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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开国卷 玦歌番外(非欢素玄客串):江湖之远

  初夏的日光似乎更适于用艳光来形容,直接而亮烈,穿过碧影霞纱的窗牖,呼啦啦撕开一室的沉静,射上垂珠帐盘金龙的玉榻。

  掺着金线的细密柔软的银蚕纱微光粼粼,映出纱幕后相拥而眠的男女,女子背身而睡,身姿婉娈,曲线起伏玲珑有致,黑发如绸逶迤于身后,以肘支枕,香梦正沉。

  阳光越发炽烈,迎光的男子眉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一眼看见怀里女子恬静的睡容,不自禁微微一笑。

  近些日子自己身体渐渐恢复,两人俱十分欣喜,昨夜灯下对弈,眼见着那拈着黑子的玉指洁润,皓腕精致,而灯下伊人容颜绰约多姿如带露昙花,越发看得自己难耐心猿意马,将一局棋下得乌烟瘴气,长歌一直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却在自己连败第三局时,忽然伸手拨乱棋局,长身而起,笑道,“登徒子,光看怎么解馋?那么……来吧。”

  来吧……

  明明只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怎么就听得人心如鹿撞,躁动不已?

  她永远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词语来表达最旖旎的情思……

  这一夜烛影摇红,云雨翻覆,初时还小心翼翼,到得后来,再耐不得久旷的情思,放纵不羁,全数如狂涌的怒潮奔泻而来,他一遍遍用自己滚烫的胸怀将她狠狠揉入自己,用体与肤,灵魂和精神的全部激荡和膜拜,来告诉她,自己的思念和珍惜。

  冲上云端的那刻,他亦扬手喜悦呐喊,漫天星光似于这一刻灿烂迸射,化为星雨簌簌而落,每一点棱光都璀璨无双。

  这一刻等了太久,让人几乎要以为此生再无机会领受。

  这一路带血走来,步步新伤,直至昨夜,方才圆满。

  萧玦微微笑着,极慢极慢的挪动身体,撑起手臂,试图将那扰人的日光遮得更多点,好不致于惊扰长歌的睡眠,昨夜自己确实太过放纵,大概……累着她了吧?

  他撑起的身子遮没一片阳光,如一道荫凉的树荫,遮上长歌沉静的睡颜,垂膝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描摹着长歌的眉眼,一笔一笔,似是永不疲倦的画下去。

  日光明灿,照亮这一刻的静谧美好。

  照亮秦长歌,在萧玦看不见的角度,嘴角浅浅浮起的微笑。

  历经生死,警觉性极高的她,萧玦这一番动作再轻,也绝不可能瞒过她,早在萧玦睁开眼睛的那刻,她也已醒来,只是着实疲累,一时不愿动弹而已。

  想起昨夜,秦长歌不能自已的微酡了脸颊,那家伙……那么来劲的。

  怕他伤势未愈,激情太过伤了身体;又怜他久旷身心不得纾解,这事儿,憋久了也不是好事,总得给个疏浚的机会……秦长歌昨夜着实为难,未来两全其美,不致伤了萧玦的身体,最后连很久以前偷看过的宅女阴阳互补房中术都用上了。

  而且,好像某人热情太过,宫人们都知道了,今早居然没有人来叫起,凭感觉,现在这时辰,好像也误了早朝了。

  这叫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想到这里,脸色不禁爆红,秦长歌无声一磨牙,决定一个月内绝不再次心软,绝不重蹈覆撤,真是的,太没面子了说……

  心中默数这时间,觉得那个家伙虚空描画大概也画差不多了,单笔撑着的姿势估计也要手臂发酸了,秦长歌很准确的睁开了眼。

  当然,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心疼他那个遮阳光的姿势有点别扭,怕他累着了而已。

  一睁眼,便看进萧玦含笑的深邃的眼眸,眸中明光闪耀,满满的欣喜与爱恋。

  秦长歌怔怔的看着这目光,虽然看了很多次,然而每次遇见他这样的眸光,仍然不自禁的触动。

  作为一个女人,最幸福的事,并不是倾国绝色,不是只会无双,更不是位及九五,君临天下。

  很多时候,女人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一个满是温情的拥抱,和一颗至死不渝的爱人的心。

  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何能免俗?

  秦长歌微微弯起唇角,想起当年赵王府内,幔帐后因为一只老鼠突然扑出,将萧玦扑到的自己,彼时两人目光亦如此刻相交,看见的却是他眼里无尽的萧瑟和森凉。

  如果那萧瑟和森凉,蔓延了他的一生,那将是多么悲哀的事。

  秦长歌庆幸这命运残酷而又温情,在将一切连根拔起无情扫荡之后,又大度的留给了自己一点希望的星火,并最终能因此抓住了最后的温暖。

  她仰起头,微笑着拉下萧玦撑起的手臂。

  “阿玦,这日光如此美好,看见它是我们的福气,何必遮挡。”

  萧玦就势揽她入怀里,在她耳侧低低道:“昨夜……可累着你?”

  在他怀中微微侧首,秦长歌白他一眼,声音更轻,“你说呢?”

  日光照上女子精致婉润的下颌,滑出一个美好的弧度,萧玦看见那红唇一抹笑意,绽放正如初夏风中的紫薇花。

  在榻上缠缠绵绵呢呢哝哝好一阵,两人这才起身,秦长歌广袖轻纱步出屏风,外殿老于海带着宫人早已跪伏在地,手中托着准备好给两人换装的常服。

  淡淡瞟了老于海一眼,秦长歌毫不意外的看见老家伙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心知今日没人叫起定是他搞的鬼,忍不住哼了一声。

  萧玦却眉开眼笑上前,拍了拍老于海肩头以示嘉赏。

  秦长歌看那家伙高兴得连眉梢都快飞起的模样就忍不住有点冒火,这家伙,好歹做了九年的皇帝,居移气养移体,怎么至今都没养成帝王的贵重端庄气质呢?这般喜不自胜占大便宜的猴子模样在宫里走一圈,明天只怕全朝廷都知道他们俩彻夜嘿咻的性事,那还用见人不?

  伸手翻了翻托盘上的衣服,秦长歌手一摆,“拿出外的便服来。”

  “长歌你要微服出宫?”萧玦长眉一扬,“不妥吧,安全问题……”

  “给陛下也拿一件便服来。”秦长歌不理他,自顾吩咐。

  萧玦立即喜滋滋改口,“好,好,呆宫里闷久了,咱们早就该出门逛逛。”

  秦长歌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要不是为了把你这个讨到大便宜的猴子迁出去,我犯得着出宫?

  凌霄元年的郢都,丝毫不减天下第一大城的风采,商阜繁盛,人流如潮,而且大秦以及它的前身西梁向来国富,国富则民风通达,又是女帝当国,大秦广纳天下风俗,为开明文化之邦,长街上红男绿女,嬉笑不避,就连两个大男人当街亲昵把臂而行,也没人少见多怪。

  当然,这对疑似同志的俩男人,自然是易装而行的当朝双圣。

  萧玦紧紧牵着秦长歌的手,一路沿着摊贩兴致盎然的逛过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路扫荡,很快就抱了一大捧东西,犹自不满足的笑吟吟道,“长歌,天可怜见,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游玩市井。”

  “听说你还价一把好手,”秦长歌笑意微微,接果那些玩意,交给跟过来的侍卫,顺手抓起三个钗环一个簪子和一盒粉,“这几样东西,你要是能按我要的价格买下来,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真的?”萧玦扬眉一笑,跃跃欲试,“你开个价。”

  秦长歌慢条斯理在袖囊里摸啊摸,摸出三个铜板。

  ……

  “不是吧,三个铜板顶多就买个簪子。”萧玦皱眉斜睨她,“你在刁难。”

  “不难,岂不显得我的承诺太不值钱?岂不显得我看低了乾元皇帝的还价本领?”秦长歌笑嘻嘻拍拍萧玦的肩,“我在前面天上居酒楼等你,一刻钟内,你要不能买下来,我就自己玩去了。”

  说罢施施然去酒楼喝酒,留下可怜的萧某人皱眉咬牙,捋衣揎袖,施展出已经有点生疏的还价大法拼命侃价。

  天上居是今年来除了风满楼外生意最好的酒楼,据说好处不在酒菜,而在艳妓歌舞,极其大胆出位,吸引眼球,为此在风满楼几乎一家独大的情形下,还能迅速站稳脚跟,甚至抢了不少生意去。

  萧太子不忿生意被抢,也想照样来上那么一招,被秦长歌狠狠K了一顿,搞错咩?萧太子你当掌柜当得进入角色了吧?一朝太子玩票式的开酒楼,也就是业余闲趣,和市井之徒以下三流手段抢生意?不觉得掉价?

  萧太子悻悻收手,不过暗底下好像还是搞了些事,据说天上居的艳妓已经被官府查封了三次,只是那老板财大气粗,赶走一批再来一批,竟是硬生生的赖在京城了。

  秦长歌今日过来,却是因为听说了一些事,有心来看个究竟。

  一进门,震耳的喧嚣夹杂着酒香肉香脂粉香以及人群密集处特有的人味儿立即扑面而来,满楼热闹不堪,楼上楼下,歌舞声尖呼声浪笑声敲碗拍桌子的声音哄哄的似要掀翻楼顶,秦长歌的太阳穴,几乎立刻不堪其扰的突突跳动起来。

  皱眉按着额角,伸袖捂着鼻子,秦长歌小心翼翼自那些不断扭动着雪白腰肢,衣着少的几乎遮不住重点部位的舞女中穿过,很自觉的不让她们的脂粉沾着自己的衣服,好容易到座位坐下,四顾一圈,不由心中一震。

  楼角背对着她的衣着,那个自斟自饮的白衣人,那背影……

  真的很像。

  前几日凰盟属下有密报递进宫,说近期有个带着面具出入天上居的男子,身形武功极似素玄,只是很难进得他身,无法查证。

  自从那年素玄飘然而下碧落神山,秦长歌多方查找也一直没有他的下落,如今但有一丝线索如何肯放过?虽然这个人武功很高令她存疑,毕竟当初素玄离开时,已将一身武功还给千绝,但是换过来想,以素玄天资颖悟,重新将武功练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素玄,秦长歌一直负疚在心。这个一生为恩情所累的武林第一人,最终为了她抛却一切,她这个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的人,每自想起来都耿耿于心,如果能找到他,虽然素玄未必需要她做什么,但是知道他平安过得好,也是一份心安。

  想了想,秦长歌端起酒杯,打算过去搭讪,尚未起身,忽听一声巨响,隔壁一间包厢的雕花隔窗突然爆裂,木块碎屑纷飞,随即白花花的影子一晃,一个人体从砸开的大洞中弹丸般的飞出来,直直砸向秦长歌。

  人尚未近已闻香风扑面,而身后传来怒骂和放肆的狂笑,秦长歌眉毛一挑,斜身一让,一脚将身下条凳踹了出去,条凳哧溜溜在地板上飞滑而出,正在迎上那即将落地的女子,犹自去势不歇的不断前滑,眼看即将冲向栏杆滑出店外,顿时一片尖叫声起。

  不过叫到一半都齐齐堵在了喉咙里,人人瞪大眼睛,看着板凳突然停下,而前方,一支细细的竹筷轻轻抵住了板凳前端。

  执筷的那人,清瘦潇洒,气度雍容,一折便断的细竹筷在她掌中,便如精钢铸成,抵住了一人一板凳的巨大冲力。

  酒楼上只有寥寥几个人看见刚才一瞬间,秦长歌突然拍桌,桌上筷笼里的筷子四散飞起,秦长歌伸手一捞,一筷闪电刺出,生生将冲到楼沿的板凳阻住。

  众人瞪大眼看秦长歌,秦长歌只看着那个白衣人的角落,那人也为这声势所惊,微微侧首。

  秦长歌紧盯着他缓缓回身的侧面,这背影这黑发,乃至这玉质发冠,依稀都是素玄的风格,是与不是,只待这一回身。

  那个人回过头。

  秦长歌难掩心跳剧烈。

  映入眼帘的却是苍白平板的面容。

  秦长歌低低吁一口气……面具,见鬼的面具,就不能偶尔脱一次么?

  心中思量着还是要揭下那面具,顺手将那惊魂未定趴在桌子上的女子一扶,秦长歌道:“姑娘你——”

  “臭婊子!还趴在这里挺尸!”秦长歌一句话未问完,身后已经传来霹雳大喝,那女子花容失色的欲图挣扎而起,霍得脑袋一仰,头发已经被人从身后薅住,那人手劲极大,那女子惨呼一声,一片乌发已经被拽落下来。

  “嚎什么丧!七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婊子还敢推三搪四?不就是跳个舞?你他妈的装什么圣女?”腾腾脚步声里又过来一个大汉,看也不看秦长歌一眼,抬脚就对女子腹上一踹。

  尖声惨呼里,女子豁然落地,捂着腹部不住翻滚,额上冒出豆大冷汗,男子犹自不解气,欲待再踢。

  “咻!”

  一道翠绿光影掠过,啪的一声大汉的动作凝在半空。

  被秦长歌掌中竹筷点种环跳穴的大汉,脚出一半定在半空,上身犹能动,豁然扭头怒吼,“兀那小子!你找死!快解开爷爷穴道!”

  “哦,想做我爷爷?”秦长歌微笑,“我爷爷正睡在郢都京郊的圣墓里,你要想做我爷爷,先得成为死人,你想不想?”

  “放你妈的屁!”大汉怒喝,“你敢动七公子的人,你才要做死人,兄弟们,还愣什么?这人胆敢藐视公子爷,给我打!”

  呼啦一声,那包厢里涌出一群大汉,横眉竖目的逼近来,有人懒懒的在包厢里道:“阿四说的对,这什么玩意,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的人,打!打死我负责!”

  另一个声音笑道,“得罪你吴七公子,干脆自己上吊算了,这小子这么不长眼!”

  一阵得意的狂笑,随即一张一看就知道沉迷酒色因而显得苍白浮肿的脸探了出来,斜眯着醉眼看了秦长歌一眼,剔着牙道,“小子,想活命不?想活命先给公子爷我磕一百个头,我就饶你一命。”

  秦长歌靠在窗栏边,斜斜看了那吴七公子一眼,突然笑道,“吴七公子?颖城公主连生六个女儿,第七个盼出来的宝贝疙瘩?”

  “咦?你小子居然认得我?”那吴七公子怔了怔,狐疑的眯起眼,“你是哪家的子弟?”

  “我这么会认得你?不是谁都配让我认识的。”秦长歌一笑,想起去年好像颖城公主带着这小子进宫陛见过,当时他收拾的齐整,阶下山呼舞拜循规蹈矩,颖城很是得意这个宝贝儿子,不住夸口他知书识礼谦恭仁孝,哪知道人后居然是这个浮华浪荡的纨绔德行。

  颖城是萧玦的远方表姐,嫁了敬武将军吴远为妻,吴远在当初统一大业中很有些军功,是军中三大将之一,吴家确实是煊赫门庭,难怪将这小子惯得不成人形。

  因为想起这层远方亲戚关系,秦长歌有点犹豫,吴七公子却已因为她的答话生怒,大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我打,打死算完!”

  他身旁一个黄衣少年此时也探出头来,轻蔑的看了看秦长歌,正想缩回身,目光突然在她腰侧一掠而过,不由怔了怔,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看,这回脸色一变,轻轻拉了拉吴七公子的衣袖。

  “干嘛?”吴七公子不耐烦的回头,那黄衣少年低低道,“德昇,对方认得你,说不定有来头,再说陛下最讨厌皇族子弟仗势欺人,还是不要闹事的好。”

  “陛下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事!”吴德昇不耐烦的一甩袖,“单骥单公子,你也是咱们武将之后,咱们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似的没胆气?”

  单骥脸色变了变,犹豫的又看了看秦长歌腰间,那里那个玉佩隐约露出明黄丝绦,那是皇室近支才能使用的颜色,不过刚才一现又隐,着实没看清楚。

  如果是皇室贵胄私访,定然不愿泄露身份,自己现在挑明了,反倒得罪人,单骥盯着秦长歌,越看越觉得这清瘦少年气度雍容,看来竟有几分熟悉,思来想去,觉得此时不宜再和吴德昇蹚浑水,既然这家伙不听劝,那就自求多福吧。

  一拱手,单骥道,“吴兄,小弟突然想起家父还有事务交代了要办,先走一步。”

  也不待吴德昇答话,匆匆起身下楼,吴德昇呆了一呆,忍不住呸的一声,笑道,“这傻小子,平日里胆子比天大,今儿吃错药了?改日笑话他去!”

  单骥只作没听见,奔出酒楼,目光一转,隐约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都是平日在禁宫里见过的护卫大头领,再顺着他们眼神向前看,看见挤在大妈群里兴致勃勃讨价还价的萧玦。

  仔细的盯了几眼萧玦的身形,再看看侍卫的神情,单骥的冷汗,在初夏的天气里哗啦啦的留下来。

  似是想到了什么,单骥回身看了酒楼一眼,那一刻眼神无限惊恐。

  酒楼上,一场架势不可免,秦长歌笑吟吟盯着那些大汉,回身看了下楼下远处还在还价的萧玦,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侍卫退下,才一把拉起那女子,在她耳边低低嘱咐几句,才笑道,“怎么,想倚多为胜啊?”

  “爷爷今日要教训得你满地找牙!”为首大汉摩拳擦掌满脸狞笑着逼近。

  秦长歌貌似畏怯的退后一步,又一步,慢慢向那白衣人所在的楼角靠近。

  一声怒吼,几个紫衣大汉已经猱身扑了上来。

  “这位兄台劳烦你照顾这位姑娘!”秦长歌语声飞快一伸手将那女子往那正待起身的白衣人身上一推。

  白衣人一怔,正要下意识的推开,那女子却突然嘤咛一声,抱着他的脖子晕了过去。

  而秦长歌那边已经开打,十几条大汉一拥而上,刀枪剑戟齐齐招呼过来,一时桌倾盆翻汁水四溅,楼上顿时一怔惊呼走避之声,秦长歌哈哈一笑,单手往身后一背,游走穿行人群之中,踢、踹、挑、掀、勾,身若惊鸿翻飞起落,眨眼间十六条大汉倒地八双。

  楼上下惊呼声中有低低的喝彩之声,那白衣人一边看着,面具后双眼目光灿亮,吴公子眼见家丁如此脓包,羞怒之下大叫,“公子爷亲自来教训你!”刷的从一个家丁身上拔出一把腰刀,张牙舞爪扑上。

  此时秦长歌转身微笑下望,仿佛没看见身后连刀扑来的吴公子。

  雪亮的刀光带着无所顾忌的杀气,凛凛盛开在她背后上空。

  “铿!”

  明光一闪,一剑西来,如衮衮光柱自天而降,似烈烈风雷拔地而起,白光如练,一现又隐,刹那间挑飞了吴德昇手中腰刀,腰刀转出灿亮的刀花翻滚着飞了出去,夺的一声钉入廊柱,少顷,刀上红缨无声无息断落,断口齐整,宛如刀割。

  秦长歌背对着那一刀,心跳却几乎在那一刻停止。

  不是为那螳臂挡车的一刀,而是为那熟悉的剑势那剑刚才映着日光流线般划过来,在木质楼板上映出飞凤般的弧影,那般角度,那般气势,虽然远远不及全盛时期的素玄,却明明白白是他才擅的剑法,秦长歌和他有最后一战,不止一次见过素玄使出这招。

  素玄!

  大喜之下的秦长歌,霍然转身。

  在那白衣人怀里的女子,亦于这一刻,依照秦长歌的吩咐,趁他对滴分神,突然伸手扯下了他的面具!

  ……

  秦长歌突然怔在了当地。

  而对方已经一脚踢开怔住的吴德昇,将那家伙也踢到楼下,摸摸脸,无奈的笑一笑,将面具一抛,微笑着过来,伸手紧紧握住秦长歌的肩,笑道,“好身手!”

  “别碰她!”

  声到人到,人到旋风到,霹雳之喝尚在楼下,转眼间黑色人影已经卷到楼上,萧玦一伸手一把带过秦长歌,抱着她旋身一转,已经脱离了那男子伸手可及的范围。

  将秦长歌抱在怀里,萧玦口气怨怪,低低道,“你怎么让别的男人碰你……”

  秦长歌只是怔怔的,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只觉得此刻心很凉很凉,宛如刚自灼热的温暖中取出就被立即浸入冰水,又或者刚刚到达欢喜的巅峰便被扔下深渊,那般巨大的落差和失重感,令她难得的失了心神,甚至连萧玦的动作语言都未能感知。

  不……不会是这样……

  忽的将萧玦推开,秦长歌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摸白衣人的脸。

  “喂你干什么!”

  萧玦的醋坛子快要没顶了,长歌怎么了?甩下他自己去喝酒,人家碰她她不避让,还要当着自己的面再去调戏人家?

  这个这个……当初你在大街强吻玉自熙也好,和楚非欢纠缠不清也好,你那时是未嫁之身,我又有错在先,也都捏着鼻子忍了,如今你怎么说也是有夫之妇,这个这个……也太……那个了……萧玦黑着脸去拉秦长歌,又狠狠的瞪着那白衣人,考虑要不要一拳打飞他先——长着这么个歪瓜裂枣的脸,还穿白衣服,看着就生气!

  那白衣人早已怔在当地,不明白眼前演的是哪一出,眼前这少年神神怪怪的,明明动作大胆,眼神中却不含轻亵意味,甚至……好像还有几分失望,几分落寞,几分无奈,几分悲伤。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秦长歌却没有再跟着上前,就在他身前停下,伸出欲待去摸人家脸的手也停下来。

  她停在萧玦之前,人群之中,停在众人或讶异或仇恨或畏惧或猜疑的目光中,突然缓缓负手,向天。

  一叹。这声叹息无尽沉重,那般沉重宛如有形,似一朵黑云渐渐聚拢,再缓缓升起于上空,沉沉压下,压得四周诸人都不禁心神一紧,不自觉的噤声。

  天色突然黯了一黯,刚才还阳光万里,转眼间突然阴云密布,西方天际闪电如金蛇一闪,奔雷之声随之隆隆而起,几乎是瞬间,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

  那些被扔到楼下的家伙立即倒了霉,灰头土脸未及爬起,立即又被淋了个落汤鸡,在雨地里挣扎呼号,路人都捂着嘴窃笑避开,无人前来相扶。

  酒楼上的气氛却未曾被这惊雨所扰,一片寂静里,秦长歌无限怅然,低低道,“你不是他……”

  说完,她意态阑珊的转身,竟然再无说话的兴趣,拉着萧玦便要走。

  “慢着。”

  站住脚,没有回身,秦长歌淡淡道,“兄台,适才冒犯,多有得罪,实在是在下……以为兄台是一位故人,所以才贸然出手相试。”

  那白衣人站在当地,深深看着秦长歌的背影,突然道,“阁下寻找的,可是当年炽焰故人?”

  秦长歌霍然转身,目光灼灼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你是谁?不,你先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在下闽北人氏,自幼好武,去年得罪了当地豪强,幸得恩人相救,事后他曾授我几招剑艺,随后他与我作别,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白衣人微笑道,“刚才那剑,兄台应该也看见了。”

  “就是那一剑,让我几乎以为你就是他。”秦长歌黯然道,“更巧合的是,你脸身形举动,也颇似他……”

  “说来惭愧,”白衣人讪讪一笑,“在下曾蒙恩公指教武艺,相处有段时日,深慕恩公风采,总是不自禁的欲待学他……只是终不及恩公天人风姿之万一……”

  “他岂是可以随便学得的人,”秦长歌冷冷一笑,“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炽焰故人?”

  “这是恩公的吩咐。”

  “嗯?”

  “作别恩公之时,在下曾和恩公提及仰慕郢都上京繁华,想去游历一番,当时恩公若有所思,随即道在下这般装扮,只怕迟早引人注意,若有人前来问询,不妨以此话答之,并代他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秦长歌上前一步,目光灼亮。

  “愿卿安乐于庙堂之高,则某怡然于江湖之远。”白衣人复述那句话,神色微微恍惚的想起那日秋风朗空之下,山谷中紫菊开得葳蕤,恩公立于一片深紫浅紫明紫之中,执杯浅笑,目光晶莹。

  风拂起他黑发白衣,深紫超逸,宛如天人。

  而他那一刻怀念而怅然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一首历经沧桑的七言顾虑,句句都是红尘积淀,句句都是沧海歌吟。

  他那时居于山坡之下,出神的仰望着那个神般飞扬的男子,想着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样的人这般目光牵萦的思念,而天下又能有谁,配让他这般避世红尘,却又念兹在兹,不可或忘。

  他是江湖之远更远处的一岛蓬莱,而满身风烟的尘俗之人,怎能走进那世外桃源?

  白衣人深深看着秦长歌……是他吗?或者,是她?这个衣着普通却风神高贵的“男子”,是他一直怀念却又不见的人吗?

  “江湖之远……”秦长歌缓缓重复,目光里亦升起一般的怅惘牵念,迷蒙如这突然黯沉下来的天色。

  素玄……终究还是不愿回来。

  却又知道她担心他,知道她必然会找他,于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一切安好。

  这个一生为他人设想,而轻掷自身悲欢的男人!

  白衣人迷惘的看着秦长歌,轻声道,“你是……”

  “拿下他们!给我关到郢都府去!”

  底下突然起了一阵哄闹的声音,夹杂着快速奔行上楼的杂沓的脚步声,腰刀和锁链撞击在一起的清脆声响,舞姬被大力推到一边发出的哭叫声,转眼间安静的天上居再次乱成一团。

  抢在最前面的是刚才被踢下楼的吴德昇,鼻青脸肿冠斜衣乱的吴七公子再也没有了先前贵胄子弟的融化风度,湿淋淋扭曲着脸,指着秦长歌大吼,“就是这两个小子,刘推官,他们当街殴打本公子,杀伤我家将十六人,你给我定他个杀伤人命之罪,我要亲手砍他的脑袋!”

  刘推官抬眼看看秦长歌等三人,见他们不过普通百姓装扮,遂制定了三人叫道,“来人呀,给我拿下!”

  萧玦一声冷笑。

  难得和长歌出来逛街,不想却被这些恶少坏了兴致,眼看着长歌神色黯沉,萧玦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一群混账东西!

  上前一步,萧玦就想一脚踢死那个疯狗一样狂吠的家伙,秦长歌突然一伸手拉住了他,俯首看着吴德昇,淡淡道,“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带着这群草包退下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呸,死到临头还胡吹大气!你算个什么东西!”吴德昇一口浓痰吐在地下,跳脚大喊,“抓!给我抓!”

  秦长歌冷冷看着他,伸手,一招。

  又是一阵急速脚步声响,这回却更为齐整,步法落点快捷有力,带着杀气凛然的韵律,楼梯上快速的一片片闪过青色的软甲和红色的刀缨,如一道青色钢铁洪流,转眼间堵住了所有上下通道。

  这些人眼神锐利,气质精悍,正是内廷侍卫精练高手。

  数十名最精悍的侍卫将郢都府的衙役团团反包围,随即刷的转身,齐齐向秦长歌跪下。

  “陛下!”

  又向萧玦叩首。

  “帝尊!”

  宛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头顶,吴德昇眼前一黑,晃了晃,一时连站也站不住,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本就因为受伤而气色焦黄的脸瞬间不似人色,他惊恐的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哭泣般的荷荷之声。

  刘推官两眼一翻,咕咚一声,直接晕了。

  那白衣人也惊得连退三步,怔了半晌才急急一撩衣襟跪下,连连顿首,“请陛下帝尊恕草民冲撞无礼之罪……”

  萧玦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扯扯嘴角别过头去他还在记恨刚才那一拍一摸,秦长歌好笑的偷偷拍他一下,亲自上前扶起那白衣人,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她转身向着天际遥远的地方看了一眼,随即回身,轻声道,“他日,你若能和他再次江湖相逢,也请代我转告一句话……天涯羁旅,终究寂寞,请别忘记郢都的亲人。”

  白衣人深深俯身,“是,若能得见,定当转告。”

  秦长歌微喟着,挽着萧玦缓缓转身,淡淡笑道,“只怕你此生再也不得见,不过我想,我的这句话,他心里一定明白。”

  她再不看楼上楼下跪伏的人群,不看仓皇赶来请罪的郢都府尹,自偕着萧玦,款款而去。

  白衣人久久伫立一地瑟缩长跪的人群中,看着女帝清瘦挺直的背影如浮云迤逦,渐行渐远,闲淡间无限风华睥睨,服饰众生。

  只是一个背影,却无人能够湮没,却已足够承载整个天下的繁华。

  良久,他低低道。

  “恩公,我终于明白了你。”

  “以后别让人那样碰你,太没个尊卑了。”萧玦行出老远,气尚未休。

  秦长歌拉着他穿过一条小巷,这里没被刚才的闹剧惊动,人们神情从容的三三两两的走着。

  听他还在纠结,忍不住含笑白他一眼,秦长歌轻轻捏捏他的手,嗔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也不知道我是谁,你吃的哪门子飞醋?”

  “我就是吃醋,”萧玦含怒的捏回去,却又立即心疼的放松手劲,愤愤道,“你又没吃过我的醋,你当然不觉得吃醋这滋味有什么不好。”

  “我没吃过么?”秦长歌悠悠一笑,道,“是,我没吃过。”

  “难道你吃过?”萧玦立即反应过来,目光大亮的凑到她面前,“哪次?哪次?”

  “有吗?”秦长歌眨眨眼睛,转开话题,“喂,任务完成没有?没完成,三个月你可别进我房间。”

  “你之前怎么没说这句话?你这恶毒的女人,幸亏我还价功夫一流。”萧玦得意的从怀里掏出刚才秦长歌指定的那一堆东西。

  “你不是另外拿银子买的吧?”秦长歌讶然,“小贩是傻子,由得你瞎来?”

  萧玦的脸却突然红了红,将东西一把收了,讪讪道,“没有,我没有拿银子买,真的,总之,这是三文钱买来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秦长歌狐疑的瞪着他,看着这个面皮莫名其妙发红的家伙,她在问他还价的事,他突然害个什么羞?

  想起先前看见摊子前那一堆大妈,心中若有所悟,原来美色不仅对男人有用,对大婶也无往不利啊……

  瞅着萧玦那尴尬模样,一怀轻郁也散了几分,秦长歌轻轻靠向萧玦,低低道,“阿玦,素玄安好,我放了心,可是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萧玦轻轻搂着她,看向雨后如洗的碧空,微笑道,“素玄是个旷朗的人,你不必担心,他虽然不回来,但是无论在哪里,他都会知道我们的事,如果你想让他余生活得开心些,就应该过得幸福些,再幸福些,如此,才对得住他的牺牲。”

  秦长歌轻轻嗯了一声,在他怀里沉思不语,萧玦也不说话,两人静静依偎,享受这一刻静谧空间。

  半晌,檐下一滴水珠坠落,才将两人惊醒,秦长歌抬头看看积雨的檐瓦,诧道,“今日这雨来的奇怪,怎么突下突停的?”

  萧玦不以为意的答,“夏天就是这样,你看这场雨来得多爽,把得罪你的人狠狠浇了一顿。”

  秦长歌哈哈一笑,收好萧玦递来的钗环,一扭萧玦的脸,笑嘻嘻道,“好,既然你完成了任务,那就赏羊角巷老王头家薄皮水晶混沌一碗!”

  拉着萧玦在老王头家摊子前坐了,叫了两碗馄饨,馄饨皮韧馅香宛如水晶,秦长歌亲自舀了,递到萧玦嘴边。

  “来,朕亲自服侍帝尊,满意不?”

  萧玦眉开眼笑的一口含了,却不肯放嘴,呜呜噜噜凑到秦长歌耳边,“……你说……答应我一个要求,是我的要求,不该你说了算。”

  “哦,你真是越来越精明,那么,说吧。”

  萧玦却不肯开口,凑得更近,带了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那耳根处却似有些发红,而且,越来越红。

  半晌。

  一声怒喝惊得其余吃客齐齐砸了手中碗。

  “你这个流氓!”

  ……

  话说,据说,当夜龙章宫很是热闹,陛下龙寝内殿灯火是早早歇了,某些古古怪怪的声音却彻夜不休。

  听得趴在墙根下的皇宫第一八卦人,最爱听壁角的萧太子两眼放光,不住手的腾腾翻自己叫油条儿好容易搜罗来的《○○××一百零八式》,惊叹不已。

  十个月后,灵昀公主萧雪汐诞生。

  插曲:

  九重天,南天门。

  历劫归来的佑圣真君,自回来后便于天门前日日抚琴,弹的永远都只是一首曲子,《凤求凰》。

  这日仙鸟依旧齐聚,佳音再次开弹,曲至中途,真君突然浅浅皱眉。

  伸指一弹,水波涌起,越聚越高,在真君面前竖起一道透明水墙,墙间渐渐出现影像,却是繁华商阜,人流如织,一座酒楼,牌匾上金字“天上居”赫然在目。

  水墙中,有黄衣少年,正负手施施然登楼。

  真君手一颤,下意识伸手去触,险些破碎晶墙,赶紧收心神,端坐如前。

  看着看着,真君长眉渐渐皱起。

  一只仙鸟好奇的凑过头去看,却见酒楼之上,一个白衣人突然冲上前,紧紧抓住了那个黄一少年的肩。

  真君突然冷哼一声,一霎间似是心神不宁,秀眉一掀手指一弹,水镜水流波动,哗啦啦彻底破碎,晶珠溅了仙鸟一身。

  仙鸟受惊,立即一阵扑翅,啪啦啦振翼而起,翅膀上的水珠,呈流珠状四面溅射开去。

  那真水被神鸟一扇,穿越云层,直直降向内川大陆某中心之地。

  于是,那日,郢都降了一场突来突去缘由不明的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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