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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调到局里来的时候,已经三十一岁,这个年龄才在行政机关起步,已经没有优势。

  我从北方大学毕业后,原想分配到紫雪市委或市政府工作。当时首选的是市委办公室和市委组织部,其次是市政府办公室或者计划委员会,当然分配到经济贸易委员会也行。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市里还有一个玻管局。那时市政府的工作部门,就是计委和经委声名在外,这两个部门是典型的“计划经济”的产物。当时是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国家刚刚在农村开始全面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不再像六七十年代那样饿得眼睛发绿,一手拖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一手端一只搪瓷碗到处讨吃要饭。但城市改革尚未开始,市场经济这样的提法远未在报刊上出现。政府靠“计委”、“经委”这样的部门牢牢掌握着手中的权力。有一段时间,这两个部门几乎到了“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程度。那时包括交通局这样的部门也归经委管。当然那时候的交通局可没现在牛逼,还像个粗使丫头,在市政府这个“大户人家”里根本走不到台前来,只负责洗碗和擦地板。交通局“吃香”是在“九五”期间,那时加大基础设施建设投入力度,每年投入几十亿元修公路,像交通局这样的部门一下“牛”了起来,成为市政府最要害的局。这是后话。我毕业分配时刚刚进入“六五”,最牛的不是交通局,而是计委和经委。我发现无论计委、经委、交通局,还是我们玻管局,都有点像民国初年的遗老遗少,谁要强行剪掉他们头上的辫子,他们会一头撞死。改革开放二十年来,我们紫雪市的六次机构改革为啥都是先硬后软、不了了之?就是因为机构改革的主要目的是要剪掉党政部门一些多余的辫子。你拿剪刀剪计委,计委不让剪;剪经委,经委不让剪;剪交通局玻管局,交通局玻管局也不让剪。硬要去剪,说不准这些部门就会像前清遗老一样护着辫子以死抗争。或者就像尤三姐,那样烈的性子谁敢去碰她!于是就不敢碰了,操剪刀的手缩回去了。经过六次机构改革,市上的“辫子”越剪越多。比如经委,就下属重工局、轻工局、化工局、纺织局,包括我们玻管局,当时称“一委五局”。后来我们这里发现了一些铜矿资源,又成立了一个铜管局,叫“一委六局”。后来乡镇企业露出一些好的发展势头,成立乡企局,叫“一委七局”。又后来有一个名叫“紫雪市东方炸药厂”的全市最大的乡镇企业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死亡人数近百——轰隆一声震天响,九十八人上天堂。安全生产于是被提上议事日程,赶快又成立安监局,隶属经委系统,称“一委八局”。“一委八局”时期是经委系统的鼎盛时期,当时的经委主任被称作“二市长”,与紫雪市真正的市长形成对垒之势,紫雪市市长被称作“大市长”。

  如果说当时的经委、计委一类部门是一个极有权威的丈夫,包括我们玻管局在内的这些局就是它的一群姨太太。或者说,如果经委、计委是一把考究的茶壶,我们这些局就是摆在茶盘里、围绕在这把茶壶周围的一群茶杯。学贯中西的辜鸿铭老先生就有一个观点,这个有趣的老头赞成一夫多妻制,他用以支持这个观点的论据就是:一个茶壶都有几个茶杯!

  好在我们紫雪市不生产茶壶,如果要有几个茶壶生产厂家,经委系统又会多出一个局——叫“茶管局”或“壶管局”——那就成“一委九局”了。

  我调到玻管局工作后,经历了六次机构改革中的其中两次。总的感觉是机构和部门越改越多,像蚂蚁一样在市政府大楼里爬来爬去。大楼里装不下这么多部门,有些部门就设在外边,每个部门单独修一座办公楼。市政府就有“内设部门”和“外设部门”之分。若市政府是贾琏,内设部门就是王熙凤,像我们玻管局这样的外设部门就是尤二姐。

  其实我也认为“辫子”还是不要剪掉为好。若六次机构改革中的某一次将玻管局剪掉,我调到哪里去工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大学刚毕业时,我只是一根毛发,当时十分渴望“附”到某一张“皮”上去,但却怎么也附不上去。不说计委、经委这样炙手可热的部门,就连“壶管局”也拒我于门外。对一个无权无势出身农家的年轻人来说,当时要分配到“壶管局”一类部门工作,真是比登天还难。我的父亲母亲均不认识方块汉字,他们一生都像钱钟书先生晚年那样足不出户,从未离开过我出生的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钱先生足不出户是为著书立说、启迪后人,我父亲母亲足不出户是因为他们没钱买车票,且一旦进入县城以上的“大城市”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他们一生就像抗战末期的日本鬼子龟缩在炮楼里一样缩在我们村里。他们虽然生性胆小怕事却一生饱受欺凌。我们村只有“袁”、“鱼”两姓,袁姓是大姓,鱼姓是小姓。姓袁的想在我们姓鱼的头上拉屎就拉屎,撒尿就撒尿。我父亲母亲不认识任何职位的领导干部,他们认识的最大的一位领导干部就是我们村那位姓袁的支部书记,在我的分配问题上父亲母亲不可能给我帮上一点忙。

  我们班四十五个同学中,我的分配结果最差。其他同学有分到省委、省政府的,还有一个一下跑到了国务院。而我却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拿着写得工工整整的简历和自荐信以及大学期间所获“三好学生”证书,在紫雪市委、市政府的楼道里窜来窜去,最后却像一颗皮球一样,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骨碌碌滚回了四年前走出的那条山沟。那条沟叫袁家沟。

  当我背着一个铺盖卷,像一个逃荒的难民一样走在我们袁家沟的乡间小路上,根本没有像当时流行的那首歌里唱的:“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恰恰相反,我当时心中的那种酸楚、痛苦和愤恨一点也没有随晚风飘散,反而在晚风中越聚集越强烈。一想到在国务院上班的那个同学,我就羞愧难当,恨不能将脑袋像xx巴一样塞裤裆里去!悲愤交集的我,就这样在那所像婊子一样破败的袁家沟中学一呆就是十年,一直从六五初期呆到八五初年

  应该说我算是一个比较有志向的年轻人,并没有在生活的打击面前沉沦下去,反而有一种愈挫愈奋的劲头。当时正是作家路遥的小说《人生》一炮打响的时候。《人生》当然是好小说,路遥也是我十分景仰的当代作家。我对《人生》开篇引用另一名作家柳青的那句属于“格言”范畴的话亦深有同感。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大学毕业时像一袋垃圾一样被扔到袁家沟中学,就是这紧要处“几步”中的其中一步。不过后来当我人生阅历更丰富之后,我发现“紧要处”何止几步!人生的每一步都很紧要!比如成克杰、胡长清、王怀忠等高官,年轻时也是一些有志青年,并且“紧要处”的几步也走得不差,可年老时却一步闪失,跌入了深渊。

  我分配到袁家沟中学教书时,虽没有随波逐流沉沦下去,但还是有一些悲观思想的。学校毕业叫“踏入社会”。“社会”是什么?社会只是一个黑洞,一个巨大而空旷的黑洞。踏入社会就是踏入黑洞,一步稍有闪失,就会碰在坚硬的岩壁上,让你头破血流。《围城》里那个好高骛远的方鸿渐,从国外留学归来,在那艘法国邮船上与鲍小姐风流一番后,一脚踏在祖国的土地上,无异于踏入了一个黑洞,从此四处碰壁。到三闾大学教书,回来在报馆做事,诸事不顺,只好一天到晚和他的妻子孙柔嘉吵架。当然若方鸿渐的妻子是唐晓芙,他就不会找茬和她吵架——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是有一种包容性的,只要她不做出墙红杏。我到玻管局工作后,发现陶小北在我心中的位置有点像方鸿渐心中的唐晓芙,只是陶小北比唐晓芙个子高一些。

  总之在袁家沟中学工作时,我觉得人生总的来说是一场悲剧,没有哪个人能喜剧一生。比如蒋介石,有宋美龄那样优雅美丽高贵的妻子,有过那样大的权力,把那些军长师长说砍头就砍头了,可最后却忧郁地跑到一个小岛上,临死都不能再回奉化老家看看母亲的坟茔。还是《围城》这部书的最后一句总结的好:“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含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好好理解这句话去吧,人生对于自己而言,就是两个字:感伤!这俩字够你咀嚼一辈子。对别人而言,也是两个字:讽刺!我鱼在河在玻管局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若画出来,让别人看了,不是一幅绝妙的讽刺图画吗?

  当然这些人生感悟我在袁家沟中学教书时,虽有所悟,却没有悟得这么深。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只是本能地在社会这个黑洞里作无谓的挣扎。那些年,我几乎每天都在思谋着调离袁家沟中学。可以这么说,从报到那一刻起,我就在盘算着调离。调离之后我就用不着看我们村那个支书袁长鸣的脸色了。这个坏蛋虽然对我比小时候客气了一些,可仍然动辄呵斥我已显老迈的父母亲。我们村离我工作的学校不过二三里地,但我不愿回家住,我住在学校。每天睡在袁家沟中学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被肆虐的老鼠闹得睡不着觉的时候,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那些北风呼啸的夜晚,我脑子里总会漫无边际地涌出一些联想:如果不努力向上奋斗,像个无赖或者二流子一样趴在袁家沟中学这个破婊子身上,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后,自己还是袁家沟中学一名辛勤的园丁,只是马齿徒增,由年轻园丁鱼在河变作老园丁鱼在河。突然有一天乡政府通知,国家教育部长或省教育厅长要来袁家沟中学视察工作。脸上的皱纹比袁家沟的沟沟岔岔还要多的自己像个老鼠一样和其他呆头呆脑的园丁立队拍着手欢迎“部长”或“厅长”时,突然发现“部长”竟是自己分到国务院的那个同学,或者“厅长”竟是自己分到省政府的某个同学,将会是何等的尴尬和失败。

  这些联想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折磨着我。如果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是一批经检验合格的热水袋,分配到国务院和省政府的同学就相当于被陶小北或唐晓芙搂在了她们热乎乎的被窝里,肌肤相触,夜夜温柔,时刻缠绵;而我则被莫名其妙扔到了我们袁家沟中学号称“公铺”的那个女教师肮脏的被窝里,那些乡教育专干、供销社主任一类的嫖客随手就会将碍手碍脚的我扔到冰冷的土炕上。总之我觉得自己当时的人生毫无意义可言,如果我是一个热水瓶,这个热水瓶正被置放在一列高速奔驰的火车的顶部,随时都有摔下去的可能——弄不好我的一生将会被摔得粉碎!

  当然这些仅是我当时的一些联想。我在袁家沟中学工作的十年,别说“部长”和“厅长”,连个县教育局长的鬼影也没见过。有一次好不容易来了个县局的干事,校长召集全体教师到那间比“公铺”还破败的会议室里,让干事给大家做“重要讲话”。在全体教师热烈的拍手声中,县局的干事草草讲了几句话后便匆匆散会了。临出门时干事顺势踢了一脚卧在会议室门口也和大家一起“开会”的一条狗说:“你们学校开会狗也参加?”跟在后面的校长尴尬地说:“这个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说着便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这后生坐在门口咋不把狗赶出去?我从那时起就懂得,只要是一个“领导”,关键时刻就可以随便地诿过于人。现代汉语词典对“领导”一词的解释是:“担任领导的人”。这个词解释的含混不清。比如解释老鼠,你总不能解释为:“担任老鼠的动物”。实际上应该这样注释领导这个词:“就是那种随时都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别人的人。”过去学校开教师会时,这条狗每次都“参加”。有时它还大模大样一边笑一边点着头从全体教师身边穿过,温顺地跑过去卧到正在讲话的校长身旁。总是穿一件黑呢子上衣、戴个圆圆的眼镜、脸蛋圆圆的校长,一边腾出一只手摸着狗光滑的脊背,一边继续给大家布置工作。那么今天这狗趁大家拍手时溜进来,因看到讲话的是个陌生人,便乖巧地蹲在门口聆听,怎么能责怪我没把它赶出去呢?这狗够懂事得了,若不识相一点,它当时兴许会像平时那样,笑着点着头跑到前边去,与干事一起“讲话”呢!

  在袁家沟中学十年,使我懂得一点:有时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其实很难。我实现调离袁家沟中学这样一个理想竟用了十年时间,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玻管局局长阎水拍这个老同志真是有先见之明。他那天叫我到他办公室和我开玩笑时,说我也可以叫做“鱼在沟”,事实上我就是一个鱼在沟——被摁着头压制在袁家沟。实际那十年我不但是一个“鱼在沟”,还是一个“鱼在案”——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那么切割我的人是谁呢?就是我们袁家沟乡的教育专干袁长印。

  袁长印是谁呢?他是我们袁家沟村支部书记袁长鸣的弟弟。

  十年间,我有几次机会可以调离,主要归功于我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那时候没有电脑,钢笔字写得漂亮不漂亮对一个年轻人还是很重要的。“字是门面”,我们学校的校长总是这样说。我们校长叫袁长有,是袁长鸣的哥哥。

  “门面”相当于人的脸面。比如陶小北和康凤莲。人们喜欢陶小北甚于康凤莲,就在于这个“门面”。她俩谁写得字好倒不重要。

  我的“门面”引起别人注意是在一个夏天。某年夏天,我们紫东县一位副县长到袁家沟乡检查工作。顺便到学校来看他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当然是女同学,而且当年“门面”也不错。看完女同学后副县长兴致蛮高,又顺便看了看我们学校办的“学习园地”。他的眼珠停在我写的“心得体会”上面不动了,随即抬手翻了一下说:“这个教师的字有点像庞中华!”回到县上后,副县长还记着“庞中华”,恰好县政府办公室准备调几个秘书,副县长就推荐了我。县政府办主任派一名副主任到学校考察我,可考察过后再无音信,后来才知是教育专干袁长印“不放”。

  那时我们紫东县每个乡镇都有一名教育专干,各学校的校长只负责教学业务工作,教育专干则负责教师的调动和分配。

  十年间我有数次调走的机会,都因教育专干不放而丧失了。我就像一只蚂蚱,被淘气的小孩在腿上拴了一根线,刚往前蹦几下,线一扯就被扯回来了;我又像被一根绳子拴在炕头的小孩,怎样使劲向前爬都挣不脱;我甚至像一条被主人用铁链拴在院子里的狗,刚汪汪叫着向前扑了两下,便被一脚踹了回去。

  刚到袁家沟中学工作时,我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锥处囊中,很快就会脱颖而出。可到后来才发现,这把“锥”不但没有刺穿长时间束缚我的“囊”,反而莫名其妙到了别人手中,刺的我鲜血淋漓。刺我之人就是教育专干袁长印。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得罪了袁长印。袁长印到我们学校检查工作,和别的老师有说有笑,尤其是和那些女老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可一见我脸就绷得像个鸡屁股,或者像一块板结的盐碱地。有一次我去上课走到教室门口,一只脚已跨进了门槛,孩子们已在里边喊了起立,齐刷刷站了起来。我扭头瞧见袁长印远远地走来,急忙将那只跨进门槛的脚抽回来,立在门口冲他笑成一朵花。可袁长印从我面前经过时,竟梗着脖子瞧都没瞧我一眼,我叫他袁书记他也没吭声——那时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叫他袁书记,其实他并不是书记,只是一个专干,但大家却只叫他书记,从不叫他专干。当时我的脸臊得刷地红到了耳根,进教室讲课时那失魂落魄的。那天我因受了刺激,晚上邀了几个平日交往不错的教师到我宿舍喝酒,借着酒劲儿发泄了几句,说这个袁专干从来不抓教学工作,对学校教学质量的提高从来不闻不问,专门负责和年轻女教师打情骂俏,什么专干——专干坏事!可第二天这几句话就到袁长印耳朵里去了。几天后他在一次全校教师大会上敲打我说:“有些年轻教师不安心工作,成天想着要调离。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咱袁中这座小庙里安不下他的身。一些年轻同志可能还不知道,咱袁中这块地皮合作化时期是大队的牲畜棚,那时‘大牲畜’也拴过几十头,还拴不住你一个大学生?”说到这里,袁长印在众教师的哄笑声中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提高声调厉声说:“你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好骄傲的?当初也不是我们敲锣打鼓将你请来的,八抬大轿把你抬来的,怎么说我袁长印不干好事,专干坏事,你这个定义倒给我下得好!张开口儿合不得,你年轻人说话是要负责任的!”袁长印说到此处时,好像还拍了几下桌子,而如坐针毡的我,恨不得用双脚拨开一条地缝钻进去。

  袁长印若是人中虎狼,我就是水中虾鳝。我知道我斗不过袁长印,和他硬掰结果只能是自己粉身碎骨。我才明白韩信当年为什么甘愿受胯下之辱!我才明白为什么大丈夫要做到能屈能伸!为了将来有一天得已“伸”,我必须今天在袁长印面前“屈”。其实要向一个人低头也很容易,只要你心里决定低头,肢体上的低头真的很容易,抹一把脸笑嘻嘻地往前走就成。我就这样抹一把脸后笑嘻嘻地往袁长印那儿走。为了博取袁长印的欢心,逢年过节我总要在菲薄的薪水中拿出一笔钱,买高级烟酒去孝敬他。他儿子结婚,“庞中华”主动跑去用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大红纸上记账收礼。他家里盖新房,“庞中华”天天跑去义务做小工:和泥、背砖、挖土,脏活累活抢着干。如此奴颜婢膝十年,教育专干才发了慈悲,放我离开了袁家沟中学。我当时岂止是百感交集,我是怀着“恨”离开袁家沟的。十年的历练,我已能做到将恨转化为“爱”。拿着玻管局的调令办好手续离开的前一天,我去袁长印家,别以为我会指着鼻子臭骂他一顿,或者将他家院里用胳膊粗的铁链拴着的那条恶狗毒死。我满脸堆着笑拎两瓶好酒去看望袁长印。那时我才发现,越是恨一个人,越是可以向他笑得十分妩媚。我当时一边向袁长印殷勤地笑,一边说了许多感谢之类的话。袁长印也被我的殷勤感染,或者就是心中有愧,竟当着我的面将我送他的酒打开一瓶,和我称兄道弟喝了半斤。他当时还让他那个长得比一颗倭瓜还难看的老婆切了两根黄瓜和一根胡萝卜给我们下酒。直到晚上回到学校那间小宿舍时,我才发现,我其实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我当时没有扑上去直接掐死袁长印,是十分明智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会放过他!我得先扼住命运的喉咙,回过头来再扼住袁长印的喉咙。袁长印当时正在努力争取担任我们袁家沟乡分管教育工作的副乡长。而我离开袁家沟乡立下的志向是:通过十年卧薪尝胆般的努力,担任袁家沟乡所在的紫东县的县委书记!一个县委书记若想掐死一个副乡长,差不多相当于一辆坦克轧死一只蚂蚁!我背着铺盖卷离开袁家沟中学,再次走在那条乡间小路上的时候,就像一个战争年代正在急行军奔敌而去的勇士。我眼里喷着火,一边向前奔一边在心里对袁长印说:袁长印,等着吧,十年后的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在袁家沟中学十年,我忍耐的功夫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袁家沟中学若是一个黑洞洞的下水道,教育专干袁长印就是捂着这个下水道的那个沉重的水泥井盖,而我就是站在下水道里不屈不挠地用脑袋往起抵井盖的那个人。历经十年工夫,将袁长印这个井盖抵开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抵不起的井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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