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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等候侍应生送来食品饮料那一刻,廖柏木默默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女士。这是一位人过中年风韵依存的女人,不是胖,而是端庄丰腴,而且很注意也很会保养,眉眼唇都化了细致的妆,却“浓妆淡抹总相宜”,不让人察觉,那一身衣裙都是名牌,雅致得体,毫不张扬。廖柏木想象着这女人年轻时的漂亮,又想象着她被激怒时撒起泼来的模样,又猜想她可能从事什么职业。全职太太?肯定不是。知识女性?或者机关干部?也不好判断。因了这样的事,人家不说,也就不好过多打探了。

  侍应生将饮料果盘摆好,退去了。廖柏木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水,微笑着却诚恳地说:“大姐,我以茶代酒,代表杜小黎,再一次真诚地对您和您的先生表达歉意。小黎年轻,性格也急躁,希望您能原谅因为她的失误给您的家庭带来的误会和不愉快。”女士却不动,仍是端坐着,问:“你怎么断定她是失误?”

  廖柏木说:“大姐已经给我打过手机,也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据说跟您先生的号码很接近,一键之误,这很正常。”

  女士又说:“据我所知,你们并不是夫妻,而且你有家室,那我说话就冒昧一些。你怎么就没设想,那个信息她确是发给我先生的呢?眼下的社会,年轻女人,尤其是有过婚史的独身女子,她们是很想得开放得开的,同时结交几个男朋友,这用不着大惊小怪。”

  廖柏木心里动了一下。这个女人,果然像“阿庆嫂”,不寻常,她的思维缜密细致,不留一点儿缝隙。廖柏木故作尴尬地说:“还不至于吧?以我的感觉,杜小黎还是个很单纯的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手机号即使很相近,仅差一两个码的概率也极低,几乎不太可能;而且,”廖柏木掏出手机,打开,“当小黎知道将信息发错之后,又把那条信息发给了我,不信大姐您看,是不是这条?”

  女士忙摆手:“不看不看,我从来不看别人手机里的东西,也讨厌别人有这种癖好。”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么说的矫情,便又解释,“那天夜里,我先生喝了酒,睡得太死,手机又没关,那个信息提示音便一次又一次嘟嘟地叫,讨厌死了,我起身关机,才非常意外地见到了那条信息。”

  那女人说她是关机时偶然看到了老公手机上的短信。廖柏木觉得很可笑。关机怎么就会意外见到信息呢?关机和调阅信息,其间差着好几个操作程序呢。当然,廖柏木没心去为这种了无意义越描越丑的解释提出质疑。他将手机送到女士眼前去,说:“我完全相信大姐的修养。我也相信您先生的人品,不然,他又不傻,怎么会将这种信息留在收件箱里呢,看过删了就是嘛。您还是看看,只看这条。”

  廖柏木坚持将打开的彩显视屏送到女士眼前去,女士便故作不好推拒状,还是看了,那脸色果然立竿见影地有了一些多云转晴的模样。廖柏木还将此后的两条信息也调出来,说:“这是她按我的意见,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告诉您后又发给我的信息。您都看看,没事,反正这事想瞒谁,也瞒不住大姐了。”

  女士身子往后躲,不肯再看,却说:“我只是有一点还是不解,既是这样,我前几次通过手机找她,为什么她只说发错了,我也追问过她本意是发给谁,她却迟迟不肯告诉我那个人是你呢?”

  廖柏木再作秀,目光往左右扫,又将脑袋往女士面前凑了凑,低声说:“大姐,说出来实在让我脸红。可能您也多少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我家那口子,去国外进修已有一年多了,能不能回国内来,回来后跟我继续过还是离婚,都还是个未知数。我和杜小黎的事,于我,肯定做得不地道,我又当着老师,整天人模狗样地站在讲台上,不能不顾及一下形象。我和杜小黎有约在前,我和她的关系,在我还是为人之夫的时候,绝对不可惹出任何风雨。我同意让她把我在您面前曝光,也实在是出于无奈。我的这个处境和心情,我想大姐您一定能体谅吧?时髦话,理解万岁。”

  女士总算拈起了面前咖啡杯里的小羹勺,微微冷笑一声,说:“你放心好了。别人的事,我才懒得往里搅和呢。”

  一天阴霾,果然风一般散去。

  杜小黎坚持要承担为办这件事所支付的所有费用,廖柏木也不客气,照单收下,他心里话,惹出此番麻烦的主要责任者另有其人,杜小黎也未必自己掏腰包,傻大头才在这种事上充好汉呢。杜小黎又要另表谢意,请他吃饭。廖柏木想,她必然要找个上些档次的饭店,为这种事,不好再叫别人作陪,两个人又不好要单间,在大厅堂里不定遇到什么人,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传出蜚语流言,不值,便摇头,说这些天我胃肠不好,杜小黎说请他去唱歌,廖柏木也觉两人单独坐进歌厅包厢,远近也难把握,便又摇头;杜小黎说,听说廖老师不抽烟不喝酒,我都不知该送您点什么?廖柏木笑,说咱们都免俗好不好?杜小黎说,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人家是真心实意嘛。廖柏木说,我可没怀疑你的真心实意,从长计议好不好?杜小黎有些撒娇地说,您可能好,可我不好,心里堵着这个事,夜里睡觉都不踏实。我知道您的想法,不愿碰到熟人。哟,有了,我请您去旅游好不好?随便您想去什么地方?出了咱们这个市,总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认识您了吧?廖柏木想了想,又委婉推拒,说好是好,但我没有时间啊,校内的课,校外的课,早都安排得满满的了,哪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杜小黎说,那就远打算,近安排,分两步走。远的呢,等您方便时再说;近的,就是最近几天,没有一天半天也行,咱们去城北玉屏山看看枫叶,正是红得耀眼的时候,躲开双休日,保证清净,好吧?

  廖柏木被人说破了顾虑,再不好推拒,尤其是年轻女子,再推三挡四反倒让人家不定怎么想。人家又不是要和你怎么样,只是表达一点谢意,何必呢?

  那一天,没课,天气出奇的好,九九艳阳,晴空万里。两人乘出租车奔了玉屏山。这座山一点儿也不高峻雄伟,很小很小,只是在绵延的坡地上陡起几座不过百米的峰岩,峰岩呈暗绿色,赤赤裸裸,寸草不生,人们传说含着玉的成分;山下环绕枫林,这个时节,红叶似火;峰岩间还有一座小寺,白墙青瓦。几种色彩和造型协调,远远望去,整个儿就似一个放大了的盆景。下出租车时,杜小黎拖下一个大牛仔包,廖柏木抢过来背在自己背上,挺沉,还磕磕碰碰地响,便知里面必是备下的野餐食品。

  果然很清静,山野间不见几个游人。两人顺着坡道往上走,一路说笑。杜小黎心里去了阴霾,脸上便有了阳光般的灿烂,更显靓丽,说廖老师要是当作家,当导演,当演员,一定都是非常出色的,以前真没想到。廖柏木知她又在说那件事,便也开玩笑说,看来真是十亿人九亿俗,当大学老师的就比干那些行当的低气呀?杜小黎说,廖老师千万别这么想,我是说,您不论干什么,都会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就凭您的想象推理和临场应变能力,就是当刑警、侦探或者打入敌人内部当特工,也都行。廖柏木说,你就别忽悠我了,你要真相信我的眼力,就听我一句话,不知你爱听不爱听?杜小黎说,您说吧,您现在就是骂我一顿,我都爱听。廖柏木说,风平浪息狗不跳猫不叫了,那个人可能还会找你,我只希望你吸取教训,不管他怎样花言巧语,都不能再理他。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我见到了他的夫人,恕我直言,那个女士除了年龄比你大些,其他各方面都不逊色于你,那个人不会因为你而离婚,你和他,不会有结果的。杜小黎红了脸,飞快地扫过一眼,低声说,我……听你的。

  就是那扫过的一眼,让廖柏木心里不由一动。这个提醒和告诫,是不是让她误解了什么,以为我在吃那个人的醋?不然,她为什么突然将“您”改成了“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语误的。便又说:“那个事,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以后,咱们再不说它。”

  两人游过枫林,顺着石径又走到接近峰岩的顶部,下山时进了寺庙,杜小黎还烧了一炷香,投进功德箱一百元钱。返回廖柏木身旁时,她从牛仔包里摸出一个傻瓜照相机,提议要和老师照张相。廖柏木也没多想,便请游人帮助按了快门。在那永恒的一瞬,廖柏木有意往身后的台阶上退了一步,照片出来后,就会产生一种层次感了,不是景深的层次,而是人物身份的层次。

  就是那么大的一片地方,不过一两个小时,已基本都走到看到了。廖柏木游兴未尽,杜小黎带来这么多吃的东西,也不会就这么快地返回城里去,便望着四周的田野问,还去哪里?杜小黎说,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满山五谷香,咱们再去山上随便走走,好不好?

  坡岭上的大秋庄稼,玉米、高粱、谷子、糜子,已基本都放倒了,但还没收回农家的场院里去,那谷子打成捆,在田地里堆聚成一堆又一堆,在晴朗的阳光下晾晒。大豆还没有收割,地里传来蝈蝈不倦的叫声,响亮而清脆。廖柏木跑到大豆地里去,小心地循声寻觅,很快捉回两只。杜小黎便孩子气地高兴地叫,掏出手帕,兜扎在里面,又发愁地说,回去可怎么放?还不闷死呀?廖柏木说,一会儿去高粱地找几根酱秆儿,我会扎蝈蝈笼子。杜小黎问,酱秆儿是什么?廖柏木说,就是高粱的秸秆,最顶部的那一节,扎出来一定又匀细又光溜,好看。杜小黎说,廖老师什么都懂啊?廖柏木说,我是庄稼院走出的孩子,到了田野里,还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杜小黎得意地说,我带你来这地方玩,好吧?廖柏木笑着纠正说,你这带字用得很不准确,应该用请,或者陪,主次不能混淆。杜小黎知他不是认真的,便哈哈笑说,又不是开新闻发布会,我偏不接受批评。

  两人准备野餐,四下踅摸地点。起风了,坡岭上的风更显强劲,不时卷起尘土和枯叶。廖柏木建议,说咱们就坐谷堆边好不好,又晒阳,又遮风。杜小黎指着附近一个大谷堆,说英雄所见,完全相同,就在那儿吧,没有比那个地方更合适的了。

  果然是个用餐休息的极佳之地。谷堆很大,比别处的大几倍,肯定是干活的农民或者游人已在这里歇过或用过餐,北侧堆码得很高,四周也都圈围着,中间床铺大的一片地方,用谷捆铺垫,往上面一坐,身下软软,阳光暖暖,只听风声在头顶飒飒吹掠,放眼可望四野,别处不特意关注,却轻易发现不了坐在这里休闲的人。

  杜小黎铺下餐布,掏出了易拉罐啤酒,还掏出了松仁小肚、夹心面包、莲子八宝粥、五香花生米,,制凤爪,甚至还有清淡型的什锦小咸菜,她是真用了心思做这番准备的。两听易拉罐砰砰地响过,杜小黎举罐相敬:

  “廖老师,为了您今天的轻松与愉快,干杯!”

  那天,廖柏木喝了两听易拉罐,他本是个不胜酒力的人,加上午前登山踏岭,身上已有些酸软,酒足饭饱,暖阳高照,眼皮就粘上来。他对杜小黎说,你再去走走玩玩,我靠谷垛上小眯一会儿,行吧?

  那真是一个美觉,从乡下走进城市二十多年,极少有过的美觉。大地是床,骄阳是被,四周拥着新谷的清香。睡得深沉,没有梦,却又似乎母亲就坐在身边,轻轻拍打着他,还低声哼唱着催眠的古老歌谣……

  廖柏木是被突然惊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条黑黝黝的身影,手里都抓着镐把镰刀之类的东西,将偏晌的太阳遮挡在身后,面容凶蛮而得意。而此时,偎靠在谷垛另一侧的杜小黎则大瞪着惊恐的眼睛,两人中间的餐布上,易拉罐食品袋什么的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放了几个苹果梨子和红彤彤的大枣。显然,她收拾完午餐的战场,也睡着了,还想在两人醒来后再佐水果。廖柏木定定神,坐直身子,问:

  “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抓着镐把的黑脸汉子骂:“还问我们干什么,你们一对狗男女跑到这儿来配猪配狗扯王八蛋,我们这一垛庄稼还要不要?”

  廖柏木说:“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们只是坐在这里吃饭,又休息了片刻,如果给你们造成了损失,我们很抱歉,也可以为损失支付费用。”

  镐把说:“有你这话就行。那掏钱吧,两千块。”

  廖柏木冷笑:“两千块?也太不着边际了吧?我们坐在这里,即使揉落谷粒,三斤五斤已是顶天的大数,你们应该知道市场上小米多少钱一斤,小米不会是金粒子吧?”

  镐把又骂:“三斤五斤?你们跑这上头来扯淡,这一垛的粮食晦气不晦气?别说人,怕是连牲口都不吃了!这一垛,你们都得赔!”

  廖柏木说:“我们扯什么淡了?满世界的庄稼进了场院,哪有不经身碰脚踏的?说话不能不讲道理嘛。”

  提镰刀的便蹿上来,踢翻两捆谷捆,便从里面翻拣出一个已用过的那种胶制用品,挑在镰刀上放肆地抖:

  “呸,还说没干,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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