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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03节

  2.

  从那天起三三就成了阿童木的“女朋友”。当然这是留级生叫出来的。他不敢在阿童木在的时候叫,但是只要阿童木前脚走出教室,或者体育课的时候跑去体育室借球了,反正只要阿童木跑开一秒钟,他就立刻翻着白眼怪声怪气地叫起来:“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许嘉靓做阿童木的女朋友!”于是那几个跟班的男生都会尖叫跺脚,用铁皮铅笔盒敲着桌子,兴奋地吐着唾沫星子。女生们虽然都埋头继续做着作业或者聊天,但是三三分明看到吴晓芸与邢可可她们隔着几排桌子交换着揶揄的眼神,然后又肆无忌惮地回过头来看着三三的表情。她还能够有什么表情呢?她的脸涨得通红,简直想要藏到书包里去。可是她从来不争辩,因为她本来就害怕引人瞩目。她害怕如果她站起来跟该死的留级生争辩的话,那么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吴晓芸会打量她参差不齐的刘海。邢可可会因为她那根皱得跟咸菜一样吃早饭时还浸到牛奶的红领巾而捂着嘴偷偷笑。还有她的可笑的细骨伶仃的手臂,关节上脏脏的皱巴巴的皮肤,她又穿了一条已经短得露出脚踝的裤子。不断地长高总是令她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她只能像颗小钉子一样被自己钉在座位上面,就好像躲避老师上课点名发言一样把脑袋垂在一本小说书里面。而高xdx潮往往就是留级生突然跳起来大声说:“昨天放学后他们俩在小花园后面亲嘴呢!”顿时整个教室都会炸开锅来,男生们用手拍打着嘴巴发出古怪的声音,女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彼此窃窃私语。直到上课铃声打响或者阿童木突然走进教室,留级生才重新像摊烂泥一样瘫回他那个垃圾桶一样的课桌前面,横斜在一把瘸腿椅子上,从铅笔盒里面拿起一根别针重新开始挑牙齿。三三恨他。她简直希望他死掉。

  “男生们都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欺负你。”阿童木有一天这样跟三三说。

  当然三三不可能相信他的屁话。那时候每个暑假有线电视台都会每天连放两集香港电视连续剧,爸爸也会在周末带两盘从单位里租回来的录像带。男生们都崇拜穿黑色风衣很会玩牌的周润发,而三三则喜欢那个力士香皂广告里面的张曼玉。那年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挂的就是张曼玉的挂历。她穿着黑色小礼服,嘴唇微张。能够有她一根小指头的美丽就好啦。三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张曼玉的。漂亮是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形容词。但是她也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的小妞,那些烂事她从来都没有跟阿童木讲过。留级生简直就是一只猪猡,当她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只敢靠墙走。有几次在走廊里面遇见,他都是远远地掉头就跑,做了亏心事似的。她压根看不起他,巴不得他有一天把别针吞进肚子里死掉。

  可是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却成了一种巨大的不自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发过的誓算什么呢?她喜欢在放学后跟他流连在万航渡路上形形色色的地摊前。阿童木总是偷一些酸梅粉或者橡皮塞在她的口袋里面。她曾经有过用之不竭的橡皮,草莓形状水果味的,印着恐龙丹佛头像的,更不用说巴掌大小的贴纸,美少女战士和圣斗士星矢的。又有多少个傍晚她是在严家宅那个潮湿的老虎窗里面度过的。他们俩坐在阿童木和他爸爸合用的大床上,用一台小霸王学习机盯着十四英寸彩电的屏幕打游戏。直到现在,三三还记得怎样用上、下、左、右和A、B键作弊出“魂斗罗”的三十条命来。她总是操纵那个蓝色小人,跟在阿童木的绿色小人后面多少显得有点踉踉跄跄,就像只拖油瓶,随时随地跌倒,被打死,或者开枪的时候根本没有方向。其实她更喜欢玩的是“超级玛丽”和“冒险岛”,但是阿童木只玩“魂斗罗”。到后来他就对三三不管不顾了,独自操纵小人奋勇冲关,枪林弹雨里面把所有的老家伙都打爆。在严家宅厮混过去的傍晚总好像使时间失去了流线感似的。三三喜欢在那些狭窄的楼梯上爬上爬下。她清楚地记得通向老虎窗的楼梯先要走十五格,再走十格,最后再爬六格。那最后的六格必须完全踮起脚尖侧过身子才能爬得上去,动不动还会擦一身的蜘蛛网。但是后来三三闭着眼睛都可以跟阿童木在这里上窜下跳,就连隔壁的阿婆都知道她是“老虎窗里小囡的女同学,放学后一直来白相”。只有在这里,她暂时忘记了那些写不完的作业,忘记了爸爸规定她写的日记和那些毛笔字,忘记了第二天黑板上又有可能出现她的名字,原因是“不守纪律”。他们俩凑在电视机前面看《非凡的公主希瑞》。妈妈从来都不准三三凑得离电视机那么近,也不准她躺在沙发上看书,吃饭的时候要用手捧着碗,不准发出声音。可是在严家宅她就完全像是被放飞的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跟这里的小孩浑然一体,像他们一样在弄堂里疯跑,跟男孩子在工地上的泥沙堆里面造房子挖隧道,往往想到要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那一定是三三最最令爸爸妈妈失望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妈妈洗沙发套子的时候从沙发垫子底下搜出一本后面全都是空白的家长联系手册来,而前面仅有的写过字的地方,除了班主任用红笔写的触目惊心的“和差生联系密切,请家长配合管教”外,后面理应让他们签名的地方竟然全部是阿童木的爸爸帮忙签的名。妈妈一把把正在写作业的三三拉了起来,把大门打开。因为用力过猛,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插销竟然怎么也拔不下来,于是她把本子死命地往三三的脸上抽,一边尖声咒骂着:“你去做别人家的小孩啊!你去跟你那个严家宅的小赤佬一起住阁楼去。你去啊去啊!叫你鬼混,你今天就给我滚出去,滚到严家宅去,叫他爸爸养你去!”三三的手臂被妈妈拽得生疼,所以只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相信有一天妈妈真的会把她赶出门去,但是她很难告诉他们为什么她要跟阿童木混在一起,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她只能任由妈妈把本子劈头盖脸地扔在她头上,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哭,哭到手指全部都发麻,全身脱力脱水,鼻子和眼眶都麻木着仿佛失去了知觉。而蹲在地上太久了,在站起来的时候不禁眼冒金星,两只脚都麻了根本不能动弹。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在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屋子里面望着白纱窗,外面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天井墙壁上爬着的爬山虎,一蓬蓬茂密的蔷薇花藤和几只停在围墙上面的麻雀,感到绝望极了。

  她真的在慢慢变坏么?

  对,她已经是他的帮凶了。

  现在她是阿童木的“女朋友”,班级里唯一一个成天跟男生鬼混的女生。其实除了沙发垫子下藏了家长联系手册,衣橱旧书包的口袋里面还藏了一本过期的成绩单,更不用说那些没有考到九十分的试卷。她把试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塞在学校花坛的花盆底下。那是一盆月季花,正开着碗口大的粉红色花朵。她的书包里面藏着阿童木偷来的简直用不完的橡皮和活动铅笔。为了掩盖那些在严家宅度过的时光,她成天对着爸爸妈妈撒谎。可是这些谎未免也太拙劣。三三在万航渡路的家就在学校隔壁,所以全校上下从厨房里打饭的阿姨到校长都知道,哦,这就是那个住在隔壁的女生。同学们放学后都会指着她家那扇被梧桐树遮蔽住一半的铁门对他们的家长说:“我们有个女同学住在这里。要是我们也住得那么近就好了,早晨可以多睡半小时呢。”三三倒是想跟他们换,她厌烦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住在哪里。男生们用粉笔头在她家铁门上涂写下流的话,她总是得慌里慌张地趁爸爸妈妈下班前把它们全部抹掉。老师要家访的话只要顺路拐一拐就可以了。而阿童木甚至可以借着那棵巨大到该死的梧桐树随随便便就爬上她家的墙头,再砰的一声跳到天井里。他连二楼的教室都敢往下跳,这点高度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爸爸养在天井里面的好几盆花都被他弄烂过,三三不得不撒谎说是被风吹倒的。

  “借我三块钱好么?”那天阿童木匆匆忙忙地敲她的玻璃窗。

  “我没有那么多钱。”三三拔开插销让他进来,其实就算她不拔插销他也有办法进来。

  “我偷了隔壁地摊上那个老太婆一把塑料手枪被她抓着了。她认定那一盒酸梅粉也是我偷的,其实我看到是留级生和五年级那帮混蛋拿的。她说不把钱赔给她她就去叫警察来抓我。这事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就死了。他昨天搓麻将才输了钱。”

  “我就这点了。”三三从铅笔盒里摸出两个五分和两个两分的硬币递给他。

  “我死了。”阿童木苦恼地坐在地上用手指使劲抓着头皮。

  三三却只是担心着妈妈快下班回家了。如果被她看到阿童木竟然在家里她一定又会发疯的,她痛恨严家宅的野孩子,所以三三赶紧去天井里面把那盆被阿童木碰歪了的文竹摆摆正,企图消灭一切他曾经来过的痕迹。但是这时候她绝望地听到公用厨房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声。等到她冲出去看的时候,在那里用水泥和碎大理石糊起来的地板上面,她的一只最最宝贝的蓝色瓷猪储蓄罐已经被砸得粉粉碎,一大堆零碎的硬币在西斜的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阿童木居然把她仅有的一只瓷猪储蓄罐摔得粉粉碎。三三觉得身体都软了,都碎掉了。但是三三来不及生气了,她呆呆地看着阿童木把地上的硬币不断装进口袋里面。那些硬币真多啊,他的两个口袋全部都鼓起来了,弯腰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也趴在地上跟他一起拾,把那些蹦跳着卡在缝隙里面的硬币全部都找出来,又拿了报纸把那些碎瓷片全部都包起来。她害怕妈妈就要回来了,她得把这个该死的残局赶快收拾掉,所以根本就来不及心疼那只蓝色的抹着腮红的小猪,就已经把碎片全部都扔进了垃圾桶里面。她没有哭,连委屈都来不及了。大理石的缝隙里粘了好多碎瓷灰,她拿着小畚箕,后来干脆蹲在地上用手指把那些白色的瓷灰都聚拢起来。而阿童木也不帮忙,他蹲在另外一个角落里面数着口袋里面的硬币。那些硬币都是一分钱两分钱的,最大的面值也不过是五分的,都是爸爸平时口袋里面漏出来的,就扔进三三的小猪里面。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要把这只小猪给敲碎。

  “超过三块了!”阿童木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剩下的你拿去吧,我够赔人家钱了。”

  “我不要了。”三三继续趴在地上拢那些总也拢不干净的灰。

  “你拿去吧,我没有用。”阿童木把那些剩下的硬币往三三手上塞。

  “跟你说了我不要了!”三三突然大声叫着用力一推搡,那小堆的硬币就全部都撒在了地上,再次滚得到处都是。

  他们俩都呆住了,然后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哭了起来,狠狠地憋着腮帮子,鼻子使劲发红。

  “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会还给你的。等我有钱了我会给你买个新的储蓄罐。”阿童木拍拍她的头。

  那时候她已经长得比他高半个头了,但是他像个大人那样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她本能地往后躲,内心里充满了厌恶和委屈。她从此以后就是一个没有储蓄罐的女孩了。等阿童木揣着满兜兜的硬币奔出去以后,她趴到碗柜的底下去捞那些撒出来的硬币。她把硬币都围拢在裙子里面。外面的太阳真好。对过阳台上面隔壁班级的小姑娘正在朗朗地念着英文课文。她膝盖和衣服上都粘了灰,有一两只小蟑螂匆促地从她鼻子底下爬过去了。三三绝望地想,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她知道她根本就是跑不掉的。大人们不会听她解释,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耐心,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强加于她头上的希望和失望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从此以后她就真的是阿童木的帮凶了。她的心就好像储蓄罐一样碎掉了。

  “我们是朋友吗?”阿童木问她。

  “不知道。”她只会咽一口唾沫,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三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他所做过的所有烂事。她知道吴晓芸课桌里面的那泡尿就是他撒的,因为有一次她告发了阿童木测验作弊害他被爸爸用沾了水的皮带抽了一顿,整整一天屁股都不能沾凳子。那次阿童木憋了一上午的尿,结果吴晓芸课桌里面几乎所有的书和试卷都被浸泡在他臭烘烘的尿里。她为此哭了整个下午。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

  “你会去告诉老师么?”阿童木总是突然很凶狠地问。

  她想如果她稍微有些犹豫的话他的拳头甚至都会挥到她的鼻子上来,但是她当然没有犹豫,她心里还有些隐约的骄傲。这种骄傲和害怕以及那种隐秘的快乐感混合在一起,常常叫她辨不清楚方向。虽然害怕和委屈,但是她也沉迷于那些在严家宅里度过的傍晚不是么?她喜欢飞奔着弯腰穿过那些花坛里面的蔷薇和芭蕉,跟阿童木一起趴在泥沙堆里等待傍晚到来,在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听那些棚户房子里传出来的评弹曲调。她害怕别人的瞩目,但是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朝她多看几眼。她在厕所里听到低年级的女生小声议论她,她的名字总是跟阿童木绑在一起。她内心充满了迷惘,永远感到空落落的。心好像盛不满东西,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要长成什么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永远令大人们感到那么那么地失望。

  “不会,不会背叛你。”三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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