群整群的牛、驴子和骆驼;他把商队排成阵势,准备战斗;同时他恳求上帝给予帮助。拉希评论说,“准备接待敌人的三种方法是:送礼、祈祷和战斗。”

  杰斯特罗祈祷过了。他随身携带有贵重的礼品。倘若万不得已,他也预备战斗。

  副官是一个高大个儿、红脸蛋儿的奥地利人,年龄肯定不到二十五岁,可是他的武装皮带却把绿军装遮盖着的腹部束成了圆滚滚的两团。他把办公室的门拉开。“好吧,喂。上这里来。”

  杰斯特罗穿过外间,走进敞开着的房门,到了拉姆的办公室里。满面怒容的司令官正坐在办公室里他的桌子旁写字。副官在杰斯特罗身后把门关上。拉姆并没抬起头来。他的钢笔沙沙沙地写了又写。杰斯特罗急切地想要小便。他以前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希特勒和希姆莱的巨幅肖像,卐字旗,墙上的一面巨大的银黑二色的圆形雕饰,上面有放大了的党卫军两道电光的徽章,这一切都使他气馁。在任何其他情况下,他几乎全会要求上盥洗室去一次,但是这时候他不敢开口。

  “你到底想要什么?”拉姆猛然大喝一声,一面恶狠狠地瞪眼望着他,脸色也变红了。

  “司令官阁下,我可以恭恭敬敬地——”

  “恭恭敬敬地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嘛上这儿来吗?替你的那个犹太婊子侄女儿说一句话,你立刻就会浑身是血,从这儿给扔出去!你明白吗?你以为自己是个狗屁的长老,就可以闯进总部来,替阴谋危害德国政府的一个犹太母猪求情吗?”

  这就是拉姆的作风。他有火暴的性子,遇到这种时刻可以变得很危险。杰斯特罗险些儿垮掉了。拉姆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朝他尖声嚷道:“怎么样,犹太人?你要求见司令官,是吗?我给你两分钟。要是你哪怕提上一次你那个婊子侄女儿,我就把你的牙齿敲下你这猪一样的喉咙去!快说!”

  杰斯特罗用很低的声调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犯下了一项大罪,想向您坦白说出来。”

  “什么?什么?大罪?”那张暴躁的脸孔蹙了起来,显得有些迷惑。

  杰斯特罗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柔软的黄色小荷包。“他用一只颤抖得厉害的手把荷包放在办公桌上司令官的面前。拉姆睁大眼睛先望望他,又望望荷包,然后拿起荷包,把六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全部倒到了桌上。

  “一九四零年,我在罗马用两万五千美元买下来的,司令官阁下。那时候我住在意大利,在锡耶纳。”杰斯特罗说的时候,嗓音稍许坚定下来。“墨索里尼参战以后,我采取了预防的办法,把钱换成了钻石。作为一个知名人士,我到达特莱西恩施塔特时并没受到检查。条例规定得把珠宝交出来。我知道这一点。我犯下这个严重的罪过泪己很后悔,所以来坦自认罪的。”

  拉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两眼注视着钻石,咧开嘴怒气渐消地笑笑。

  “由于它们的价值,”杰斯特罗补上一句,“我认为最好直接把它们交给司令官阁下。”

  拉姆瞪起两眼对着杰斯特罗嘲弄地看了好半天,猛地纵声大笑起来。“价值!你大概是从一个犹太骗子那儿买来的,全是玻璃。”

  “我在比尔加里那儿买的,司令官阁下。您管保听说过意大利最好的珠宝商。商标就在荷包上。”

  拉姆并没去看荷包。他用手背把钻石推开,钻石在吸墨水纸纸板上四散开来。

  “你把它们一直藏在哪儿的?”

  “藏在鞋底里。”

  “哈!犹太人的老把戏。你还藏了多少?”拉姆的音调变得象谈心那样很尖刻。这也是他的作风。一旦他的怒气过去以后,你可以跟他攀谈攀谈。爱泼斯坦说:“拉姆叫的时候多,咬人的时候少。”然而,他的确咬人。贿赂就搁在办公桌上。可拉姆并没拿。这时候,杰斯特罗的命运正在未定之天。

  “我什么也没有啦。”

  “要是上小堡里去把你的xx巴蛋拧一拧,你也许会想起你忽略了点儿什么。”

  “是没别的啦,司令官阁下。”杰斯特罗哆嗦得浑身颤动,不过他的回答却是声调平稳、令人信服的。

  拉姆把钻石一颗颗拿起来,对着亮光看看。“两万五千美元吗?不管你在哪儿买的,你瞎了眼,受骗啦。我认识钻石。这些全是废料。”

  “买下一年以后,我在米兰请人估过价,说是值四万,司令官阁下。”这当儿,杰斯特罗正在稍稍自行美化一下。拉姆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的那个婊子侄女儿对这些钻石自然全知道啦。”

  “我从来没告诉过她。这样比较聪明点儿。世上没一个别人知道这些钻石,司令官阁下,只有您和我。”

  中队长拉姆用充血的眼睛朝着杰斯特罗凝视了好一会儿。他把钻石又丢进那只荷包去,然后把荷包收进了一只衣袋。“哦,那个婊子和她的坏种这次可得给遣送走。”

  “司令官阁下,据我知道,征召通知发多啦,有好多份都得取消。”

  拉姆固执地摇摇头。“她得走。没给送进小堡去枪毙掉,她已经幸运啦。现在,快出去吧。”他拿起钢笔,又写起来。

  然而,“礼物”多少起了点儿作用。打发他走的吩咐是粗率的,但并不凶。埃伦。杰斯特罗这时候不得不冒最大危险迅速作出判断。当然,拉姆不能承认贿赂起了作用。但是,他果真会照料着让娜塔丽不走吗?

  “我说啦,快给我滚出去,”拉姆厉声喝叫。

  杰斯特罗决定动用他的可怜的武器了。

  “司令官阁下,要是我的侄女儿给遣送走了,那我不得不告诉您,我就辞职不当长老啦。我就辞职不管图书馆啦。我也决不参加美化运动。我不在我的住处向红十字会客人们谈话。随便什么也不能强迫我改变主意。”在紧张中,他把这几句事先准备好的话象连珠炮似的突然说了出来。

  这种大胆放肆使拉姆出乎意外。那支钢笔放了下来。低低的嗓音里露出了一种凶狠可怕的腔调。“你对自杀感觉兴趣吗,犹太人?马上就要自杀?”

  杰斯特罗急匆匆地说出了更多事先准备好的话。“司令官阁下,大队长艾克曼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我从巴黎弄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我成了很好的橱窗陈列品!德国记者拍下了我的照片。我的书在丹麦出版了。红十字会客人们对于会见我会很感兴趣,可——”

  “闭住你这唾沫四溅的臭嘴,”拉姆用一种冷静得出奇的神气说,“马上离开这儿,要是你想活命的话。”

  “司令官阁下,我并不十分珍重我的生命。我已经老啦,身体又不好。把我杀了,你就得去向艾克曼先生解释,他的橱窗陈列品怎么样了。对我用刑法,那么要是我活下去不死,我会给红十字会客人们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要是你取消我侄女儿的征召通知,我保证红十字会客人来访问时一定跟你合作。我保证她决不会再做什么蠢事啦。”

  拉姆按了按一个蜂音器,又拿钢笔来。副官把房门推开。在拉姆杀气腾腾的目光和把笔一挥、打发他走的手势下,杰斯特罗奔出了房间。

  总部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大丛鲜花盛开的树木。杰斯特罗走出来,到了花香扑鼻的街上。乐队正在演奏傍晚的协奏曲,当时正奏着一支圆舞曲。月亮显得发红,低低的悬在树梢上。杰斯特罗蹒跚地走到那家露天咖啡馆去,犹太人在那儿可以坐下,喝点黑水。他是一个长老,所以可以走过那行排队等候的顾客,在一张椅子上瘫坐下,筋疲力尽、如释重负地用两手捂住了脸。他还活着,没受到损伤。至于他办成了多少事,这他可不知道,不过他是用尽全力了。

  探照灯从汉堡营房屋顶上闪亮地向下照射到草地上。娜塔而惊慌失措,给亮光射得睁不开眼,她忙把睡着的儿子一把抱起。路易斯呜呜咽咽地哭了。

  “起立!三个人一排站队!”犹太区卫兵正在草地上大踏步走着、吆喝着。“所有的人全走出营房!到院子里来!站队!赶快!起立!三个人一排站队!”

  被遣送的人仓促地穿上衣服,蜂拥进院子来。这些人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们很早就来报到,好抢占一个铺位,因为他们知道,党卫军腾出这些营房来就是要用作一个集合中心。住在那儿的那两千多名犹太人全部搬走,呆到他们能呆的地方去了。

  “有些人就要获得豁免啦!”除了这件事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呢?大伙儿这时候全知道多发了一些征召通知。卫兵在清除出来的草地上放了两张桌子,长老们由爱泼斯坦亲自率领,鱼贯地走进大院来。遣送人员带着他们的一叠叠卡片和文件、铁丝筐子、橡皮戳子等等,坐了下来。拉姆司令官挥舞着一柄短手杖,也来到了。

  这个有三千名犹太人的行列在拉姆面前,绕着大院拖拖沓沓地走动起来。他用手杖指点着,豁免去一个个人。获得豁免的人全走到大院一个角落里去。拉姆有时候跟长者们商量一下,要不然他干脆就单挑出漂亮的男人和美貌的女人来。整个行列都接受过了检阅,开始绕第二圈了。这花去了很长的时间。路易斯的两腿走不动了;娜塔丽不得不把他背在背上,因为她还拖着那两只手提箱哩。等她再绕过来时,她看见埃伦。杰斯特罗在跟拉姆讲话。司令官用手杖威吓他,背过身去不睬他。人们在泛光灯的照射下不住地朝前走去。

  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和混乱!

  卫兵们大喝着,“立正!”中队长拉姆一面吼叫着一些粗话,一面朝扭动身体、躲闪开来的遣送人员挥动手杖。他们不知怎么计算错了。接下去拖延了很长时间。不管是拉姆喝醉了酒,还是坐在桌旁的犹太人工作无能或是吓得六神无主,这个涉及人命的笨拙工作到这时已经拖过午夜了。最后,这个行列又开始走动。娜塔丽在恍惚绝望中,紧跟在一个身穿一件有黑羽毛般衣领的破旧上衣、一瘸一拐地走着的老婆子身后沉重地走去,她跟在这个老婆子身后慢腾腾地已经走了好几小时。忽然,有人粗鲁地把她的胳膊肘儿使劲一拉,使她猛一转身,磕磕绊绊地离开了行列。“你是怎么回事,你这傻婊子?”一个生着络腮胡子的卫兵咕哝说。拉姆司令官正用手杖点着她,露出一种嘲笑的神情。

  泛光灯熄灭了。司令官、长老、遣送人员全部离去。获得豁免的犹太人被集合起来,带进另一个放有床铺的房间去。一个遣送人员,就是分发征召通知的那个红头发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现在算“后备人员”。司令官对计算错误很生气。明天上火车的时候还要再计算一遍。在那以前,他们只好呆在这间屋子里。娜塔丽度过了一个可怕的、不眠的夜晚,路易斯一直就睡在她的怀里。

  下一天,那个遣送人员带着一份用打字机打好的名单回来,叫了五十个姓名,吩咐这些人上火车去。这个名单不是按字母排列的,所以在最后一个姓名读出来以前,凝神静听的人们脸上全显得分外紧张。娜塔丽并没给叫到。那五十名不幸的人提起手提箱,走出去了。又等了好半天,接着娜塔丽听见火车汽笛的尖啸声,机车呼呼呼啸还有开动的车厢的铿锵声。

  红头发的人望着屋子里大声喊道:“把你们的号码牌堆在桌上,离开这儿。回到你们的营房去。”

  娜塔丽虽然为这列火车上的人们,尤其是为她和他们共度过一夜的那些人们,感到满心难受,可是把路易斯的号码牌从他的颈子上取下,却给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

  埃伦。杰斯特罗站在营房人口外边获得豁免者的一群亲友们中间等候着。在他们周围,人们的重新团聚全是有所克制的。他也只朝娜塔丽点点头。“我来拿手提箱。”

  “不,你就抱着路易斯吧,他可累坏了。”她放低声音说。“瞧在上帝份上,咱们快跟班瑞尔取得联系吧。”

  几天以后,犹太区的一名卫兵在中午前后到云母工厂来找娜塔丽,叫她第二天上午八时带着孩子到党卫军总部去报到。下班以后,她一路奔回泽街的住处。埃伦呆在家里,正在小声颂读犹太教法典。这个消息似乎并不叫他心烦意乱。他说,很可能是要警告她一下。说到头。党卫军对于他们想使红十字会人员有所警觉的那项阴谋全知道了,而她是那个小团体中唯一留在犹太区里没走的人。她一定得卑躬屈节,自怨自艾;她一定得答应从今往后跟德国人合作。这无疑就是德国人要她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要路易斯去呢?为什么叫我非带他去不可?”

  “你上次带他上那儿去的。副官大概记得这件事。不必多担忧。把精神振作起来。这是决定性的。”

  “你还没收到班瑞尔的来信吗?”

  杰斯特罗摇摇头。“人家说可能需要一星期或一个多星期。”

  娜塔丽那一夜通宵不曾合眼。窗外变成鱼肚白时,她就起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穿上那身灰色衣服,把头发梳得极其漂亮,又用旧钵子里的干胭脂搽了一下,加点颜色,使自己显得还标致。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要走的时候,杰斯特罗说。尽管他宽慰地笑着,他自己的脸色却不很好看。他们做了一件就他们说来很不寻常的事;他们互相亲了亲。

  她匆匆地赶到幼儿园去,给路易斯穿好衣服,吃了早餐。教堂大钟打八点时,她走进了党卫军总部。等她通报了姓名以后,门口办公桌旁那个一脸厌烦神情的党卫军兵士点点头。“跟着我来。”他们走下过道,下了一条长楼梯,又穿过另一条更黑暗的走道。路易斯偎在妈妈怀里,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手里拿着一个锡兵。党卫军兵士在一扇术门前面站住。“进去。等着。”他在娜塔丽身后把门关上。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粉刷得雪白的房间,有一股地下室的气息,里面点着一盏有铁丝网罩着的灯泡。墙壁是石头造的,地面涂着水泥。有三张木椅子沿墙放着;在一个犄角里,有一个拖把和满满一铅桶水。

  娜塔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路易斯放在自己的膝上。过了很长的时间。她说不出过了多久。路易斯对着那个锡兵胡说一气。

  门打开了。娜塔雨连忙站起身。拉姆司令官走进房来,后面跟着海因德尔督察,他随手把门关上了。拉姆穿着一套黑色军礼服;海因德尔穿着绿灰色的军便服。拉姆走到她面前,对着她咆哮道:“哼,你就是阴谋反对植国政府的那个犹太婊子罗!是吗?”

  娜塔丽的喉咙收紧起来。她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她发不出声来。

  “你是还是不是?”拉姆大吼着。

  “我——我——”她嘶哑地低声喘息。

  拉姆对海因德尔说:“把这个该死的小杂种从她手里拿开。”

  督察从娜塔丽的怀里一下把路易斯夺过去。她简直不大相信这件事当真发生了,但是路易斯的哭使她喉咙里嘶哑地挣出几句话来。“我糊涂,我受了骗,我愿意合作,别伤害我的孩子——”

  “不要伤害他?他完蛋啦,你这下贱的臭货,这你不知道吗?”拉姆朝着拖把和那桶水指了指。“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啦,那就是用来收拾干净的。这工作归你自己来做。你以为你干了坏事人家就不知道吗?”

  海因德尔是一个矮胖、结实的人,手上满是汗毛。他把路易斯颠倒过来,一手提着一只腿。孩子的上衣搭拉下去,遮住了他的脸。锡兵丁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瓮声瓮气地哭着。

  “他死定了,”拉姆朝她嚷着。“动手,海因德尔,把这件事办好。把这孩子一扯两半。”

  娜塔丽尖声喊叫起来,朝着海因德尔直扑过去,但是她绊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她用手和膝盖把身子撑起。“不要杀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干。就是不要杀他!”

  拉姆哈哈笑了一声,用手杖指着海因德尔,他还把那个哇哇直哭的孩子颠倒过来提着。“你什么事都愿意干?好,让我们来瞧你咂督察的xxxx。”

  这并不使她震惊。这当儿,娜塔丽完全成了一只发狂的动物,极力想保护一只幼小的动物。“是,是,好,我愿意。”

  海因德尔用一只手握住路易斯的两边足踝,把那个呜咽的男孩儿象只家禽那样倒提着。娜塔丽用手和膝盖向他爬过去。倘若娜塔丽这时是神志清醒的,那么这一切就会令人作呕、不可名状的,然而她当时所知道的只是,如果她用嘴含着那玩意儿,她的孩子就可以不受到损害。在她匍匐向前时,海因德尔倒往后退去。两个人全哈哈大笑起来。“瞧,她倒真想要,司令官,”他说。

  拉姆呵呵大笑。“这些犹太女人都是臭货。来呀,让她乐一下吧。”

  海因德尔站住了。娜塔丽爬到他的脚下。

  海因德尔抬起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抵到了她的脸上,把她踢得往后摔倒在地。她的头猛地一下撞在水泥地上。她只看见一道道弯弯曲曲的亮光。“从我面前滚开。你认为我会让你这龌龊的犹太嘴来玷污我吗?”他站在娜塔丽身旁,朝着她脸上唾了一口,把路易斯扔到了她的怀里。“去,找你的叔叔那个犹太教法典的拉比去。”

  她坐起身,紧紧搂住孩子,把上衣从他发紫的脸上拉下。他喘息着,两眼直瞪瞪的,显得通红。接着,他呕吐了。

  “站起来,”拉姆说。

  娜塔丽照办了。

  “现在听着,犹太母猪。等红十字会的人到来时,你得充当儿童部门的向导。你得给他们留下最好的印象。他们在报告中将详细提到你,你得是一个非常幸福的美国犹太女人。幼儿园得是你感到自豪的乐事。知道吗?”

  “当然啦。当然啦。我知道。”

  “等红十字会的人走了以后,你要是不管在哪方面行为不检点,你就要带着你的小鬼直接上这儿来。海因德尔就要当着你的面把他象块湿抹布那样扯成两半。你就得亲手把那堆血淋淋的烂肉收拾干净,再把它送到焚尸炉里去。然后,你就上战俘筑路大队的那座营房去。两百名臭烘烘的乌克兰人就要轮流干上你一星期。要是你这婊子的臭皮囊还支撑下来,那么你就上小堡去听候枪毙。明白吗,臭东西?”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定给他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好吧。还有,你要是对你叔叔或是任何别人提起一句今儿的事情,你就完蛋啦!”他把脸直伸到她那唾沫狼藉的脸前边,带着一股死人的气息震天价嚎叫,以致她耳朵都轰响起来,“你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

  “把她轰出去。”

  督察握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房,拖上楼梯,穿过过道,然后把她连怀抱里的那个气息奄奄的孩子推出总部,到了外面春花烂漫的广场上。乐队正在演奏午前的协奏曲,是《浮士德》中的几首乐曲。

  她回到住处时,杰斯特罗在等候着。孩子的脸上还抹得尽是呕吐的东西,似乎吓得目瞪口呆。娜塔丽的脸色使杰斯特罗很不好受,她眼睛睁得滚圆,外面一圈自边,皮肤发灰发青,一副临死前惊恐万状的神态。

  “怎么样?”他说。

  “是警告。我没怎样。我得换好衣服,上班去。”

  半小时后,她穿着故旧的褐色衣服,带着孩子走出房来,杰斯特罗还在那儿。孩子已经盥洗过,似乎好了些。她的脸还是死灰色,不过那种令人惊骇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你干嘛不上图书馆去?”

  “我想告诉你,班瑞尔那儿有消息来了。”

  “是吗?”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两眼显得十分热切。

  “他们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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