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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押送自愿农场

  埃斯文突然出现,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再加之他的警告仿佛十万火急,我大为惊恐,急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奥布梭的岛上,想问总督,埃斯文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为什么他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急切地劝告我,劝告内容与昨天总督对我的劝告如出一辙。不巧总督出去了,门卫不知道他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于是我又赶到叶基的府邸,同样倒霉,主人不在家。这时候,大雪纷飞,这是今年秋天头一场大雪;司机拒绝带我到萨斯基思府邸,因为小车轮胎没有上防滑链条。那天晚上,我挂电话给奥布梭、叶基和斯洛思,但一个都没有联系上。

  晚餐时候,萨斯基思做了解释:正在庆祝一个约米西教节日,即圣人和王位拥护者的庄严仪式,政府高级官员都要到庙宇去出席仪式。他还解释,埃斯文的行为尽管很狡猾,却是一个失去权势的人所为,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影响人们或者事件——他的行为也随着时间消逝会显得绝望多于理智。在那顿漫长而又滞闷的晚餐期间,我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萨斯基思一个劲地谈呀谈,对我谈,对每天晚上在他家进餐的许多雇员、助手以及食客谈;他如此喋喋不休,如此兴致勃勃,我还是头一回领教。晚餐好歹总算结束了,但天气已晚,不宜出门了,而且萨斯基思说,总督们都要在庙宇仪式上忙到半夜才完。于是我决定干脆免了夜宵,早早上床睡觉。睡到深更半夜,我突然被陌生人叫醒,宣布我被捕了,随即,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我押到孔德尔夏登监狱。

  米西洛瑞仅残存几座古老建筑物了,孔德尔夏登监狱就是其中一座。

  狱守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推着我穿过走廊,把我推进一间小屋。小屋肮脏龌龊,灯光通明。不一会儿,另一群狱守簇拥着一个神色威严的瘦脸家伙进来。那家伙只留下两人,把其他人打发走。我请他允许我向奥布梭总督带句话。

  “总督知道你被捕了。”

  我一怔:“知道了。”

  “这是我上司采取的行动,当然是遵照33人委员会的命令罗。——老实交待吧。”

  那两名卫兵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一面反抗,一面愤怒地说:“别动武,我什么都说!”瘦脸家伙不理睬我,又叫来一名卫兵。于是三名卫后架着我,用皮带把我系在一张可拆卸的桌子上,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种迷幻药。

  审问究竟持续了多久,问了我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因为整个审问期间我都在迷幻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记不住。我清醒过来时,连自己在孔德尔夏登监狱被关了多久也茫然无知: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四五天吧;但我不敢肯定。注射迷幻药后一段时间里,我连何月何日也懵懵懂懂的,实际上我只是慢慢地开始醒悟自己身在何方。

  原来我坐在一辆商旅卡车里面,卡车很像以前载我翻过卡尔加维山脉到里尔去的那辆卡车,只是那一次我坐在驾驶室里,而这次我却坐在车厢里。同车的还有二三十人,但具体有多少我说不清楚,要知道车厢没有窗户,只是后门开有一孔;用四层钢网遮住,可透进微光。车子显然开了好一阵了,我也完全恢复了知觉,车里每个人的位置都大致固定了,屎尿臭、呕吐物臭、汗臭搅在一块,臭不可闻。大家彼此素不相识,谁也不知道我们被载往何方,车上少有谈话声,这是第二次我同逆来顺受、垂头丧气的奥格雷纳人一道被锁在黑暗里。

  那天夜里车里死了一个人。他的腹部遭受过棒打脚踢。没有人抢救他,也无法抢救。临死的人碰巧紧挨着我,我便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他临死时呼吸畅通,随后他死了。当时我们个个都是赤身裸体,他死后我用他的血涂满我的腿和手,变成一件干燥,僵硬的褐色衣服,但一点也不保暖。

  黑夜寒气愈甚,正在下大雪;新近的积雪,先前的积雪,雨夹雪,冻雪……奥格雷纳语和卡尔海德语对每一种雪都有一个名称。据我统计,卡尔海德语表达雪,即积雪的种类、形态、阶段以及品质的字眼多达62个。另外,还有一套表示落雪种类的字眼,一套表示冰的字眼,一套20多个表示温度范围、风力以及降雨量等的字眼。

  那天夜里,我坐在车上,脑里翻来覆去地列出这些词语,每想起一个字眼,就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

  卡车又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自从我苏醒过来后一共四天四夜。

  加上死尸,我们一共有26人,即13对。格辛人思考数目,常以13、26和52为单位,无疑是因为26天长的太阳周期构成他们的无变化的月份,并接近他们的性周期。尸体被抛到我们车厢后壁钢板角落,以便冷冻。其他人或坐着或蜷着,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的领土上,自己的王国里。到了夜里,严寒难忍,大伙儿便一点一点地聚拢,合成一个整体,占据一定的空间,中心温暖,边缘寒冷。

  大家都有一份同情心。我和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咳嗽厉害的,被认为最怕冷,因此每天夜里我们三人都呆在这群人,即26人群体的中央,那儿最暖和。每天夜里,我们并不争夺暖和的地方,我们自然而然就各在其位了。说来真可怕,人没有失去的就只有这份善良了。

  尽管车上拥挤,尽管大伙儿挤在一块过夜,但在心灵上大家彼此相隔遥远。25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对全体说过一句话,或咒骂过一句。善良,还有忍耐,但是沉默,始终保持沉默。

  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心里纳闷他们是否把我们扔在这个荒凉地方毁掉。这时候,车里一个人开始与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是关于奥格雷纳南部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讲他是如何得罪监工而倒霉的。他用柔和低沉的声音一个劲地讲呀讲,同时用手不停地碰我的手,好像一定要引起我的注意。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蓦然向路肩转过身去,一道光柱射进窗孔,突然间,即使在车厢里也能看清楚,我仿佛看见一位姑娘,衣服褴褛,相貌俊俏,样子傻乎乎的,她边谈边仰视我的脸,满脸羞怯的微笑,似在寻求安慰。这位年轻的奥格雷纳人正处于克母恋期,对我动了芳心。这是初次有人向我索取什么,但我却不能给予。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孔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到我的位置。

  卡车又开动了。声音与运动给人以温暖的幻觉,驱走了冷冰冰的、深沉的寂静,然而那天夜里我依然冷得无法入睡。我估计大半夜我们都在相当高的海拔行驶,但不能肯定,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单凭人的呼吸、心跳无法作出准确判断。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我们在翻越山本斯银斯山峰,爬上了9000多英尺的高度。

  我并不觉得怎么饥饿。我记得上一顿饭是在萨斯基思府邸吃的,那顿晚餐拖得又长又沉闷;在孔德尔夏登监狱他们一定喂过我东西吃,但我记不得了。困在钢厢里的日日夜夜里,吃似乎显得无足轻重,而且我并不常常想到吃。另一方面,水在生活中才是须臾不可缺少的。每天车都要停下来供应一次水,车厢后门设有一孔,明显是用于递水的,该孔平时紧闭着,供水时便打开,递出去一只塑料罐,不一会儿塑料罐装满水,从孔里塞进来,同时吹进来一股寒风。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那么从我在车里醒过来后的第五天清晨,车停下了。我们听见外面有谈话声、来往的脚步声。钢厢后门从外边被抽掉门闩,猛地掀开了。

  我们一个一个地爬到钢厢门口,有的人是手脚并爬,我们依次或跳到地上,或爬到地上。我们24人都是或爬或跳下来的。两具尸体被扔出车外,一具尸体是早死的,另一具尸体刚死不久。

  外面寒气逼我,白雪反射着阳光,亮晃晃的炫目,离开车里那臭气熏天的窝,有些人甚至哭了,我们挤在卡车旁边,个个都是赤条条的,浑身发臭,我们这个小小的群体,我们这个夜间相依为命的整体暴露在耀眼、无情的日光里。他们把我们分散,排成一行,领着我们向数百码外的一座建筑物走过去。房子的墙是金属墙,房顶盖满了雪,四周白雪茫茫,山峦重叠,沐浴着冉冉上升的太阳的光辉,头上是浩瀚的蓝天,这一切似乎太明亮了,仿佛在颤抖,在闪光。

  我们排成一行,在一座帐篷里的一个大水槽边洗澡,人人都喝起洗澡水来。随后,我们被带进宿舍里,领到内衣、毛毡衬衣、马裤、绑腿以及毛毡靴子。我们鱼贯进入食堂,一名卫兵根据名单一个个地点名核实我们。食堂里另外还有一百多身着灰色服装的人,我们和他们一道坐在腿固定在地上的餐桌旁,进早餐。吃米粥,喝啤酒。早餐后,我们全体新老囚犯被分成12组。我所在那一组被领到离那座主建筑后面几百码远的一座锯木厂,厂四周是围墙。围墙外面不远处有一座森林,覆盖着起伏的丘陵,往北面延伸,一望无垠。在卫兵的指点下,我们从锯木厂把锯下的木板运到一座巨大的木棚里,堆垛起来。

  看守们不准我们偷闲,但也不强迫我们加快节奏。中午,我们喝一杯未经发酵的麦酒,吃点麦粥之类的,太阳快落山时,我们被带回宿舍吃晚饭,吃的是菜粥,喝的是啤酒。夜幕降临时,我们便被锁在宿舍里,屋子里通宵达旦灯光通明。四壁摆满两层上下铺,间隔5英尺,我们就睡在上面。老犯人争上铺睡,由于热气往上升,上铺舒适些。所谓的卧具,就是有人在屋门口领到一只睡袋。睡袋又粗糙又笨重,散发出别人睡过留下的汗臭味,不过倒是遮风保暖。对我而言,睡袋的缺点只是太短了,标准身高的格辛人可以头脚全部钻进来,但我却是藏头露尾,甚至在床铺也无法伸展四肢。

  该地方叫做普利芬国家第三志愿农场与移民点。普利芬,即第30区,位于奥格雷纳住人区的西北端,毗邻山本斯银斯山脉,濒临伊斯格尔江与海岸,人烟稀少,没有大城市。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小镇叫做塔鲁夫镇,位于西南方向好几英里外,农场位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广阔森林地区塔瑞皮斯的边缘。森林地处太北面,不宜于赫姆树、塞瑞姆树或黑韦特树之类的大树生长,因此只长一种树,即多节、矮小的针叶树,仅有10到12英尺高,灰色针状叶,叫做梭树。虽然冬季星上动植物的种类少得出奇。但有一种类的数量却大得惊人:那座森林方圆数千英里,满是梭树,极少别的树木。那里的荒原都种上了梭树,那座森林已经被砍伐了许多世纪,然而森林里却找不到一块树被砍光的荒地,一座残根树桩废墟,一个遭到侵蚀的山坡。似乎每一棵树都注上了标记,我们锯木厂的每一粒锯木屑都派上了用场。农场上有一座加工厂。每逢天气恶劣,不能出门去森林时,我们就在锯木厂或加工厂干活,把木块、树皮和木屑压成各种形状,从晒干的梭树针叶提取一种树脂,用于制造塑料。

  是真正的工作,不过没有强迫我们超负荷干。如果多给我们点吃的,穿得好些,那么干起活来就愉快了,但我们饥寒交迫,没有心思去领略工作的乐趣。看守们对我们虽说粗暴,却从不残酷。他们显得肥胖、笨重、邋遢,在我的眼里女人气十足——但不是纤细娇小,而是恰恰相反:一堆毫无生气的肥肉,牛一般呆头呆脑,没有棱角,没有锋芒。在同窗囚犯中,我也总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生活在女人或者阉人群里,这种感觉我在冬季星上还是头一次碰到。囚犯们也是长得臃肿、粗糙。他们彼此很难分清楚,他们激动时的语调总是低沉的,他们的谈话内容总是鸡零狗碎的。最初我把这种没精打采,这种平淡呆板归咎于缺乏食物、温暖与自由的缘故,但我很快就发现另有原因:原来是药物所致,全体囚犯都让服了药物,以防止他们进入克母发情期。

  我知道有药物可以减弱甚至几乎消除格辛人性周期的发情阶段,当从行动方便与否、医学或道德角度出发,需要禁欲时,便服用药物。这样可以越过一个或数个克母恋期,而又不产生副作用。人们普遍自愿服用这种药物。至于是否有可能强迫服用,我不清楚。

  有充足的理由让囚犯服药。一个处于克母恋期的囚犯必将成为他所在作业小组的破坏分子。不让他干活吧,那又拿他怎么办?——更为严重的是,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囚犯处于克母恋期,而且这很有可能,因为我们全体只有150人左右。对于格辛人来说,在克母恋期没有性伙伴,那是欲火难熬的;因此,要避免欲火煎熬,避免浪费工作时间,最好根本就别进入克母恋期。于是,他们设法阻止。

  在那儿呆了几年的囚犯在心理上,并且我相信至少还在生理上受到了药物的阉割。

  他们就像阉牛一样,没有性能力。他们仿若天使,没有羞耻,没有欲望。然而,没有羞耻,没有欲望,就没有人性。

  既然格辛人的性冲动受到自然的严格限定与制约,那么就较少受到社会的干预:对性的规范,引导与压制比我所知道任何两性社会都少。戒欲完全出于自愿,纵欲也完全可以接受。性恐惧与性绝望极为罕见。我第一次耳闻目睹社会目的与性欲背道而驰。性受到压制,而不仅仅是压抑,虽然不产生性压抑,但从长远的角度会产生也许更可怕的东西:性萎靡不振。想想吧,一个性受到控制的社会会走上什么样的歧途。

  先前我说过,在普利芬农场我们干活吃不饱,身上穿的衣服,尤其是脚上的鞋袜,不能抵御酷冬严寒。狱守们大都是些缓刑犯人,比我们好不了多少。农场的性质及其管理方式是惩罚性的,但并非毁灭性的。我觉得,假如不让犯人服药,不审问犯人,这个地方还是可以忍受的。

  一些犯人分成12人一组接受审问,只是千篇一律地忏悔一番,背诵回答一系列提问,注射一针防克母恋药,便被放出去干活。其他犯人,即政治犯,每隔5天就要接受一次药物作用下的审讯。

  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审问我的目的何在,更不知道审问的内容是什么。服药几小时后,我在宿舍里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和其他六七人躺在铺上,其中有的也已经清醒了,但有的依然处于药物的控制之下,显得目光呆滞,无精打采的。我们都能站立起来时,狱守就带我们到厂里干活,然而,经过第三次或第四次审问后,我站立不稳了。于是他们让我躺在铺上,第二天我又摇摇晃晃地跟小组出去了。又接受了一次审问,之后一连昏睡了两天,显然,不是抗克母恋激素就是幻觉剂对我那不同于格辛人的神经系统产生了毒性作用,而且这种作用是累积性的。

  农场没有医院。农场的准则是不干活就是死亡,然而,在工作与死亡之间存在着宽松的缓冲地带,是狱守们提供的。我说过,狱守们既不残忍,也不善良。只要不给他们惹麻烦,他们就敷衍了事。我和另一位囚犯显然站立不稳时,他们就让我们呆在宿舍里,躺进睡袋,对我们视而不见。最后一次审问我病得很厉害,另一位中年同伴肝脏病入膏肓,苟延残喘了,但又不能立刻死去,于是就让他躺在睡铺上,慢慢死去。

  在普利芬的往事如烟,但我对这位同伴仍记忆犹新。他在生理上是冬季星大陆典型的格辛人,身体部位紧凑,四肢短小,皮下脂肪厚实,即使在病中身体也是光滑滚圆。

  小脚小手,臀部肥大,胸部宽厚,Rx房并不比我这个种族男性的发达,红褐色皮肤,一头漂亮的黑发,犹如动物皮毛一般蓬松。宽脸,五官小巧,结实,双颊突出。他的身体特征类似居住在地球高原或北极地区与世隔绝的形形色色的部落。他名叫阿斯纳,是个木匠。

  我们彼此交谈。

  我想,阿斯纳并不怕死,但怕死的过程,于是他想办法分心,不至于那么恐惧。

  除了都命在旦夕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而我们又不想谈论死亡。于是,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各说各的,谈不到一起。这对他倒无所谓,但我要年轻些,好奇心重,喜欢了解,理解,解释。然而,没有解释。我们各谈各的。

  夜里,宿舍灯火通明,拥挤,嘈杂。白天,灯光熄灭,偌大的屋子昏暗,空旷,寂静。我们俩紧挨着躺在铺上,轻声交谈。阿斯纳最爱讲他年轻时在德瑞尔峡谷一座国营农场的故事,孔德瑞尔峡谷里辽阔、壮美的大平原,先前我从边境到米西洛瑞就驱车驶过那儿。阿斯纳的故事迂回曲折,没完没了。他方言很重,用了许多人名、地名、习俗名称、工具称谓,我都不知所云,所以他的回忆我听得稀里糊涂的。一般在中午时分,他的感觉最轻松,于是我就请他讲个神话传奇故事。格辛人大都肚子里装满了这类故事。他们的文学虽然有文字,但主要是口头流传,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算得上有文化修养。阿斯纳知道奥格雷纳的主要神话传奇,如“米西短篇传奇”、“帕西德传奇”以及小说“大海商人世家”。他总是用轻柔而又含混不清的土音讲述这些故事,还有他小时候听来的一些地方传奇。然后他会变得倦怠,请我讲一个故事。“他们卡尔海德人讲什么故事呢?”他总是手揉着腿问道,接着转身面对着我,脸上挂着怯生生的、诡秘的、忍耐的微笑,他备受腿部剧痛的折磨。

  有一次我说:“我知道一个故事,讲的是居住在另一个星球的人们的事。”

  “是什么样的星球呢?”

  “大体上和这颗星球差不多,但它不环绕太阳运转,而是环绕你们称之为萨勒姆的恒星运转。那是一颗黄色的恒星,很像太阳,就在那颗太阳下的那颗行星上,住着其他人类。”

  “萨洛维教义讲的就是外星的故事。我小时候,有一位年老的萨洛维疯牧师,爱到我的家庭来讲外星的传说。那是撒谎者死后去的地方,是自杀者去的地方,是盗贼死后去的地方,是我们,你我去的地方。喂,你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吗?”

  “不对,我要讲的不是灵魂世界,而是真实的世界。居住在上面的人是活生生的人,就和这里的人一样,有血有肉的。不同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学会了飞行。”

  阿斯纳咧嘴笑了。

  “可要知道他们不是展示双臂飞行,他们是乘形状像小车的机器飞行的。”但我的意思很难用奥格雷纳语表述,因为奥格雷纳语中没有确切表达“飞行”的词;只有一个近义词,意思是“滑行”。“是这样的,他们学会了制造一种机器,可以在空中滑行,就像雪橇在雪地上滑行一样。后来,他们又学会了使这种机器走得更远更快,最后它们犹如弹弓弹出的石子,离开地面,穿越云层,穿越空间,来到另一颗星球,围绕太阳旋转。当他们到达另一颗星球时,在那儿发现了人……”

  “在空中滑行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当他们到达我所在的星球上时,我们已经知道了在空中行驶。但是他们教我们如何从一个星球航行到另一个星球,当时我们还没有那种机器。”

  阿斯纳如堕五里云雾,晕头转向,仿佛听天方夜谭似的。

  我呢,正在发高烧,胳膊与胸部因注射而留下的一处处伤痕疼痛难忍,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编造故事的。

  “讲下去吧,”他说,想听个明白,“除了在空中行走外,他们还做些什么呢?”

  “哦,就和这儿的人差不多。但是,他们始终处于克母恋之中。”

  他格格地笑道:“始终都处于克母恋……这么说来,那是一个奖赏的地方呢,还是一个惩罚的地方?”

  “我不知道,阿斯纳。”

  “这颗星球又是两者中哪一颗呢?”

  “两者都不是。这颗星球就是这颗星球,是怎样就怎样的。你出生在这里,而且…

  …存在就是合理……”

  “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我是来到这里的,我是选择这里的。”

  我们四周阴影笼罩,寂静无声。宿舍高墙外面远方乡野的宁静中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那是手拉锯的咝咝声,如怨如泣,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唉……唉,”阿斯纳呢喃道,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们谁也没有选择。”

  那次谈话后,他就陷入昏迷状态,很快就撒手归西了。我不知道他被送到志愿农场的原因,犯了什么罪、什么过错,他的身份证件有什么问题,我只知道他在普利芬农场呆了不到一年。

  阿斯纳死后那一天,他们又带我去受审。这次他们只好把我抬去,此外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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