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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木乃伊的诅咒

  福特尔跟在古根汉姆的身后上了大楼梯后面的电梯,穿制服的乘务员等到这位侦探小说家上了电梯以后就关上了电梯门。

  古根汉姆向着福特尔微笑了一下,用柔和的低音说:“那些孩子们演奏得不错,但是我听到了香烟的叫声。”

  “我也听到了相似的声音。”福特尔说,“您介意我跟在您身后吗?”

  “我很高兴您的陪伴,”然后古根汉姆对电梯乘务员说,“A甲板。如果您愿意……您是福特尔,不是吗?侦探小说家,杰奎斯·福特尔?”

  直到这时,福特尔才发现古根汉姆已有了酿酿醉意——但不是酩酊大醉,看来这个男人在晚餐时没有节制地饮用了葡萄酒,或者是餐后白兰地。

  “说对了,但我喜欢别人叫我杰克。”

  “很高兴,杰克,”这位百万富翁伸出了手,手上戴着几枚戒指,其中有一枚钻戒,一枚红宝石。“本·古根汉姆。”

  他们握了握手,然后福特尔说:“这架电梯是您的吗?”

  古根汉姆被福特尔的问题弄得有些惊讶,他说:“什么?不——我的确与白星航运公司做生意,但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与我做生意。”

  福特尔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古根汉姆开办了一家新公司,国际蒸汽泵公司,在艾菲尔铁塔上修建电梯。

  “那么,试着给他们一些您的生意。”福特尔说。

  古根汉姆轻轻地笑起来,“没有机会——由于司炉工罢工,巴黎以外的航船全都被搁浅了。”

  很快,他们来到A甲板,倚在左舷敞开的散步场地的栏杆上,古根汉姆沉浸在哈瓦那雪茄的香味里,福特尔点燃了一支法蒂玛。星星如同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闪闪发亮,尽管它们如此灿烂,却没能在黑耀石般的水面上反射出微光;晚风料峭,与缭绕在身边的烟雾相比,反倒令人感觉到惬意。

  “您到巴黎是为了做生意吗,古根汉姆先生?”

  “叫我本。”那位百万富翁英俊的面容显得非常柔和,几乎像一张娃娃脸;他的嘴唇也如同女人般性感,“不,我的生意总部在巴黎,我在那里有公寓……您有孩子吗,杰克?”他们单独待在甲板上,只有无尽的夜色与海风陪伴着他们,船上的甲板椅已经被折叠起来了,整齐地靠着墙壁摆放在那里。

  “我有,”福特尔说,“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十多岁了。”

  “我这次是回家去为我女儿海泽尔庆祝她九岁的生日。”

  “真巧,”福特尔说,“临上船时,我刚刚过完一个生日。没有孩子在身边的生日容易让人害上相思病。”

  古根汉姆把一口蓝色的烟雾喷向风中,让海风把它卷入到大海上空,“我真的很爱我的三个小女儿。”

  “这一定很难受,生意使您离开家乡这么远。”

  “我想念我的孩子们,我的妻子与我……”他转头看了福特尔一眼,他的眼睛半闭着,醉意陶然,“正如您注意到的……杰克?杰克,正如您也许注意到的,流言蜚语在这艘漂泊的名利场上传来传去,同我一起旅行的那位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阿尔伯恃夫人的确非常美丽。”

  古根汉姆又向风中喷出另一口花环状的蓝色烟雾,“我知道我有一个花花公子的名声,这并不让我难堪,但它让我的兄弟们——所有兄弟,除了威廉姆斯——难堪。我已经不插手家族生意了,不直接插手。您知道我的兄弟们赶走了威廉姆斯,因为他娶了一个非犹太女人做妻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福特尔思忖着是否古根汉姆把他当做了犹太人,因为他与梅尔在晚餐时一直同哈瑞斯夫妇与史朝斯夫妇这些犹太人坐在一起。

  古根汉姆继续说:“去年,我的妻子想同我离婚,我的兄弟们说服她改变了主意,他们说这会对家族名声、家族生意产生坏影响。”

  “本,那个勒索者,克莱夫顿打扰过您吗?”

  古根汉姆望着福特尔,似乎第一次看到他,也许这位百万富翁已经意识到自己有些醉意了,他似乎正在思付着是否话说得太多了。

  “我只是随便何一问,”福恃尔说,“因为那个家伙试图从我这里勒索一笔钱。”

  古根汉姆椭圆形的脸蛋变得苍白,但却仍然柔和;但是他的眼神却严厉起来,即使眼睛仍然半闭着。如此健谈的古根汉姆此刻沉默了。

  于是,福特尔简短而又坦率地告诉了古根汉姆约翰·克莱夫顿对他的威胁,以及他对这个勒索者的拒绝。

  “我也拒绝付给这个畜生钱,”古根汉姆说,似乎是想向福特尔表现他的坦白,然后他大笑起来,“作为一个勒索者,他并不够专业。”

  “怎么?”

  “首先,他威胁着要把我‘追女人’的事情告诉我的兄弟们!他们都知道自从我在落基山的日子起,我就一直因为与女人交朋友而名声恶劣;他还要告诉我的妻子!似乎她不知道我的这种嗜好……她有她自己的谣言、茶叶、桥梁、股票与债券,我有我自己的红发、黑发与金发女人。杰克,您知道您为什么从来不在早餐前与一个女人做爱吗?”

  “我不知道,本。”

  “首先,这令人疲倦;其次,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您也许会遇到您更喜欢的女人。”

  “我会记住这些话的,本。”

  古根汉姆耸了耸肩,“甚至我的孩子们都知道‘爸爸的女朋友们’,我相信她们都记得那个住在我家中的护士,我们在同一幢房子里相处了几年。我一直对我的不忠直言不讳,杰克。”

  “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我知道。”

  “告诉我,本——克莱夫顿是如何对待您的拒绝的?”

  古根汉姆发出一声冷笑,“他威胁着要把我的‘秘密’透露给新闻界。我对他说随他便——有身份的报社不会理睬这些事情,而低级小报我也不放在眼里。”

  对一个像古根汉姆这样有地位的男人来说,一个小小的花边新闻,例如情妇之类,只要他不当众承认,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性伪善是有钱人的特权,即使约翰·艾斯特与他的娃娃新娘最终也会被上流社会接受的。

  “从那以后,您还同克莱夫顿谈过话吗,本?您在船上看到过他吗?”

  “没有,”他又向夜空中呼出一团烟雾,‘“我也根本不想见到他。有一段时间……”

  “什么?”

  “在那段时间里,我也许会射杀他。”

  “真的?”

  一丝淡淡的笑容掠过那性感的嘴唇,“那是一段最快乐的时光,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什么时候?”

  “在科罗拉多的莱德维尔,”古根汉姆神往地说,“十英亩土地,三个井下通道,一百个男人……坐在靠近第三号矿井的棚屋边,腰间插着左轮手枪;管理每天的进帐与出帐,亲自动手做工资表;坐船去泰戈胡同,花五十美分与当地的漂亮姑娘们跳一支舞;在疯狂吉姆酒馆与那些狡猾的骗子和矿主们玩三人扑克赌钱……康米克餐馆的玉米威士忌——二十美分一杯。您知道,我在曼哈顿同一些最漂亮的女人们睡过觉,她们是欧洲最可爱的女人……但是我宁愿放弃这一切,只为了能在派伯骚斯的船上同任何一个活泼的美女共度一夜。”

  然后,古根汉姆叹了一口气,把烟蒂扔到一边,说:“让我们回到文明中去好吗,杰克?”

  “如果我们必须回去。”福特尔说,也把剩下的法蒂玛扔到船下。

  当他们回到音乐会上时(那支小乐队正在演奏异想天开的田园牧歌《闪光的蠕虫》),他们发现梅尔与阿尔伯特夫人坐在一起,旁边还有麦琪·布朗,后者戴着一顶带着打褶的粉色丝绸的宽边帽子,丰满的身体裹在镶着白色花边的粉色长袍里,一束绢花佩在她的胸前。

  古根汉姆把福特尔向阿尔伯特夫人做了介绍,用一种如同荷兰酸辣酱一样浓重的法国口音。那位金发女神说:“您有一位迷人的妻子,先生。”

  “坐下。你们两个,”麦琪说,“你们挡住了坐在廉价座子上的婴儿的视线了。”

  古根汉姆大笑起来,很听话地坐了下来,“自从离开莱德维尔,您一点儿都没有变。”

  “您变了,古根,”麦琪说,“我记得当时您的头发是棕色的,肚子像洗衣板一样平坦……但是再多说一些恐怕就有些轻率了。”

  福特尔从旁边的一张空桌子前拉过来一把椅子,加入到这一小群人中,他轻声对古根汉姆说:“这就是文明吗?”那位百万富翁轻轻地笑起来。

  “您看起来就像是一家时髦酒店里的侍应生,古根,”麦琪说,“那个酒店不会让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坐下来;而我裹在一堆花边里,假装是一位小姐。曾经有一段时期,您是一个年轻的垮裤子弟,从西部来。把华尔街抛在脑后……”她对阿尔伯特夫人、梅尔与福特尔说,“‘太伤感了’,他对我说“太优郁了’……”

  “而您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红头发、蓝眼睛的小姑娘,正在寻找着一个拥有金矿的男人。”古根汉姆说。

  “一个盛气凌人的犹太人与一个一贫如洗的爱尔兰天主教徒,”麦琪说,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她微笑起来,但是福特尔有一种预感,她至少同“古根”一样怀念莱德维尔。

  “您做得很好,麦琪,”古根汉姆说,“但我当时还没有拿定主意。”

  阿尔伯特夫人看起来对麦琪隐约暗示的与古根汉姆的交往并不恼火,对古根汉姆与这位俗气的丹佛主妇之间的亲昵也并不妒忌。但是福特尔观察着麦琪的愉悦,与她那略显臃肿的体态,突然之间仿佛看到了她当年的样子:十九岁的年纪,忙忙碌碌的身影,蓝眼睛,红头发,住在矿山的帐篷里。岁月的刻痕与多余的体重消失不见了,在福特尔这位作家的想象中,出现了一位漂亮的女人。

  沃利斯·哈恃雷的乐队开始演奏一支歌曲。

  “那是我点的!”麦琪快乐地尖叫着,“我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了歌曲的名字送到了他那里!”

  前面的桌子已经被移到一边去了,为了腾出跳舞的地方。接待室里的人渐渐散去,只留下年轻人与相亲相爱的夫妇。

  麦琪抓住了那位百万富翁的手,似乎她正从悬崖上坠落下去,随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嗨,牛仔——同一个落基山的迟暮美女跳一支舞怎么样?”

  古根汉姆瞥了一眼他的那位金发女伴,阿尔伯特夫人以一种王后般的高贵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于是古根汉姆带着麦琪·布朗走进了即兴舞蹈场地。

  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舞姿也相当潇洒。阿尔伯特夫人说:“您不认为这是可能的吗?本与那个女人曾经有过一段……”

  “不。”福特尔断然地说

  但在福特尔夫妇的套房里,福特尔对梅尔说:“哦,他们已经打得火热了。”

  “麦琪·布朗与本·古根汉姆,”梅尔说,摇了摇头,略微有些惊讶,“谁会想到这个?”

  “我认为阿尔伯特夫人对她的饭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那是很多年以前,很多体重没有增加以前的事了。”

  梅尔坐在他们黄铜大床的床边,“波琳·阿尔伯特的确是一个美人,她和霭可亲,但是对她与古根汉姆先生之间的事情却闭口不谈。”

  福特尔在她身边坐下来,“那么说,你并没有探察出本与克莱夫顿之间的关系了?”

  “没从她嘴里,但是当麦琪在我们身边坐下来时,事情就不一样了。在波琳借口去了洗手间时,麦琪对我大谈本·古根汉姆的情妇们——有歌舞女郎,有女秘书,甚至还有一位在他们的深宅大院里同他们住了很多年的身材修长的红发护士!她给他‘周期性发作的神经性头痛’做按摩……”

  “一个男人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按摩。”

  “丈夫们最好在他们自己的家里做按摩。”

  “听起来本‘是’在他自己家里做的按摩。”

  “暂且把这个话题放在一边吧,你也会需要护士的……麦琪说在古根汉姆与他的妻子——佛劳瑞特——结婚之前,他一直同曼哈顿的那些最美丽的犹太姑娘与非犹太姑娘们鬼混。”

  “我猜他的婚姻是家族为他安排的命运。”

  “为了省心,是的。我没有提到克莱夫顿,但是我认为一个如此公然地过着双重生活的男人,很可能会成为任何一个勒索者的猎物。”

  “我同意。”福特尔说,然后他告诉了梅尔他在A甲板的散步场地上与古根汉姆的谈话。

  梅尔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拿出她的睡衣,她一边脱下晚礼服,一边问:“上床吗,杰克?”

  “当然,我突然之间想要按摩一下……“

  “也许明天早晨吧……‘牛仔’。”

  福特尔决定不听从古根汉姆关于清晨做爱的规劝。

  “我还没有同那个斯泰德谈过话,”福特尔说着,走到门口,“阿奇博尔德·布托告诉我那个老男人一直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但是我知道他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会到吸烟室里去一、两次。”

  “你要去看看他是否待在那里吗?”梅尔已经换上了睡衣,看起来如同一个幻像,“我会读书等你回来。”

  “你不必熬夜。”

  她把床罩掀开,还有床单,“我想要听一份详细的报告——如果没有,就确定一下你没有在外面同你的情妇鬼混……我要接着看那本《弗吉尼亚》。”

  他对她的话报之一笑——要是一个家庭里有两位作家,这样的投降偶尔也是必要的——同时思忖着,如果本·古根汉姆因为爱而不是因为利益而结婚,他是否直到如今还在仿徨无依。

  当福特尔沿着走廊向前走时,他得出的唯一答案就是,他无法想象身边的女人不是梅尔而是别人。然后,他来到船尾的楼梯前,上了两层楼梯后来到A甲板。

  那个成为泰坦尼克号上的男性俱乐部的吸烟室里充满着蓝色的烟雾,饮酒的男人,与喧嚣的谈话声。在这间墙壁由桃花心木镶嵌的雄性堡垒里,那些常客们仍然穿着晚礼服。他们大多数或者是从餐厅里或者是从音乐会上直接来到这里的。大理石铺面的桌子上正在进行着桥牌与扑克游戏,尽管赌博是不合法的,纸币却像糖果一样在桌子上扔得到处都是。有几张桌子是严格规定留给交谈者的,其中的一张桌子——实际上,是两张,它们靠在一起——前,威廉姆斯,T·斯泰德正如君王般坐在那里临朝听政。

  这种荒谬的场面让福特尔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些围坐在桌边的穿着燕尾服打着领带的金融家、政治家与富翁,不仅仅在倾听,而且欣喜若狂,把那个胡子花白、肚子如同弥勒佛一样凸起的老家伙奉若神明。那个家伙戴着破旧的海豹皮帽子,穿着棕黄色的斜纹软呢料西装,衣服上面都是褶,看上去就如同没有整埋过的床铺。

  在斯泰德的这些虔诚的听众当中就有阿奇博尔德·布托少校与他的艺术家朋友米勒特;同时,福特尔还认出了弗莱德里克·斯威德,一个来自纽约的律师;年轻的亨利·韦德纳,藏书家;还有查理斯·海斯,大干线铁路的拥有者。

  “杰克!”阿奇博尔德喊了一声,“快过来!斯泰德先生正在给我们讲解他的超自然学问。”

  福特尔找到一张空椅子,把它拉到阿奇博尔德身边,旁边恰好就是斯泰德。后者立刻用一种洪亮而偷快的声音责备着阿奇博尔德说:“‘超自然’是你们的字眼,布托少校——我的字眼是‘招魂术’,科学与宗教在这里融为一体。”

  “好吧,先生,”阿奇博尔德温和地说,“能首先占用您一些时间,让我为您介绍一下福特尔吗?”

  “这位是杰奎斯·福特尔?”斯泰德深邃的天蓝色眼睛里亮起一道火花,然后他浓密的白胡子下面绽开了一个笑容,“杰奎斯·福特尔——为什么不呢,我很荣幸,先生!”

  “荣幸的是我。”福特尔说,说的是真心话。他向斯泰德伸出一只手。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福特尔也加入到这个神态闲散、脸色红润、身体敦实的男人的听众当中,尽管这个男人现在刚刚六十出头,但是看起来显得更老一些。斯泰德是英国报界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是英国新闻业之父,他为报纸与杂志首创了新闻采访的模式。在他的《百态公报》上,他暴露了许多名入的丑闻;在他撰写的书中,他揭露了被斥责为淫秽的罪恶。

  “我是您为之工作的那个家伙的忠实崇拜者。”斯泰德说,眼睛眯了起来,向福特尔点了一下头。

  “赫斯特先生?”

  “是的,威廉姆斯·罗道夫·赫斯特,那个男人知道报纸是怎么一回事!他无所畏俱。”

  福特尔不得不微笑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一样崇拜赫斯特先生,先生。”

  “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报纸是怎么一回事,如同你我,先生。”

  “您真是太好了。”

  “然而,我必须说,您有时令我失望,福特尔先生。”

  “叫我杰克——我为什么令您失望,先生?”

  斯泰德在椅子里摇晃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打趣,“好吧,杰克,我读过您的一些《思想机器》的故事,您在书中虚构的那个侦探,他是一个揭露者,您设计一些情节……请让我借用您的话,布托少校……一些‘超自然’情节,然后让您的人物用世俗的眼光解释那些神秘事件。”

  福特尔耸了耸肩,“这就是故事的模式,我的思维脱离不了现实世界。”

  “那么,在这次旅行结束之前,您一定要把那些小说的名字告诉我——我想读一读它们。”

  他张开手指,凝视着它们的形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个晦暗、模糊的精神世界是非常真实的,杰克,您见过柯南·道尔爵士吗?”

  “见过。”

  “您尊敬他吗,先生?”

  “当然,他是我创作的灵感。”

  “您知道他在诸如透视力、心灵感应术、占卜术与无意识写作等方面与我的见解相同……”

  米勒特插了一句:“什么是见鬼的无意识写作,斯泰德先生?”

  “鬼与无意识写作无关。”斯泰德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阿尔伯特王子”香烟,又从西装外面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他一边回答了那位艺术家的问题,一边点上香烟。

  “我是为数不多的具有那种禀赋的人之一,我只要拿起一支钢笔,什么都不用想,我的手就会被心灵感应所引导,自动地写作,似乎一切都发自于我的内心。我从其他一些人的无意识的大脑里接受思想。”

  福特尔既感觉到有趣,又觉得有些可疑,他问:“您能接受到我的思想吗?举个例子来说,当我睡着的时候?”

  斯泰德点了一下头,“当然能。但是我所接受的思想大多数来自另一面。”

  阿奇博尔德皱起了眉头,“什么另一面,先生?”

  “灵魂世界。我的主要来访者是朱莉娅·阿美斯,我的一位早已过世的朋友,芝加哥的一名记者。我不时地收到她发自凯瑟琳的信息。”

  “凯瑟琳?”

  斯泰德吹散了一道烟圈,“俄国的第二大城市。”

  微笑与窃窃的笑声在这合二为一的桌子四周荡漾着,但是没有人说话,脾气温和的斯泰德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冒犯的样子。

  “我理解你们的怀疑,先生们……在不久以前,我也同你们一样。我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用在追查那些骗子与无赖上面了,但我向你们保证,我既不是一个疯子,也不是一个骗子。当今那些大多数众所周知而又受人尊敬的媒体中,都有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组成了‘朱莉娅办事处’,为降神会定期碰头。”

  男人们交换着眼神与微笑,但他们仍对斯泰德的话洗耳恭听。

  年轻的亨利·韦德纳,那位非常富有的藏书家,开口了:“您想在这条船上举行一个降神会吗?”

  斯泰德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打算。降神会对我来说就像教堂一样严肃,先生们——不是客厅里的杂耍。”他把手伸进怀中,掏出来一块镀金的怀表,看了一眼,“快到子夜了,先生们……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再举一个例子,让你们看一看来自另一面的力量……”

  阿奇博尔德大笑起来,“一个鬼故事?”

  斯泰德耸了耸肩,“如果您喜欢,随您叫它什么……但它却是真实的。”

  那些聚集在桌子前的男人都是既有钱又有势的,但此刻,他们像孩子一样,互相交换着期待的眼神,等待着讲故事的人开始。

  “在伦教的英国博物馆里,一种埃及遗物———具木乃伊,包裹严密的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据说是太阳神阿蒙的一位女祭司——现在正在展览。这具木乃伊的灵枢盖子上描绘的生动的图案是任何一位博物馆的馆长都没有见过的——那上面是一个人的形象,眼睛里流露着痛苦,表情中充满了恐俱。”

  这个戏剧化的描述让那些男人们微笑起来——但是他们仍在全神贯注地倾听……

  “埃及古物学专家们被召集来了,他们的观点是这位女祭司生前过着一种痛苦的生活,甚至有可能是邪恶的生活……棺材盖子上的图案是被用来驱逐附着在她灵魂上的魔鬼的。”

  男人们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当然,为了了解更多的信息,铭刻在那具可怕的石棺上面的象形文字就需要找人翻译过来。翻译过来的文字讲述了一个悲修的故事:一位美丽的女祭司爱上了那位法老,为了成为法老的新王后,她毒死了法老的妻子,还有他所有的孩子,但是她邪恶的举动被发现了,先生们,那位愤怒的法老出于报复,就把她活着做成了木乃伊,她凄厉的叫喊声在金字塔里回荡着……”

  桌子前的每一个男人都为斯泰德的故事悬起了心。

  “……但是那篇铭文警告着说,万一这位女祭司的尸体被打扰,万一它被从棺材里挪出来,更重要的是,万一她的故事被翻译并且被大声讲述出来——附在她体内的恶魔就会被解除束缚,大片的疾病、死亡与灾难就会降临在那些翻译了那篇神圣的铭文,甚至传诵了这个故事的人身上……例如我。”

  斯泰德用沉重的眼光环视了一下他的听众,然后把手中的烟头在白星航运公司的烟灰缸里按灭。

  那位斯威德律师问:“那些……那些翻译了象形文字的人怎么样了?”

  “在几个月之内,有一个人死掉了。那具木乃伊与它的棺材盖子仍然在英国博物馆里陈列着,先生们——但是当然,换了一位新馆长。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把翻译过来的铭文张贴出来,实际上,它已经被烧掉了。”

  阿奇博尔德一直向前探着身子,几乎趴在了桌子上,“上帝,天哪——您不相信那个诅咒吧?”

  斯泰德发出了一阵笑声,“当然不!那是,我的朋友,一种迷信,既简单又单纯。作为基督徒,如果您思考过它的可能性,您就应该感到羞愧。我告诉你们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一点——不是你们期待的那一点—一我不是一个迷信的家伙。”

  斯奉德再一次把镀金的怀表从他破旧的斜纹软呢料西装口袋里掏了出来,宣布说:“提醒你们注意,先生们,当我开始讲这个故事时,是星期五;而当故事结束时,已经到了十三号了了。”

  “但是,”弗莱德里克·斯威德说,“如果这个诅咒是真的——”

  “那么,”斯泰德以一种觉得好笑的态度说,“这艘船就是死亡的象征,明天早晨,第一具尸体就会出现。”

  然后,那个老男人站了起来,向他的听众们点了点头,同他们分别道了“晚安”,然后从吸烟室里走出去,如同一只长着腿的拖船。

  福特尔跟在他的后面走出旋转门。

  “您往哪里走,先生?”

  “啊,福特尔先生!回我C甲板上的房间。”

  “我的房间也在C甲板上,如果您不反对,让我送您回去。”

  “有您的陪同,我很乐意,也很骄傲,年轻人。”

  很快,他们上了楼梯,福特尔说:“我看到您在主甲板上同约翰·克莱夫顿发生了口角。”

  斯泰德皱起了眉头,脚步略停了一下,“您不幸也认识那个可怜的家伙吗?”

  “是的,恐怕是。”

  “当然,您不会是他的朋友!”

  “不!他,呢……让我坦率地告诉您,先生。他试图勒索我。”

  斯泰德继续向楼梯上走着,“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这不关我的事。”

  他们来到了B甲板上的接待室,里面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我们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斯泰德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斯泰德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他说:“好吧。”于是他们两个人在一张小桌子前坐了下来。

  “我希望这不是另一个鬼故事。”斯泰德说。

  “不是。”福特尔轻轻地笑起来。

  然后,福特尔把克莱夫顿对他的威胁又跟斯泰德讲述了一番。

  “他是一个既没有良心也没有道德的男人,”斯泰德说,厌恶地摇了摇头,“您知道,我将要在《男人与宗教》会议上发言,就在卡内基音乐厅,这个月的二十一号。而克莱夫顿威胁着要把我曾经坐过牢的事情向公众抖落开,好给我的出场抹黑。”

  福特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坐过牢?’’

  “您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杰克——当它发生时,您还是个孩子;而且,这在英国是个新闻,在美国却无人知晓。”

  “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坐牢?”

  “为了某种不道德的目的,诱拐了一名十三岁的女孩。”

  福特尔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令人惊奇的是,斯泰德笑了起来,“这听起来很糟糕,不是吗?但它是我过于自负的一个教训,这我得承认。您看,为了证明年轻姑娘是多么容易被引诱做娼妓,我与几个‘同谋犯’筹划着从一位母亲手里买走一个女孩。当这件卑鄙的事情成功之后,我们带着这个女孩去了一个妓院,她被那里的鸨母接受了,并被送往一间屋子里,显然想让她接客——但是,我的论点已经得到了证明,于是我在她还没有被伤害之前,偷偷地救走了她。我们把她送回到法兰西,就是在那里,她的妈妈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想要把她卖进妓院。”

  “那么说,这是一个……噱头了?”

  斯泰德对这个字眼皱起了眉头,“不止如此,先生,感谢我的努力,英国的法律更改了——妓女的合法年龄从十三岁变为十五岁——我的著作《现代社会罪恶的处女献祭》揭露了这种罪行,这种邪恶的童妓现象。”

  “您为什么坐牢?”

  斯泰德耸了耸肩,浓密的胡子下面掠过一丝微笑,“那位母亲起诉了我,我们原本可以贿赂她,杰克——但是我选择了在监狱里服刑三个月。从那以后,我骄傲地穿着我的监狱囚服——直到它破成了碎片。”

  福特尔干笑了两声,说:“先生,您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也许,从这一点上,您可以推断出我对那个像约翰·克莱夫顿一样试图敲诈我的人的反应。”

  “我看到了您的反应——对一个和平主义者来说,相当激烈。”

  斯泰德耸了耸肩,“从那以后,他没再骚扰过我;而我自从上船以后,也没再看到他,这也许是因为我把自已关在房舱里,重新审阅我新书当中的论点的缘故。”

  “先生,我认为让您知道克莱夫顿先生的另一个令人不愉快的举动是公平的:他告诉船上的其他一些‘顾客’,说您与他是搭档。”

  斯泰德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睁大了,“什么?这是一句见鬼的谎言!”

  “我知道,先生,但是您可以看出它的模棱两可性——您在船上,您的名字是暴露犯罪与腐败的象征……”

  毕竟,斯泰德是那些《基督回到芝加哥》、《撒旦的不可见的世界:对大纽约的调查》等著作的作者。

  “杰克,您知道他把这些谎言讲给谁听了吗?”

  “我只知道有史朝斯先生与丈斯特先生。”

  斯泰德刺耳地大笑起来,“他们会看透他,他们知道我与救世军的关系,我不会给那些慈善家族抹黑的。”

  现在既不是合适的时间也不是合适的地点向斯泰德追问原因,福特尔只有在心中暗暗思忖着,为什么这位十字军战士如此善心,会放过约翰·杰克勃·艾斯特家族作为贫民窟领主的肮脏历史。

  然后,斯泰德出乎意料地回答了这个福特尔没有提出的问题。“艾斯特家族没有制造贫困阶层,我的敌人是那些被授命去服务社会,却从其他人的贫穷当中捞到好处的家伙:腐败的警察,骗人的政客,塔慕尼大厅里的恶棍。”

  福特尔站了起来,“好了,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回到床上去了,先生,我很感激您听了我的一席话。”

  斯泰德也站了起来,“我很感谢您告诉我的消息,杰克。”

  在甲板上,福特尔向这位老绅士道了“晚安”。

  “这艘船是一艘巨大的漂浮的堕落的巴比伦城,”斯泰德一边说着,一边沿着走廊向前面走去,“不是吗,杰克?”

  “是的。”

  当福特尔回到房间里时,梅尔已经睡着了,灯开着,那本《弗吉尼亚》压在她的手臂里。他不知道斯泰德说那句话是出于对泰坦尼克号的恭维,还是对它的侮辱。

  他猜测斯泰德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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