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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1-5

  爷爷们失败了,他们没有获得丰裕、自由和快乐的生活;爷爷们胜利了,他们分担着命运的坎坷和岁月的蹉跎,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终结,他们的生命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大放异彩。

  一、廷生的信

  宁萱:

  昨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又不期然地接到了你的电话。我还在梦中,我正梦见我们在一起散步呢。当我拿起电话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梦境变成了现实。

  我想,假如我的耳朵是一台录音机该有多好,我将把你所有的话都录下来,录成几百盘磁带,然后一遍一遍地放着听。你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我百听不厌。

  以前,我虽然有电话和手机,却厌倦、排斥它们。有时,干脆把电话拔了,把手机关了。但是,现在我欣然接受了它们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因为在遥远的地方,你的声音通过它们传了过来。

  我不再想写别的文章了,只想给你写信。一封接一封地写。我又不想给你写信了,我要坐火车到扬州来看你。我想念扬州的时候,比我想念我自己的家乡的时候还要多。我开始搜集有关扬州的书籍和资料,多了解一点扬州,就是多了解一点你。

  是你,为我照亮了这座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拿起书来,眼前全部是你的笑容,我看不下去一个字。你再不到我的身边来,我该怎么办呢?

  我对自己说:你可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啊,你要写作,你要读书,你要创造出第一流的精神财富出来,为了你的宁萱,为了那些爱你的人,甚至为了那些恨你的人。我有信心做到这一切。我的彷徨和迷惘结束了。

  我不能辜负你的爱,我要做一个配得起你的爱的人。你的爱沉甸甸的,就像是成熟的麦子;你的爱亮闪闪的,就像是一丛迎春花。你的爱是我写作的源泉,你的爱是我生活的井水。

  以前的信中,曾经与你谈到过萧红。我觉得你的文字跟她有些相似。浅白的,蕴含着淡淡的悲哀,却又充盈着勃勃的生气。

  比之近些年来大红大紫的张爱玲,我更喜欢依然寂寞的萧红。正像作家刘烨园所说:"在多灾多难的现代文学史上,我最敬重的是鲁迅,最感动伤怀的是萧红。……有着为奴隶的萧红,我才感到心原来还未被生活、意志、理性熬炼成石头。且也许永远不会了。"这个诞生在冰天雪地的北国的女孩,漂泊到灯火辉煌的香港,最后被庸医误诊,割喉切管,含恨而逝。

  她三十一岁的生命,像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激荡澎湃之时,突然中止了。

  张爱玲写出了人性的变态和扭曲,写出了一个苍白而陈腐的寄生阶层的命运;而在萧红的文字里,更有一种健康活泼的人性,更有那种底层民众跃动着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如果说张爱玲象征着城市,象征着上海,象征着钢筋水泥的阁楼,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戴着面具的人;那么,萧红则象征着乡村,象征着黑土地,象征着呼兰河,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真性情的人们。

  萧红不是用笔在写作,而是用血泪在写作。她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她不懂得术语和名词,她就那样直白地描写着牛车上的中国。

  人类必然走向城市,这是我的理性判断;但我内心喜爱的还是乡村,这是我的情感趋向。我跟萧红一样,即使到了北京和上海这种巨大无比的城市,我们的心灵还是走不出乡村。

  萧红与萧军这对恩怨情侣,由爱走向了不爱,谁对谁错,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牵手是真的,分手也是真的。正因为一个"真"字,伤口也就分外的深。

  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后人探讨"千古艰难唯一爱"时的范本。他们的痛苦与他们的欢乐,是粗糙的、是干净的,像是北国的冰花。他们过于苦难的命运,常常在我阅读他们的文字时深深地感染我。

  当年,大腹便便的萧红,被残酷的未婚夫抛弃在一家旅馆里。老板日夜催逼房费和饭钱,甚至用停止供饭来威逼她。怀着身孕的萧红,怎么能够偿还那六百元的债务呢?

  后来,狠毒的老板准备将她卖到妓院去抵债。

  萧红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向当时的《国际协报》副刊发出求救信。信,落到了编辑裴馨园手里。裴馨园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文化人,他发现在悲惨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个罕见的文学天才。于是,他立刻派助手"三郎"——也就是萧军——去探望那名写信的可怜的女子。

  萧军,一位侠肝义胆的现代游侠,一位怒发冲冠的流浪诗人。当他来到东兴顺旅馆的时候,在散发着霉味的黑屋子中,看到的是一个憔悴衰弱的孕妇。当他听完她含着泪水的倾诉之后,立刻作出了一个将改变自己的一生、也将改变萧红一生的重大决定。

  后来,萧军在回忆录中谈到这一时刻:"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人也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我的那一切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我马上决定和自己宣了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

  这一刻,电光火石;这一刻,地动山摇。

  这一刻,心灵与心灵之间水乳交融;这一刻,爱将一间黑屋子置换成了天堂。

  这是只有萧红才有的魅力。以孕妇的纯洁,以朝圣者的灵魂,以悲剧的名义,她获得了真爱。

  然而,萧军本人也是个一贫如洗的流浪汉,他哪里拿得出对他来说宛如天文数字般的六百元钱来呢?他找朋友借,可他的朋友几乎都是与他一样贫困的流浪汉。

  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松花江的洪水决口了。哈尔滨市区变成一片泽国。人们争先恐后夺路逃生,包括旅店的老板在内。混乱之中,萧军抱着萧红逃出樊笼。

  二萧的新婚蜜月是在饥寒交迫中度过的。常常是萧红躺在旅店的床上,把所有的被子裹在身上,以抵御严寒;而萧军杀出门去,四处奔走,工作挣钱。运气好的时候,萧军能够带回馒头和大饼,两人一顿狼吞虎咽。运气不好的时候,两人只好饿着肚子相抱而眠。(宁萱,假如我们有一天也遭遇到这样的命运,我会像萧军对待萧红那样对你。我会用我的身体温暖你,我会到外面去奔波,给你找吃的。)

  萧红在她的散文中曾经细致地写到这段时期的生活,看得我眼睛发酸,直想掉眼泪:为什么天才总是沦落到连温饱也满足不了的地步呢?这也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他们后来的分手,究竟是由于双方性格上的差异呢,还是第三者的插足?人们有很多说法。我从他们的文字的缝隙里发现了原因之一:他们都太要强了,都不愿意退让。他们都要做强势的一方,冲突就在所难免。

  不管怎样,我想,只要拥有过美好的爱情,一生也就不枉到人世间走一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白头到老,正如不是所有的树叶都能够四季常青。

  但是,我要那种能够白头的爱情,在我白发苍苍的时候,能够与爱人一起手挽着手散步。我不能够承受分手的厄运,我不能够直面破碎的爱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应该不是《诗经》上的神话。我要与爱人分享生命的愉悦,乃至分享死亡的宁静。

  宁萱,你在信中曾经引用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那些文字写得真好。不过,我有信心写出比那更好的情书来。你等着瞧吧,我要远远地超过他。我是最好的。

  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说,书信是生命的安慰;台湾散文家王鼎钧说,书信是温柔的艺术。而我想说,我要让给你写的情书,每一个字都像钻石一样闪耀着爱的光芒。我要把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花朵、青草、阳光、鸽子和溪水——都变成给你的情书,装在信封里,寄给你。我要建造一个单单为我们俩服务的邮局。日日夜夜都有一匹驿马在路上飞奔,为我们传递爱情的讯息。

  我要给你写好多的情书,我要让情书堆满你的房间。我要让你读情书的眼睛目不暇接,永远也看不完。我事无巨细都要告诉你,都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要让我们的情书比鲁迅先生和许广平的《两地书》还要多。我们要超过他们。

  我要让别人都嫉妒你,因为你拥有世界上最美妙的情书。我们的爱就是最美好的爱,像骄傲的孔雀在开屏。

  宁萱,昨天给你通电话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我是在星光之下与你说话的。

  小时候,在成都平原的小镇上,每当秋天的夜晚,我都和外婆一起到天井里看星星。我是外婆带大的孩子,我跟外婆最亲。

  外婆一边给我摇着蒲扇,一边给我讲解星星的名字和故事。最曲折的当然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了,外婆百讲不厌,我也百听不厌。我望星星望得脖子发酸,直到睡意朦胧,在外婆的臂弯里睡去。半夜里醒来,才发现自己被外婆抱上了床。

  那时候,外婆在我心目中是最博学、最聪明的人——她居然知道每颗星星的名字。

  长大了,我一个人来到北京。外婆不在身边,我自己尝试着分辨星星的名字。我是一个最没有方向感的人,去过好几次的地方,还是会迷路。但是,我这个在红尘中经常迷路的人,却可以在漫漫的星空中,寻找到自己喜欢的那颗星星。

  在北京,有星星的夜晚已经不多了。但愿每一个跟你通电话的夜晚,天上都有星光。

  这些日子,你还有机会到北京来出差吗?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再次见面呢?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宁萱的信

  廷生:

  你的每封信我都会反反复复地阅读。读着你的文字,想着我们上次的会面,我的笑容就从心底里涌出来。

  我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尤其是对文字、对艺术。我们简直就是对方的镜子。

  "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了我。"

  提起笔来,我就想起了泰戈尔的这句话。它仿佛道出了我的心声。廷生,我最亲爱的人,你便是那最好的人,你是如何的慧眼选择了我这一个朴素、冷淡、平凡的灰姑娘呢?

  我要爱你,爱你的灵魂和你的身体。我要保存你写给我的每个字,它们胜过了钻石和黄金。

  你喜欢萧红的作品,我也喜欢——当代的女作家中,鲜有能够超过她的。她要是不那么早去世,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

  可是,我又想,幸亏她早早地去了,不然在以后那些卑劣的政治运动中,单纯洁净的她,不知又要吃多少的苦头。萧军就曾经一度被小人的辱骂和政客的阴谋所淹没。

  萧红与萧军的爱情尽管后来成了悲剧,但他们毕竟有一段真爱的岁月。萧红曾经在给萧军的信中写到:"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中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而萧军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磨难以后,在萧红的坟墓边已经青草如织的时候,重新注释了当年他们之间的通信。这说明,那份深深的情缘,他依然无法忘怀。

  在注释萧红东渡日本之后给他写的第一封信时,萧军回忆起了当时的许多生活场景。这是萧军的文字中最让我不忍卒读的一部分。我愿意尝试着讲述给你听。虽然是一些悲哀而伤痛的细节,我也愿意与你一起分享。

  当时,由于贫穷,萧军和萧红两个人总是睡在一张小床铺上,这对于彼此充分休息有干扰,尤其是容易失眠的萧红。到了上海,有一次,居然另外借到一张小床。萧红很勇敢地自愿到那张小床上去住。萧军的床安置在房间的东北角,萧红的床安置在西南角,临睡时彼此道了"晚安"!

  正当萧军朦朦胧胧快要入睡时,忽然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萧军惊醒了,急忙扭开了灯,奔到萧红的床边去。

  他以为她发生什么急症了,把手按到她的前额上焦急地问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萧红没有回答,竟把脸侧转过去,同时有两股泪水从那双圆睁睁的大眼睛里滚落到枕头上来。她的头部没有热度,萧军又扯过她的另一只手来想寻找脉搏,她竟把手抽了回去。

  "去睡你的罢!我什么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哭?"

  萧红竟格格地憨笑起来,接着说:"我睡不着!不习惯!电灯一闭,觉得我们离得太遥远了!"眼泪又模糊了她的眼睛。

  萧军明白了,就用指骨节在萧红的前额剥啄了一下说:"拉倒罢!别逞英雄了,还是回来睡罢!……"

  萧红表面上是一个坚强的东北姑娘,其实她有十分温柔和脆弱的一面。莽撞的萧军却没有理解到她的这一面。萧红说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她不害怕外边如同洪水滔天的恶,却害怕晚上一个人睡觉。她不害怕恶毒的流言蜚语,却害怕自己灵魂深处的裂痕。她不害怕呼兰河的冰封,却害怕内心的寒冷。

  你以前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了吗?

  他们的贫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的富有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当年,上海那么多一掷千金的富豪与气焰熏天的权贵,但是今天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有几个人的名字被后人铭记?然而,萧军和萧红的名字流传了下来,这两个流浪在上海亭子间里的北方男女的作品流传了下来。

  上海没有填饱他们饥饿的胃,他们却增添了上海的荣光。

  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仅有两颗紧紧连在一起的、金子般纯粹的心。

  他们饥寒交迫,他们却温暖着无数与他们同命运的青年的心。在那抑郁的年代里,他们只求在一起抗争和呼喊,不求享有甜美的果实与海市蜃楼般的未来。

  年轻、智慧、善良,足以让他们骄傲。正如《圣经》中所说:

  贫穷而有智慧的少年人,胜过年老不肯纳谏的愚昧王。(《传道书4:13》)

  当年,他们都是生命力无比旺盛的"贫穷而有智慧"的少年人。他们啃着烧饼和咸菜就能够快乐而单纯地生活下去,并且写出不朽的篇章来。

  我们呢?

  我有信心做到这些。廷生,我相信你也能够做到。

  听从你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吧。我知道,你身边有许多烦恼,那些妄人的唾液在你周围飞溅。但是,你不要理会他们,你一理会他们,你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你要珍惜光阴,做自己的事情。我希望你永远保有一颗宁静的心。

  我记得有古希腊的哲人阿基米德的故事。当他们的城邦被敌人攻破的时候,人们在逃跑,在哀号,在哭泣。刀剑飞舞,尸首遍地,火光冲天。敌人的士兵开始一家一家地破门而入。

  此时此刻,阿基米德依然潜心于演算自然的奥秘,他根本没有在意房子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瞬息之间,敌人的士兵冲进了阿基米德的屋子,他们看见一个衰弱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在地上画着些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他们感到好生奇怪,便大声呵斥说:"老头,你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快拿出来!要不然我们杀了你!"

  阿基米德正演算到最关键的一步,他头也不抬,轻蔑地回答说:"等我把这道题算完了,你们再杀我也不迟。"

  野蛮的士兵恶从胆边生,手起刀落,阿基米德被砍死在血泊之中,他的手上还拿着粉笔,他的嘴角还带着思考的微笑。

  我希望你有阿基米德的定力。

  我将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你。

  我们赤手空拳,但我们都不畏惧那闪着寒光的刀剑。

  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三、廷生的信

  宁萱: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新书《想飞的翅膀》已经被出版社接受。现在,编辑已经开始最后的审阅。顺利的话,过不了不久就能够正式出版了。这本书是你起的名字,因此这本书是我们共同的创造。

  以后,我的每本书都由你来命名。我的每本书都要打上你的烙印,我要让每本书都"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宁萱,认识了你之后、体验到爱情之后,我的写作也在发生着变化。在愤怒和尖刻的背后,有了强大的"爱"来支撑。以后的文字,将超过我以前的文字;以后的文字,将不再是我一个人生命的表达,而是我们两个人生命的表达。是两颗高贵的、纯洁的、朴素的心灵的表达。

  我们虽然平凡,但从不把王侯将相放在眼里。

  我们虽然软弱,但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弯腰。

  我们要像萧红、萧军一样,以我们的存在,让那些卑劣的小人感到不安与难堪,使他们不能无法无天地卑劣下去。

  宁萱,我盼望着你到北京来,来跟我一起生活。

  你的降临,将使得我的"宿舍"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宿舍"和"家"的区别,不在于是不是豪华的别墅与公寓,而在于有没有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主人。"宿舍"是冷冰冰的,"家"是温馨的;"宿舍"是漂泊的,"家"是稳固的;"宿舍"是一个人的,"家"是两个人的。

  我盼望着你的到来,盼望着你亲自来完成我的"宿舍"到"家"的巨变。画龙的最后一笔就是"点睛",你的到来,将像一道闪电,照亮我这间黯淡的房间。

  我们都不喜欢孤独,我们都比不上能够享受孤独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们给对方写信是为了交流,为了沟通,为了用自己的爱换来对方更多的爱。爱,只有在流动中才是不朽的。

  艾米莉的信,是没有收信人的信。她的信从来不寄出去,只留给自己。她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来写日记,她把日记本藏到一个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失去了爱的对象,以及爱的勇气。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在孤独中死去。

  艾米莉·狄金森在一篇日记中写道:"但是我有我的世界可以说话,所以我用信件来表达自己的爱。我从不打算寄出去,就让纸页吸收我的痛就好。努力追求一颗不可得的心灵让我十分疲乏,接着我好像听见细微的警告,说爱情不能与智慧长存。这样的选择对我而言太过困难,几乎快将我的心撕裂。但这些年来的成长带来了平静,也抚平了身体的伤痕。"纸页真的能够吸收痛苦吗?成长真的能够抚平伤痕吗?我很怀疑。

  她在另一篇日记中又写道:"肉体的相伴并不能减轻孤独,如果不能了解彼此。虽然两人合而为一,但这样的陪伴还是可能失败。"但是,世间有没有"成功"的陪伴呢?艾米莉没有说。

  我不完全同意艾米莉的观点,也不愿复制她的生活方式。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和理解都抱绝望的态度,因为她从来没有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相信,假如她体验过什么是真爱,她一定不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艾米莉曾经写下这样一句诗歌:一只蜜蜂就可以缔造一片草原;我却要修正一下她的这个结论:一片青青的草原,需要两只亲密无间的蜜蜂。

  我在经历了一些事故之后,依然保持着无比乐观的态度。果然,我的乐观不是盲目的乐观——你宛如神迹,降临到了我的身边。

  《圣经》中说:

  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接待了天使。(《希伯来书13:2》)

  刚开始,我以为你仅仅是一个匆匆的"客旅",你路过我的陋室,我热忱地款待你。我没有因为陌生而怠慢。假如我那样做了,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你,而我还一无所知。幸好我殷勤地接待了你。于是,你由"客旅"变成"爱人",你这上帝派来的天使,一瞬间就完成了这样的转变。

  我要问:这一瞬间的转折,前世今生的我们,经过了多少日子的孕育与修行呢?

  我每天都在"家园"餐厅吃中午饭。吃一盘萝卜干炒腊肉、一碗米饭和一碗"一罐香"。我的食欲很好。十几分钟就吃得干干净净,还有些意犹未尽。

  吃完饭以后,我便直奔图书馆。我在北大的这几年,一大半时间是图书馆里度过的。在里面"随便翻翻",收获比课堂上要大得多。图书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刚来的人会在里面迷路。我知道每个阅览室的特点,知道哪一类书放在哪一排书架上。我熟悉图书馆,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家。在北大呆了将近七年,我不知道北大的舞厅在哪里,从来没有进去体验过跳舞的滋味,却对图书馆了如指掌。

  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像博尔赫斯一样,成为国家图书馆里只负责"读书"的馆长。虽然国家图书馆是一个清水衙门,却能够满足我无止境的、读书的欲望。

  现在已经进入深秋,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已经落了。它们光秃秃的枝桠无助地伸向高高的天空。

  这将是我在北大的最后一个秋天。想一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已经在北大度过了七个秋天,看了叶绿、叶黄、叶落整个的七个轮回。而我的生命,也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当年那个找不到未名湖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当年那个在练习本上写作文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当年那个听不懂教授的课的、愁眉苦脸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你的身边来。

  我们在一口锅里煮香甜的饭吃,我们在一张床上安谧地睡觉。我一伸出手去,就能够握到你的手;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够遇到你的眼睛。

  你不要着急,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虽然不喜欢北京,但是只要你在北京,我就会把北京当作我的家。北京尽管没有"高而蓝"的天空,却有一个暂时属于我们的温馨的屋檐。

  我们的相识,我还没有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我们的认识太有"传奇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说,我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这一切,他们会以为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因此,要获得他们的理解,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你的耐心。

  我们虽然没有天天在一起,但我们可以写信,可以通电话。我们的心灵已经在一起了。

  每天,我开着车在街道上奔波,认识一个又一个的资本家和官员。与他们唇枪舌剑、谈判周旋,然后签订一份又一份的合同。以前,在我看来,所有的奔波都是毫无意义的——仅仅给公司带来业务而已,与我的生命没有内在的关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想着你,想着今后我们在北京的生活,我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就是眼前这些琐碎而平庸的生活细节,也能够引发我无穷的兴趣和好奇。

  我也发现了挣钱的意义。以前,我对钱没有什么感觉,只要够自己花就行了。但是,现在我却期望挣更多的钱,我要把它们都攒起来,我要带上所有的积蓄到北京来。虽然我的积蓄不多,但我希望这些积蓄成为你坚强的后盾。

  你在以前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并不崇敬她,我只是怜悯她——尽管她写下了无数不朽的诗篇,但是作为一个女性,她太可怜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我认为,她的所有关于"孤独"的豪言壮语,其实都饱含着深切的酸楚与沉郁的悲凉。

  在艾米莉去世之前的那些年,她几乎足不出户,整天穿着飘逸的白色长裙,如同幽灵一样,飘荡在她父亲留给她的巨大的宅子里。她甚至几个月不说一句话,她扭转了方向,把眼睛对准心灵。

  她是如此的骄傲,认为整个小城没有一个值得对话的人——童年时代的那个女友,已经成了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相互之间在再也没有共同的语言。

  我比她幸福得多,至少我还有你,你是我的知音。我确切地知道,我的信是为你而写的,而不是写给我自己的。我也知道,我信中细微的情绪变化,只有你能感觉得到。

  我在日记中常常提到你。每当写到你的时候,我的笔调立刻变得舒缓起来。我把你也假设为我的日记的一个读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把我的日记向你公开、与你分享。

  而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记,却只能藏在温室那不见天日的墙壁里。

  后来,这本日记问世的过程,足以写成一篇离奇曲折的小说。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

  艾米莉的侄女玛莎是他们家族的最后的幸存者,她将房子卖给了当地的教区牧师。接下来的一年,这栋房子被重新装修,并且计划拆掉已经失去功用的温室。在拆掉这片斑驳的墙壁时,其中的一位工人发现了一本皮面的书。

  这名工人发现,这竟然是艾米莉的日记本。显然,这是主人有意藏在墙壁之中的。此时,艾米莉早已经成为家乡乃至全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恰好这个木匠工人不但是痴迷诗歌的人,而且还是艾米莉的崇拜者之一。在"狂乱的颤抖"之中,他将这本书藏在自己的午餐盒里,并在工作结束后把它带回家。

  在仔细阅读每一页之后,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将这本日记送交给能够将之公之于世的人。但他念了又念,越来越被诗人的魔咒所吸引,竟然开始想象自己是她的朋友。于是,他说服自己,无需将这本日记送交出去。

  在完全克服良心谴责的问题之后,热爱诗歌的木匠将日记藏在卧室中一个自己亲手制作的橡木箱子里。接下来的六十四年之中,他经常取出来阅读,直到能够将整本日记倒背如流为止。他的全部家人都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

  在一九八零年,木匠以八十九岁的高龄去世。在此之前,他将这个深藏在内心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孙子——因为他的独生儿子比他还早离开人世。同时,他承认,他的阅读快感总是掺杂了无休止的罪恶感,他要求孙子想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

  然而,当孙子翻开日记的时候,日记中的文字深深地迷住了他。他那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对诗的热情,将他的良心战胜了。他的心灵也在将日记永远占为己有和将它奉献出去之间冲突着。又过了十多年,这份珍贵的文献才通过种种渠道,送到了出版社。

  前后加起来,日记的出版延宕了七十五年。

  对于艾米莉·狄金森本人来说,假如她地下有知,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我之所以在信中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害怕孤独,我害怕像艾米莉那样的命运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不要不朽的名声,不要堆成山的金钱,我只要一个爱人,一个完全的、纯粹的爱人。

  我的文字既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的爱人。要是像艾米莉那样,日记和书信在她生前没有一个知音,等到若干年以后,才成为文学研究者研究的对象,那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研究者再多,对她本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一双眼睛是爱她的人的眼睛。

  也许有人希望流芳百世,但我不愿意遭遇这样的结果——我只需要一双爱我的人的眼睛,也就是你的眼睛。

  艾米莉本来是想做一个好妻子,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个好丈夫。

  我想,她不是不愿意爱,她是没有找到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

  她不是不愿意付出爱,而是没有找到一颗能够接纳爱的心灵。

  在我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线希望。

  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全部交付给你。你愿意接受吗?接受我所有的缺点与不足——当然,如果我能够与你在一起,我发誓要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女人。

  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感到骄傲,我也会让你为我而感到骄傲。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

  五、廷生的信

  宁萱:

  艾米莉的日记最终还是与世人见面了。那个狂热崇拜她的木匠和木匠的孙子,她究竟该谴责他们还是会赞赏他们呢?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篇绝好的小说。

  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艾米莉本人是值得怜悯的。尽管她理直气壮地炫耀自己的孤独,但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是那样地盼望着交流,以至于她的孤独最后变得如此夸张。

  你的信封上,有两只小狗——小黑狗正在与小灰狗窃窃私语,你在上面横批了"苟同"("狗同")一词。你的横批让我还没有拆开信封就朗朗地笑出声来。我的笑容像泉水一样从心底里涌出来。我的欢乐全是你给予的,我在最近这些日子里的笑容,超过了此前我二十六年所有的笑容。

  我就像一颗正要暗淡下去的星星,你出现了,你是一颗正明亮着的星星,你的光芒照亮了我,让我继续发光。正如《圣经》中所说: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中。(《圣经·雅歌2:2》)

  你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坚强。我觉得,我比柏杨和李敖都要幸福,他们的爱人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背弃他们而去。他们一个人面对漫漫黑牢,他们在监禁之中得不到丝毫的安慰。正因为在长期的困苦和折磨中没有爱,才影响了他们的性格,进而影响了他们此后对社会问题的判断。尽管度过牢狱之灾后,他们都找到了新的爱人,但是当年的创伤已经不可挽回。

  柏杨曾经被关押在"绿岛"上。绿岛,又叫火烧岛,是台湾当年专门被判处重刑的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所谓的"政治犯",其实就是"良心犯"。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人们可谓闻"绿岛"其名而色变。它与法国的魔鬼岛、南非的罗本岛齐名,是专制制度的象征。它吞噬了无数的生命,也造就了不少铁骨铮铮的好儿女。火烧岛四周全是惊涛骇浪,一到夏夜,鱼腥扑鼻。而那些有月光的夜晚,一抹朦胧,却也有几分凄婉悲怆的浪漫情调。

  据说,两个所谓的"政治犯"——一位是音乐教师,另一位音乐系女学生——隔着铁丝网,痴痴地凝望。后来,男教师为他心爱的女学生写下了曲谱,向她唱出了凄怆的兴趣心情。

  这首歌后来被命名为《绿岛小夜曲》,流传在所有犯人之间: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阳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寂

  姑娘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跟柏杨一样,我并不害怕绿岛式的生活——要获得自由,哪有不付出一点代价的。但是,最可怕的还是爱人的背叛,这是从背后插过来的一把刀。

  柏杨在回忆录中详细地记载了妻子倪明华的背叛。柏杨入狱之后,接见妻子的时间,由每周一次减为两周一次,再变更为一个月一次乃至两三个月一次。妻子是一个出身优越的小妇人,哪里有耐心承受这样的灾难。

  柏杨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最后一次接见,妻子隔着玻璃窗,毫无表情地在电话的那一端说:"我们的离婚手续,应该办一办了。"

  "我临走时,写好了离婚协议书,亲笔签名,又亲自盖章,放在你那里,拿出来就可以用。"

  就这样,十年的婚姻结束了。

  那一刻,柏杨浑身像是煮在滚水锅里,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牢房中。他垮掉了,开始了长达十天的绝食。

  狱方让妻子倪明华来劝说他。然而,妻子还没有开口,那充满厌烦和不耐的表情,就带有一种万箭俱发的杀伤力。柏杨不敢正眼看妻子,在他的面前,已经没有了妻子,而是一个心肠铁铸的女人。

  经过四五分钟的无声无息,柏杨先开口说:"事情已经如此,我完全依靠你了。"

  "你不要依靠我,我管不了。"

  "我知道你很能干,你……"

  "我不能干。"

  柏杨哑口无言,幻想着妻子说几句安慰的话、鼓励的话,即使是假的也好,可是没有。妻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他再无法开口,只听见录音带旋转的声音。

  所长再一次提醒倪明华有什么话尽管说,她没有任何反应,连旁边监听的警卫们,也在那里叹息。最后,所长无可奈何地说:"既然没有话说,那你请回吧。"

  声音还没有落地,倪明华忽地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经过柏杨的面前时也没有多看一眼。柏杨急忙尾随着她,几乎是同时冲出房门。她却好像躲避瘟疫似的,走得飞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妻子的一封简信从门缝里塞进来:"离婚手续已经办妥,请问:你的东西,我怎么处理?"

  柏杨不知道怎么答复,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拿着它,不停地呻吟。后来,终于镇定下来,提笔回信说:"我在台湾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在此授权给你,把你认为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抛弃到大街上,随人拣取,立此为据。"

  这封信让柏杨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绝食的行为有点好笑,当初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绝食,这时也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觉得荒谬。

  "活下去!"现在成了唯一的理由。他开始恢复进食,此时绝食已经二十一天,他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

  对于柏杨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生死早已经置之于度外。但他们都是重感情的人,尤其是妻子的无情无义,对他们伤害最大。

  宁萱,我相信你的勇气。你选择了我,也就选择了我的道路。这是一条不一定"光荣"的"荆棘路"。你将伴随我度过一生一世。我相信,在我困厄、挫折的时候,你不仅不会离开我,而且还会无怨无悔的支持我。

  曾经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不再相信爱情。我怀疑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尤其是我这样的男人与女人之间,能否达成真正的心灵沟通。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对爱情持绝望的观点,并写下了许多"绝望"的文字——也就是那些最受你垢病的文字。

  终于有一天,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向我走来,你勇敢地牵着我的手,我们两个人绝尘而去,像杨过和小龙女。这又让我想起电影《毕业生》的结尾。你的勇敢让我仰视——我要用一颗怎样的心,才能承担这份勇敢、这份爱呢?

  你就是我的大地、我的天空和我的海洋,正如狄兰·托马斯所说:"从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人类最高的光芒在闪烁。"你不在我的身边,我的心空荡荡的。我二十六年的生命,全是为了等待你的来到。你来了,它便像牵牛花一样为你开放,只为你开放。它带着清晨的露水,在你的窗口探头探脑。

  我是一朵卑微而凡俗的牵牛花,我长在一垛古老的红砖墙上。我生命的光辉,正是从这砖石冰冷的缝隙里迸放出来。你读过那首诗人专门为牵牛花写的诗歌吗——

  只为了一个早上的光荣

  你且延伸卑微而顽强的生命

  无论向上或是向下

  攀缠满笆篱的

  不就是阵阵呼唤初春的号声?

  我就是诗中的那朵牵牛花,一直在等待着你那眷顾的目光。我身体的开放,就是我无声的呼唤。

  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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