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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肖瀚

  肖瀚先生:

  您好!

  那天聊得很开心,回来就找您和张辉先生的文章看。读《圣徒与自由主义者》时有些感想,并触动了一些我久有的迷惑,现把随手的笔记传给您,有空请批评。

  1.在不产生昆德拉的土地上,别指望产生哈维尔。在没有自由主义氛围的地方,为信仰而死的还有两种:“肉弹”和叛徒。便有仁人、志士、硬骨头,其思想质量与信仰取向也难与哈氏比肩。

  但在未产生哈维尔的土地上,却要指望产生昆德拉,否则就毫无希望了。正如我们那天所说:尤其言论自由,是首要的。

  2.所以,要紧的不在有无信仰与圣徒,而在有什么样的信仰和为着什么的圣徒。施特劳斯说过这样的意思:到处都有文化,但非到处都有文明。这逻辑应该也适用于信仰与圣徒。恐怖主义和专制主义,论坚定一点都不比圣徒差,想必也是因为有着强足的精神养源。那天我们说过,“精神”一词已被败坏,不确定能养出什么来。尤其是贬低着思想的“精神”,最易被时髦掏空,空到里面什么都没有,进而又什么都可以是。

  3.我很同意您对昆、哈的看法,他们并不是对立的位置。贬昆扬哈,或许是自由的土地上应该做的,在另外的地方就怕种瓜得豆。我特别赞成你这文章的末尾一句:“我们只能激励自己去做卡斯特里奥,却无权要求别人去做自由的铺路石。”

  4.不知您对犹豫和软弱是怎么看?那一定都是坏品行吗?或者:坚定不移、视死如归就肯定都是好品质?是圣徒的根本,或“精神养源”之首要?

  比如软弱,在我想,原因之一是不想受折磨,原因之二是不想让亲人受折磨,原因之三是不想让一切无辜的人受折磨。这不是正当的和美好的吗?再说犹豫,一切思想必都始于犹豫,而非坚定不移(疑)。唯在思想不断发掘的尽头,才可能有美好的信仰,或精神。——当然,为自己的犹豫和软弱找借口的人也会这样说,但这也不能说明犹豫和软弱就一定糟糕。

  5.我常想,人是怎样听到上帝的声音的?无缘亲聆神命的凡夫俗子,可怎么分辨哪是人传,哪是神说?为此我曾迷惑不已。直至读到刘小枫先生的一些书,读到“写作的零度”与“自然正确”等等,方有所悟;也才懂了上帝为什么要那样回答约伯。只有回到生命起点,回到人传与不传都是不争的生命处境去,才能听到上帝的声音。亚当、夏娃或人的最初处境,是什么?是分离、孤独、相互寻找与渴望团圆。这当然还不是爱的全部,但是否可把这看做是上帝对爱做出的暗示?起点是情感,而非志向。志向皆可人传,可以是人替神做出的价值判断,可以走到任何地方去。而情感,或人的相互盼望,却是人传与不传都在的事实。

  6.这就又要说到蛇的诱骗。诱,即引诱人去做神;骗,即人其实不可能做成神。想做神而其实做不成神的人,便把人传的价值冒充为神说的善恶,于是乎“恐怖”与“专制”(以及物欲的迷狂)也就都有了合理合法的精神养源。

  7.我担心以上文字已经有些卖弄了。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一向对学者心存敬畏,是真话。因为我越来越赞成“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我所以要说以上这些千疏百漏或不言而喻的话,实在是要为下面诸多难解的问题作铺垫、找理由,甚至也许是——但愿不是——找借口。

  8.直说吧:这世界上最让我同情和做噩梦的,是叛徒。直接的原因是:我自知软弱,担心一旦被敌人抓去事情总归是很难办。当英雄吧,怕受不住,可当不成英雄势必就做成了叛徒,那更可怕。敌人固然凶残,可“自己人”也一点都不善,难办就难办在这两头堵上。要是当得成英雄就当英雄,当不成英雄也可以什么都不当,那我的噩梦就没了。有位残疾人写过一句诗:“在妈妈那儿输到什么地步都有奖品。”这诗句常让我温暖,让我感动。但叛徒的身后没有妈妈,他身前身后全是敌人!世上有这样的人,却很少有为他们想想的人;或私下里想想,便噩梦似地赶紧掐掐自己的腿,庆幸那刚好是别人。

  9.所以我想不好:一个怕死怕疼怕受折磨的人,是否也配有理想和信仰?

  我想不好:一个软弱并心存美好信仰的人,是不是只配当和尚?否则一个闪失,是不是就得在圣徒和叛徒中任选一种?

  我想不好:一个不想当和尚的软弱志士,一旦落网,是该挨那胸前的一枪呢,还是该挨这背后的一刀?何况事情还远不这么简单。

  比如说:一个圣徒可以决定自己去受刑与赴死,他也有权为亲人做同样的选择吗?要是没有,他就可能做成叛徒;要是有,这权利是谁给他的?因为他是圣徒,还是因为他要做圣徒?

  10.记得哈氏写过他曾在一家酒吧前被暴打的经历,权衡利弊后他还是退避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我知道,这口气更多的是为自己备下了借口,绝难与哈氏的退避同日而语。我还知道:莫说亲人受累,便是只身去受那酷刑,怕我也还是顶不祝为此我羞愧多年,迷惑多年,庆幸多年。庆幸明显是不够,与此同时去赞美圣徒呢,好像也不足补救。要是魔鬼和圣徒一起都把叛徒也是人这件事给忘了,想必,这现象应当别有蕴意。

  [注:本文中的叛徒,单指暴行下的屈服者,不包括为荣华富贵而给别人使坏的一类。]

  11.我甚至想:置亲人的苦难与生死于不顾者,是否还够得上圣徒?当然,与此相反的行径肯定是不够。这样看,做圣徒就还得靠点运气了:第一,别让敌人抓去;第二,这敌人不要是太残忍的一种;第三,在终于熬不住折磨之前最好先死了,或忽然可以越狱。——咳,这题怎么越作越没味儿了?

  那就换一条思路:一个为了亲人不受折磨而宁愿自己去遭千古唾骂的人,是否倒更近圣徒些?就算是吧,但明显离我们心中的圣徒形象还很远。

  那就再换一条思路:要是在任何情况下,“自己人”都不把“自己人”当叛徒看,行不行?要是敌人不把人当人,咱可不能无情无爱地把“自己人”逼到绝境,怎么样?好像还是不行。因为敌人并不手软,要是“咱的人”因此被一网打尽,咱的事业可咋办?

  看来真是这样:在没有自由主义——比如信仰和言论自由——之广泛基础的地方,圣徒难免两难。那么昆德拉与哈维尔的同时并存,这件事是偶然还是必然?

  所以还有一条思路:“咱的事业”到底是啥事业?是为了“咱的人”强旺起来,还是为了天下人都是“自己人”?套句老话儿:是某某专政呢,还是“天下大同”、“自由博爱”?后一种思想氛围下,才可能出现圣徒吧?比如甘地,比如马钉路得金,比如曼德拉和图图,比如他们的思想和主张。

  12.刚刚看到图图的一本书:《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单这书名就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甭说得那么大,就比如一小群人,相处得久了也难免磨擦、矛盾和积怨,要是还想处下去——还有未来,没有宽恕则不可想像。何况数千年的人类,积下了多少恩怨呀!一件件地都说清楚也许能办到,当反思的反思、当忏悔的忏悔自然更是必要,但若睚眦必报或“千万不要忘记”地耿耿于怀,那就一定没有未来了。

  但问题马上又来了:把历史的悲剧丢开不提,是否也算宽恕?当然不是。但为什么不是?人应该宽恕什么,惩罚什么,警惕什么,忘记什么和不能忘记什么?这就不单是坚强可以胜任的了,不单要有强足的精神养源,更要有深厚的思想养源。

  13.跟以往的圣徒一样,哈维尔的伟大也是更在于他的思想和主张。哈氏一定没有刻意去当圣徒。圣徒肯定不在主义的张扬里,而多半是在问题的研究中。所以我特别尊敬学者,相信那些埋头于问题的人。要是我说刘小枫和陈嘉映等人即近圣徒,我也许是帮倒忙,但他们的工作依我看正就是神圣和产生神圣的工作。几千年几千年地义愤填膺和挥舞主义,号召得人们颠三倒四、轻视思想、怠慢问题,是个人就会贬低理性、嘲笑哲学,摇摇旗子就是一派精神,大义凛然却是毫无办法。

  14.理性,在目前的中国至少有两种意思:一是指墨守成规,不越雷池半步;一是指思考,向着所有的问题;想不清楚可以,蒙事和“调包”的不算。所以我相信,不管什么事,第一步都得是诚实(怪不得良善之家的教育都是首重诚实呢),否则信仰也会像“精神”那样被败坏到什么都没有或什么都可以是。我忽然想到:其实任何美好的词,都可以被败坏,除非它包含着诚实的思考。

  诚实真是不容易做到。我所以佩服王朔,就因为他敢于诚实地违背众意。他的很多话其实我也在心里说过,但没敢公开。这让我读到布鲁姆的一段话时感慨良多,那段话总结下来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赢得人民?——这样的逻辑比比皆是:你是为了真理,还是为了占有真理?你是想往对里说,还是想往赢里说?你是相信这样精彩,还是追着精彩而这样?……

  15.所以软弱如我者就退一步:如果不能百分之百地公开诚实,至少要努力百分之百地私自诚实。后来我发现这也许是不自由中自由的种子、难行动时的可以行动、不可能下的一种可能、非现实深处的现实埋藏,或软弱者不能再退的诚实底线。——不过这也许有点可笑:谁知道你退到了哪儿?谁知道你终于还会退到哪儿去?

  这实在是问题,而且不因为知道这是问题这就不是问题。

  谢谢你们那天的款待。有空并有兴趣时,可来我家聊天。

  问候您的夫人。问候张辉。

  史铁生

  200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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