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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舞

  有一年夏天我十八岁了,两条腿依然瘫痪着。在这之前我上中学,各门功课都学得不错,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我真愿意就永远在那所中学里呆下去,可越是学得好越是得毕业。毕了业,忽然一下子再也没有人记得你功课好了,光记得你腿坏;哪个工作单位都不要我,也不说不要,说等着吧你才十八。我说十八不见得是个罪过,我可不想等到八十去,结果这么说了也没用。

  离我家不远有座僻静的古园,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别人下班回家我也回家吃饭,别人又上班去我就又来。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一处冷清的地方,看来象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是天无绝人之路的一种。

  那年夏天在这园子里,我经历了许多奇异的事。

  有件事说起来让人毛骨惊然。在一片茂密的乱草丛中,一对老人悄悄地死在了那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天,甚至还要久。两棵老柏树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连在了一起,长成了一棵;两个老人并肩坐在地上,背靠老柏树,又互相依靠着,睁着眼睛,死了也没有倒下去。几条野豆蔓儿已经在他们垂吊着的胳膊上攀了几圈。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两个人都是满头白发,一身布衣,没带任何东西;虽然时值盛夏却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出来,因而也没有苍蝇蚂蚁之类爬到他们身上。四周是没腰的野草,稀疏的野花开得不香也不雕琢。两蓬静静的白发与周围的气氛极端和谐,恐怕是这么久没有被人发现的原因。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我、世启、老孟和路。一连几天我们都说,草丛中那两蓬白亮亮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后来便把轮椅摇着推着走近去看。世启和我一样,腿坏了,坐手摇轮椅。老孟不单腿坏,两只眼睛还瞎,只能坐那种让人推着走的轮椅。路推着他。

  路和老孟同在一家工厂糊纸袋,上班下班路推着老孟。路的父母未出五代旁系血亲,路一生下来大夫就说这是个傻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很厚,是先天愚型。路有一回说,老孟的腿是年轻时跳舞摔坏的,眼睛是因为后来跳不成舞急瞎的,我和世启不信。但是老孟的事只有路知道,老孟只对路一个人说。我们走进草丛,才发现那是两个老人,已经死了。世启说,他们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着。老孟想了一会,说他们还没有傻到要把这辈子的东西带到下辈子去。我说这可糟了,咱们没法知道他们是谁。老孟把墨镜摘下来擦擦又戴上,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何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呢?说话时酒气冲天。

  两张脸除了有些苍白,看起来倒是很坦然很轻松的样子,眼边嘴角似有微笑。这表情让我想起学生考完试放假回家时的心境。

  我们四个不出声地在这对老人面前坐了很久。两张脸上的阳光变成淡红色的时候,鸟儿都归巢了,园子里热闹起来。

  路忽然说:“他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

  老孟拍拍路的肩膀,手在他那熊一样结实的脊背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滑下来。

  “什么你说?”我问路,“什么跳得一塌糊涂?”

  世启看一眼路,低声对我说:“别理他,路又说傻话呢。”

  “路才不傻呢,”老孟说。

  路说:“我才不傻呢是吧老孟?”然后转向世启和我,说:“我才不傻呢。”然后又对老孟说:“我不傻,是吧老孟?”

  老孟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别老说这一句,老说这一句可不聪明。”

  “我没老说这一句是吧老孟?”

  我和世启笑起来。但是笑声马上煞住,眼前毕竟坐着两个死人。四周的野草波浪一样地起伏摇荡。

  路依然呆呆地看着那对老人,独自叨叨咕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

  “他说跳什么?”我问世启。

  “跳舞。老孟和路俩净说黑话。他说跳舞,瞎说呢。”

  我问老孟:“什么跳舞?跳什么舞?”

  “你不懂。你才十八,说你也不懂。”

  老孟比世启大两轮,世启比路大一轮比我大十八,十八正是我的年龄。他们三个就管我叫“十八”。我在这园子里认识他们才不久。世启每天傍晚一下班就来,老孟和路要晚到一会。路先回家吃晚饭,老孟的晚饭只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喝一顿酒,路吃完饭来酒店里接老孟,老孟已经喝完了酒在那儿等他。

  世启的老婆头年秋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到这个夏天还不见回来。老婆走的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孩子刚满周岁。老婆是农村人,娘家在几千里外的大山里。老婆走的时候说天冷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年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过了年就回来,再以后就没了音信。世启写信去问也没有回音。后一封信里还说,她们要是回来准是坐天黑前那趟火车到,不让世启去车站接,担心世启摇着轮椅去车站不方便,但是让世启必须在这园子门口等她们娘儿俩,要是她们先到了也在这园子门口等世启。信写得不明不白。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缘由:到世启家无论怎么坐车最后总得穿过这园子,园子又深而且草木横生,一向人迹罕至偏僻得怕人,尤其是在天黑以后。世启便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每天下了班就在这园里园外等。老孟、路、后来还有我,就来陪他一块等。

  老孟、路、也算上我,三条单身汉,夏天的晚上总归是要到外头乘凉的。

  园子有数百年的历史,废弃已久,荒凉芜秽。有四面围墙和东西南北四座大门,但都残断不全,又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脚步声、车铃声、悠悠的口哨声,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如同死去。

  太阳渐渐升高,变热,开始慢慢灼烤还没有醒明白的树木和草地。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枚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也许它们倒比我清楚?这很难说。蜂儿像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持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飘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这时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只要你还能听,你就找不到真正的寂静。”吓了我一跳,四下看时,哪儿都没有人,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这话倒是说得对,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窸窸片刻不息。

  这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而起了风,开玩笑似地打着唿哨四处野跑;忽而又飘下雨,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吹漫拨幽微缠绵。雨大时我躲进拱门去,园里园外世界全都藏起来,单用茫茫雨雾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响恫吓你。两条腿瘫痪了多年,现在才有机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长大了,世界就变了。从一只摇篮一片光影,变成小床上的木栏和玻璃外面一只嗡嗡叫的金壳虫;从一道又高又长又难迈过去的门槛,变成一片又深又密几乎迷失在其中的花丛;从一只木马变成一排课桌,变成一面旗帜,变成一张地图,有山岭、沙漠和平原,有大陆、岛屿、海洋,有七个洲在一个椭圆的球体上昼夜旋转运行,却仍不过是浩瀚宇宙间一粒尘埃。你长大了,世界对你来说就变了。不久,雨过了太阳憋足了力气,又把炽烈的光焰倾泄下来,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轧成金属,尖厉的颤响从各个角落里漫起,连成一片连成一片,激动不安与辉煌的太阳一同让人睁不开眼。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无边而均匀的红色。这时又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除非是你没了知觉,否则你找不到真正的虚空。”声音异常清晰。我摇起轮椅满园里找,仍然不见一个人。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

  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象是墓碑。墙头的琉璃瓦被养鸽子的孩子几乎拆光,长出小树,泼泼洒洒披满野蔓荒藤。传说鸽子是喜欢那琉璃瓦的。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味,露出翘角飞榴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悄然不动。成群的雨燕就在搪下木椽中为家,黄昏时分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冗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噹作响,殿门嘎然有声,林间幽暗且有雾气飘游。几盏路灯早都被孩子们用弹弓打过了,垂着吊着不再发光。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

  我想,死是什么。

  我、老孟、路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世启说:“她们娘儿俩走了整九个月了。”又说:“孩子回来我怕认不得了。”“今天是几号?”老孟告诉他几号。“那就对了,他们走了整整九个月了。”世启眼巴巴望着黑夜。大家也都替他望那黑夜。黑夜中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我想,死是什么。小时候我问过大人,死了是什么样?大人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总也想象不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样。我把这件事跟老孟说。老孟说我才十八居然想得有些道理,可是又说:“你才十八,懂他娘个屁死。路,把第一道题给他说说。”路在月光下正玩着一只放大镜。

  “找一个点是吗老孟?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老孟说。

  老孟递给我纸和笔。我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老孟说:“路,把放大镜给他。”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老孟说,“其实不用放大镜你也能知道,那是一个面。这事是路发现的,是路。”老孟笑起来。

  “是我发现的是吧老孟是我发现的?”

  我说:“确实是一个面,这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老孟只是笑。夜便深下去,像老孟身上的酒味一样浓。

  一个警察来园子里找我们四个,向我们了解发现那对老人时的情形。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那片草丛里。”

  “就这么坐着?”

  “就这么坐着。手垂在地上。”

  “这样?”

  “不是不是,是这样垂着。胳膊上攀着野豆蔓儿。”

  “什么野豆蔓儿?”

  “像是豆蔓儿,叫不上名字来。这园子里到处都有。”

  警察在本子上记了一阵。“再碰上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保护现场。嗯,还有呢?”

  “我们只是想在他们身上找找,看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谁的东西没有。”

  “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是什么人?”

  “我们正在调查,”警察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

  “头发很白。开始还以为是地上长的白毛呢。”

  “地上长白毛?”

  “地长毛您没听说过?地上有时候会长出头发一样很长很长的白毛。”

  警察又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嗯,还有什么印象?”

  世启说:“他们的表情象是很痛苦。”

  “不对,”我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挺坦然。”

  世启说:“怎么会呢?至少是挺伤心的。”

  “一点也不,”我说,“俩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看来很轻松。”

  警察转向老孟和路:“请你们二位也谈谈。”

  “我的眼睛看不见。路说说吧。嘿,路。”

  “老孟!”世启想制止。路已经开口了:“一塌糊涂他们俩跳得,是吧老孟一塌糊涂他们俩?”

  老孟不露声色,唯墨镜在夕阳下闪光。

  世启在警察耳边低声解释了一下。警察惊愕的目光在路的脸上停留了一阵,又吸吸鼻子确认了老孟身上的酒味。

  “为什么事,他们去死?”我问。

  “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警察左右张望了一会。“他们睁着眼睛,依你们看他们在望着哪儿?”

  “那儿!”我毫不怀疑地指给他看。“那儿有一座挺高挺大的灰房子,他们就望着那儿。”

  世启说:“那是一家保密工厂。”

  “是吗?”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老孟说:“在先,那儿是一座古代的祭坛。”

  “古代的祭坛?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十八。那祭坛说不清有多少千年了,比这园子还要老得多呢。”

  我既不知道那是一家保密工厂,也不知道还有过一座古代的祭坛。我们四个和那个警察走过去看。完全看不出祭坛的痕迹。四四方方一座大房子有几层楼高,灰砖砌成,一个窗户也没有,不象是一家工厂倒象是一座陵墓。我从早到晚在这园子里,从未听见这房子里有过一丝声响,也不见有人进出,只偶尔见一两个哨兵在暗处游动,如同壁虎在墙上悄悄地爬。房子周围松柏森森,拉着铁丝网。

  “里面在干什么?”

  “没人知道,”世启说。

  “是造什么的工厂?”我问老孟,“是造武器吗?”

  老孟说:“叫工厂也行。传说里面有人在模拟宇宙初开时的情景。”

  “是科研机关?”

  “叫什么都行。宇宙初开的时候本没有任何名字。”

  那个警察瞥了老孟一眼,对我和世启说:“好啦,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关于那对老人的表情,你们一个说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另一个说是很坦然很轻松。对吗?”

  “对,”我说,“至少是很平静。”

  “是很痛苦,要不就是很伤心。”

  “请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过些天我来。”

  “还有路说的呢,”老孟说。路蹲在远处的树林里,举着那只放大镜不知在看什么。

  警察走了,我们四个又到园子门口去。天渐渐黑透了,园子里蟋蟀叫、风铃响,凄凄寂寂的,世启的老婆还没有带着儿子回来。我问老孟:“你刚才说什么,宇宙初开时的情景?”老孟让我问路,说路到那座灰房子里去过。“他怎么能进去的?”老孟说鬼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能进去。

  “路,你看见什么了?”

  “里头比外头大,”路说。

  “怎么会里头比外头大?路你说什么呢?”

  “那房子里头比外头大是吧老孟?就是里头比外头大。”

  “里头有多大?”

  “看不见边儿那么大,比外头大。”

  世启说我:“你真爱听他的,他又瞎说呢。”

  老孟说:“我怀疑路是看见了一个球,他走进球里去了。球是空的,球壁是用无数颗宝石拼接成的,大大小小的宝石拼接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

  “那又怎么了?”

  “路说他刚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团没有声音。后来他点了一把火,用自己的衣裳点了一把火在手里摇,轰的一声就再也看不见边儿了。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无边无际……”

  “老孟,你要是少喝点酒就好了,”世启说。

  老孟管自说下去:“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一个人和一把火,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所有的宝石也就有无数个人和无数把火,天上地下轰轰隆隆的都是火声,天上地下都是人举着火。”

  世启说:“老孟,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老孟管自说下去:“我说路,你干嘛不跳个舞试试看?你干嘛不在里头举着火跳个舞?你那时应该举着火跳个舞试试看。”

  路惭愧地看着老孟。

  “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路,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

  路呆呆地梦想着跳舞。

  连着几天好大的雨,电闪雷鸣昼夜不停,倾盆决堤一般。天放晴时我再到园子里去,那座灰房子忽然不见。那家保密工厂(或是科研机关)已经拆迁,拆迁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那么大一座房子竟然无影无踪片瓦未留,仿佛神鬼忽不乘意把它整个端走了。剩一片开阔的空地,呈四方形,铺满白色条石;中心是一个很大的白色的圆石台;四周有些合围粗的也是白色的石柱,兀然耸立;空地边缘残存的墙基亦为白石砌就。远望浑然一片白色令人目眩,空旷而神秘。果然是一座古代的祭坛,老孟没有说错。

  我摇了轮椅进入空地,在石柱间绕着走,不得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车轮在石面上碾出尖响,传开去,震起回声。石柱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顶部被削去,柱体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气孔像是被大火烧过,光阴再把雕琢的花纹剥蚀干净。圆形的石台,处处也有焚烧过的痕迹。我绕那石台一周,估摸有一百多米;古代不行米制,尺寸也比现行的短,算来这石台的周长是合着一年的天数,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永无尽止。围墙代表了四方。石柱共二十四根,指向苍天。千万年前,这祭坛可能是毁于一场大火。

  我独自在祭坛上坐着,看地行天移。太阳暗暗西垂,把石柱的影子拉长,把石柱染红得如同二十四根巨大的蜡烛。暮霓起了,蓝烟紫气缭缭绕绕,浮在祭坛上空。晚风便在远处摇响了风铃。又似有鼓声。天地在庆祝生日。忽然我有一个预感,不容得我再细想一遍,这预感便被证实:我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谈笑风生。

  男的说:“你要是说我们早晚得死,我就跟你打个赌,我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女的就笑,说:“好吧,假定我跟你打这赌。”

  男的说:“我劝你别打,我肯定不会输而你是注定赢不了。因为我们活着我就一直没输,我们死了呢,你还赢个屁呀。”

  女的又笑,笑得喘不过气。男的也笑。

  这声音太清晰了。我赶紧摇起轮椅,飞快地把每根石柱都绕一圈,没人。我又围着石台转一周,仍不见人。我再后退一二十米朝石台上望,那儿空空荡荡唯见紫气蓝烟飘飘摇摇。我心里明明白白的一点不糊涂,这不是幻觉,可见前两回听到的那声音也绝不是我的幻觉。我不敢乱动了,我知道碰见什么了,——那对老人!

  女的停止了笑:“你这是狡辩。”

  “可我认为这里面藏着一个伟大的真理。”男的说,“不过你既认定这是狡辩,我就再也狡辩不过你了。”

  “啪”的一声,男的“哎哟”一声。女的“嗤嗤”笑。

  男的说:“不妨把这个问题先搁一搁,谈谈另一件事。首先是,你活着呢。——我敢肯定我这句话没说错。”

  “当然,这你知道。”

  “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一个人,这个‘你’是泛指。譬如我也可以对他这样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的头皮一阵紧,心想不如跑吧,握住轮椅的摇把使劲摇,却不能动。

  “不管我对谁这样说,我都敢肯定我没有说错。原因很简单:你要是死着你就不能对我这句话作出判断,你要是能作出判断你就一定是活着呢,你就必得说我说对了,除非丧尽天良。”

  “跟刚才一样,是狡辩。”

  “跟刚才那个逻辑有点相似,但是你得承认这绝不是狡辩了。

  你明明活着,这不是狡辩所能办到的呀。”

  “不错,活着。又怎么样呢?”

  “活着才能继续谈下去呀。因为活着才能知道一切,而且我们所能谈论的没有半点不是我们所知道的。”

  “什么意思?”

  “这样,你要再问我世界是什么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世界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的。除了一个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世界了。”

  “还有人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呢!”

  “那你是在扯谎。你要是不知道那个世界你凭什么说有?你要是知道它有,你干嘛又说那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你是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男女一齐朗声大笑,祭坛嗡嗡震响。

  男的说:“另外我提醒你,你要是孜孜不倦地想要知道一个纯客观的世界你可就太傻了,要么你永远不会知道,要么你一旦知道了,那个世界就不再是纯客观的了。对对对,你还不死心,还要问,请吧。”

  “人们现在知道了过去所不知道的世界,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世界过去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现在依然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正象一首歌里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我怎么好象听到过这首歌?”女的说,“这是哪儿的歌?”

  “你不可能听到过。这是我心里刚刚生出的一句歌词,还没来得及去写呢。”

  “常有这样的事,明明没有经历过,却感到非常熟悉象是经历过。”

  “也许是梦里有过吧。”

  “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那么将来呢?”

  “你发现没有,如今就是过去的将来?”

  女的好半天不再出声。

  “目前世界上有几位出色的物理学家,”男的说,“他们的研究成果表明: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了,世界本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世界。干嘛,你要走?我就快要给你证明人有来生了,喂,我马上就要给你证明出人有来生了,喂,你到哪儿去……”

  像《哈姆雷特》中鬼魂消失时那样,天地间响起吟吟的鼓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流雾飘烟瞬间散尽。

  我摇了一下摇把,轮椅动了。

  远处,老孟、路和世启来了。

  “十八,你怎么了?”老孟问我,酒气扑鼻。

  我惊魂未定,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择不清楚。

  我、老孟、路和世启,又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远处的街灯昏黄地闪烁,树叶摇曳不时把它们埋没。世启说:“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世启又说:“她走的时候也许就没打算回来,山里的日子现在过得好了。”世启说:“今天几号了?”

  老孟告诉他,是哪年哪月哪天。世启从衣兜里掏出冷馒头啃,目光一刻不离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也许我不该让她走。别人跟我说过不能让她回去。别人跟我说,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那你干嘛让她走?”老孟说。世启说:“我不愿意让别人这么看我。我把存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们作了路费。我不愿意别人说我连老婆也弄不住。”老孟没言语。世启又说:“我要是去找他们,别人会怎么说?”“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是吧老孟?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路玩着那只放大镜。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把碰到鬼魂的事跟他们三个人讲。世启不屑一听,笑我并不喝酒为什么也说疯话傻话。那事毕竟离奇,我有口难辩,自己也发愣。

  老孟问我:“那两个鬼魂都说了什么?”

  我试着把我听到的复述一遍。

  老孟说:“这就对了,十八没有胡说。”

  “什么,你说他没胡说?!”世启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三个。

  “十八没有胡说,”老孟说,“这是真的。那两个鬼魂也没有胡说。”

  路笑了,手舞足蹈。“他们还在跳呢是吧老孟他们还在跳呢?”

  “他们不可能停下来。”老孟又拍拍路的肩膀。路显得很兴奋。

  “你们又说什么黑话哪,”世启说,“你们说是那两个老人?”

  “为什么非得是那两个老人不可?十八已经不在意他们是谁了。”

  我说:“不,是那对老人。”

  老孟遗憾地拍了下腿,笑道:“那就随你们的便吧。”

  “你看见他们了?那对老人?”

  “我觉得是。我感觉是他们。”

  园子里怒容串牵宏宏宰串宏宏宰宰,风铃也响。世启把轮椅摇到我们三个中间。凉风习习。世启说话的声音也抖。

  “我早就说他们有什么伤心事。我早就说过,他们的表情很痛苦。”

  “不是。他们有说有笑,有说有笑的。我还是认为,他们死的时候很轻松很坦然。”

  老孟说:“你们俩和那个警察一样,太看重他们是谁和那些杂七杂八并不重要的事。你们都没弄懂路的意思。”

  “路是什么意思?”

  “路说他们跳得一场糊涂。”

  “路瞎说呢,老孟你也少喝点酒,”世启说。

  老孟笑起来:“生和死的事本来不是警察管得了的。路,把第二道题再给他们说说。”

  “也找不到一条线是吗老孟?你们也找不到一条线。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老孟从路手里拿过放大镜递给我。

  我说:“这我懂。不用放大镜我也知道,和找一个点的道理一样。假如有一条线,不管多么细也是一条面,不管有多薄也要占有空间。”

  老孟说:“这下我相信了,十八上学时功课肯定是学得好。”

  “这有什么,”世启说,“这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和跳舞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两个鬼魂没有出现,我、路和世启在祭坛上空等了一场。老孟一个人坐在园子门口,他说那鬼魂要说什么他早都知道,何必再听呢。“祭坛上的事一定是真的,十八没有胡扯,”他说。世启问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真的呢?”他说他碰见过这样的事。

  “有一年我也象盼望放假一样地盼望过死,那时我碰见过。”第三天和第四天,鬼魂都没出现,世启不耐烦了,不信不是我胡扯,而且他还要去等老婆和儿子,去紧盯着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第五天和第六天,鬼魂还是没有出现。

  第七天,又是那个时辰,暮霭如嬉如戏聚在祭坛上空,夕阳把石柱变成生日蜡烛,风铃摇响时天地间渐渐有了鼓声。我说:“路,你听。”路点点头,很兴奋。先是歌唱一般的笑声自远而近,随后那一男一女又说话了。

  “上回你说什么?你能给我证明人有来生?”

  “不错。”男的说,“上回我们说到哪儿了?”

  女的笑一笑,说:“上回你证明了没有脱离开主观的客观。”

  “对了,就是说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现在我们来说说虚无。”

  我摇一下轮椅的摇把,纹丝不动。路却漫不经心地把那只放大镜在手里玩得自由自在。

  男的说:“当我们说到无的时候,必须相对于有。杯子里没水了,杯子有;屋子里没杯子了,屋子有;山上没屋子了,山有;世界上没山了,世界有。一切无都是相对于有说的。而一切有却不必相对于无。有就是有,不必相对于什么。不信你试试。”

  “杯子里有水,水还不是相对于杯子吗?”

  “水有,杯子也有,你没能相对于无。而且对于有来说,这也不是相对,恰恰是绝对。”

  “我的院子里有树,不是可以相对于你的院子里没树而言吗?”

  “不对不对,我的院子里没树一点不影响你的院子里有树。我的院子里没树是相对于我的院子有,你的院子里有树却没法相对于你的院子没有。”

  “我把院子拆了!”女的哈哈大笑。

  “哎哟,我让你钻了个空子。让我想想。”

  蓝烟紫气龙飞凤舞,在祭坛上翻转升腾。“路。”路便把放大镜举在我眼前,放大镜里,千万条七色彩虹纵横交织变幻无穷。

  “院子拆了,你的树长在哪儿?”

  “长在地上。”

  “地还不是有吗?我是说,不可能无中生有。”

  “我把地刨了。”

  “剩下什么?”

  “空气。”

  “空气不还是有吗?”

  “把空气抽光了。”

  “剩下什么?”

  “真空。嗅对了,空间还有。”

  “我说过,你懂事。”

  女的大笑不止。

  过了一会女的问:“要是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空间、时间、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是吗?”

  “是,怎么样呢?”

  “那就等于0.绝对的虚无是个0.0的意思是什么?是绝对的没有。结果是说,绝对的虚无是绝对没有的。”

  女的大概在想。

  “嗯?”

  “嗯。”

  “所以虚无是相对的,存在是绝对的。”

  好一阵子悄然无声。

  随后鼓声又响起来,祭坛为之震荡不已,象是心的跳动,象是徐缓的舞步,渐远渐弱,渐悄渐杏。天地沉寂时独见祭坛在夜里披着星辉和月色,无数幽幽白光。四周铃声如歌。

  我还是认为,那对老人死的时候很坦然,很轻松。世启仍然坚持说不是这样,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

  他们为什么要去死呢?

  “也许是别人都看不起他们,他们痛苦极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极了呢?”

  “不对,”我说,“准是他们发现了,活着毫无意义。”

  老孟说:“那样他们一定非常沮丧,不会是很坦然。”

  “也许是儿女不孝,他们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而伤心透了呢?”

  我说:“一定是他们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样他们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说,“他们就不可能很轻松。”

  世启说:“也许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痛苦极了。”

  “他们痛苦极了,干嘛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说。

  “他们感到命运太难捉摸了,”我说,“人拿它毫无办法。人根本没办法掌握它。”

  老孟说:“结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个笨蛋,怎么会死得很坦然很轻松?”

  “也许是他们想干的事没干成,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想干的事本来可以干成,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干所以伤心透了呢?”

  我对老孟说:“照你说,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没这么说。”

  “对了老孟,我敢说死一点都不可怕。”

  “你敢说是你敢说,别拉上我,我没这么说。”

  “什么沮丧啦、失望啦、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啦,”我说,“那都是活着的感觉,可我说的是死。死,本身一点都不可怕。”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他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路,再给他们说说第三道和第四道题。”

  “找一个面是吗老孟?”

  “还有找一个空间。”

  “你找不到一个面也找不到一个空间是吗老孟?我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

  老孟说:“不信十八你去找找看。只要有一个面,它必定占有空间。一样,只要有一个空间,它必定占有时间。”

  路心满意足地玩着那只放大镜,把它对准树叶、露珠、小虫和自己的掌心,眯缝起眼睛全神贯注。

  “反正我知道死一点都不可怕,”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一切梦想还在牵动着我。

  本没办法掌握它。“

  老孟说:“结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个笨蛋,怎么会死得很坦然很轻松?”

  “也许是他们想干的事没干成,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想干的事本来可以干成,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干所以伤心透了呢?”

  我对老孟说:“照你说,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没这么说。”

  “对了老孟,我敢说死一点都不可怕。”

  “你敢说是你敢说,别拉上我,我没这么说。”

  “什么沮丧啦、失望啦、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啦,”我说,“那都是活着的感觉,可我说的是死。死,本身一点都不可怕。”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他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路,再给他们说说第三道和第四道题。”

  “找一个面是吗老孟?”

  “还有找一个空间。”

  “你找不到一个面也找不到一个空间是吗老孟?我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

  老孟说:“不信十八你去找找看。只要有一个面,它必定占有空间。一样,只要有一个空间,它必定占有时间。”

  路心满意足地玩着那只放大镜,把它对准树叶、露珠、小虫和自己的掌心,眯缝起眼睛全神贯注。

  “反正我知道死一点都不可怕,”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一切梦想还在牵动着我。

  一幅星图。两个鬼魂再度出现了。

  “世启你听。”“什么?”“鼓声,鼓声,听见没有?鼓声!”“什么鼓声?十八,我没听见有鼓声。”“路,嘿路,你听见了吗?”路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玩着放大镜。“他们来了。”“我听不见,十八我听不见。”“嘘——”

  “我已经给你证明了,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而且存在是绝对的。”声音在空中震荡。

  “我知道了。”声音在祭坛上回响。“这我知道了。”

  “世启,听见没有?”“没有,十八我没有。”“路,听见了吗,一男一女在说话?”路笑一笑,用那只放大镜看天空。“十八,他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嘘——”

  男的说:“那么就是说,主观也是绝对的。”

  “让我想想,”女的说。

  蓝烟紫气,万道飞虹。

  女的说:“主观是绝对的又怎么样?”

  “绝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对吗?”

  “你懂事。”

  女的笑起来。“啪”的一声,男的也笑起来。

  “世启,听见没有,那女的打了男的一巴掌?”“打了一巴掌?

  干嘛打他一巴掌?我听不见。“

  “那么主观叫什么名字?”男的问。

  “主观?叫什么名字?”

  “也可以说主体。”

  “主体?”

  “主观或主体,是以‘我’命名的。”

  “以你?”

  “不不,是自己,每个人称自己都是‘我’,称别人是‘你’和‘他’。‘你’和‘他’都是被‘我’观察的客体,主体只能是‘我’或者‘我们’。”

  “这不错。”

  “那么,‘我’也就是绝对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欧——,天——哪!”女的抚掌大笑。

  “世启,世启。”“我还是听不见,十八。”“路,路!”路正用放大镜看一洞蚁穴。

  女的说:“你还是在说那个老话题呢。”

  “是,”男的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你说的那是抽象的‘我’,可每一个具体的我都是有始有终的,会死。”

  “无限是什么?无限是无限个有限组成的。”

  “这对。”

  “那么,这一回有限的我结束了,紧跟着就是下一回有限的我。

  嗯?这才能实现无限的‘我’。“

  “你要说什么?”

  “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但那不再是你。”

  “但那依然故‘我’。姓名无非一个符号,可以随时改变。主体若为绝对,就必是无穷无尽地以‘我’的形式与客体面对。”

  “创世纪?”

  “不,没有创始,也没有穷竭。这不过是世界本来的面目。无始无终,怎么你忘了?”

  “来生能知道今生的事吗?”

  “今生你可知道昨生的事?”

  “那还有什么意义?”

  “本来就没有修成来生以图好报的意义。只是证明,死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没有,世启?”“没有,十八,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说死是不可怕的!”“是吗,十八?路,是吗?”路一心一意看着,放大镜里反映出自己的眼睛。

  “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男的说,“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一个辉煌的结束和一个灿烂的开始,”女的重复道。

  四面铃声,“叮噹——叮噹——叮噹——”,悠扬如歌;八方鼓响,“咚咚——咚咚——咚咚——”,铿锵若舞。云荡霞飞,草木轻摇,天地正要踊跃,忽然铃声鼓声顿歇。

  “怎么了?”男的说。

  “出了什么事?”女的像是惊慌。

  阵阵浓烈的酒香飘起在祭坛上。然后有了另一个声音,舒缓而且镇静:“你们这一回真不漂亮,谈什么灿烂辉煌。”

  “你是谁?”男的女的一同问。

  我发现老孟似痴似梦坐在我的身旁。

  “别管我是谁,”老孟喝着酒,回答那两个鬼魂,“我知道你们活得既不灿烂,死得又不辉煌,这一回可是太不精彩太不漂亮了。”

  两个鬼魂无声无息,很久。

  我说:“他们走了吧?”

  “他们哭呢,”老孟说。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开怀大笑,颠颠狂狂。

  路兴奋起来:“你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一塌糊涂跳得,他们。”

  “他们本来跳得不坏。”老孟一条胳膊勾在路的肩膀上。“可是在还有力气去死的时候,这两个傻瓜却想不跳了。”

  “我不傻是吧老孟?一点都不傻,我。我能跳是吧老孟?能跳得不坏,我。”

  “我们也还在跳呢,”男的说,声音低沉。

  “那是因为你们找不到别的。”老孟捂着嘴嗤嗤地笑。“你们真要是找到了天堂,至少你们死得还算聪明。”

  鬼魂又不言语。

  老孟把酒泼向祭坛。蓝烟紫气慢慢凝滞,化成一对老人,互相依靠着坐在圆形的石台上:满头白发,一身布衣,几根野豆蔓儿爬上他们垂吊着的胳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可我们还有下一回,”男的说,有气无力。

  “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女的说,颤颤巍巍。

  老孟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狂笑不止。

  女的似要发作,男的把她劝住:“别理他,别,我们最好是走。”

  老孟说:“你们要是说还有下一回,我就跟你们打个赌,我说没有下一回。”

  “别跟他打这个赌,”男的对女的说,“他肯定不会输,而我们注定赢不了。”

  “怎么会?”

  “我们活在这一回,他就没输。我们活在下一回的时候,下一回又成了这一回。我们赢不了他。”

  “我们怎么办?”

  “我们碰上厉害的了。我们还是走吧。”

  石台上,两个老人瞬息不见,蓝烟紫气顿时消失。四面铃声摇响。叮噹悦耳缥缈悠扬,如歌似舞;八方鼓声擂动,发聋震聩跌宕铿锵,似舞如歌。天空空星辰谛听,地冥冥草木静悟。白色的祭坛矗立于空冥之中。天地随之一片欢腾。可闻而不可及的地方有人的合唱: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我们找不到别的是吧老孟?”

  “可不是吗?找不到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甚至一个单独的空间。那个家伙真是个好家伙,他还知道找不到没有‘我’的世界。”

  “可我能在那个球里跳得不坏是吧老孟?举着火在那个球里。

  我能吗老孟?老孟是吧,我能?“

  “什么时候你不用问别人了,路,你就能了。”

  路呆呆地微笑,算计着跳舞的事。

  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都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这园子里亲身经历的。我后来把这些事跟几个人说,他们都不信。老孟当初就已料到这一点,劝我不必就这些事的真假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问为什么?老孟说,死过的人自己会知道,没死过的人不可能不认为你是在胡说。

  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园子里来了个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也不说话,摇摇头走开。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裙裾轻拂过绿草地,慢掠过矮树丛,白色的身影一会在古殿旁,一会在老树下,一会又在祭坛上,象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问她。

  “您找什么?”

  “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

  “欧!您可回来了!他等您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才好几个月?”

  “对了对了,差不多一年了。”

  “怎么会才一年呢?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

  “可能还要长。”她冲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熄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启?”

  “世启?”她摇摇头。

  您找的人什么样儿?“

  “腿坏了,眼还瞎。”

  “老孟!”我说,“怎么,会是老孟?!”

  “他在哪儿?他还是每天都来吗?”

  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身上有春天的不安的诱惑,又有秋光一样的沉静和安详。我在那乌黑的长发问辨出一缕雪白的颜色。

  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她谢过我,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甚至说出年和月。

  这天傍晚,老孟和路没有到园子里来。连着几天晚上,老孟和路都没来。只有我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

  “那个警察说来也没再来,”世启说。

  我说:“这倒好,我说不清那对老人是什么表情。你呢?”

  “我也说不清。”

  “他们说不定是突然发了什么急病呢?”

  “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发了急病。”

  “我是说,那样的话死倒真是没什么可怕。”

  世启不反驳我。

  我说:“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呢?知道仅剩的一点力气刚够走进那片草丛呢?”

  “刚够?事先怎么能算得出来呢?”

  “我说假如是那样,他们就会是非常坦然非常轻松了。”

  “当然,也只有那样才可能。可实际上没有什么假如。”

  实际上只有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这我知道。

  夏天过去了,天短了,天凉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园子里都有果实落在地上的声音。金黄的草叶上有飞蛾产下的卵。老树上,有鸟儿搭成的房。

  又过了些天。傍晚,世启来时告诉我,他碰见路了。他说路说,老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了。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象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

  “路呢?路在哪儿?”

  “路说完就走了。”

  “路去哪儿了?”

  “路不说,急匆匆地走了。”

  我和世启去找路,问问老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们找到他家。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到他的工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了所有的地方,找到半夜。人们说路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不知道他到哪儿跳舞去了。

  我们又回到园子门口,天已经快亮了。暗淡的街灯熄灭,那条小路微白而清静。露水很重,把落叶贴在路面上。小路的尽头依然溟濛,世启的老婆和儿子没有回来。

  世启说:“我要去找他们,我得去。”

  “到哪儿?大山里去?”我问。

  “不管是哪儿。”

  “你这腿行吗,在大山里?”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得去。”

  “你的车钱够吗?”

  “反正我是得去。十八,你呢?”

  “别再管我叫十八了。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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