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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开国卷 第31——33章

  卷二:六国卷第三十一章重逢

  朝阳升起,一线光芒,有如长天之剑,劈开黑暗。

  日升原野上少年策马奔驰,衣带亦如剑划开北地翠绿苍黄的风。

  身躯和马贴成一线,一条黑色的明锐的线,黑色的轨迹前一秒尚自摄入瞳孔,下一秒已经寻不见踪迹。

  又或是一支射穿广袤大地的鸣镝,风声雷动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长歌单人独骑,飞奔与幽州紧邻的灵州。

  大军调拨需要时间,如今她已来不及去城外军营指挥此项事宜,只能命令属下随后赶来,自己单身上路,与时间赛跑,抢回所有人的生机。

  逐风追月,驰至天明,前方,灵州城外十五里,一个规模完整的小镇般的连绵建筑出现在眼前,镇中,分布着一座座两层楼高的建筑,都是高大结实的库仓。

  长林粮库到了。

  灵州长林粮库,是西梁钦定军粮总库,立国初便有明旨:存粮万石,一年一换,非战时奉旨不得开库,擅取粮草一芥者,诛。

  守粮官纪震,职在三品,是土生土长的北地军人,因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见,被排挤来,做个日日数粮袋的守粮官。

  官场嗟跌的纪大人,性子愚拙固执,不认为自己的行事为人有何不足之处,将命运的不如意一切归结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自此时时怅叹,日日倾倒酒乡。

  秦长歌一马长驰直入粮库时,他正在镇上小酒馆听曲买醉。

  秦长歌报出身份时,官低两级的纪大人不情愿的搁下酒杯,颤巍巍的行礼。

  秦长歌一伸手,还未来得及虚扶,纪震已经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长歌一眼,心中暗暗愤懑,为何眼前这个年轻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经是中央堂皇机构的一品大员,而自己混迹官场多年,鬓发已苍,却还只是个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个闲得抓虱子,没油没水的守粮官?

  因此秦长歌一说要借粮,他想也不想立即摇头,大约觉得这个要求太过荒诞,语气里忍不住对这个“不知轻重的毛孩子”生了几分轻蔑,“赵大人,国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粮说起来简单,却是在要下官的脑袋,下官怎么能够罔顾律法,将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无故的送给你?”

  “我说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担之,”秦长歌忍着气,没办法,自己的人还没来,没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粮食是拿不出来的。

  “你一身担之?”纪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长歌,不紧不慢的悠悠笑,“赵尚书,少年幸进,果然意气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脑袋,也不比纪某重上几分罢?”

  他放纵的瞄了瞄秦长歌,还拿手比了比她的头颅,似在称量份量,随即装模做样的摇头,借酒装疯,有意埋汰眼前这个孤身前来,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显贵,随从的兵丁立时也捧场的一阵吃吃的笑。

  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决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赵某的脑袋自然不如纪大人厚重有容,不过纪大人也不必担心,赵某在来前,已经给朝廷递了折子,所谓事急从权,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不不愿放着粮库不支用,却任幽州饿殍遍地,灾民暴动以致搅乱民生,一定会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声声陛下,可记得陛下说过,军粮是国家战备,决不可轻易动用?眼下各国势力不宁,齐皆窥视我西梁国土,你动了军粮,如果北魏打过来呢?届时陛下调用,我拿什么喂饱大军?万一因此打败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

  默然半晌,看着对面自以为已经凭借绝顶词锋和彪悍辩才,将她说得哑口无言而洋洋得意的纪震一眼,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受教了。”

  她甚至微微一礼以示歉意,纪震象征性的扶了一下,满足的捋须笑道:“难怪赵大人少年得志,单凭这份谦冲雍容,知错就改的泱泱之风,便不虚盛名啊……”

  秦长歌笑得越发谦虚,“您夸奖了,纪大人是前辈先贤,莫言当执弟子礼求教之。”

  纪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赵大人,你忧国忧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肮脏贱民,死几个便死几个,反正过不了几日便有粮运来,闹事,出兵镇压便是,办法多得是,不值当咱们为这种不知好歹的贱民冒险。”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长歌干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边坐了下来,她在桌边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随即摇了摇酒壶,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献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纪震大笑着连道不敢,却已立即坐了下来。

  笑着给纪震敬了杯酒,看着他一饮而尽,抬眼瞄了瞄几个护卫的兵丁,秦长歌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蒙老兄点拨深有所悟,有几句体己话儿想和老兄说,只是……”

  纪震立即挥手赶走了几个兵丁,“去去!不要妨碍我和赵大人说话!”

  喜笑颜开的凑近秦长歌,心想着也许和这少年显贵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许是能够调出这鬼地方,换个肥差。

  “我想说……”秦长歌看着他,慢吞吞道:“你该糊涂了……”

  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纪震脑中突然一晕,却又没有完全晕去,只觉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绰绰动荡不休,对面少年清逸的容颜,也有些怪异的扭曲了。

  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却令人安心,有种温柔熨贴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绝对答。

  “粮库有多少位副守?”

  “粮库如何开启?”

  “钥匙在何处?如何使用?”

  “副守粮官都是哪些人,现在何处?个性如何?”

  ……

  一一回答,根本意识不到对方问什么,纪震最后朦胧的看见少年倒尽杯中和壶中酒,直身而起,听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杀了你,我连祭吊坟墓的躬都给你鞠了,但是最后一刻我放弃了。”

  空气中沉静下来,少年沉默了顷刻。

  好像很久之后,他模模糊糊的听他道:“……我要尽量为非欢积福。”

  他的最后一抹视线里,是少年决然开门而去的背影。

  边陲小镇长林,在平静了很多年后,于一个看起来最平凡的日子,迎来了一个寒气凛冽的场景。

  一路以绝杀手段实现仕途升腾的杀头尚书秦长歌,在长林小镇,再次给当地居民们留下了关于她的永生难忘的记忆。

  长林粮库库门开启,需要所有副职守粮官和纪震一起到场,每人手中钥匙一把,在相关记录上做过开启记载,方可一起使用。

  秦长歌哪有时间一个个找来等开门?她必须要在日正中天,充当运粮队伍的大军赶来之前,把所有粮库都打开,这样才能来得及如约赶回,给几十万翘首期盼的流民一个交代。

  现在灾民的情绪就像一个火药桶,暴躁烦闷,经不得一点撩拨和不顺,秦长歌很想将日期定得宽限点,可是灾民们定然不愿等待那么久,每刻时辰流逝,都会造成垂危的灾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会消磨得越发单薄。

  一天一夜,是一个极限。

  秦长歌也不愿拖延,她宁愿在一日一夜间奔去半条命筹措粮食,也不愿让非欢在那种危险之境中多呆上一刻。

  没有谁等得起,那么,阻拦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馆门,秦长歌立刻抓了十个兵丁,冷笑着每人弹了一颗药丸到嘴里,告诉他们这是催命夺魂断肠十全大补丸,要人三更死不能四更活,想要活命,每人必须得在一刻钟内找到每库的守粮副官,在粮库前集合。

  于是长林百姓便愕然看见一幕平日懒散得一步三拖的粮库兵丁,以媲美奔马的速度一路狂奔。

  一刻不到,秦长歌就在粮库前等到了所有守粮副官。

  第一句话秦长歌就是:“钥匙带来了么?”

  十个人面露惊讶之色,秦长歌一封文书刷的扔过来,众人看了,一起拜倒:“尚书大人!”

  秦长歌笑笑,道:“开库罢。”

  她一指被她带到粮库门前,看起来软瘫如泥的纪震,道:“幽州赈粮被烧,饥民暴乱一触即发,我前来借粮,时候若有不是,与你们无关,纪大人已经被我劝服了。”

  她劝服两字咬字极重,众人看看纪震模样,谁知道他是个什么办法“劝服”的?大多人都不想被这样“劝服”一把,再说眼前这位赵大人,名声可大得很,杀神。

  迫到眼前的杀神,和暂未到来的处罚,两害相权取其轻,众人乖乖的掏钥匙。

  却有两人梗着脖子,不言不动。

  秦长歌看过去,带着笑意,轻轻问:“冷超,匡建齐?”

  那两人互望一眼,目中有惊异之色,却仍有恃无恐硬硬的施礼,“是!”

  盯着这两个据说因为后台很硬所以脾气很大的副官一眼,秦长歌问得客气。

  “两位大人有异议?”

  冷超上前一步,话语硬邦邦冰雹般砸来,“下官别无他意,下官的意思是,开库事关重大,是否先发文朝廷,等批文下达后再开库――”

  “啪!”

  一条人影飞起半空!

  再重重撞到粮库门上!

  秦长歌一脚飞起,雷霆万钧,冷超被她直直踢起,横飞出去,后背砰的一声撞击上厚重铁门,发出瘮人的沉闷声响,冷超啊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软软的顺着铁门滑到地上。

  九个人齐齐后退一步,匡建齐脸无血色。

  秦长歌微笑,上前一步,九个人再退。

  无人敢靠近她身前三尺之地。

  “幽州灾民数十万,因为活命的唯一希望被毁,绝望之下,如今正围困了整个幽州城,今日我若借不回粮,死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个万个人,是整整一座城,”盯着匡建齐的眼睛,秦长歌慢慢的道:“和死很多人呢比起来,我不介意杀掉你们十个人,因为我没有时间和你们啰唣,现在,我再问一遍,这遍问完后,是继续死人还是活命,你们自己决定。”

  她一字字道:

  “钥、匙、呢?”

  当啷连响,九把钥匙先后掏了出来,连匡建齐也阴着脸,掏出了钥匙,秦长歌一挥手,书办老老实实捧上记录册,十个人,连同昏死的冷超和人事不省的纪震一起被拖过来按了指印。

  钥匙一一对上,沉重的铁质机钮在缓缓转动,轰然一声,库门开启,清香的稻米本味伴随着草木谷麻的微涩气味,汹涌的扑鼻而来。

  这是生命的味道。

  堆得岗尖的囤子里,满满的都是粮食,秦长歌心算了一下全部的粮食数量,终于露出了昨夜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意。

  转身,日光烂漫的从库房的通风天窗顶上射下,映着白而亮的前方道路,而道路远处,渐渐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头,前来接粮的大军,已经到了。

  来时压力沉重,去时心急欲飞。

  秦长歌还是先运粮军队一步,提前赶回,让非欢包子他们呆在那个一触即发的城内,她实在不放心,早点回去通报好消息,也好让非欢早点被解围。

  根据镇子里的百姓指点,她抄了一条近路,是从一处林子中穿过,绕过一座低矮的山坡和泥泊,可以比大路提前两个时辰到得幽州。

  初秋黄昏下的草原色泽华艳,金乌将沉未沉,万朵浓云背后有一抹浅浅的冰轮之影,远处的山色在日光坦然的照射下分外明媚,极目处皆苍穹高远,风物阔大,原上离离长草涌动如浪,起伏的金色的浪。

  人在浪中驰。

  只看见神骏的黑马乌光一闪,流星飞坠般的速度,转眼间掠草飞花,路面渐渐不复最初的平坦,已到了一处黑压压的树林前。

  秦长歌仰首看着那树林,目光一闪,江湖规矩,遇林莫入,此时已将近夜,这林子比想象中要大而密,按说是不该进的。

  轻笑一声,一抖缰绳,秦长歌继续前行。

  还没看见危险就被吓走,不是她的风格。

  进入林子前,却在路边土坡下看见有人埋锅造饭的痕迹,地面上还有没收拾尽的充当柴禾的树枝,被小心的塞进石缝里,秦长歌抽出来,看了下数量,又摸了摸那块地面的温度。

  十几人,刚走了大约一个时辰。

  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一定不会是普通行客,但秦长歌并不以为意的继续前行。

  林子依山,树木高大茂盛,地上有积年掉落的树叶,马行走起来不甚着力,秦长歌策马而行,注意聆听一切异样的声响。

  不想直到走出林子,依然未见异样,秦长歌不禁笑自己草木皆兵,加快策马前行。

  马方扬蹄,踏出不远,突然前足一软,半个马头向下栽去!

  秦长歌一惊之下立即飞身而起,看见脚下树叶堆积的地面突然开始下陷,宛如地底下有一双恶魔之手,正缓缓揪住地面往下拉,而马身刹那间已经下去一半,马腿全数落入地下。

  是泥沼。

  马哀声长嘶,努力的想要挣扎,但泥沼一向是越挣扎越向下陷,马下沉得越发迅速,秦长歌一脚踏上旁边一棵树,摸了摸自己常用的黑丝,想着不能用,刷的撕下外袍衣袖,撕成一条条再连接成柔软的布条,凌空一抖,霍的一声缠上马脖。

  手底使着巧力,秦长歌缓缓的将马外拉,马不能失在这里,她还指望着快点赶回幽州呢。

  此时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说是出树林还有一截距离才到的泥沼,会在刚踏出树林时就遇见,秦长歌只管专心拉马,却觉得手底马身的重量着实有些奇怪,重得超出想象,好像泥沼底真的有个人在和她角力一般。

  只是这腥臭幽深泥沼,入者即死,怎么会有人?

  今夜无月,层云厚重,偶有星子的微光一闪,象是苍穹被那些尖利树梢刺穿的,露出的苍白的缝隙。

  风里有一点奇异的腥气,不是血腥,不是铁腥,也不是泥腥,倒像是这些气味混在一起的味道,鼻端有点生涩的冷意,气温好像降低了点,但是心里却隐隐的燥起来。

  秦长歌把背往树上靠了靠。

  被树叶覆盖的泥沼,突然汩汩的冒出气泡。

  那些啪的一声鼓出的粘腻气泡,再啪的一声炸灭,炸灭的瞬间各自缓缓爬出一条怪异的蛇虫之物。

  只有一条腿的蜈蚣,长尾巴的蟾蜍,两头的壁虎,头上有角的大蜘蛛。

  总之,都是奇形怪状,世间难见的恶心东西。

  这些东西在泥泡上呈心状蠕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最后一个最大的气泡,终于缓缓炸了开来,爬出来的是一条好像正常了点的东西――一条三足赤红小蛇。

  那蛇爬出,所有怪虫立即俯首,那蛇宛如帝王巡游般缓缓一圈,忽然转头,盯了那被渐渐拔起的马一眼。

  真的是“盯”,宛如人的眼睛,阴毒而邪恶,有表情的一盯。

  秦长歌怔了怔,因为一条蛇的表情而突然手心发冷。

  那蛇突然腾身而起,飞快的绕着马脖子游动一圈。

  它游动速度极快,眨眼间一圈完毕,游完,再次落入泥沼,扭头,这回很有“表情”的盯了秦长歌一眼。

  那一眼竟然好像有点得意的神气。

  与此同时秦长歌手底一空,随即便见鲜血喷射,那马的马头突然如被人齐齐斩断般,咕噜噜滚落泥沼,立即被守候已久的怪虫们一拥而上分舌,转眼间那马首只剩白骨,唯剩一双大眼原封未动,那怪蛇不急不忙的过去,享受属于它的美餐。

  秦长歌盯着那蛇,隐隐约约想起一个自己闻名已久但一直缘悭一面的人物,想到那个人秦长歌立即头皮一炸,心知不好,立即将布带一抛,翻身就起。

  却听有人柔声道:“小红,少吃点,等下还有好夜宵。”

  星空下,马身已经全部陷入泥沼,一个硕大的圆弧却在缓缓崛起。

  先是半圆形穹窿形状,随即渐渐凸显出人体的轮廓,长而圆的头颅,宽大的身体,不合比例的手脚,在星子冷辉下,箫箫木叶间,披着灰黑淋漓的泥浆外衣,混沌一片如鬼魅般从地下钻起。

  他不辨面目宛如泥捏的“脸上”,大约是嘴的那个方位,凹出一个圆圆的洞,发出的声音却不是想象中那般幽深难听,而是微微沙哑,带几分磁性温柔,只是每个字的尾音都有些下沉,有一点阴邪的味道。

  他招了招手,那条名字很乡土气质很邪恶的蛇,立刻很小红的婉转游了来。

  而翻身而起的秦长歌早已僵在半空――在她身前身后前后左右,各各冒出一条“小红”,俱都“神情妖媚”的盯着她。

  她相信,只要自己的手指尖再动上一动,小红们一定会娇笑着扑入她们看中的任何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部位的。

  苦笑了一下,深吸了口气,秦长歌道:“请问阁下是谁?”

  “我是小红的主人。”对方回答得很绝,泥塑般的身体闪着灰色的幽光,“过路客,你打扰了我和小红。”

  “是,我打扰了你和小红卿卿我我,实在对不起。”秦长歌歉然道:“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啊,你们继续,继续。”

  对方呵呵的笑起来,鼻子那个位置好像抽了抽,道:“你很有趣……我闻见了熟悉的气味……我想,我还是杀了你好了。”

  秦长歌偏偏头,无奈的对头顶一条“小红”道:“你能不能换个角度,不要看我的领口――”

  寒光一闪,秦长歌的黑丝从发间弹出,刹那飞缠,刷的一声已经荡到另一棵树上!

  以令人不及反应神速的安然着陆,秦长歌松了一口气,正想继续荡出去,逃离这个见鬼的人和蛇。

  然而一抬头,几双很有表情的蛇眼,光泽幽魅,继续紧盯。

  小红们一步不丢的跟了来,连位置都刚刚才一模一样,该看她领口的还在看领口。

  秦长歌也有点懵了,小红们她本来就不喜欢,再加上最不喜欢练功被人打扰的――南闵大祭司阴离,她要怎么逃?

  阴大祭司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秦长歌隐约能猜到和睿懿未死这个消息有关,大约还和即将展开的战役有关,只是自己运气着实不好,抄个近路也能抄出这么个强人来。

  今日要是死在这里,不仅冤枉,还后果堪忧啊……

  大约感知到秦长歌的心急如焚,小红们得意的昂头,尖鸣起来,声音高亢嘹亮,居然是闽地山歌的调子。

  暗夜下泥沼前蛇们在唱歌,着实惊悚。

  歌声里阴离混沌的脸上起了一层层的泥浆纹路,好像也在愉悦的微笑,并轻轻哼着调子。

  一边哼调子一边轻笑道:“吃夜宵吧,宝贝们。”

  立即,嘶嘶的妖红长舌,流着翠绿微黄的液体,液体散发出千年泥潭般的腐臭气味,向近在咫尺的秦唱歌靠近来。

  秦长歌苦笑着,祈祷了一句什么,老老实实的闭眼。

  “咚!”

  仿佛巨炮砸出的千钧炮弹,又或者是满弓射出的重箭强弩,一道黑色的飓风以酣畅磅礴的冲势飞射而至,以一种面前是海把海撞飞面前是山把山撞垮的无以伦比的悍然气势,轰然而来!

  地面落叶被罡风带得猛的旋飞而起,唰啦啦聚成一片再呼啦啦散开,如一件破碎的巨大披风,霍然展开在天地间,再被瞬间丢弃在流光般的身形之后。

  那风所经之处,树枝颤动,枝上的小红们齐齐向后一缩。

  狂射,电闪,人未至半空中长剑一掣,亮出满月般的炫目光华,一闪跨越天际,比自己身子更快的直直递到阴离咽喉!

  阴离抬头,伸指就去夹锋芒寒锐的长剑。

  那人却霍地一个翻身,头下脚上,长剑往泥沼里猛力一挑,大片泥浆立即黑墙般被挑起,矗立阴离面前!

  只是那么阻隔视线的一瞬间,那人已经霍然飞退,退起来居然比冲过来还气势惊人,满地好不容易静歇下来的落叶再次刷的腾舞,落叶漫天里那人戟指大喝:“给我烧了那蛇!”

  秦长歌同时大叫,“那蛇不怕火,用水!”

  说完怔了一怔,此时哪里有水?

  那人却想也不想,又是一声大喝:

  “脱衣,小解!”

  卷二:六国卷第三十二章乱起

  陛下,你真绝。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闭眼。

  别害我长针眼嘛。

  还有……尿水泼过来,我岂不是要被波及?

  呃……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尿啊……秦长歌痛苦的转过眼,看见箫玦在泥墙落下那刹又冲了回去,横剑一抡,剑光如雪练如飘风,密织似网穿射如电,将手指一转欲待出手的阴离拦住。

  箫玦的武功风格,用霸道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他的极其具有个人风格波涌涛啸般的快剑,向来先声夺人而又不容对方退却,哪怕面对的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出剑依旧大开大合毫无顾忌,明明自己稍逊一筹,但给人的感觉,倒像对方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他自然才得到阴离是谁,这是要省出时间给侍卫泼“水性物质”,好让与蛇吻处得极近的秦长歌先摆脱了那东西再说,好在走阳刚路线的箫玦,确实是武功阴诡的阴离的最佳对手,相反,武功同样走阴柔路线的秦长歌,反倒容易在阴离手下受制。

  所以秦长歌并不担心箫玦,眼看侍卫的“水性物质”用树皮兜了泼来,还隔着距离那些蛇便纷纷尖鸣着狼狈四窜,这回唱得不是闵地小调了,听起来倒像嚎丧,秦长歌见蛇一掉头,立即一蹬树身远远飞出,饶是如此,衣角下摆也湿了几点,显出暗黄的暧昧的污渍,秦长歌一挥手,喝道:“你们先走!”一边刷的撕下一截衣襟,兜头就向一条逃得最慢的小红罩下。

  小红哀呼一声,硬是在那软软的布下不敢逃脱的扭动,秦长歌目光大亮,笑道:“歪打正着,原来这东西比水还好用。”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棒子砸下去,小红香消玉损,秦长歌脚尖一挑,将蛇尸往另几条身上砸去,那几条纷纷扑上,争相咬啮,秦长歌一边啧啧摇头,一边毫不停顿的抽身飞起,赶到打得兴起,对着阴离一身的幽光彩练左劈右砍的箫玦身边,一把拉住,道:“走!”

  两人腾身而起,半空中箫玦还在咕哝,“每次打得兴起你都要拖走我――”秦长歌哪里理他,一伸手放出旗花火箭,见那些忠心护主的侍卫不敢先逃还在发愣,黑丝一甩,拽了就走。

  饶是如此,落在最后的侍卫,还是被泥坑中的阴离,懒洋洋的招手,虹彩一闪,拖入泥沼。

  阴离并不追来,只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啸声,秦长歌和箫玦已经奔到林外,打马飞奔,一边疾驰箫玦一边道:“其实我们俩是能留下他的……”

  “他还有人在附近,”秦长歌道:“而且现在我没时间,刚才我放出的火箭,暗语是‘包围此处’,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留下来等大军到来,把南闵大祭司一次性解决好不好?”

  “不好。”箫玦道:“杀了他又怎么样?南闵那个国家,不受礼教规矩约束,一向强者为尊,觊觎大位的强横势力多着呢,死了个祭司,立即会有新祭司取代,要我说,阴离沉迷练武,对扩充疆域没有太大的野心,对咱们是好事,若是换了人,难保又要不安分。”

  “陛下越发精明,”秦长歌赞一句,一抬眼看见前方有泥沼,急忙小心绕过去,道:“原来路没走错,泥沼果然还在后面,刚才那个,大约是阴离练功搞出来的东西,我倒想擒下他研究一下他练的什么武功――哦对了,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林子外埋锅造饭的是你们?为什么走在我后面?”

  “我想你了。”箫玦答得简单直接,疾驰中的猛烈夜风扯不碎他明朗的语声,“颁旨太监一走,我就坐不住了,后脚就出了京,我很怕你嫌我的信啰嗦,都给丢了,或者那太监不小心搞没了,或者生火时被烧了――路途遥远什么事都会发生啊,所以我来了。”

  秦长歌无语,小心的将袖子掩了掩。

  “我们进了林子,有个侍卫想起来做饭时,丢下了一件内廷标记,这东西落在有心人眼里会给我带来麻烦,又回头去取,大约就是在这时候落在你后面,后来有个母亲是南闵女子的侍卫,说闻见了他们那里的圣蛇气息,我心里不安,便直接从树上悄悄过去,怕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声音,结果看见了你。”

  箫玦转头,带点责怪的看着秦长歌,道:“你答应过我你会保护好自己,可是今天我要不是凑巧出现,大约你就……”

  他突然住口,似是连不详的猜测也不愿开口去提,神色中极为不满。

  秦长歌一手挽着缰绳,一手过去拍拍他的手,意欲安抚下皇帝大人的郁卒情绪,不想箫玦顺势手腕一翻,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拖,已将她拖到自己马上。

  凛冽风声里箫玦笑得愉快,声如水晶相击,明朗澄澈:“我救了你,你便以陪我共乘回报罢。”

  “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皇帝,”秦长歌微笑,一直以来的焦灼压抑情绪,因了他金声玉振的笑和痛快朗然的心态而微微有些纾解,宛如春意将至之时,薄冰下浅浅化了冻,看得见簇簇嫩绿的草芽。

  “我自然是小气的,”箫玦紧了紧她的腰,俯首在她耳边道:“我心中只有方寸之地,放了一个你,自然再没有地方容纳别的。”

  秦长歌一笑,忽然轻轻道:“你听。”

  塞上明月生,生于云涛之中,月色辉光朗照着静谧的北地草原和隐隐远山,无边无垠如一帧阔大画卷,画卷上那一骑扬蹄飞驰的骏马,以优美的韵律正于河山之卷上挥洒轨迹,蹄声踏碎草木之香和流水般的月光。

  月光下两人齐齐仰首,风纠缠着彼此长发,以一种静默而了然的姿态,聆听碧野山外,连绵山脉尽头之处,隐隐传来的悠长之音。

  那是长笳声,这种北地乐器雄浑豪迈,虽奏欢乐活泼曲调,也依然低沉徘徊,带着震撼人心的沉雄魅力,声声奏响。

  “缇兰族,《碧野歌》,诉说山河的美丽和时光的宝贵,”箫玦慢慢道:“缇兰,落日满霜山,碧草舞星阑,风卷孤烟起,不越幽门关。”

  “缇兰,昔家有儿女,远嫁幽山峨,漂泊无所依,谁见流光还?”秦长歌轻轻接上,微微扭首看着乐曲传来的方向,听得身后箫玦,耳语呢喃,“长歌,你有多少年,没有和我一起唱过这首歌?”

  手指在缰绳上挽了几挽,秦长歌悠悠道:“总有近十年了……那时你还只是个小伍长。”

  “第一次幽州战役我杀敌近百,名声传遍军内外,爱嫉妒的郑副将,抢去了我的功劳,”箫玦低首,说话间轻轻吹起秦长歌耳边鬓发,后者怕痒的微微一躲,耳下连同肩颈肌肤亦如这塞上明月,逼人眼目的亮在眼前,箫玦叹息着,用额头轻轻的蹭。

  “你蹭得我痒……”秦长歌这个怕痒的忍不住笑,倾了倾肩道:“那时你很愤怒,要去和他比武,被我硬拖着去草原上赏月,你哪有心思赏那劳什子的月亮?后来我叫你听,当时就是这个调子,苍凉而沉静,把你这个暴躁的家伙安抚下来了。”

  “我哪是听歌安静下来的?”箫玦声音更低,漾着浓浓的相思韵味和旖旎情思,“你还不知道罢?当时,就是这样……你在我身侧,长发下一抹肌肤白得耀眼,我听着歌,看着你,想着那个远嫁幽山峨的女子,如果是你,你会嫁谁呢……我想着,不如生米做成了熟饭罢?那么好的清风和月亮––可惜大将军传唤我,坏了我的好事……”

  啊一声秦长歌转过头来,手指一弹他额头,怒道:“原来是个根本没有音乐细胞,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色狼!”

  “唔……”箫玦乐在其中的摸摸额头,问,“什么叫色狼?”

  秦长歌抬手扬鞭,呼呼的风声里她笑道:“喏,看见碧野山顶那只啸月的狼了没?它其实啸的不是月,而是在倾诉对月中美人的倾慕,因色而啸(箫)之狼,所以叫色狼。”

  听到一半箫玦已经笑了,佯怒的一捏秦长歌的腰,道:“你哪日要肯说我一句好话,我就该烧香拜佛了。”

  “你哪缺好话听?说不中听话的苦差事,只好我来做,”秦长歌说话时已经敛了笑容,淡淡道:“此去幽州,不安全,你还是留在城外罢。”

  本来因为那一捏心中荡漾,正想趁长歌心绪好像还不坏的时候小小的再占点便宜,冷不防听见这句话,箫玦倒怔住了,道:“怎么?我这几日日夜赶路,廷寄文书没能跟上,发生什么事了?”

  秦长歌将幽州事变简单说了说,箫玦已是怔了,半晌道:“难怪你一直把这马催得飞快……”

  秦长歌装作没听懂他话中醋意,直接岔开话题,“粮库在关键时刻被毁,有三种可能,一是势力盘踞幽州多年的曹家残余势力泄恨报复,有心要和朝廷作对,一是北魏细作所为,另外一个可能就是,粮仓本来就有问题,有人烧粮以掩饰罪行。”

  箫玦颔首,寒声道:“终究饶不了他们!”

  “你先莫泄露身份,”秦长歌一扬马鞭,“到了。”

  天色欲曙,薄云浮动,幽州城门处,许多衣衫褴褛的灾民,不眠不休的翘首向南而盼,神色焦灼。

  忽有人大叫:“来了!”

  哄的一声所有或坐或卧的人立即飞爬而起,跌跌撞撞的向前涌去,伸长脖子看见遥远地平线上两人飞骑而来,当先的正是那少年尚书。

  张开双手,喜极而泣,有人大呼:“是他,是他,咱们有救了!”

  也有人见秦长歌身后空空,疑惑的瞪大眼,露出失望的表情,秦长歌一拨马,长驰而来,大呼:“粮草已至,押粮军稍候便来,诸位不会再被饿死了!”

  欢声雷动,早有人撒开腿,一路狂奔进城通报好消息,无数人簇拥两人的马前行,目中满是感激,秦长歌估算了下时间,离一日之期,尚差一个时辰。

  心情一松,秦长歌舒了口气,这才觉得一日一夜毫不停歇的奔驰,全身骨头都好像松动了,忍不住龇牙咧嘴的按了按肩膀,和箫玦对望一眼,扬手命令城门处的守兵,道:“把城门关了。”

  不管对方用意如何,此时必定还在城内观测着动向,城门一关,先堵掉他的退路再说。

  担忧着非欢的安危和身体,秦长歌不住扬鞭飞驰,幽州城占地广阔,从城门处赶到那日被围堵的街道,还要穿过数条大街,秦长歌转过一条街,忽然看见前方地上倒卧几具尸体,赫然正是刚才兴奋的赶回去报喜讯的几个灾民。

  身侧箫玦已经咦了一声,注目一看,道:“刚被杀死,血迹犹热。”

  心中一跳,秦长歌抬目注视远处,隐隐听得呼声再起,她凝神静听,突然双目一张,道:“不好!”

  与此同时箫玦亦惊道:“好狠毒!”

  两人拼命策马飞驰,堪堪转过几条街,便听得呼声雷动,无数人大叫,“没借到粮,那狗官骗了我们,杀了他,杀了他!!”

  呼声如浪,“杀了!杀了!!”

  前夜的巨浪狂潮再次重演,等待了一天一夜早已无比焦躁的灾民,哪里经得起这般灭顶性的失望打击,顿时被撩拨得狂嘶乱喊,人头攒动,拼命向前挤去,想要将那个“骗子的兄弟”撕成碎片。

  无数双手举着一切可以使用的致人伤害的器具狂冲而去,无数人头,淹没那窄巷原本的一块无人走近的空地,没人能够看见里面发现了什么。

  看不见,不知道,更令人恐惧至几欲疯狂!

  秦长歌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刷的一身从马背上翻出,一个跟斗已经掠上人群之顶,不管不顾从无数人头上飞踩而过,半空中大喝:“休听他人胡言挑拨!粮食已到!”

  外围的有些人,半信半疑的停住手,但是内圈的人狂躁情绪已经被撩拨起来,自己的大声呼喊中也不去听秦长歌喊什么,只是红着眼睛,拼命前扑。

  又是一声霹雳大喝,一道黑影腾空而起,顺手一抓,一手抓一个人就往人群最前端掷去!

  砰砰几声,那两人撞翻了几个人,齐齐绊倒在地,滚成一团,立时将路面堵塞,将长龙般的人群截成一小半和一大半,灾民的步子顿了顿,还未来得及扶起栽倒的人,便觉得头顶黑云一闪,两条人影呼呼的先后窜了过去。

  两人都是全力施为,身形追光逐日,快如流星,生怕稍稍迟了一步,便恨海永铸,再难挽回。

  秦长歌先起一步,一脚跨入窄巷之内,一眼看见文正廷血流满面,正领着一对衙役围成一圈死死对抗着涌进来的灾民,每个人都鼻青脸肿血迹斑斑,身上衣服都被撕得几不蔽体,却拼命不肯退后一步,看他们每个人都疲累欲死摇摇欲坠的样子,天知道刚才那一刻,他们顶过了多少波的猛烈攻击。

  秦长歌风一般的抢过去,黑丝一甩,直接甩飞最前面的两个灾民,文正廷抵抗得几近脱力昏眩,人都被卷走了还惯性的舞动双手,直着眼睛大喝:“你来啊!来啊!有本事拼命––”

  秦长歌一把抓过他啪的一个耳光,文正廷这才被打醒,晃了晃头,看清了秦长歌,这个迂直的书生大喜欲狂,眼泪都差点出来了,直着嗓子道:“你去看――去看――”

  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翻着白眼晕过去了,一日一夜的焦灼守候奔波忙碌,心理的巨大压力早已不堪承受,今日这番几近崩溃的一场对抗,更消耗掉了他最后一点精神,在看见秦长歌的那一刻,咬牙坚持的意志,瞬间消亡。

  饶是如此,他倒下前,手指犹自不忘直直的指向一方石礅后。

  秦长歌一把接住他,将他放在墙角,向石礅走去。

  咬着嘴唇,心跳剧烈,秦长歌突然觉得双腿如此酸软,而迈出的步伐如此艰难。

  转过石礅,一眼看见地上安静侧首而卧宛如睡去的男子,秦长歌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呼吸。

  石礅后,满是沙砾的地面上,非欢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态斜卧着,黑发披散一地,黑而长的睫毛纹丝不动,脸上苍白得可以看见淡蓝的血管,他额头鲜血淋漓,伏身的地面,也有殷然血迹。

  风声远去,喧嚣远去,那些猎猎大旗画角连营溅血杀戮那些翻覆风云前生后世恩怨仇恨统统远去,多年前那一朵桃花却突然鲜艳的逼至眼前,姿态触目的灼灼晃动,其色殷红,一如那惊心的鲜血。

  秦长歌蹲下身,手指有点颤抖的缓缓凑近非欢鼻端。

  手指一触即收,随即,她晃了晃。

  宛如绷得太紧的弦,在乍然松开的那一刻,会不能自主的颤动。

  他还活着!

  巨大的喜悦如扑面的风奔涌而来,秦长歌仿佛听见遥远的青玛神山上传来四弦琴的铮铮声响,一声声清冷如玉,那是传说中一种代表生命与情感的琴,发出的琴音可以令垂危者刹那间生机盎然。

  带着一抹含着泪光的微笑,秦长歌仔细的拭干楚非欢额角的血渍,看见他身侧有一些碎石,大约一开始灾民投掷飞石砸中了他,幸亏文正廷机警,不知道从哪找来这处石礅,将他严严的护在石后,自己和衙役兵丁将他围成一圈,才在那般悍猛的冲势下保住了楚非欢的性命。

  若非如此,以非欢的重症之躯,他又不愿杀伤灾民以自保,如何能够等到秦长歌回来。

  蹲下身,秦长歌想将楚非欢负起,不防一双手伸了过来,将楚非欢接了过去,是箫玦。

  他的侍卫刚才赶了过来,堵在了巷口,明晃晃长剑剑锋一致对外,谁再上前就是拿血肉往剑上撞,这才逼得灾民停住了脚步,所幸今日闹事人潮本就没有那夜多,不少灾民被秦长歌故意分流到各处官署休息,还有些领到口粮的心存感激不愿动手,才使侍卫们能挤进来,才使文正廷领一队武功不高的兵丁,守住了楚非欢。

  此时文正廷已经悠悠转醒,一眼看见箫玦,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愕然道:“陛……”

  “闭嘴!”箫玦回答得简洁有力,语气不豫,秦长歌瞟了他一眼,对文正廷使了个眼色,道:“文刺史,现在不是行礼的时候,是谁在煽动闹事?”

  直起身,文正廷恨恨道:“自你走后,一直有人挑头闹事,暗地里煽风点火,总想着闹大了置咱们于死地,咱们抵挡了一批又一批,楚公子便是早早的被流石砸伤的,他醒过一次,我说要拼命想办法送他会刺史府,他却坚持不肯,说他答应了会等你回来,你若回到这里不见他,会被惊着……我只好着人搬了石礅挡着他。”

  秦长歌听着,默然不语,身边箫玦神色古怪,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秦长歌出神半晌,方道:“闹事者还在附近,城门已闭,暂时逃不出去,你可还记得那人声音?”

  仔细想了想,文正廷老老实实的答:“难,当时说话的人太多了。”

  旁边有个兵丁喘息着道:“我有隐约看见一个瘦子,颧骨上有颗痦子,一直躲在人后挑拨。”

  此时灾民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收到秦长歌催促旗花火箭暗号的第一批运粮队已经赶到了,堆满一袋袋粮食的推车络绎不绝的涌进城门,比什么宣言昭告都能证实事实,灾民们迅速安静下来,欢呼雀跃。

  文正廷怒道:“这些混账,长肚子没长大脑,刚才险些杀了我,还给他们吃什么!”说得气势汹汹,却立即随随便便包扎了一下脑袋,就去安排设粥棚救济事宜了,秦长歌看着他背影远去,微微一叹道:“我总算没有托付错人……”言下不胜庆幸感慨。

  箫玦颔首,道:“此人有风骨。”他盯着秦长歌面上神情,再看看楚非欢憔悴气色,不禁微微露出一丝黯然苦笑,却仍旧伸手抵住楚非欢后心,低声道:“昏迷久了不好,我先救醒他,他看见你安然回来,想必会好些罢。”

  卷二:六国卷第三十三章争霸

  秦长歌抿抿唇,轻声答:“谢了。”

  “你……为他谢我,你为他……谢我……”萧玦行功完毕,收回手,听了这句先是黯然,说着说着便突然生怒,“秦长歌,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客气这么有礼?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客气有礼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你为何不能体谅我的心境?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这般隔膜相待!我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些离别,落寞,和生疏,甚至也许,要永永久久的忍受下去?!”

  秦长歌愕然的看着他,萧玦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语病,顿时颓然,喃喃道:“对不住……我有点心绪不好……长歌,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刚刚走近你一点,但是转眼间你又离远,这种感觉让我很不安……长歌,告诉我,是不是我以前让你伤透了心,所以你不愿再和我一起?”

  秦长歌沉默的看着他,她的眼神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交织着雾气和怅惘,还有些萧玦看不明白的东西,如同隔着烟霞看红尘尽头的蓬莱之境,烟光浩淼里,属于凡尘外的一梦沉酣。

  半晌,秦长歌慢慢道:“萧玦,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有点……怕……”她语声有些恍惚,烟雨飘摇捉摸不定,萧玦惊异的看着她,她?秦长歌?说?怕?

  怕什么?

  秦长歌缓缓蹲下,不胜疲倦的靠在他肩,低低道:“等等……再等等……萧玦,我是为大家好……等到报了仇,一切也就不是问题了……”

  深吸一口气,萧玦伸手揽住她,努力对她一笑,道:“好,我等。”

  他豪气干云而又微微有点酸楚的笑,低声而坚定的道:“反正这许多年都等了,反正最坏的感受也尝过了,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糟?”

  他指的是当初知道睿懿确实死讯时的天崩地裂的疼痛,是的,这么痛的痛都痛过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

  就算长歌最后决定离开他,最起码,她还活着,那便很好。

  萧玦笑得明朗,秦长歌盯着他眼睛,慢慢的,也绽开一个神色悠悠的笑容。

  身后传来轻咳的声响,两人齐齐转身,见楚非欢睫毛翕动,缓缓睁开眼。

  几乎在刚睁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赶来的秦长歌身上,定定的注视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弧度。

  他虚弱得不能说话,但眼神里有种感情茁壮如生机蓬勃的翠芽。

  秦长歌轻轻道:“非欢,我回来了……”

  只此一句,她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微笑着,握住他微凉的手。

  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欣喜,如暗潮,缓缓漫过心岸。

  萧玦早已转过身去,负手看着远处的人群,楚非欢睫毛抬起,目光掠过他背影,眼底有一丝阴霾转瞬而过,秦长歌却只对他云淡风轻的笑着,道:“都过去了。”

  楚非欢默然,秦长歌命侍卫找来软轿,几人回到刺史府,秦长歌亲自开方子,命人抓药来给楚非欢调养,本来还打算守在旁边,耐不住萧玦和非欢连连催促,一个恨不得咆哮着赶回她,一个眼神里全是拒绝,只得回了自己屋子,抱着先前就被楚非欢迷倒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儿子就是一顿猛睡。

  这一觉一直睡过了一整个白天和一个黑夜,第二日清晨秦长歌睁开眼,看见清晨的朝阳和昨天一样清爽明亮的照在窗纸上,一时居然错觉自己根本没有睡着。

  不过很快,一双特大号漂亮眼睛的虎视眈眈,立刻让她提起精神,伸手一捏某人的肉脸蛋,阴笑道:“你这么无辜可爱的看着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了?”

  “我这叫无辜可爱?你这什么眼神?”包子拼命眨眼,努力瞪大眼睛以显示出“龙威”,悻悻道:“我是在谴责你。”

  秦长歌给了他一个鄙视的表情。

  包子颓丧,亏他辛苦的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等了很久,等着给老娘一个最鲜明的印象,结果她以为他在邀宠。

  为毛彪悍的人连错觉都这么彪悍呢?

  “请问你要谴责我什么?”秦长歌起身,根本不把谴责当回事的指挥儿子,“去,给我把外衣拿来。”

  说完突然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清凉衣着,想起好像自己昨天睡觉时是和衣睡的吧?为什么现在却只剩下亵衣?

  谁帮自己换过衣服了?

  狐疑的瞟向包子,没可能,这孩子哪有这么多事。

  秦长歌问儿子:“昨晚有人来过?”

  包子摇头。

  “你爹来过?”

  包子再摇头,抿着嘴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说。”

  转了转眼珠,秦长歌抓过外衣一阵乱搜,突然惊道:“我衣裳夹层里的密报呢?哪里去了!”

  “什么密报?”门帘一掀,立即探进来一张精神奕奕的俊朗脸庞,神情有些不安,“我看过了,没有啊……”

  话说到一半,觑见秦长歌脸上似笑非笑表情,立时知道这个阴毒女人又使坏了,刷的把门帘一放,消失在门外。

  身后,那女人阴恻恻道:“关门!放萧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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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饱了的秦长歌,手指头勾着包子,神清气爽的走出房,一眼看见外间萧玦人模人样的坐着看军报。

  看见秦长歌出来,他抬头,一笑,本来很明亮的日光立即暗了暗。

  秦长歌那点小小的怒火也给这亮得灼人的笑容给扑得飘了几飘,霎那湮灭,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也不想追究豆腐被吃的事儿了,在桌边坐下,萧玦早已分外温柔又殷勤的推了推桌几上的案盘,道:“睡了一天一夜,饿了吧?多吃些。”

  秦长歌盯着满桌子的东西,忍不住道:“我不是溶儿。”

  旁边萧包子立即翻白眼,道:“你侮辱我,这本来就不是我的规格,我刚吃的比这个多多了。”

  秦长歌拍了拍他鼓胀如蛙的肚子,包子立即作肚子欲炸状。

  白他一眼,随手拈起个象眼馒头,秦长歌喝了口白果粥,问:“非欢吃过没?”

  包子道:“吃了一点,又睡了,这就是我要谴责你的,你那晚对干爹做什么了?弄得他半死不活的回来?”

  噗一声秦长歌嘴里的粥全喷到了萧玦袖子上,萧玦顾不得擦自己袖子,眼疾手快的先塞了块方巾给秦长歌,转而怒瞪包子。

  包子被瞪得一缩,看皇帝爹杀气腾腾状,赶紧掩面假哭奔出,在回廊处撞到那对双胞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回身探头笑嘻嘻对萧玦喊:

  “爹,这两个,你夸过漂亮想要她们侍候的丫头,现在儿子我送给你,一个叫宛儿,一个叫妙儿,儿子我连她俩的封号都帮你想好了,宛嫔,妙嫔。”

  “当!”

  皇帝大人绣金镶明珠的九龙荷包,恶狠狠的砸到了门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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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砸走了腹黑儿子,萧玦赶紧叫两个丫头走路,生怕秦长歌生出一丝误会,两个丫头再次眼泪汪汪被赶开,站在回廊当中相顾茫然,不知该往哪间房侍候——呜呜呜少爷不要我们,老爷也不要我们,呜呜呜不是说以我们的容貌谁家少爷老爷都会一起当宝贝抢的嘛,呜呜呜为什么这家子都恨不得把我们推出去才好呢?

  室内,秦长歌浅笑着慢悠悠喝粥,萧玦不住亲自给她布菜,用银匙舀起一勺翡翠芝麻羹,笑道:“这个好,养颜,来。”便要喂她。

  秦长歌掀起眼皮看了看,笑盈盈道:“原来陛下嫌弃我丑。”

  萧玦手顿了顿,苦笑着将芝麻羹送到自己口中。

  刷的一声横空出世一只漂亮大头,一口将银匙叼了去,喜滋滋道:“她丑,你也丑,你们养颜养了也不过这样子,不如养养我的玉树临风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英姿。”

  两个“丑男丑女”相顾苦笑,秦长歌道:“这无耻性子可不是我的。”

  萧玦立即申明:“也不是我的。”

  突然想起了什么,萧玦若有所思:“象玉自熙那家伙……”

  秦长歌毫不动气,笑吟吟道:“溶儿,那你就改姓玉好了,玉溶,玉容,多符合你的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超群气质。”

  包子哀号一声,立即丢下翡翠羹再次窜出,不要啊,不要和那人妖联系在一起……

  笑闹了几句,萧玦神色一肃,取过一方纸卷,摊开,六国典图赫然其上,萧玦用筷子指了指德州方向,道:“玉自熙已经率边军四十万赶来。”

  秦长歌一挑眉,笑道:“终于要开始了吗?也好,争霸之战终不可免,将天下乱势以最快速度结束在你我手中,对黎民未必不是好事。”

  萧玦的银筷子好似长剑一般在典图之上纵横激荡,尤其在北魏疆域之上风雷捭阖,“长歌,你看,北魏每年秋冬之际,必定进行边军换防,届时北魏京城肃京防卫空虚,最宜趁虚而入,现在北魏政局纷乱,各地将领纷起割据,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时机……”

  秦长歌趴在典图之上,仔细看着那些以不同颜色标出来的军队标记和动向箭头,淡淡道:“今年北魏政局不同往常,若是那三人互相挟制,不敢换防呢?”

  “那更好,”萧玦傲然一笑,神情风云在握,“他们绳子般绞扭得死死,心思全在帝都那个位置上,连换防都顾及不上,那就说明因为势力分散,三人都已无余力应对外敌……哈哈,那么,北魏之大,由我驰骋罢!”

  “若三人因外敌来侵,同仇敌忾,暂时放弃了争权夺利,先齐心对外呢?”

  “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打法,说实在的,我还宁愿北魏拿出全国之力,咱们硬刀硬枪的拼一场,才叫痛快,”萧玦说起打仗立时眉飞色舞,目光发亮的一把扯过典图,筷尖上的芝麻准准落在肃京的位置,道:“你看他们的京城,据说粮仓丰储,围城三年也足可抵御,其实……”

  秦长歌将那芝麻拈了来,慢条斯理的吃掉,笑嘻嘻道:“吃了!”

  萧玦大笑,一转眼看见眼前女子虽然依旧是男装打扮,但眼神乌亮清灵,眼波流转之间风姿醉人,粉色舌尖如杏花初探,于嫣红樱唇悄然一抿,一个无意却诱惑十分的轻舔姿态。

  那一舔,仿佛舔在了干涸已久的心上,酥麻微痒间,生出些细细的火苗,熬煎着久旷健朗男子寂寞已久的情思,萧玦只觉得连掌心都丝丝热起,忍不住便要拉她的手,揽她入怀温存摩挲。

  忽听外廊文正廷跪启:“陛下,微臣等捉获了那几个煽动闹事者……”

  萧玦和秦长歌齐齐抬首,对望一眼,秦长歌立即避坐到一旁,萧玦怒气一现又隐,暗骂自己运气不好,总是在紧要关戛然而止,长此以往,真是伤身伤神。

  长眉一挑,忍不住冷声道:“你身后没有人,人呢?死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断了陛下绮思的文正廷冷汗冒了出来——陛下根本没有出门啊,怎么就知道自己身后没人的?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愧然道:“几人在西门被查获,他们混在灾民中想出城,被认了出来,其中有一人是原本刺史衙门专司粮库的长史,兵丁们将他们擒下后,一时不防,都已服毒自尽,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秦长歌起身,出去问了问文正廷那几人的死法,回来对萧玦一笑,道:“不曾想那日的三个猜测,居然齐齐命中。”

  北魏密探以重金买动那名长史,将赈灾粮库里的粮食全部偷运至北魏,李翰需要借用闵冉道力量,对此事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史满心盘算着李翰打入京城,朝廷自顾不暇,幽州无粮自也无人理会,不想秦长歌雷厉风行,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平息了内战,立即便要赈灾,粮库全空无粮可赈的长史急了,在有心闹事的北魏密探和曹氏门下余孽教唆下放火烧库,北魏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挑动灾民闹事,令野心勃勃的西梁暂时无法北顾魏国,才有了那场险些令非欢丧命的惊心暴乱。

  理清来龙去脉的萧玦,脸色阴霾,目光沉沉的看着魏国方向,半晌,一声冷笑。

  “魏氏,赶紧数日子当着你的王罢,朕的碧骝马,等着用你们的皇家马厩呢!”

  乾元四年九月中,幽州城历经灾荒、内战、民变、暴乱之后,再次迎来其作为边境重镇不可摆脱的战场宿命——九月十七,西梁皇帝萧玦,引兵八十万,御驾亲征,以静安王玉自熙为主将先锋,封刑部尚书赵莫言为建翎上将军,提马北魏边境确商山,誓师北伐。

  是日,平原秋霁,苍翠如洗,猎猎塞上风中,八十万男儿静默无声,如钢铁之龙,蜿蜒无际陈兵平原之上,日光反射着钢铁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沉凝厚重乌金之色。

  八十万人沉默于野,八十万双眼睛亲眼见证帝国皇帝,于深秋金风之中,黑袍金甲,一骑驰骋,原野广阔,阳光灿然如碎金,那英朗男子飞马而来,以万丈霞彩为披风,以光耀烈日为冠冕,英姿灼烈,耀人眼目,如一柄黑色神剑般飒然霹雳穿过大军阵前,众人屏住呼吸,看见帝国年轻的皇帝,直驰两国边境,驻马,仰首,缠金丝黑色长鞭迎风一抖,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啪的一声,生生甩断了分割西梁和北魏两国,已经矗立多年的坚硬的岩石界碑!

  豪情满天下的西梁皇帝一声朗然大笑里,风雷锋锐,拔地而来。

  风雷裹挟着那声鞭响和长笑,穿越广袤内川大地,激荡起铁血风云,沉沉压上九州苍穹,苍穹之下,诸国震栗回首,目光惶然。

  雪刀所指,向北长驱,八十万西梁大军以烈火利剑之姿,剖开北魏沉静已久如今却暗潮汹涌的国土,刀下,燃起帝国争霸,带着血色鲜艳的层层烈火。

  乾元四年九月,秋,北地草尖凝霜雪,万里征戍为一统,长缨击取,谁为天骄?心怀倥偬,冲却尘笼,高岗上金冠男子洒然挥手,谱写胸中慷慨云梦。

  西梁制霸天下,征战六国的序幕,自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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