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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

  村长死了,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很肃然,乡长亲自主阵。乡长和村长家有些亲戚。也没啥,就是村长把十几岁的女娃许给了乡长男

  娃。乡长家本也是农民,家住得山深,孩娃讨媳不易。

  村长说:“把我闺女订给你孩娃吧。”

  乡长说:“中哇。”

  这就订了。乡长给村长家女娃买了几套城里的衣裳,女娃也就穿了。眼下,乡长立在村长的坟前,抽烟。雾

  腾腾的。天冷,那烟在冷里沉沉慢慢升。没有日头,天色蒙蒙的昏。村长的坟土依然新,只是淡了黄土的腥鲜。村长死了月余,乡长立了一阵,丢下烟头,在坟前用脚尖拧灭,从口袋取出一封信,看了,说:

  “我给你还愿来啦。”

  事情没人知道,村长的女人,李贵家儿子,和寡妇家孩娃,无端地被乡村警察带走,又无端地被放回,都多亏了这信。

  信上说,张乡长,你见了这信我就死了;我受不了这疼,我疼的时候怕是有人笑哩,看着人笑,倒不如我自己去猛然死了。我自己死了也吓村人一跳,让他们少开心一会儿。我死了,有两件事求你,一是不能让我的女人改嫁,你一定要想法儿挡住她,我不能让别人再使唤我的女人。二是我家老大二十七岁,又识字,你一定让他当上村长,这样我也算不白白跟着共产党干了一生。我也就安心在土下合眼了。

  乡长在县里开了半月会,要深入乡村改革,就又坐着县政府的大轿车,去南方参观了十几天。回后,一开门见那信从门缝塞进屋里,仰躺着,蒙了厚灰。拆了,忙拿电话问去,就在电话里哭了,想:人啊,说死就死了,一个来月前两个人还并肩去乡卫生院,又说又笑。

  村长说:“给我们村几吨化肥吧。”

  乡长说:“你们村计划生育工作最差。”

  村长说:“你没见我在超生户门口骂她祖宗?”

  乡长说:“我知道你是先放跑了那女人再骂的。,,

  村长就笑,乡长也笑了。笑声还没消失,人就死了。从坟上回来,山梁上的小路,载不动乡长的许多心绪,就扭得折折曲曲。乡长想到了村长许多好处,觉得全乡再没比村长能干的乡村干部了。县里的公路,修到各村庄.各坟地都不顺畅,农民不让。有一段路乡长挂帅去修,到这梁上穿坟时,全村人坐在坟地不动,不得不停工,无奈请村长出面。村长到坟地的村人面前走了一圈,说:

  “谁家不想迁坟也成,出钱让我去请乡里干部吃一顿饭——一个坟头一桌。”

  就都迁坟了,公路河水一样顺畅地过了山梁。乡长从小路上踏进梁上的公路,在路边略站片刻,望着那公

  路灰白灰白,在阴冷天里,如一股烟尘曲曲弯弯,随物而赋形,触景生情,乡长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进了村里。村里最老的人是二爷。二爷七十一岁,好身体,走远路不比人差。辈分最高,连李贵都要向他叫叔。乡长从村头小店里买了二斤饼干,红盒,显吉利,提上去了二爷家。二爷在屋里烤火,见来了生人,又说是乡长,惊了,忙让座,烧荷包蛋。乡长平易近人。同二爷促膝长谈,问寒问暖,最后乡长说:

  “我真想让你出来当村长。”

  二爷更惊:“你这是笑话。”

  乡长说:“不是笑话,可惜你年龄大了。”

  这时,村长家大孩娃扛一袋化肥进屋竖在门后,说有客人呀二爷,我给你送一袋化肥,你就别托别人走后

  门买了,买不到的。一开春小麦施肥时不够了我再给你买。二爷去屋取钱。村长的儿子把钱扔在地上,怒说:

  “二爷你是没把我当成你的孙子看!”

  二爷捡钱怔着。

  村长家儿子出门走了。

  乡长说:“谁家孩娃,精明能干。”

  二爷说:“村长家的,你不认识?”

  乡长说:“不太认识,竞长这么大了。”

  又说:“选村长就选这样的最好,又年轻,又肯为村人办事。”

  二爷说:“他倒真的合适,跟着他爹见过世面哩。”

  乡长说:“哪能说选就选上他哩?”

  二爷说:“能。我说能就能。”

  乡长在二爷家吃了一顿饭,和二爷说了许多话,走了。后几天,全村各家客户都得到了一袋自己买不到的

  后门买的日本尿素。都是村长家儿子帮着买的。后几天乡长不光去二爷家,还去了许多人家,宣传民主,让村人都要投出神圣一票。后几天,凡是乡长去的人家,都是二爷首先去过的,或被二爷差人叫走说过啥儿的。乡长无论到哪家,都说不能任人惟亲,全村李姓人占四分有二,从解放至村长死,都是李姓人当村长、支书,这一次李姓人也应该选外姓人当村长,就是选李姓人,也最好不要选村长家老大,这样免得让人觉得是世袭。如此云云。村人都说乡长倒公正,不是那种徇私枉法者,且过去看上去和村长关系好,现在村长死了,才看出来彼此关系也甚为一般。不然,怎么动员村人不要选村长家儿子呢?

  选举这天在月末,后晌,日头平南时候开始。村人十八岁以上的都来了。其实,十八岁以下的也都来了。孩娃们在会场上满世界跑。日光黄爽,微微地暖着,对面山梁起伏成一行驼背。会场设在村中的饭场,很大一块地场平平坦坦,往时这儿拴牛拴羊,现在成了饭场,又成了会场。平坦的东端,放了两张桌子,和条凳子,这就是会场了。四个自然村的群众都集中在这里,坐着,也是鸦鸦一片。选举前,乡长讲了话,就是法制、民主之类,各种大会上常讲的。最后提出了候选人的名字。候选人中只有李姓一个,有外姓人三个。乡长念了候选人名单,村中李姓人就都愤然。四个候选人,竞有外姓三个,而外姓人却只有村人的一半。可是,又都只能哑然。候选人是有条件的,首先得是四十岁以下,其次,老婆得是按计划生育结扎过的。而且,这条件不是乡长定的,是从文件中念出来的。李姓人够此条件的,也就村长家老大了。再说,还真幸亏村长家老大,几天前让老婆挨了一刀,要不,连这一个候选人怕也没有。念了候选人名单,乡长就在桌上放了四个碗,每个碗上写了候选人的名字,给每个群众发了一粒花生米,让同意谁当村长,就把花生米丢进谁的碗里。为了防弊,乡长请德高望重的二爷上台监督,凡十八岁以上村人,都得去丢一次,但绝不能一人丢进两粒。

  完了,乡长喊:“现在选举开始,都来丢吧。”

  日光温暖,可觉冷得很。二爷在台上坐着,胡子银白,在日光中灼灼生辉。会场上没人动弹,二爷咳了一

  声,吐了痰,孙女去给他披了羊皮大衣,顺势往村长家老大碗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又大又满,润红色,有油光,从碗边滚进碗底时,叮当做响。

  便都开始丢了。

  最先接连不断去丢的,倒都是杂姓人,他们鱼贯着,或这里那里,情势严峻明朗,竟没有一个丢进李姓人的

  碗。事情这样,也就不好了,这就激了李姓人的血呢。李姓人也自然不会把花生米丢进杂姓人碗里。再说,二爷的目光,少见,利啊。寒寒的,一眨不眨,每一个去丢花生米的李姓人,在那目光下都冷了身子,把花生米慌慌地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的碗里,急切切地走下台来,长时间默着。也有人想把手里的一粒,丢进外姓人碗,如李贵,可上台看了一眼二爷,二爷说:

  “贵,过几天去把我的棺材合一下。”

  李贵应着,就把花生米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碗里。村长家儿子碗在中央,碗里已有半碗。炒了够下一顿酒

  呢。外姓人碗里本就不多,又分散在三个碗中,三颗两粒,可怜显见的。

  说起来。李姓人不顾二爷的目光,把花生投进外姓人碗里的,仅就一人,也就是村长的女人了。二爷拿目光剜她时,她说二爷你今天身体可好,我因守孝,没有顾上看你。这样说着,就把那粒花生,当众投到了人家的碗里。没人知道,那碗上的名儿,就是她要嫁的主儿了。

  二爷的目光无奈何她。

  然而末尾,还是选上了村长家儿子继任村长。大众选的,碗里的花生,远远超出了杂姓的三个白碗,数了那

  花生的粒数,宣布了李姓中选,会场有了零星掌声,稀稀落落,拍得十分讽嘲苍凉。但是,毕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乡长也就请村长家儿子来了几段就职演说。村长的儿子也就气宇轩昂地站在台上,讲到乡里又催集资款和集体工程粮了。请明天各户人家把粮款交到村委会上。说明天吃过早饭八点半钟,他在村委会等着登记过秤。

  散会了。

  天冷,人都走得很疾。乡长走在最后,离开会场拐过一个墙角,看到麻乱乱地站着一群老人、男人,都是自然村落中的杂姓。乡长走过去,对大家叹了一口长气,说:

  “真没想到选举会是这个结果。”

  杂姓人群中就有一个六十老人跪在了乡长面前,说:

  “满意了,有你乡长抬举我们外姓人,我们也就烧了香喽。”

  慌忙把老人扶起,一直把这人群送到梁上,告别时,杂姓人群竞又集体跪下给乡长磕了一个头,情况十分动人,乡长差点流出泪来。直望着他们在梁上渐次消失,乡长才转身去了村长的家。村长的女人和乡长本都熟,一见面自然说了人生不测、生死难料的话,当着村长女人的面,乡长还擦了几把眼泪,最后说,总算又选上儿子做了村长,你的日子终归好过了些,没人敢因你是寡妇就在门前走来走去,就领着儿女们好好过吧。

  村长的女人不言,去给乡长烧了几样菜,温了半斤酒,乡长和新任村长喝过吃过,就要离村走去。来了一个吉普车接他,乡长说要到村长的坟上告别一下,步行着去了坟上。村长的女人、儿子陪着,吉普车停在路边,就都亲眼看着乡长缓缓走至村长的坟前,默站一会儿,取出了那封信来,划燃火柴,蹲下烧了。火是金色,在灰暗的冬季增亮了坟地上光色。乡长说:

  “我照你说的做了,放心去吧,三年五载把小女儿娶走,我也不会亏了她的,该合眼合眼是了,世界上有我在呢。”

  火熄了。

  乡长起身拍拍灰,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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