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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井:1-5

  每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星就经常故意在我的面前高声歌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

  一、宁萱的信

  廷生:

  读了你的信,我心里很难受。我的眼泪模糊了你的字迹。

  我想起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想起他们所经历的悲剧。不管他们出身如何、地位如何,他们一生都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幸福。

  两位爷爷用生命来承受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所遭受的人为的厄运。他们是千千万万蚂蚁中的两只,来自土地,也归于土地。

  他们都属于"非正常死亡"。他们的人生轨迹突然之间像一个休止符一样终止了。很多时候,死亡的降临是蛮横的,死神不会征询你的同意,你想躲也躲不开,它粗暴地打断你的生活。它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深切地体认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助。

  其实,无论是我那自杀的爷爷,还是你那病逝的爷爷,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是心甘情愿或者心满意足的。他们的离开,也并不表示他们不再爱这个冷酷的世界。

  你在信中将我爷爷的死与王国维类比,我觉得与之更为相似的倒是老舍之死。他们都是纯朴的知识分子,又都是在相似的时间段里,选择相同的方式离开人世——投湖自尽。我想,毫无疑问,他们有过相似的心灵的挣扎和最后的决断。

  学者黄子平曾经在《千古艰难唯一死》一文中,探讨了像老舍这样的文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他搜集了"文革"以后许多人对老舍自杀行为的解释和阐述,他一层一层地深入,一直深入到那"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活着,还是死去",真的是哈姆雷特和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千古难题啊。

  选择死去,首先的原因是:士可杀而不可辱。

  汪曾祺有一篇《八月骄阳》的短篇,以一些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和思考老舍之死。人们看到,"那个人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最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舍死后,几个老北京在一起聊天。

  张百顺问:"这市文联主席够个什么爵位?"

  "要在前清,这相当个翰林院大学士。"

  "那干吗要走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不可辱啊。"

  王利发说:"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就是一群老百姓的理解,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切中肯綮。

  是的,再毒的红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啊。但是,有的耻辱是无法忍受的。而死亡是耻辱者唯一的抗争手段。

  其次,让这些毅然赴死的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糟踏中国文化?

  当爷爷的蝴蝶标本被毁坏的时候,当更多的知识分子的书籍被焚烧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死,还等什么?

  苏叔阳有一篇《老舍之死》的文章,其中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老舍为什么选择太平湖呢?他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究竟死在哪里合适?他的选择是不是出于那家族血缘、眷恋故土的强烈感情?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写到,主人公祁天佑被日本兵打了一巴掌以后,"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都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肉。"没有想到,最后作家自己也亲身体验到这样的屈辱。

  所以,他像祁天佑一样,不能等待、不能苟活了。

  他向死而生。

  第三,作为后人,我们可以继续这样的追问:死,可是要理由的么?

  陈村写过一篇题目就叫《死》的文章,谈的是傅雷之死。他写道:"在动乱岁月中,我们说到你,说到你的死和众多的死,说到苟活的我们和我们不堪的苟活。"傅雷活在东方的恬淡与西方的浪漫激情之中,活得忧郁、焦躁、柔情又不乏率直。我们从他那纵横交错的手纹中,认出困顿的童年,认出甜美的爱情,认出勤勉与正值、压抑与愤懑,更认出不谙世故与洁身自好,他"不是不屑,却是不能"。

  我们永远也无法还原前人的心灵状态。然而,我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前人做出抉择时候的理由,也将是我们的理由。

  第四,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并没有死去。

  德·普鲁斯说:"幸存是一种特殊的经历,幸存的价值已远远超出幸存者的个人经验之外。"那么,抗争同样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一种特殊的价值。

  抗争的那一短暂瞬间,激活了历史的记忆;抗争的那一短暂瞬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最近,陈徒手写了一本名叫《人有病天知否》的书,副题叫《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其中,专门有一章《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剥茧抽丝般地透视了老舍晚年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状况。这篇纪实性的文字写得抑扬顿挫、一咏三叹。

  以老舍的敏感和智慧,早就预料到了厄运的降临。老作家林斤澜曾经透露说,"文革"前夕,老舍几次跟文联机关的人讲,七十岁以后我就退休,闭门不出。你们不要弄我了。老舍还时常提到,年轻时有人劝他不要干文学,干了没有好下场。他半是玩笑半是悔意地说,后悔没有听进这话。

  陈徒手在文章的结尾写道:"《茶馆》后面的故事依次展开,却以剧作者、导演、演员的悲惨遭遇演绎中国社会地变迁,舞台背后的一幕幕场景比剧作本身更真实、更残酷、更无情。老舍以他的沉湖为作品作了一次无言的讲解,把解不开的思想疙瘩不情愿地留给后世。"

  所以,等到"文革"一结束,《茶馆》剧组的人们一下子似乎重新读活了《茶馆》,读懂了老舍。

  但他们又惶然表示:不能全懂。

  是的,老舍的死,绝不能只怪罪于那几十个抡着皮带打人的红卫兵们!

  日本作家开高健以老舍之死为题材,写了一篇题为《玉碎》的小说。文学评论家刘再复感慨说:"玉碎,这个意象在我胸中滚动了三十年。我的故国的杰出人物一个一个惨死,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没有硝烟的另一种暴力,权力的暴力和语言的暴力。……玉的碎片炸开了。碎片直刺我的心肺。我已心疼很久了,此刻还在心疼。"

  玉碎,一个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惊心动魄的意象啊——玉碎,就是一个个善良的生命的消逝,再也没有办法复原。

  对于爷爷们来说,对于老舍和傅雷们来说,死亡不是他们生命的休止符,他们为理想和美善付出的种种努力,必将在后人心灵的旱地犁成良田,为我们这些后代留下佳美的脚踪。

  他们失败的地方,也正是我们胜利的起点。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我们遭遇到他们的命运,我们能不能做得跟他们一样好,甚至做得比他们还要好?我们是被厄运所压垮、所击溃,还是始终昂首面对打击、微笑面对厄运?

  我在西藏的时候,一位高僧曾经给我讲述藏传佛教中的《生死书》。这本神秘的经典,记载了许多个世纪以前西藏人对生和死的认识。它细致地描述了死亡的礼仪,并且叙述了肉体死后灵魂的不同阶段。人死之后,就舍弃自己的肉体,代之以发光的身体。他可以看到亲友的哀悼、自己的丧事,以及他的灵魂,或者遇见一种给他平安、满足的"亮光"。最终,他要按照生前的所作所为接受审判。

  我们的爷爷没有做过坏事,他们劳苦一生,他们都会升入天堂。今世,他们没日没夜地劳碌,却没有获得丝毫的回报。但是,一分的劳碌,必有一分的收获。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在痛苦中煎熬,却正是因为这种痛苦的煎熬,终于获得上天的眷顾。《圣经》中说:

  劳力的农夫理当先得粮食。(《提摩太书2:6》)

  此生,他们没有得到应得的粮食;彼世,他们将享受华美丰盛的生命。

  我们互相就是对方的安慰和信心。我心里乱得很,无法给你写一封完整的信。今天暂时写到这里。

  爱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

  二、廷生的信

  宁萱:

  你的信又让我想起洛扎诺夫来。在相伴多年的妻子去世之后,洛扎诺夫才发现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靠妻子支撑的,妻子一离开,全部都坍塌了——包括文学、艺术、房屋和金钱所有的一切。

  他想再对妻子说一声"我爱你",妻子却永远听不见了。

  此时此刻,即使能够点石成金,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洛扎诺夫懊悔地写道:"我没有把老伴儿从病魔手中解救出来。而我是能够做到的。只须对她多一分关心,对钱币,对金钱,对文学少一些兴趣。这是我唯一的和全部的痛苦。我曾经守护她。却没能保住她。这就是我的痛苦。生活要求有准确的眼睛和坚强的手。生活不是眼泪,不是叹息,而是挣扎,可怕的挣扎。眼泪——留在家里,咽在肚子里。外表——是铁。只有包着铁的房子才是结实的,坚固的。我身上的铁太少了,正因为如此老伴儿才会这么艰难。她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车,气喘吁吁,苦苦挣扎。她是为我挣扎啊。如今拉车人倒下了。而我能做的却只有哭。"爱是有重量和颜色的,像铁一样沉重,像铁一样深沉。在挣扎之中,爱方能显示出它的重量和颜色。

  人为什么不在哀痛哭泣之前早一点醒悟呢?

  人为什么不在失去爱人之前早一点爱他呢?

  我联想起奶奶们的命运来。她们守寡半个世纪,青春变成苍老,红颜变成白发,其中的苦痛究竟有谁知道呢?即使是她们的子女,体会到的又能够有几分呢?更何况我们这些与她们之间横亘着半个多世纪光阴的孙辈了。

  海面之下的冰山,谁知道有多深呢?

  老树下面的根系,谁知道有多广呢?

  当爱付出的时候,未必能够得到偿还,有时适得其反。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人类停止去爱。奶奶们在命运的沉重打击下,在时光的慢性折磨下,她们的爱有些扭曲、有些变形,但那依然是爱,是伟大的爱,是需要我们去理解、去设身处地体味的爱。

  宁萱,你在信中曾经引用过冯至的一首十四行诗,那是一首好诗。以前,我曾经向你说过不少关于诗人的坏话,但我却非常欣赏包括冯至在内的西南联大诗人。四十年代,他们在硝烟炮火、饥寒交迫之中,写出真正的诗歌。他们时刻面对死亡,也就凸显出最纯粹的真诚。

  西南联大的校园诗歌不单单是写校园里的风花雪月,而是写出了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浑厚、凝重的雕塑感。他们的土地在承受着地震般的灾难,他们的心灵在进行着严酷的自我搏斗。

  在跑警报和泡茶馆的间隙里,他们坚定而自信地歌唱自由、土地和人民,他们毫不掩饰地拷问自我充满矛盾的灵魂,他们创造出中国现代诗学与大地融合的支点。

  袁可嘉是他们当中的一位优秀诗人,不知你爷爷当年是否跟他有所交往?他的那首《沉钟》,不啻是爷爷奶奶们的命运、以及更大多数中国人命运的写真。我把它抄给你: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限还诸苍穹,

  我还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亲爱的宁萱,我们有同样的勇气面对厄运的降临,我们将比祖辈和父辈们做得更加出色。

  有了爱,苦难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有了爱,人的脊梁也就能够挺直了。

  我相信,爱是邪恶的克星。我们拥有比长辈更多的爱,也就拥有比他们更多的勇气。

  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话:"如果我拥有天空和天空中所有的繁星,以及世界和世上无穷的财富,我还会要求更多地东西;然而,只要她是属于我的,给我地球上最小的一角,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相信,爱是世界上所有财富中唯一的取之不尽的一笔。

  我在稻香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尽管稻香园里并没有真正的稻香,尽管我的这个角落也仅仅是临时租来的,但是只要你来,这里就是我的天堂。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一月四日

  三、宁萱的信

  廷生:

  世界上有多少洛扎诺夫呢?世界上有多少的无法挽救的悔恨与痛苦?

  杜拉斯说,因为只有感到痛苦,她才能理解一个故事。

  "如果没有痛苦呢?"

  "那么一切将被遗忘。"

  我们不愿意遗忘。太多的遗忘,我们就变成了白痴。

  那么,让我继续给你讲我爷爷奶奶的故事。爷爷的自杀,这场悲剧才仅仅上演了一半。对于爷爷来说,天堂的大门已经敞开;对于奶奶来说,苦难的生涯才刚刚开始。爷爷去了,奶奶留下来。女人的生命真比男人还要坚韧,对于她们来说,似乎没有承受不了的痛苦。

  我是外婆带大的,从小跟奶奶接触不多。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奶奶是个不和善的、神经质的老太婆。我不知道她的心中有那么多血泪斑驳的往事,我不知道她的世界在失去爷爷之后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只知道她对我和妈妈都不好。她嫉妒我们,因为爸爸爱我们。她认为我们夺走了她的儿子。奶奶待人苛刻而冷漠,邻居都不愿跟她来往。除了爸爸,奶奶不爱其他所有的人。然而,即使是她所爱的独生子,她也老是对他提出在我和妈妈看来过分的要求,用那些过分的要求来"考验"儿子的孝心。

  在爷爷自杀的那一年,奶奶摔断了右腿。

  有一天,奶奶到湖边洗衣服。那正是爷爷自杀的翠湖。为了节约自来水,周围的居民一般都到湖边洗衣服。这也是奶奶的习惯。

  那天,神志恍忽的奶奶一边洗衣服,一边思念着爷爷。她似乎又看到了爷爷那被水泡胀的尸体。忽然之间,爷爷活过来了,从水中走出来,亲切地跟她讲话。她忘情地向爷爷扑了过去。

  湖边的石板长满了青苔,很光滑。奶奶仰着头,没有注意地面,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一跤,摔得很重,她挣扎了好久都没有爬起来,直到有好心人把她背进医院。

  这一下,奶奶摔成了严重的骨折。那时,大多数医院都陷入瘫痪状态,没有几个医生还能专心致志地替病人看病。而且,像奶奶这样"自绝于党和人民的特务分子"的妻子,又怎么可能享受到应有的医疗待遇呢?

  医生胡乱地给奶奶上了点石膏,就驱逐她回家了。回家之后,奶奶的腿一直疼痛不已。结果,骨折的地方没有愈合好,而且完全畸形了。

  奶奶的腿从此就跛了。一个跛脚的女人,一个社会的贱民,不可能再获得爱情和婚姻。只有四十多岁的奶奶,以泪洗面,一心一意把爸爸带大。

  巨大的经济压力和无边的孤独,每天都在折磨着她的神经。

  奶奶对待爸爸是苛刻的,这种苛刻也可以理解为爱的极致——爸爸吃饭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咀嚼的声音,也会遭到奶奶的痛斥甚至耳光。爸爸的每一张成绩单,奶奶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只要有一门功课的成绩不是第一名,爸爸都会被勒令跪在洗衣板上。

  我无法想象,在奶奶严格的管教下,爸爸拥有过一个什么样颜色的童年。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更多的是爱,还是怕?

  后来,爸爸考上大学,离开奶奶过集体生活。性格孤僻的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融入同学之间。他的感情世界是残缺的,受到伤害和扭曲的。这种伤害和扭曲,显然不单来自奶奶。直到遇到妈妈以后,爸爸才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离开了爸爸一个人生活,奶奶更是陷入恐惧和寂寞之中。当爸爸大学毕业的时候,奶奶差不多已经半疯了——她经常目中无人、自言自语。她怀疑身边隐藏着坏人,不让陌生人接近她的身边。

  奶奶常常在邻里之间宣称:爷爷还没有死,爷爷只是出门采集蝴蝶标本去了,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一大包色彩斑斓的标本回来。邻里们都害怕了,不敢多跟她来往。

  于是,奶奶更加封闭、更加孤独。她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怪圈中。

  爸爸结婚以后,奶奶不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她认为妈妈从她的手中抢走了爸爸。她坚持一个人住,她生活在对过去漫无边际的想象里。她在家里自言自语,每天翻看抽屉里那几个仅存的蝴蝶标本。她把蝴蝶标本贴在心窝里,似乎标本上还有爷爷的体温,似乎爷爷的灵魂就固定在标本上。

  这是我童年时代定格的一个形象:奶奶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拂着,她脸色苍白,皱纹满面,丑陋而凶恶。

  后来,我在影集里看到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美丽的新娘就是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太太。那时的奶奶,身穿一身合体的旗袍,温婉地微笑着,眸子宛如一池的秋水。照片上的奶奶,还真有几分林徽音的味道。

  后来,爸爸告诉我,奶奶在英国教会兴办的女子师范上过学,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当时是一朵惊艳的校花。

  抗战前期,在一次全省的女学生演讲比赛中,奶奶登台演讲,她的口才语惊四座,她的风采让观众目不转睛。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穿着白色的旗袍。不施粉黛,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荷花。

  当时,国民政府行政院一个高级官员的公子看上了青春貌美的奶奶,向奶奶发起密集的攻势。

  但是,奶奶不喜欢这类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她选择了蓝大褂上打着补丁的爷爷。

  爸爸所讲述的奶奶,与我印象中的奶奶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断裂。这一断裂是在哪里发生的呢?

  也许是在爷爷投湖的那天发生的。

  那一天,奶奶的生命也破碎了。我似乎听见一种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她身体内部发出来。

  美丽和善良都是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的。

  我不禁想,当年奶奶在台上演讲,出尽风头的时候,她有没有预料到她悲苦的后半生?

  那时,她语正腔圆,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的脸色红润,乌黑的刘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奶奶没有可能选择她生活的时代,我们也一样。

  奶奶没有可能推翻她头上的山峰,我们也一样。

  但是,我们都能够在不可选择的厄运之中挺着胸膛做人,我们都能够在像山峰一样沉重的压榨之中昂起头来做人。

  奶奶这样做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们呢?

  八十年代初,爷爷终于"平反"了。对于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孜孜不倦地研究蝴蝶的爷爷来说,这一迟到的平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政府毕竟给家属补发了几万元的抚恤金。

  钱能够买回一个人的生命吗?钱能够重新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吗?

  显然不能。

  这笔钱今天看来不算多,但在八十年代初那个居民家庭普遍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却是一笔巨款。然而,这笔钱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快乐,反倒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和伤害。

  这笔钱的到来,使得本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的奶奶,再度陷入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中。她把厚厚的几大叠钱,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在身上。白天黑夜她都要跟这些钱呆在一起。从此,她更不轻易出门走动,整天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她是在跟天上的爷爷说话吗?谁也不知道。

  奶奶对谁都不信任。在她的眼里,几乎每个人都想侵占她的钱,包括她的亲人在内。她从早到晚都在念叨着要保管好钱。爷爷去世之后,她一度丧失的生命目标终于又找到了——这些钱就是爷爷的命,她要保管好它们。她保管好了它们,上天国的时候她就能够毫无愧疚地跟爷爷相见了。

  逢年过节,爸爸一般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去看望奶奶。那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我一看到奶奶,看到她冰冷而凌厉的眼神,立刻就跑到角落里去躲藏起来。而奶奶也不会跟我说任何爱抚的话,不会对我微笑,不会问我的学习成绩。在她的眼里,我几乎是不存在的。奶奶与外婆太不一样了——我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外婆给了我多少的爱啊。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臂弯里度过的。而奶奶,我对她没有丝毫美好的回忆。

  奶奶随身携带着一根光滑的拐杖,即使睡觉的时候也紧紧地握在手里。

  有一次,奶奶在午睡,我和弟弟做捉迷藏的游戏。弟弟躲到奶奶的床下。我正要探头到床下寻找,忽然奶奶惊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模模糊糊地,摸起拐杖就要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她以为有小偷要来偷她的钱。小偷偷走了她的丈夫,还要来偷她的钱,她一定要跟他拼了!

  她的白发在风中飘拂着,她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怪兽。

  我赶紧大叫:"奶奶,我是宁萱啊!"

  奶奶这才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我和弟弟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躺下去睡觉了。

  从此以后,我和弟弟再也不敢接近奶奶了。

  那时,幼小的我对奶奶充满了厌恶。我们的课文中讲到过"守财奴"葛朗台的故事,我把奶奶看作与葛朗台类似的人。我甚至不愿意叫她"奶奶"。

  奶奶最后的日子是在我们家里度过的。临终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着爷爷的名字,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她的目光扫描过枕头边的蝴蝶标本,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

  奶奶死的时候,爸爸嚎啕大哭。而我和弟弟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那时,爸爸对奶奶的感情,我们怎么也理解不了。

  爸爸一意孤行,把几万元钱的抚恤金全部用来给奶奶办丧事。爸爸坚决地说:"这笔钱害死了奶奶,就让她一分不少地带走吧。这笔钱是爷爷和奶奶两个人用他们的命换来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花。"

  他给奶奶买了最好的墓地、最好的骨灰盒,把奶奶的骨灰盒同爷爷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他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参加丧事,在最好的宾馆里订了几十桌酒席。他说,生前奶奶得不到尊重,死后要让她最风光。他用这种方式来补偿自己那可怜的寡母。

  平时连一毛钱也要节约着花的爸爸,在那些日子里,花钱如流水。

  当时,我们家里的经济很困难。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两个孩子的学费,让爸爸妈妈拆了东墙补西墙。本来,妈妈希望这些钱能够用来补贴家庭的日常开支。没有想到爸爸全部用到了丧事上,妈妈非常生气,跟爸爸大吵了一场。妈妈说,总不能让死人抢了活人的嘴?是已经死去的老人重要,还是正在成长的孩子重要?妈妈有妈妈的道理,妈妈的道理显然更站得住脚。

  可是,爸爸在操办丧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理性。他丝毫不理会妈妈的劝阻,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办。不仅花完了所有抚恤金,还背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家好长一段时间气氛紧张而压抑。爸爸和妈妈陷入"冷战"状态,他们之间几个月都不说话。我和弟弟在惊恐之中小心翼翼地吃饭、穿衣、上学。我们观察着爸爸妈妈阴沉的脸色,心里充满了对死去的奶奶的怨恨。那时,我们相信是死去奶奶不让我们获得安宁。

  后来,我长大了。有一天晚上,爸爸给我讲述了爷爷和奶奶的悲惨故事。他只讲给我一个人听,他没有告诉弟弟,因为他觉得弟弟还不可能理解这一切。爸爸整整讲了一个通宵,他还破天荒地抽了几支烟,平时他从来不吸烟。爸爸讲得很动情,他先哭了,我也哭了。

  在这天晚上之后,我终于改变了对奶奶的看法。

  在那个晚上,窗外星光烂漫。星光勾勒出爸爸脸庞的轮廓。爸爸的名字里有一个"星"字,爸爸说,他是在一个也是星光烂漫的夜晚出生的。他出生在一个小小的防空洞里,那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日本人的飞机还在天上飞。

  在那个晚上,奶奶给我的所有不好的印象都烟消云散了——我理解了她的冷酷,我对她充满了同情。可惜,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懊悔地想:假如在奶奶生前我给予她一分孙女的爱,她的晚年会不会出现一点亮色、会不会获得一点幸福呢?

  我喋喋不休地给你讲述这么多我们家的"历史",你不会厌烦吧?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概每一家中国百姓都遭遇过。幸福,离中国人太遥远了。苦难,几乎要淹没了我们。

  我常常想起爷爷的死、奶奶的死,以及他们那些同代人的死。让我悲哀,也让我骄傲。我想,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并非人格的完结,死亡也不意味着最后的屈服。尤其是爷爷,他的自杀不是想要逃避、也不是因为恐惧,乃是申明他坚守所信、乃是表示他以死抗争。

  爷爷走完了自己在尘世中的旅途,平静而庄严地将自己交付给一波清水。他将穿越死亡的隧道,到达荣美的彼岸。

  正因为世上有太多的恶,太多的痛苦,我们才更要珍惜光阴,并好好地去爱。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一月九日

  四、廷生的信

  宁萱:

  你写的那些文字,是伤心伤神、摧肝摧肺的。可是,不写出来,让它们淤在血液里,更是伤痛。那么,还不如把它们都写出来吧,让我跟你一起承担。有人来分担的痛苦是可以被战胜的。

  我也在想我奶奶的故事。可是,它们在我心中还是一团乱麻。等我下次静下心来的时候,再讲给你听吧。

  我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的生命才开始一半,还有更艰难的一半在等待着她——跟你奶奶一样。

  是什么支撑着她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是爱,是对过去和将来的爱,是对逝者的爱,对子女的爱,以及对邻人的爱。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对爱失望。没有爱的人生无异于行尸走肉。

  这种爱不是抽象的爱,而是具体的爱。奶奶爱村子里所有的人,爱老黄牛、小黄狗,爱村头的大槐树和田里的小白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不认识字的农村妇女,与托尔斯泰反而能够心灵相通。托尔斯泰说,最大的罪过,是人类抽象的爱。爱一个离得很远的人,爱一个我们所不认识的、永远遇不到的人,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爱你的近邻——爱和你一起生活而阻碍你的人,却分外艰难。

  今天,我在读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面介绍了沙漠中的生命之树——枣椰树。据说,枣椰树喜欢头顶烈日,脚沾凉水,像骆驼一样,对沙漠中的旅人来说,它是不可缺少的植物。所以,人们非常尊敬枣椰树,几乎把它看作亲人。

  枣椰树还是各种神话故事的主角。传说真神阿拉创造亚当之后,用剩下的泥土造了枣椰树。所以,枣椰树是有人性的。枣椰树之间彼此关系亲密,如果死去一棵,身旁的"朋友"会因为忧伤而不再结果。更为神奇的是,一棵雌性枣椰树会因其"情人"被砍掉而枯死。

  爱的力量真是神秘莫测。这种力量让奶奶们挣扎着活了下去。这种力量也让我们在面对邪恶的时候毫无畏惧。我们一旦产生了畏惧,我们的爱也就出现了松动。我们离开爱情,就好像树离开土壤。

  宁萱,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你,你奶奶的故事让我失眠了。我只好抄一段《圣经》给你: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的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哥林多前书13:1-13》)

  北京又降温了,现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马路上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走路也得小心翼翼。校园里,骑自行车匆匆来去的男孩女孩,经常"啪"的一声,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好在年轻,在地上打一个滚,爬起来拍拍身子上的冰花,也就没事了。男孩坚强一些,立刻又翻身上车了;女孩有的却会哭鼻子,她们的鼻子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我就看到过好几次。

  刚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地上冰块的厉害,冬天经常摔跤——腿上、胳膊肘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几天之后就恢复了;随身携带的、打饭用的瓷碗却没有这么幸运,摔得坑坑洼洼,脱瓷的地方成了一个个永远的伤疤。现在,掌握了在雪地上骑车和走路的方法,我再也不会摔跤了。

  未名湖成了一个冰上的世界。上次见面,我们一起行走在湖边的时候,还是秋水盈盈。而今,人们在湖中厚厚的冰层上疯狂地滑冰。我不会滑冰,只好站在边上观赏人们美妙的姿态。还有几个小孩子坐在小小的滑雪板上,从湖的这边滑到那边。笑声在风中,像冰一样透明。

  不知你们那里如何?扬州的冬天冷吗?扬州的瘦西湖大概是不结冰的。那么,你们就没有办法滑冰了。

  晚上加班,从有空调的办公室出来,温度变化很大。夜凉如水,望你珍重加衣。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一月十三日

  五、宁萱的信

  延生:

  我们的爷爷奶奶都没能够白头偕老,不是他们不相爱,而是现实剥夺了他们继续相爱的可能性。

  爷爷们死去了,而奶奶们活了下来。我的奶奶活得艰辛而悲惨,她的灵魂被扭曲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在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给予她应有的爱,我们相互之间是隔绝的而不是理解的。

  你能够给我讲述一下你的奶奶的经历吗?

  死者和生者,究竟谁更痛苦呢?在我看来,生者更加不幸。

  你给我讲的关于枣椰树的故事,是真的吗?地球上真有这么奇妙的树吗?如果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与你一起到那浩瀚的沙漠之中去,看一看、抱一抱这种奇妙的树木。

  树木与人类、与人类的爱情之间,确实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听说过世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格温尼斯·琼斯的一个故事。她的家住在瑞士,房子的名字叫"小天堂",里面种满了她心爱的花草树木。碰巧,园子里的一棵树竟然和外面的一棵树靠在了一起。几年以后,它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然而,邻居偏偏是一个"痛恨"植物的老太太,总想趁格温尼斯夫人出去的时候,悄悄砍掉院子外边那棵正在长高的小树。

  有一天,老太太以为格温尼斯夫人外出表演去了,便拿上工具,准备砍掉小树。格温尼斯夫人闻讯而出,几乎是哀求对方不要伤害两棵枝叶缠绕的树。

  "你知道吗,如果砍掉一棵树,另一棵也会慢慢死去。"她含着泪说,两棵树就像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个必定痛不欲生。

  老太太却生硬地回答她说:"我丈夫已经死去好几年了,那么,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这个小故事还是应了你的一句老话: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远远大于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差异。

  我在出租车上给你写信。我正要赶去开一个关于金融的会议。我在出租车上给你写信,不表明我不在乎你,而正说明你在我心目中无比重要,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给你写信,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你写信。我给你写信可以不拘泥于任何形式。

  昨天,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妈妈,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都吃惊地合不拢嘴。

  我说,我准备近期放弃工作到北京去,他们则感到像是要发生一场地震一样——在爸爸妈妈的眼里,我现在的工作是人人羡慕的、来之不易的好工作。他们在国有企业中工作了一辈子,更看重"稳定"。而现在,我却要轻易地放弃,然后像蒲公英一样飘到完全陌生的北京去。

  他们简直认为我疯了。

  不过,我一向自作主张惯了,他们也只能随我去了。我要慢慢地把你的一切告诉他们,让他们对你产生信心。我会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逐渐接受我将离开他们到遥远的北京的现实。你也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向你保证,不久之后,我就会履行我们的"约定",到你的身边来陪伴你。

  我的工作还是老一套,每天指挥技术人员做方案,自己也到处去跟客户谈判。对我来说,它是"职业",而不是"事业"。其实,我也梦想能够像你一样,靠写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不会很富有,也不至于太贫困。但是,我又太过慵懒,不像你勤于动笔,同时我又太依赖"感觉"——没有感觉的时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就注定了我无法当一个合格的"职业作家"。

  唉,这样一来,我不得不与那些贪婪的商人与官员打交道。

  尽管每天都生活在凡庸和琐细之中,我依然让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我没有太多的欲望,自然也就不会为他们所奴役。

  而且,我还时时想到你,想到那些我们信守的价值观,一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就发亮,我的心里就被温情所充满。

  你的宁萱

  两千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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