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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6-默契过了头

  默契得过了,也会南辕北辙。

  郑谐看着桌上的请柬,深感世界变化太快。

  新郎是这个城市迅起的航运业新贵,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比较惊讶的是新娘的名字,竟是苏荏苒。

  他犹记得就在不久前,筱和和还极力向他推荐她的这位蜜友,而萧薇表姐也郑重地将这位小姐的名字列入他的相亲对象。

  这月亮圆圆缺缺还没转满两个盈亏周期,很多事都大变样了。

  婚礼别出心裁地在一个无人居住的绿色小岛上举行,用游艇将客人一一送到岛上。有别于通常婚礼的车阵,这场婚礼排的是船阵,只有几千平米的小岛周边密密地泊了十几艘豪华游艇,阵势惊人。

  郑谐对婚宴的理解就是它是用来给大家提供场所凑热闹和联络感情的,新人是谁他都常常搞不清楚。

  同桌的都是熟人,还包括了苏荏苒的哥哥苏茂葳,只是这位哥哥今天并未一脸喜色,应酬别人时尚陪着笑脸,回到他们桌上就没了笑意。

  “靠,你那副样子哪里是嫁妹妹,根本就是一副把妹妹卖了的样子。”

  酒喝了不少的苏家哥哥闷闷不乐地白了发话的人一眼:“你这种没妹妹可疼的人,体会不了做哥哥的心情。从小疼到大的妹妹,突然就成别人的了。妈的,跟明抢没什么两样。”他朝新郎方向投去一个有点怨恨的眼神。

  “谁说我没妹妹?我妹妹多了去了。我究竟有几个好妹妹……”被回话的人喝得有点高,直接开唱了。

  苏茂葳僵着面孔。隔他几个位子的郑谐笑一笑,安慰他说:“开始总会有点不适应,习惯了就好了。”

  “差点忘了这也是有‘妹妹’的人,茂葳你学着点人家这心理建设。”有人凑热闹。

  “阿谐,你家和和女大十八变啊,今儿我一打眼愣是没认出来。”有人帮着转移话题。

  郑谐扭头看了一眼立在新娘子旁边的和和,她是伴娘之一,一身很飘逸的古希腊式的白色礼服,挽起头发,亭亭玉立,端庄娴静,的确与往日模样大不同。

  “哪个是和和?左边那个?哎哟喂,我记得上个月见她还是一小丫头模样呢,跟在阿谐身后像个娃娃。”

  “阿谐一向喜欢把和和弄成小娃娃模样,他是个LOLI控。”

  郑谐懒得理他们,又将目光转向新人方向。伴娘伴郎有两组人,筱和和站在新人身后,衣饰和妆容都与她平时大不相同,连她的表情都有点怪。虽然她的笑容看起来很端庄,但他却觉得和和笑得有点勉强。而且,郑谐很不认同地看着她在一群人的起哄下,替新娘喝掉杯中的酒,惹来一阵掌声。代酒是要喝双份的,本来那酒只是三分之一杯,但有人夺过酒瓶故意地把二两半的杯子填到满满。和和持着杯子正犹疑着,旁边的伴郎从她手里把杯子接过来,一口喝到见底。和和微微向他欠了欠身,没有笑。

  郑谐的秘书韦之弦也在现场,并且前前后后地帮忙。郑谐这一席上的人她大多认识,于是经过这一桌时,顺便过来打了一下招呼,敬一杯酒。

  韦之弦佩着一支写有“亲友”的胸花,只有与新人极熟的人才会佩戴。有人便打趣她,韦小姐这样漂亮,怎么不去做伴娘?

  韦之弦笑一笑:“我已经做过三回。按老人们的说法,再多做一回,会嫁不出去了。”在离去前向众人欠身致意,又向郑谐单独告别。

  郑谐低声问:“那个伴郎看起来有点面熟,跟我们有业务往来?”

  韦之弦立即知道他指的哪一位,因为另一位他们极相熟。她也低声回应:“是新郎的好友,与我们没有业务往来的。或许您在别的场合见过面?好像是姓岑……岑世,对,是这个名字。”

  郑谐面色沉了一下,声音也顿了顿:“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别让和和喝太多的酒,她平时很少碰酒,没有分寸。”

  “我会留心。”

  他转回身来,见桌上两位哥们儿在似笑非笑地看他,于是咳了一下:“做伴娘伴郎超三次就难娶难嫁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民间有这种说法。好像我也做过三回伴郎了,以后你们结婚都千万别找我。”

  “滚,就算咱国家男女比例失衡到了必须允许男同性恋结婚的时候也轮不到郑大公子找不到老婆,你矫情个什么劲?”

  “难说,这人的眼光跟品味拧巴,一般人难入他的眼。”

  他们平时凑得这样齐也不容易,而且郑谐有一点点孤僻,平时参加聚会的次数不多,因此大家借着难得逮住他的机会使劲地损。

  “听说你最近跟杨中兴的女儿走得很近?真的假的?我见过那位小姐两回,跟你以前交往的女的不是一类人。你拖了人家下水陪你玩游戏,不厚道啊。”

  “就是,要玩也别挑这么有挑战性的。杨家财大势大,跟他们把关系弄僵了不好看吧。”

  “你们怎么知道我不是认真的。”郑谐轻描淡写地说,收到“靠”声一片。

  新人过来敬酒时,只有一组伴娘伴郎跟了过来,并不是和和那一组。伴娘朝他甜甜一笑,似是故人,他却记不得曾在哪里见过。郑谐下意识地扭头找和和,见她与岑世站在几米之外,两人之间也隔了一臂的距离。和和依然是那副唇角微微俏皮地翘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的表情,是他不曾见过的端庄与凝重。岑世却在看他,脸上也没太多表情。

  中午的婚宴渐渐到了尾声。郑谐掏出手机见有一个未接来电,拨了回去,是杨蔚琪。

  听说他们在海岛上参加婚宴,杨蔚琪说:“多别致。我好像有六七年没坐过船了。”

  郑谐说:“你若真想出海,我有一艘游艇。”

  “冲浪快艇?会晕船吧。”

  “十几米长的那种,不会很晕。今天天气还不错,适合出海。你要来吗?一小时后在三号码头等我。”

  新人晚上在海边的酒店里还有另一场宴请。和和他们与新人一起离开,郑谐则去与杨蔚琪碰面。

  他们已经有一周没见面。不见的时候偶尔联系一下,算不上想念。但郑谐觉得自己竟然对即将的碰面有点期待,即使只因为他需要做点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郑谐的酒喝得不太多,所以当船开出海岸线后,驾驶员便离开控制室,由郑谐来驾驶。郑谐甚至很有耐性地教杨蔚琪开船。

  她学得很快,二十分钟后就可以上手,当然是有郑谐陪在旁边。等郑谐退出一步远,她便惊吓得叫起来,还伸手去扯郑谐的衣服,完全不顾淑女形象,逗笑了郑谐。

  晚上月亮慢慢从东方升起,缺了大半边,天空中星光闪烁。

  杨蔚琪躺在甲板上的躺椅上看着星空:“这么亮这么多的星星,我记得只有小时候才见过。”

  “你不怎么旅行吧?”

  “对,如果有时间宁可在家里睡懒觉。以前我总觉得,旅行是件劳心劳力的事,还不如在家里看风光图片,一样有身临其境之感。”

  郑谐笑了一下,发现没法回应这句话。杨蔚琪又说:“真的,我记得以前某位科学家说过,很多人看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也会产生诸如悲伤、喜悦、痛苦、焦虑这些感受,或许程度轻一点点,但感觉是一样的。”

  郑谐说:“我到是听过恰好相反的一句话,只要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当作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自己作看客,就不会生气伤心难过了。但可不是什么科学家说的。”他记得这是和和说过的,那时候她年纪还很小,令他很讶然。想到和和,他心里多少有点犯堵。

  片刻后,杨蔚琪又打破沉默:“有时候心里烦了,就很想弄一栋在海边、森林或者田里的小屋,周围没有人住,每天打渔、采果子或者种菜,早晨看日出,傍晚看日落,晚上看星星,就这么过一辈子。”她见郑谐没回应,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很矫情喔?”

  “你受得了没有自来水和电灯,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和手机信号的日子?”

  “受不了,所以我只是想想而已。”

  “我在海边、森林里和田里都有小屋,只不过每次都只去住一两天而已。”

  “看不出来你这么会享受,我还以为你就是那种把工作当最大乐趣的人。”

  “也没觉得是享受,出去休息两天是为了精神更好地工作,工作是为了赚更多的钱,钱多了是为了能更有条件享受,享受又是为了能更好的工作……简直是恶性循环,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结果是休息的时候也像是工作的一种,什么乐趣都没有。”

  杨蔚琪吃吃地笑了起来,继续仰头看天。而郑谐倚着护栏坐在黑暗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谐,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呃?”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低头看手指。”

  “是吗,这个你都发现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心情特别好的时候。”

  “但是你今天看起来格外不好。”杨蔚琪看看时间,“要不我们回去吧,你已经陪了我几个小时了,回去早点休息。”

  郑谐轻轻叹口气:“其实也没什么。遇见一位故人,想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

  “婚宴上?”杨蔚琪见郑谐没反驳,又试着问:“你的旧情人?”

  郑谐动了一下嘴角:“若是我的旧情人就好了,谁还记得谁是谁。”

  杨蔚琪被他话中的含义逗得笑了一下,但没有笑出声,也没说话。过了半晌听到郑谐又说:“若你知道,很多年前你本来有机会与初恋情人复合,却被人刻意阻拦了,你会怨那个人吗?”

  杨蔚琪慢慢地问:“多久之前?年纪不同,对事情的感悟自然也不同。”

  “很多年了,七年。”

  “七年的时间,当年的小孩子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吧,一定能够分得清善意与恶意。何况,真若是刻骨铭心,又怎么会被别人轻易就阻拦了。所以,你绝不是主因。”

  郑谐说:“谢谢,你可真会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杨蔚琪说,“你的和和妹妹?”

  “那时候一心以为是为了她好,在她头脑不清的时候替她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是如今,竟然不敢确定当时做得对不对。”郑谐仿佛自言自语,回想起筱和和今天异样的神情。

  和和是那种神经大条,凡事不放在心上的人,并且很有阿Q精神,擅长自我麻醉,所以能让她神色异常的事情,可想而知她心中多在意。和和向来不提往事,觉得忆旧是老年人才做的事,她只谈自己未来的种种计划和设想,别人提及她自己的儿时故事时,她也常常一头雾水记不清,她记性很差。所以连郑谐都以为她完全忘记了。

  杨蔚琪说:“我小时候很讨厌大人们对我说教,觉得他们迂腐又可笑,表面点头,心里反抗。直到很多年后,经历过一些事情,才发现原来大人们说的都是对的,并且完全是为了我好,只是当时的我,没有办法理解。”

  她看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倚坐在船舷的郑谐。他一半脸隐在暗处,另一半则映在月色下,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他皮肤极好,脸上空空洞洞没有什么表情,令人看得很不真切,就像精致的蜡像一样,也不知她刚才的话他倒底有没有听进去。

  杨蔚琪恍惚了片刻,突然指着北方的天空喊:“看,流星!快许愿!”

  郑谐顺着她的手望去,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回头:“在哪里?”

  “可能速度太快了。”杨蔚琪替他遗憾,“你曾经对流星许过愿么?很灵,真的,我试过。”

  郑谐终于笑出来,他的笑一般不出声,但是能令人感觉到。郑谐说:“幼稚。”

  “幼稚也比无事可做有趣多了。”她笑一笑,突然又喊,“又一颗!哎,落得太快了。”

  郑谐又回头。杨蔚琪笑出声来:“你不幼稚为什么也要回头看?”

  “根本就没有流星吧,你玩空城计。”郑谐又笑了。

  “你笑的样子比板着脸好看多了,你应该多笑笑。如何?你觉得心情好点了吗?”杨蔚琪无视他的问句。

  郑谐的笑容挂在脸上,继续也不是,收起也不是,就那样僵着,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是筱和和的号码。

  海上渐渐起风,手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听不清声音,很快便掉线了。

  他又拨回去,仍是嗤嗤啦啦听不真切,电话那头的女声似乎并不是和和的。

  郑谐心下有些着急。他尽量不在杨蔚琪面前表现出异样情绪,甚至没让她知道是谁的电话。但还没等他说话,杨蔚琪先开口:“好像起风了,我们回去吧,免得危险。我也困了。”

  上岸后,杨蔚琪借口要赶回家看直播的娱乐节目便自己开车先走了。郑谐很感激她的善解人意,自己开车沿着海边的路去了苏荏苒的婚礼晚宴所在的那家酒店。

  那家位于海滨的豪华酒店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海中,郑谐远远就看到了和和。

  她和另一位伴娘在一起坐在已经很接近海水的一级台阶上,已经换下了白天的礼服,穿了另一身辨不清颜色的连衣裙,那面料在月光下发亮,很远就看得见。

  他走到她们面前,向和和伸出一只手。筱和和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像惯常那样扯住他的袖子,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站直时没站稳,狠狠地晃了一下,想来已经喝得差不多。

  另一位伴娘拍着手大笑:“筱和和你输了,不许赖赌注!”

  和和说:“愿赌服输,谁怕谁?”

  郑谐又伸手扶起这位女子,忍不住皱眉:“喝成这样,为什么没人送你们回家?”

  另一位女子说:“和和说,喝多了的女子绝不能上陌生男人的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让别人送。”

  和和有点含糊不清地说:“这么龟毛的话才不是我发明的,是我大哥教我的。玎玎,你也千万要记住我哥的教诲。”

  郑谐认命地将两位醉女一一送回家。带她们离开时被留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仔细盘查了一会儿身份,很尽责。他将车开出停车场后,从后视镜中看到岑世上了另一辆车。他们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彼此微微点了点头。

  玎玎下车后,和和从后座爬到前座来。郑谐本来已经发动了车子,见她玩杂技,立即刹住车,不认同地看着她的不雅举止。

  和和无赖地说:“反正我喝醉了,你训我我也记不住。”

  “我可以明天再训。”

  “那时候我就记不住今晚的事啦,我可以不认帐。”

  郑谐摇摇头,继续开车。

  车内太安静,和和开始轻轻哼歌,一会儿唱《小白船》,一会儿唱《两只老虎》。他见她醉态可掬,索性由着她,过了一会儿问:“你又跟人玩打赌游戏,每次都很无聊,每次都输。这回又输的什么?”

  “这回还好,要去玎玎家做半天钟点工。”和和老实回答,“都是你害我输。我们赌你会不会来,我说你不会,玎玎说你一定来。”

  “你怎知我不会来?”

  “因为荏苒一定会留司机送我们回家啊,所以你一定不会做这样的重复劳动。你的约会怎么这么早就结束啦?杨小姐会不会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在约会?”

  “直觉。我直觉向来很灵的。”和和兴致勃勃,“你还记得丁玎吗?她出国好多年,最近才回来。我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有一回跳皮筋时她把脚扭伤了,因为她是个小胖妞,大家搬不动她,又没有大人在家,后来是你背着她去的诊所。她为这事暗恋了你许多年。”

  “胖妞?她看起来比你都瘦。”

  “当时你背着她上楼,后背都湿了。玎玎从那时起就痛定思痛地减肥,终于成瘦妞了。这都是爱情的力量呀,哥哥。”筱和和夸张地张开双臂摆了一个造型。

  郑谐把她伸得老长的手臂替她折回去:“女孩子家醉成这样,不成体统。你好多年都没这样礼貌地在私下里喊我哥哥了,喊得我毛骨悚然。”

  “我喊你名字你嫌我没礼貌,我叫你哥哥你又不舒服,你可真难伺候。”她好像在自己对自己讲话,含含糊糊地,“玎玎再早回来一个月就好了,我可以当她的高级参谋,教她怎么去接近你,去倒贴你,有热闹看,还有外快可赚。她喜欢你那么多年,都是照着你喜欢的标准来修炼自己的。真可惜,人和人果然要在很合适的时间相遇才对。”

  他们这时已经到了和和的楼下。郑谐沉吟片刻,迟疑了一下说:“和和,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就是告诉你玎玎暗恋你啊,她没勇气说,我替她讲好了,这样她也不遗憾,你也没损失。”

  “你自己有话要说吗?”

  “没有,真的没有。”和和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看起来天真烂漫。她摇了一会儿把自己摇晕了,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又用手指敲自己的太阳穴。

  郑谐探过身去,拨开她的手,伸手替她揉了一会儿,顺三圈,逆三圈,然后再循环,是以前和和教他的。

  和和说:“你今晚怎么这么好?”

  “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以前若是我喝了酒,你都是先训我一顿,然后把我丢进屋里不管我,连水都不给我倒,让我自生自灭。”

  “你以前没喝过这么多。而且你不是说你喝醉了,我现在训你也没用。”

  “你以前训过的话我都记住了。你看,我今天没让陌生人送我回家。”

  郑谐把放在她太阳穴上的手收回,下车打开她那边的车门:“你看起来还挺清醒的,下车吧,我们回家。”

  和和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就扑到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腰,作出一副奶声奶气:“哥哥,你背我上楼吧。”

  郑谐反射性地挣了一下:“筱和和,你再闹我可要把你扔这儿不管了。”他闪了半步后立即回头,见和和朝着另一边歪过去,迅速伸手抓回她,筱和和顺势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然后就老老实实地不动弹了。

  郑谐低头看了一下,她竟然睡着了。

  他只好打横抱起她,一级级地从地下停车场走到顶楼,走了很久,又从和和的小包里翻出钥匙开门进屋,将她放到卧室的床上。

  这一系列动作很费劲,好在并难不倒他,而且和和又瘦又软非常轻。只是将她放下时,她披散着的头发缠到了他的衬衣扣子上,解了很久才解开。

  郑谐借着月光看向和和。她已经卸了装,脸上脂粉未施,头发披散着。她的脸很小,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几乎遮住小半边脸,宛如瓷娃娃。郑谐恍惚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每次带她出去玩她都会累到睡着,最后要把她背回家。她家里通常没有人,总要郑谐替她脱了鞋子外套,给她盖上被子。

  郑谐那时就常常感慨,自己迫不得已地玩着真人版过家家游戏。

  他心绪动了一下,开了床头的灯。睡着的和和似被灯光刺到,皱着眉心翻了身,半趴着,脸埋进枕头里,头发散落到枕头四处。

  郑谐担心她会窒息,小心地将她侧过身来,把她的头发梳理到一边,替她脱掉鞋子。

  她那件连衣裙非常紧,以至于她在梦中也一直深呼吸着。郑谐下意识地替她把后面的搭扣和拉开链解开一点,让她可以呼吸得顺畅些,当他的手指触及和和的皮肤时,他却如碰到开水般突然缩回了手,起身拉开床边的凉被把她从脖子到脚全盖了起来。

  此时灯下的和和并不是他熟悉的那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那些传记式的女性电影,当幼年角色向成年角色转换时,小小的女孩子,在一个舞蹈的跳跃回旋中,或者在一点闪动的烛光里,就突然长成大人,长成令他陌生的模样。

  郑谐有一点点烦躁。他关掉台灯,摸着黑在和和的屋子里没有目的地转了一下,然后去厨房替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想离开又不放心扔下醉得不省人事的她,最后索性到通向客厅的阳台上去欣赏星月夜。

  天空非常晴朗。月亮已上中天,映得大地一片光华,星子反而看不太清。有风拂过,方向不定,时而带着暖意,时而很凉爽。

  阳台是露天的,面积很大,和和在那里摆了一只月牙形状的藤编摇椅,和几只树桩造型的木头矮凳。

  和和对她不感兴趣的事情非常懒,所以阳台上没有通常的花花草草,非常清爽。郑谐记得以前这里摆了一大排仙人掌和仙人球,因为那种植物不需要总是浇水,生存能力强。但是现在连这些都不见了,大约和和怕伤到了她的猫,她的粗心和细心非常有选择性。

  思及那只猫,郑谐从进门后竟然也没发现,不知躲哪儿去了。他不喜欢它,估计它也不喜欢他,被他躲闪过几回,自己也知道见到他要绕道走了。

  郑谐转了一圈没找到猫小宝,却找到了猫的小窝,想到它肯定没吃上晚饭,于是从冰箱里翻出两包妙鲜包给它扔到窝门口处,自己又回到阳台上,在那只可以摇来摇去的藤椅上坐下来,看着月亮。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事可做,于是掏出手机给杨蔚琪打电话。

  “你到家了吧?”郑谐问。

  “早就到了。你那边没事吧?”

  “没。能有什么事?你在做什么?”

  “看碟,《窈窈美眉》。你呢?”

  “看月亮。”

  杨蔚琪在电话那头笑:“你看见嫦娥姐姐了?”

  “没,只看见月亮表面坑坑洼洼,我觉得嫦娥在那上面没地方可住。”

  “或许她住月亮背面,我们看不见的那一面。你用望远镜在看吗?不然怎么看得到月亮的坑?”

  “没有望远镜,我观察加想像。”郑谐把电话移到耳朵另一边,“你看的是那部《Sheisallthat》?你竟然也会看青春片,而且是这么老的片子。”

  “看老一点的青春片会显得我肤浅和幼稚的程度轻一些,而且与众不同。”隔着电话,杨蔚琪比平常更俏皮些,“郑谐你竟然连这片子都看过?不像你的调调啊。”

  “没看过,只是听说过。”郑谐说,“那片子是好结局吗?”

  “当然,看青春片就图轻松,谁愿看伤心的结局?”

  “哦。”郑谐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咽下,继续抬头看月亮,试图判断出它移动的速度。

  电话没挂,他一向等着杨蔚琪先说再见。一会儿后,杨蔚琪说:“郑谐,国庆假期你若没什么事情,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两天吧。”

  “好。你想去哪里?”

  “哪儿都可以,只要人少一点就好。我们去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交往时间过半。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一个月了,我自己有时都觉得很神奇。”

  郑谐立即明白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呆了片刻,缓缓地说:“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都没有。”杨蔚琪接得很快,但立即换了一副轻快的调子,把上一个话题岔过去,“下周我请你吃饭吧。我最近学做了几道名菜,希望有英雄敢于以身试菜。”

  “好。”

  “你记得自备胃药。”

  郑谐收了线,没多久那种莫名的无力感又渐渐涌上来。他回房间去看了一眼和和,她还在睡着,睡得很熟很安静。回到阳台后,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想起当年一首流行到一听就头大的歌,《都是月亮惹得祸》,无声地笑了笑,又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想找出些东西来,这回他摸到一盒烟和火柴,是从苏荏苒婚宴上拿的,每位客人都有。

  极好的烟。他取一支含在口中,用火柴点燃。风不算大,但他许久不用这种东西了,划了两根才划着。

  其实他极少抽烟,所以抽第一口时,因为迎着风,甚至被呛了一下。

  郑谐思忖着该将烟灰掸到哪里,然后他直觉他在被窥视。他的直觉向来灵敏。

  果然,在门口处,那只令他头痛的小动物猫小宝,正探头探脑地望着他。

  郑谐有很久没见它了,觉得它长大了一点,连眼神都似乎成熟一点了。

  尽管猫小宝好像没有要靠近他的打算,但郑谐还是全身警戒起来。结果那只小猫只是嗖一下窜到阳台的某个角落,叼出一个盘子扔到他面前,又快速地逃走了。

  他低头捡起,竟是一只十分精致的小小锡盘,四周雕着花朵和天使猫,看起来像烟灰缸。

  郑谐就那样在藤椅上摇啊摇,有一口没有口地吸着烟,吐出的烟雾还没有成形便被风吹散,楼下草地上有隐隐约约的虫鸣声。这种感觉似乎回到少年时,尤其被刚才那只猫小宝一搅和,这样的夜晚甚至有了童话色彩。

  他看着月亮似乎又向西斜了几度夹角,数了数某一块天空到底能看见几颗星星,然后便有了一点点困意,朦胧间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那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爸爸说:“阿谐,我送你一件生日礼物。”然后他就见到了被包在浅粉色糨褓里的小小的筱和和,小小的包被上印了许多的小猫,糨褓中间拦腰系了一根红绸子,结成花朵状。

  他在迷糊之中都想笑,这么荒唐又有趣,分明是梦,但竟然跟真的一样。然后又梦见和和很快地长大,笨手笨脚地爬,踉踉跄跄地走,咿咿呀呀地说话,戴上红领巾,得许多的小红花。他的梦如走马观花的观景长廊,那么久远的过往,就在有限的长度内一帧帧地浮现,有些镜头模糊,有些镜头清晰,大多数都是和和在笑,淘气地笑,得意地笑,开心大笑,还有周星星式的假笑。

  但他记得最清晰的却是这一副,他远远地看着和和坐在沙发上蜷成虾子状,紧紧搂着抱枕,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无声地掉泪,泪流了满脸,一直流进嘴角,她尚不自知。直到发现他在看她,才挤着笑说:“我的鼻炎又犯了。”将屏幕暂停,转身到洗手间去洗脸。

  郑谐低头看桌上那张DVD的封面,青春洋溢的一双面孔,俏皮的动作,与和和当时差不多的年纪,《Sheisallthat》。明明看起来是一部喜剧,却令她哭成那个样子。

  郑谐还在半梦半醒间恍惚着,又因为在虚无中仍感觉到被注视而猛地睁开眼。果然这一回是和和抱着一团被子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看着他。她已经换掉礼服,穿着印满浅色小花的睡裙,头发还是乱蓬蓬地散着,有一半被风吹得挡住了眼睛。

  见他醒来,和和说:“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会感冒。”

  郑谐站起来,发现自己用一个姿势坐了太久,有点麻。他见和和的眼晴清亮,口齿也清晰,一副酒意全消的样子,甚感神奇。他忍不去上前去把她遮住眼睛的头发别到后面去,他见不得这样闷的发型。

  和和却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一直抵到墙上去。

  郑谐不以为意,朝她笑了:“你的酒醒得可真够快。”

  “我没醉。”

  “我知道,你只是喝多了。”郑谐把口气放轻,“下回少喝点。女孩子喝酒多了容易吃亏。”

  “我没喝多,我只是困了。”筱和和坚持自己的清白。

  “好,下回你若困了就不要喝酒,不然很容易在外面睡着。”郑谐也觉得困意阵阵来袭,不想再跟她搅和,“你想喝点什么吗?牛奶?蜂蜜?”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和和还是抱着那团本打算给他盖上的被子,僵硬地站在墙边。

  “那我先回去了。我今晚在对面,有事你给我电话。”和和不喜欢黑夜,害怕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肯参加夜里的户外活动。在夜晚的户外,她经常表现反常,比如两三个小时前她还拼命撒娇,现在又这样把他当陌生人一样防备。

  郑谐扯了扯弄皱的衣服,跟和和打了招呼,转身离去。和和抱着那团被子在他身后拖拖拉拉地走着,将他送到门口。

  郑谐开了门,听到和和在他身后小声叫了一声:“哥。”

  他顿一下,回过头来。

  “你送我回来时,我没闹,没说奇怪的话吧。”她的眼神漏着怯,十分不确定。

  “没有,你一直很乖,上车就睡了。”

  “哦。”她垂下眼睛,在郑谐就要关上门时轻轻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郑谐关门的动作停了停,最后只提醒了她一句:“记得锁门。”

  郑谐走后,和和将被子扔回沙发上,去冰箱找了猫粮走到猫小宝的窝前,发现它已经吃饱正在酣睡后,便小心地把它抱出来。她用一条毛巾包着它,把它一直抱着阳台上,就坐在郑谐坐过的那张藤编摇椅上,怔怔地发呆。

  小时候她害怕夜晚,更害怕夜晚的天空。天上黑压压一片什么都见不到时她觉得喘息不顺,但月亮当空,星星也明亮得可以看清星座的形状时,她也会突然受惊,她总疑心月亮会掉下来,而星星组成的那些形状会将她吸进去。

  郑谐曾经说她这是符号恐惧症,试了很多方法来帮她克服,还一度地拖着她去露营,晚上把她揪到他的游船上去兜风,结果害她度秒如年。后来她年纪渐长,郑谐终于肯正视这是一种病症,而不再把她的这种行为当作任性,也不再强迫她去接受关于夜晚的种种精彩自然景观。其实她现在已经不怎么害怕,只是仍然不喜欢。

  猫小宝在她怀里轻轻地打着呼,突然就醒了,挣扎了几下,从她腿上跳下去,跑回自己的小窝里继续去睡了。

  和和失了可以搂抱的依靠,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然后她看见郑谐落在一边的烟和火柴盒,弯身捡起。

  她把那盒火柴一支支地划着,燃完一支,再点燃另一支,心里想着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只是小女孩有很多明确的理想,可以通过火柴来一一幻想,而和和看着每一支火柴的火苗飘飘忽忽地晃着,心里空空荡荡,什么想法都没有。她从小便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少,所以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她只是经常无聊,需要找点事情做而已。

  火柴最后只剩了一根。和和把那盒烟数了一遍,十八支,郑谐已经抽掉两支了。

  于是她也抽出一支,用那最后一根火柴小心地点燃,倚靠在摇椅上,慢慢地荡着摇椅,慢慢地吸着烟,慢慢地吐着烟圈。

  郑谐如果看见她这副样子,她一定又要有排头吃了。

  和和记得自己学会抽烟的时候上高三,大约十六七岁。

  她晚熟,所以叛逆期都来得比别人晚一些。当她的同学们叛逆嚣张,时时曝出反人类反社会惊人之语的时候,她是老师们的乖宝宝。而当别的孩子都已经险险地度过了最难熬的青春期,准备着迈向成熟的第一步时,她却不得不独自熬过那时时抑郁狂燥失落沮丧的漫长时光,烟这种在年少的心灵中与“罪恶”似乎有着亲缘关系的事物,就是她的药物之一。

  她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小心地瞒过不在她身边的母亲,瞒过善良温柔的倩柔阿姨,瞒过郑谐家里的保姆,却没有瞒过在外面念书偶尔才回家的郑谐。

  郑谐不许她吸烟。和和反驳:“现在男女平等,女子吸烟很正常。你看电影里张艾嘉和张曼玉,吸烟时多有气质。”

  郑谐说:“别的女人可以吸烟,你不可以吸。别的女人吸烟有气质,你没有。”

  “你自己上初中时就开始吸烟,凭什么管我?”

  “我如果戒烟,你是不是也从此就不碰这东西了?”

  两人的协议就此达成。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俩谁都没有认真地履行当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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