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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话

  (一)

  上高三后正式分班,程司依然在A班,赵玫在B班,夏树和风间同在C班。夏树顺势和程司形同陌路,即使在老师办公室外遇见,男生向她打招呼,也会视而不见不理不睬。据她所知,程司后来一次也没有去看过黎静颖。

  风间不像夏树那么情绪化,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对程司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虽然和程司不再同班,但时常还在一起打球,关系未见生疏。他劝过夏树几次,无效,便懒得多费口舌。倒是夏树一直致力于说服风间和自己同仇敌忾。

  “……简直是人渣!”放学路上,夏树数完程司罪状的总结陈词。

  “喂喂,别那么‘愤青’,”女生的孩子气让男生嘴角有些上扬,“你也偶尔从他的角度换位思考一下,他从小到大生活始终一帆风顺,抗风能力几乎为零,遇着这样的事突然偏离航道不知所措也在情理之中。你给他点时间吧。”

  夏树找不到反驳之词,过半晌再次确认到:“按道理说,程司应该算是你哥哥吧?”

  “他月份大。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女生绕过人行道上的积水,“就是总有种错觉,好像你才是哥哥,什么都为他着想,还替他狡辩!”

  男生听出她话里的怨愤,立刻投降收声。

  “为什么当初会和他同校同班?”还是很好奇。

  两人同时在十字路口停下。

  “整个学区只有阳明和圣华两所市重点高中,他们兄弟俩填报阳明,我填报圣华,本来不会撞车。但是交志愿表前两天阿司突然听说小静填报了圣华,于是自作主张改了圣华,他爸妈都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人。不过他成绩也很好,所以自然都分在A班。”

  听起来是个“因为”之后理所当然存在的“所以”。

  但其实都是刻意追随。

  不是什么命运作祟的心灵感应。

  不到三年的时间跨度,不知道当年那个男生的“随心所欲”去了哪里。

  原来美好的情节可以如此急转直下。

  黄灯之后,亮起了绿灯,女生却没有跟上来。男生回过头,神经瞬间绷紧:“欸……你别哭啊,我可没有哄人的本事。”他的手窘迫地在她面前虚晃了一下,确定不了落点。

  “嗯。”女生揉着眼睛,“睫毛……睫毛掉进眼里了。”

  从看不见的手背后滑向手腕,再垂直落体的是眼泪。

  结婚照上看起来笑得很甜蜜的父母,在自己懂事之前就分道扬镳。

  曾经整颗心里只有自己的父亲,后来父亲也组成了新家庭。

  接着是亲眼目睹在某个断点戛然而止的程司和黎静颖。

  人的改变实在太轻易,甚至都用不着一个慢镜或特写去过渡。

  人与人的关系,也就像跳帧似的,不知道哪里开始突然无法衔接。

  可是这个夏天,浓得流不动的暮色下,最后闪烁着的信号灯前,把自己的手腕从“落进睫毛”的眼前拽走一路牵过斑马线去的男生,他掌心的温暖和整个世界的燥热似乎有些不同。

  (二)

  赵玫知道夏树和风间在交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还是每天提早五分钟来等夏树一起去学校,在远翔楼下分别去往两间教室,偶尔忘带地理书,第一反应会舍近求远跑去历史班借。

  但没有人比夏树更了解赵玫,她没那么快放下,只不过在无能为力的事实面前假装洒脱。

  有一次两人为了芝麻绿豆小事闹别扭,争执时赵玫突然搬出旧账:“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失败者吧。你天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

  夏树愣住:“什么啊?”

  “你不是说过吗?你比较幸福,出于道义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照顾我这个失败者的情绪。”原来很久之前的话她还记得只字不落。

  这点矛盾很快就解决,事后两人都道了歉。

  可夏树知道她是水库,蓄着很多很多的妒意和不服气,用友谊做日常防护堤都有些悬。赵玫的心胸只够做到眼不见为净,万一刺激到她的神经,怨恨从哪里爆发决堤就说不好了。

  在和赵玫相处时,夏树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易风间”这个名字和与之有关的一切,当然,绝对要避免两人碰面。

  因为赵玫的突然出现而不得不突然赶走风间,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男生倒是不介意,还开着玩笑说:“我感觉赵玫在借着霸占你的时间来报复我。”

  “厚脸皮。你根本不值得人家报复。”夏树边说边做一道填空题,连头也没抬。

  风间有时难免诧异:夏树为什么从来不紧张自己和别的女生之间的关系。夏树从没有问过风间当初为什么会和黎静颖交往,但风间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在四川会找个男友。

  女生在去操场晨会的途中停下来,转身面对风间,伸出胳膊量到他的头顶比划,“因为他长这么高”,指指他的头发,“他头发染成亚麻色”,又指住他脚上的三叶草,“他穿这个牌子的鞋。”风间嗤笑出声,跟上回身大步走开的女生:“我发色是天生的。”

  “(河蟹)!每个月底头顶都黑一小圈,你以为你是黑(河蟹)天(河蟹)使啊。”

  “那么明显吗?”他自己从来不知道。

  “老师不说你完全是惯着你,你不要以为大家都是色盲。”

  大家并不都是色盲,也并没有可能全都惯着他。

  即使他成绩好,得到老师的偏爱,还有同学、朋友,还有父亲、母亲,没有一个人提醒过他,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没留意。

  这样的细枝末节——

  从前不知道,有个比他矮很多的女生,会在他趴在课桌上打瞌睡时偷看过来。

  ——泄露了什么机密?

  男生上前几步,右手揽过女生的肩。

  升国旗仪式前。教师方阵旁边。整个年级的人潮中间。明目张胆?

  “发……发什么神经!”

  夏树被吓得不轻,脊梁好像窜过了电流。

  但下一秒看见的,男生线条僵硬的侧脸以及正色的神情,一点不像恶作剧。

  让人挣扎不脱。

  (三)

  并非事事阳光灿烂。夏树的家庭关系还是一团糟。夏末秋初时,她在一个台风过境的晚上按响风间家的门铃,在男生打开门的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风间慌了神问发生什么事。继母生了个妹妹,怀胎十月,并非突如其来,但还是感到痛彻心扉。

  “虽然我知道不该在你面前这么说,可是……我觉得我彻底被爸爸遗弃了。”

  本就不擅长安慰人的风间木讷地站着,束手无策。

  对于亲妹妹,夏树一点也不喜欢。平时无论她怎么哭闹,夏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只有一次,温课累了在屋里走动,听见婴儿在房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声音,好奇地走进去撑在摇床边,对方的黑眼睛就转过来看住她。

  脸真胖,夏树心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忍不住就伸手去按一按她肉嘟嘟的脸颊,没想到小家伙“咯咯”地笑了,小手伸起来抓夏树的食指。

  在被碰到的瞬间,夏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指缩回。

  说不清是哪根神经在闹独立。

  逃回书房后,脑子里出现了奇怪念头:风间在面对整天腻着他的程司时也是这种心情吗?

  ——看不见我心里大片大片阴影的你,毫不设防地绕在我身旁,张扬地享受着无知的幸福。

  应该就是这样吧。

  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就像完整的路面中嵌进了石子。

  逐渐地,夏树和父亲都极少交谈了。起初父亲以为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等他在女儿三番五次的情绪失控后明白了她对亲生妹妹的来临多么不欢迎,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难过的神色,夏树只是假装没看见。

  隔阂一直存在到夏树过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傍晚,吃完蛋糕后,父亲陪夏树下楼散步,两人走到附近的河边,夏树站在偶尔才有汽车开过的石桥上休息。父亲膝关节不好,就近找了块写着“XX浜”的石碑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的黄信封递给她:你妈妈写的,让我在你十八岁时转交你。“

  夏树没想到妈妈有心给自己留下遗书,有点吃惊,接过来取出信,写得很啰嗦,全篇其实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女生耐住性子读完了,抬起头看向父亲:“你看过对么?”一开始就注意到,信封没有封口,也没有曾经封口的痕迹。

  “你妈妈下葬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你就看过这样的信,却从没有一丁点怀疑,一丁点异心。从来没有把我遗弃,将来也不会抛下我不顾。

  女生哽着喉咙问:“爸爸你觉得我像你女儿吗?”

  “你是我女儿。”那个“是”字听起来无比清晰。

  夏树把信纸拦腰撕开,相叠后再撕开,几次之后碎得不能再撕才松开手,剩下的一般步骤由风去完成,它把它们送向半空,再打着转下落,直到没入河水的水面。

  然后她抽抽鼻子,看了眼信封上的“夏树”二字,再重新对折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我们回家吧。”她对父亲说。

  有那么一瞬间,夏树心里几乎要抗拒称呼她为“母亲”了。那个女人,真是把自私和狡猾发挥到了极致。临死之前还要留下这么一张满纸谎言的信,还想离间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和她理应最爱的人。看不得别人幸福的人,最可悲。

  善良与恶毒,两个极端的父亲和母亲,自己流着源于他们各一半的血液。

  (四)

  入冬之后学业的重压迎面而来。风间参加F大的自主招生考试,很轻松地拿到了20分加20分,夏树成绩不够好,没有分配到参加自主招生的名额,但是也参加了艺术类统考,凭着扎实的美术功底取得出色的专业成绩,高考无论报考哪所艺术类院校文化分她都绰绰有余。

  风间问她打算填什么志愿。

  答案出乎意料:“广州美院。”

  “为什么要去广州啊?上海不是也有美院吗?或者一本大学的美术科专业……”

  “我知道,”夏树说,“但是我想去温暖一点的地方。”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根本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风间有些怔忡。

  好几个星期后他才明白过来。

  圣诞节有月考,平安夜无法狂欢,全年级都只好意兴阑珊早早回家。风间送夏树到楼道门口,道别前递给她圣诞礼物,笑着问:“你相信有圣诞老人么?”

  “不相信。给我买礼物的一向是我爸爸。”

  “还是相信比较好。可以怀着希望睡着。”

  夏树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已经猜到风间送了什么,拆开,果然是圣诞袜一只,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挂它的地方,最后去隔壁房间挂在了妹妹婴儿床的床角。红色的圣诞袜融在黑暗里。

  夏树看着它发呆,突然想起在某本书里看过的一句话,一直记得: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太不信任我们的感觉,所以我们在这个宇宙中才感到不舒适。

  还是相信比较好。

  女生回自己房间,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打给风间,接通后听出对方还没到家,环境音有些嘈杂。

  “除夕的时候你打我电话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

  那头毫无征兆地沉默下去,只剩下哪所店铺正在播放的《踏雪寻梅》小调隐隐约约响着。夏树甚至怀疑是对方在刻意压制才使呼吸声都听不见。

  “新年快乐。”

  是“新年快乐”,原来如此。

  认识他,有三年了吧。萧伯纳说:“此时此刻的地球上,约有2万人适合当你的人生伴侣。”2万之于60亿,依然是一个极小的比率。夏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风间的两万分之一。三年前的自己为什么能够那么幸运,心不在焉地一脚踏进他的宇宙里?在那之后轨迹时而并行不悖,时而交错相逢。

  爱一个人只需靠际遇,而持续地爱一个人却要靠努力。虽然努力也未必有回报,但如果人本身没有驱动力而是选择听天由命,命运就会变得独断专行。

  和风间的羁绊,比路人或许多一些,但并没有多到成为整个宇宙驱动力的地步。

  我们在不太舒适的宇宙中得过且过,不信任彼此,更不用说彼此的未来。

  (五)

  夏树时刻准备着离开风间,却没想过风间也许会先离开自己及至填报高考志愿前后,她才因突然意识到而惶恐起来。导火索是风间和一个漂亮女生的绯闻。

  原先A班的同学并没有很多选历史班被分在C班,知道夏树和风间恋情的人少之又少。但风间和那个漂亮女生是现在C班的班长和副班长,接触机会比较多,出双入队又非常般配,难免让旁人产生美妙的幻想。

  起初夏树只是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有几次见风间跟她交谈时笑着,是那种不常出现的笑容,对风间这类冷面帅哥而言是奇迹,以前夏树以为那种表情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到底两人是同一个父亲,风间笑的时候会看起来像程司。

  夏树堵着气,把填着“广州美院”的志愿表上交后,就再也不去学校,每天躲在家里复习,不接风间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时候,她才真正有点明白赵玫的难堪处境。

  过了一个星期,全年级都放假了,被赶回家去进行高考前的最后复习。

  风间来夏树家找她,也带了一肚子怒火。如果他知道夏树玩失踪的原因,可能还会觉得委屈。每次和副班长说话时被同学起哄,风间总辩解说“不是不是”,而副班长却过分地拼命点头说“是啊是啊”,男生诧异地看向她心想怎么这么厚脸皮,下一秒立刻就会用目光去寻找人群外的夏树。夏树不是埋头看书就是正在和别的女生聊天,好像根本没注意自己这边的动静,这才松下一口气。他不了解女生是可以360度长眼睛看住自己男友的。

  于是两个满腹怨气的人,见面不可避免会大吵一架。

  风间说:“我想有一段稳定的感情,不想跟你无理取闹。我老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到底在不在乎我。每次我稍微确定一点,你就立刻给我个有力的反例。我生平最讨厌两件事,一是别人催我,二是别人使我不得不去猜他,而这两件事是你最擅长的。”

  “我怕投入越多最后被你伤害得越惨。反正你爸爸、你哥哥都是那样的人!”这句话,夏树想过无数遍,终于脱口而出。

  风间定定地看住她两秒。

  “我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哥。”

  说完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一次也没有回头,剩下夏树怔在原地好一会儿。

  凭什么他在学校和别的女生搞暧昧反倒还有理发火?

  死不承认是他错。

  吃过晚饭后,夏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是不是就算分手?

  风间和自己都是这样的人。交往没有明确的界限,没有一方告白,只是一个拥抱,一次牵手,就默认着开始。说不定,分手也是如此。

  经过妹妹婴儿房的时候不经意朝里面望一眼,那只圣诞袜还挂在床头,父亲似乎以为这是夏树送给妹妹的礼物,把她平时玩的铃铛和拨浪鼓插在里面了。夏树有点怅然,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妹妹被裹在一大堆绒毛毯里面,正认真专注地啃着自己的手。

  夏树没什么精神地倚着床沿看她,第一次觉得她可爱,喃喃自语:“虽然你可爱,但如果你瞬间长大了,非挤来和我同班,整天黏着我,还和我抢男朋友,并且我爸爸为了你当面不认我……那我一定会疯掉。”

  风间是如此的,和程司不同。

  他懂得体谅、包容、自制,会沉默寡言地照顾人,而不是像程司没头没脑地瞎热情、说甜言蜜语、心有余却总是力不足。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每分每秒都不后悔。

  就这样无疾而终才后悔。

  夏树跟父亲打了声招呼说去便利店买零食,出门后拨风间的手机,拨号音响了六声。女生几乎快要哭出声,才接通。她顿了一顿:“你在家吗?”

  男生的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吵架这事根本不存在:“在啊。”

  “我想过去。我现在在便利店,你要吃什么吗?”

  “咖啡和巧克力。”

  到风间家时男生绷着脸把她让进门,开了罐咖啡喝,然后把塑料袋连带里面的巧克力一并推还给她:“这是给你的。”

  “哈啊?我不爱吃甜食的。”

  “还是吃吧,听说经常吃巧克力会比较有幸福感。”很讽刺的腔调。

  夏树忍不住笑起来。

  风间接了电话,表示不再生气,夏树就知道他拿自己没辙,两人有这样的默契。

  风间的妈妈正好回家,看见夏树后,明明第一次见面毫不熟悉,却因为好不容易在家看见新鲜面孔而异常兴奋。尽管夏树反复说自己不吃水果,她还是不由分说地进厨房去准备。事实证明,风间妈妈完全不是做家庭主妇的料,不过一会儿就听见水果刀落地的声音。夏树瞬间紧张,但男生很从容,先拉开茶几下的抽屉找出创可贴再去厨房。热闹好一阵之后他妈妈面带歉容地上了楼。男生依旧没什么表情,习以为常。

  夏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处理起和程司的关系,风间会那样惊人地驾轻就熟。

  男生没注意到女生的恍然大悟,其实从她进门起,脑子一直在为另一件事运转着。他正色道:“夏树,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不那么讨厌阿司——”

  女生看向他:“嗯?”

  “他喜欢你是小静受伤之前的事,很久之前,集体参观科技馆的时候,他就喜欢你,只不过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看到女生一丝一毫释怀的神色,瞳孔反倒在瞬间收紧了。

  (六)

  原来错不在程司,错在自己。

  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顾地向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挥手拖拽,有时连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为什么又会重蹈覆辙?

  你以为你这次顺着时间轴已经走得足够好,足够远,一路向前疾驰,但日复一日,从180度经线回到180度经线,循环中划出完满的弧度,时间是圆形的。

  赵玫。程司。黎静颖。前男友。父亲。

  其实全是你不想伤害的人。

  一个人的幸福,究竟要以多少人的不幸为代价?

  (七)

  五月底返校拍毕业照,整个年级挤在操场上。没轮到的班级起初还呈方阵状,不久就乱成一团,学生们三三两两用自带的卡片机合影。赵玫好不容易找到夏树和风间,晃着手里的相机提议:“大家一起拍张小合照吧。”

  “大家”当然包括程司。

  几个月不见,男生也没有变成熟多少,赵玫喊他时,他正和以前A班的两个同学笑着推推搡搡。只是回头看见夏树,才一下子隐去笑容,有点尴尬地怔住了,似乎在对女生愿意跟自己合影感到意外。

  来帮忙拍照的是赵玫随便找来的一个前A班同学,有点木讷,既没有开闪光灯也没有喊“一二三”。四个人还保持着姿势,他就已经直起身说“拍好了”。

  赵玫回放出照片,立刻对着那人背影大喊:“笨蛋!会不会拍照啊!”

  夏树凑过去一看,原来赵玫正好眨眼。而自己根本没做好准备,眼睛还望着别处,风间倒是一贯面瘫而帅气,只是程司。

  程司还在看她,没有看向镜头。

  夏树突然感到心被戳了一下,脱口叫住已经转身离开的男生:“阿司!”

  男生在视界中央回过头。

  在此之前曾经有一次,继母的父母从四川到上海来帮忙照顾产后的继母和小妹妹,周末时夏树和父亲陪他们参观东方明珠和海洋馆。海洋馆的北极区光线昏暗,没有人注意到女生悄悄地红了眼眶。

  也许程司本人都未必记得,这是当时他提议而最终未能成行的地方。

  未能成行是由于当时夏树和黎静颖打了起来,起因是赵玫,最后她们分别被两个男生拉开。夏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细节,即使当初因为心绪起伏而含糊错过的部分,也在日后反复回想中变成了维持在心脏深处静止而清晰的画面。

  腿上明显被擦伤一大块的黎静颖站不稳,胳膊扶着程司的肩,男生神情紧张地不停说话,说什么夏树听不清,但夏树看向他的短暂一秒,他竟然也看着她。那对视的一眼曾经让夏树非常慌张,以为他看出她的心计。

  但其实是夏树太高估他。他是心无城府的笨蛋,整天和这样那样的远比他成熟却都在装单纯的女生们插科打诨,虽然嘴上说不相信纯有意其实笃信不疑,而面临选择时,却蠢到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他能发现夏树的狡猾?那真是个笑话。

  夏树对黎静颖的嫉妒深藏不露,嫉妒的原因很多,不是一两句能说清道明,但其中一定有比重不小的一部分与这个男生有关。

  他曾经有世界上最坦荡、阳光的笑容,让人顾不得利弊得失,心里的少女情怀像一大群鸟儿扑腾翅膀齐声啾鸣,刹那间沸反盈天。

  现在他站在两三米外沉默地望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明朗。

  夏树弯起已经湿润的眼睛,淡淡地说:“开玩笑呢。”

  什么意思?

  男生茫然地蹙起眉,但很快就舒展开。

  两人彼此所站的位置就是夏树转学第一天程司带她去领课桌椅的地方。

  那天的夏树很突兀地喊他“阿司”。

  那天的校园和今天一模一样。碧色的草坪,绯色的花,浅灰色的砖面,金色的学校标志物,白色的教学楼外墙,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由始至终给自己温暖的人,不管他变得多么薄情寡德,在某个瞬间你还是会想起他对自己排山倒海的好,怀念和他在天台上分饼干吃的日子。

  ——重新做朋友吧。

  (八)

  黎静颖休学了一年,重新跟着下一届高二入学。夏树和她一直有联系,高三时还曾经去老教学楼找过她。

  因为家里条件好,做了修复整形手术,脸上的疤痕都不见了。可是视力是永久性伤害,后来她不得不一直戴着眼镜。

  依然是聪慧文静的漂亮女生。脊背任何时候都挺得笔直,扎着长长的马尾辫,雪白的颈部曲线优美,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加清瘦。夏树觉得她变了很多,不是戴不戴眼镜这种表象,而是个性。她和同龄人走在一起已经显得太鹤立鸡群,有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夏树和风间都没有告诉过她程司喜欢夏树的事,帮着找借口“物理班课业无比繁重,阿司抽不出空来探你”。但黎静颖一直觉得程司喜欢夏树,只是对明显在逃避的程司有些失望。

  见她的时候,夏树刻意避免谈到程司。

  反倒是黎静颖先提起:“虽然就在隔壁教学楼,但我忍着一次都没有去找过他。以前我过于在乎他,生活总是围绕他展开。后来我想明白了,可以喜欢一个人,但不可以依赖一个人,因为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是永远靠得住的。没有独立人格的女生不会幸福。”

  夏树打好腹稿想万一说起程司,就告诉黎静颖“其实他曾经喜欢过你”。但看见如此潇洒的女生,突然觉得,抱着同情的心态来面对她真是大错特错,她并不需要那种“曾经”的安慰。

  黎静颖眼神异常冷静,有了往昔不具备的理性和自信。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人左右的女孩子。

  自己反而要靠她提点才幡然醒悟。

  九月初大学开学,夏树和风间在火车站告别时,想起的就是黎静颖说过的这句“没有独立人格的女生不会幸福”。

  “你觉得我有独立人格么?”

  风间有点诧异地挑起眉问:“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算了,当我没问。”夏树笑着摇摇头。

  自己有没有独立人格,不是由风间说了算。有些问题不适合纠结答案。

  就像夏树一直想问风间:“如果我像黎静颖那样遭遇意外,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但是她知道风间不会回答,也没法回答,自己一直逼问风间只能再得到一个不应景的“新年快乐”。

  风间帮夏树把行李箱搬上车安置好。列车员路过时催促着:“送行的人员请下车,马上就要开车了。”

  夏树看见风间手上的木质手环,是程司送的那个。当年程司也戴着这只手环帮自己拎过行李箱,想来有点恍如隔世。

  “我有礼物留给阿司,你帮我转交吧。”

  风间接过去捏了捏,方方的硬硬的。“是什么?”

  “保密。”

  风间没太大的好奇心,不再追问,笑着说:“幸好是留给程司,你要留给赵玫让我转交我可应付不来。”

  “赵玫的昨天去她家给她了。”

  “欸?没有礼物给我吗?”

  “没有啊。我把你忘记了。”

  “真过分啊。”

  “你不也没送什么给我么。”

  这是列车员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因为对风间印象深刻,又提醒了一遍:“马上要开车了。”

  “知道了。这就下去。”男生这次答应了一句。

  等她走远了,夏树小声说:“我觉得她刚才对你抛媚眼了。”

  风间笑起来:“你别吓我。捕风捉影可不好。”

  接着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空气凝固了。

  白驹过隙。夏树扬起脸正色道:“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风间一手撑着上层卧铺床架一手扶住她的肩,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他温和地加重手上的力度,稍稍改变了姿势,变成一个把对方贴在胸口的拥抱,也没有激烈得让人窒息,非常有节制。

  “到了给我电话。”

  “好。”

  风间刚下车,列车就启动了。夏树看着他的身影才接近自己身旁的窗口就迅速朝后退去,心中涨满酸涩的感伤。但好在,最后这些感伤没有泛滥起来,掀起一场咸涩的风浪。

  它们只是,漾开几圈涟漪,就恢复了平静。

  (九)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从哪块已然荒芜的草地、哪个狭窄逼仄的罅隙,还是从哪片百折千回的脑际传来这样的诵诗声。

  时间多么神秘,它给你的逃亡无限宽广,而又终将带你回到原点,去寻找那些一度失落的温暖过往。

  从日界线到日界线,周而复始,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没有超能力,看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但它们大同小异。你依然遇见相似的人,面临相似的抉择,陷入相似的处境,经历相似的平淡或不凡。

  改变的是你。

  你学会去给予而非索取,懂得分享与原谅,哪怕整个世界都倾覆,你也拥有了摆正它的力量。你见过童话般美好爱情的陨灭,也见过至纯至善友情的决裂,甚至连你最信任的亲人也曾让你失望,你所有的信仰都坍弛过,你曾经自暴自弃。可后来,又重新开始珍惜那些微小幸福,成为淡定大方的姑娘。信心和勇气足够支持你不再受任何人左右,选择走自己的路,哪怕你并不清楚前路通向何方。

  就如同海浪不断反复拍打岩石,只为使它坚强。

  时间是圆,一圈圈叠加,内心留下不可磨灭的年轮。

  而后,你长成参天模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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