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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谨慎者的疯狂

  旬旬只记得那天是她二十六岁生日。二十六岁的赵旬旬工作了三年,和离异再嫁的母亲住在一块,朝九晚五,上班,回家,回家,上班……就像曾毓说的,她是一个生活机器人,设定的程序就是按部就班准确无误地过每一天。

  生日到来的前几日,旬旬失去联络已久的生父给她打了个电话。那个职业神棍喜滋滋对女儿说,自己发了笔横财,也想通了,骗了半辈子,骗不动了,从今往后要告别老本行,用那笔钱去做点小生意,老老实实过下半生。

  旬旬是上午接到的电话,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下午就传来她父亲出了车祸意外横死街头的消息。

  艳丽姐划清界限,拒绝和前夫再扯上任何关系,旬旬作为唯一的女儿责无傍贷地出面替父亲料理了后事。交警将她父亲的遗物一并移交给她,其中就包含了一个装有五万块现金的旧信封。旬旬不知道这笔钱从何而来,想必就是她父亲嘴里的那笔横财,如今顺理成章成了留给她的遗产。

  她拿出了一万块给父亲办妥了身后事,揣着剩余的四万走进了她的二十六岁。刚从国外学成归来不久的曾毓给她庆祝生日,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旬旬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愿望,愿望是美好的,超于现实的,她有的只是可以预期的平淡人生。艳丽姐已经给她挑好了“如意郎君”,生日的第二天,她就要和母亲嘴里“最佳丈夫”人选相亲见面。她见过那个男人的相片,也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那是个非常靠谱的男人,学历、家境、年龄、职业、长相、性格无可挑剔,她都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完全可以相信的是,第二天见面,只要那个男人看得上她,旬旬极有可能就此与他走进婚姻殿堂,开始平凡安全的人生的第二章节。

  尽管艳丽姐再三强调这事必须瞒着曾毓和她姑姑,旬旬还是把这一“撬墙角”的行径对曾毓彻底坦白了。谁知道曾毓根本不在乎,到头来是旬旬在对方的大度和成全里感到不由自主的失落。或许在潜意识深处,她期盼着曾毓的抵触和阻挠,即使她明知道那个男人是个不坏的选择。

  曾毓好像看出了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地追问旬旬,难道这辈子平静无澜地度过,就真的没有半点遗憾。

  旬旬当时没有立刻回答。她莫名地想起了刚刚死去的父亲。从小到大,旬旬没和父亲生活过多少天,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觉得惆怅。他一辈子坑蒙拐骗没做过什么好事,唯一一次想要转变自己的人生轨迹,阎王爷就找上了他,人生是彻头彻尾的无厘头。

  旬旬想,要是她也在此刻死去,墓志铭上会留下什么字眼?二十六年来,她没做过不该做的事,也没有做过特别想做的事,没有经历过大悲,也没有经历过特别的喜悦。一个女人最在意的就是情感,然而无论是初恋、苦恋、失恋、暗恋……什么都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她要是死了,就如同蝼蚁蜉蝣一般湮灭于大千世界。也许只有一句话可以表达,那就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就是赵旬旬的人生。

  曾毓无法理解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从未对谁真正动过心。她说要是换做自己,再怎么说也得趁青春还在,找个人豁出去爱一场。

  旬旬懵懂地问:怎么爱?又去哪找人爱?

  曾毓挠了挠头,不怀好意地提到了健身房的文涛教练,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他有好感。”

  旬旬是对文涛有好感,但也仅限于好感。这类高大、长相端正、性格内向不苟言笑的的男人容易给人安全感。只是她从未朝那方面想过,自己和他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平时在健身房里,文涛身边从不乏各种年龄层次的爱慕者。

  “你要真看上他,包在我身上,我可以给你想办法。”曾毓见旬旬竟然没有撇清,当即觉得有戏。

  “你跟他又不是很熟,怎么想办法?”旬旬只当曾毓是开玩笑。

  曾毓眨了眨眼睛,“我是和他不熟,但有人和他很熟。”

  “谁?”旬旬刚问出口,便悄然领会了曾毓话里的意思,不由一怔,皱着眉说道:“他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如果他是呢?”曾毓凑近旬旬,戏谑地问她敢不敢?

  那个时候她们都喝了一点点酒,旬旬脑袋里晕乎乎地,不知为什么,那条可悲的墓志铭像显示器屏保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地打转。明天她还是会赶赴那个令人难堪地相亲现场,她是个听话的女儿,从不忍心让母亲失望。可是她已经循规蹈矩二十六年,未来的日子也将继续做个安分守时的人,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个晚上,不安分的念头像酒精一样烧灼着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喝干了剩余的红酒。

  曾毓看着旬旬,有些吃惊。

  要知道,最谨慎的人一旦豁出去会比一般人更疯狂。就如同不会写字的手,第一笔下去总是描出了格子外。因为他们没有尝试过,所以不知道界线在哪里。

  晚餐过后,曾毓说另有活动,非把旬旬拉到了另一个聚会地点。在那里,旬旬惊讶地发现了不少的熟悉面孔,不但有健身房里经常打照面的女会员,也有几个面熟的年轻男教练,一群男女态度暧昧地厮混在一起喝酒猜拳胡乱开着玩笑,有一两对已经腻在角落里卿卿我我。

  曾毓看起来和其中的几个女人相当熟络,旬旬也没感到奇怪,曾毓喜欢热闹又善于交际,哪里都有她认识的人。她把旬旬拉到角落里坐了下来,旬旬第一次目睹如此混乱糜艳的场面,不由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她这才相信部分健身教练“第二职业”的传闻确有其事,他们白天在健身房里专业地指导着那些满身松弛的女人挥洒汗水,夜幕来临之后,又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她们消耗多余的卡路里,只要有熟人牵线,只要有钱。

  旬旬不认识人,又觉得局促,坐不了多久就动了要逃的念头,可这个时候姗姗来迟文涛的文涛出现。他和曾毓打了个招呼,就施施然坐到了她和旬旬中间。

  一开始他只是礼貌性地和旬旬寒暄了几句,旬旬紧张得不行,回答最简单的问题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窘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文涛却始终显得耐心而温柔。他主动提出和教旬旬玩骰子,旬旬欣然同意,接下来就是一局又一局的输,一杯又一杯地喝。她从来就没有喝过那么多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只知道紧张的情绪渐渐消失于无形,身边的人声逐渐模糊,人影也变得和灯光重叠。

  一直坐在她身边的曾毓不知道去了哪里,周围似乎一度十分安静。玩骰子的游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记不清了。旬旬好像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没有噩梦,没有惊恐,没有突然闯入的小偷,被无数意外交织而成的明天。然后她醒了过来,或者是徜徉在一个更美妙的梦境里,有人拉着她的手在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里转着圈子,她说话,一直说话,自己却听不清自己再说什么,她只知道身边有个人,不会插嘴,不会打断,只是倾听。是谁说的,他有一座颠倒的城池,只有他自己住在里面,现在他把这座城双手奉上,只要她愿意相信。

  他们在这座城里依偎交缠,肌肤相贴,旬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和自在。

  这一切在旬旬徐徐睁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时戛然而止。她的城随光影而逝,如浮土崩塌。一切的美好消失于无形,余下来的只有胃部的阵阵不适和剧烈的头痛。她身无寸缕地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过来,身边是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或者是“男孩”。他背对着旬旬像个孩子一样弓着身子酣睡,更让她无比惊恐的是,他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旬旬翻身下床,脚下一不小心踩到被扔在地板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印着她所在健身房LOGO的T恤。她不敢相信自己昨晚上真的做出了寻欢买醉的疯狂行径,像一个可悲的女人一样用钱来交换年轻男人的身体,然而事情上她的确那么做了。

  部分理性回归躯壳之后,旬旬坐在床沿,她能够肯定的是,身边的这个人不是文涛。这个判定结果好一面在于她免去了和一个半生不熟的人上床的尴尬,但更杯具的是和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人发生关系之后会出现什么状况,她想象不出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旬旬后悔、自责、迷茫且恐慌,她不知道春宵一度的资费是多少,要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彻底终结?她用最小的动静给自己套上了衣服,始终都没有勇气再多看他一眼。离开之前,她想了又想,最后头脑一热,趁着脑袋未完全从酒精的侵蚀中复苏,掏出父亲死后留下来的那笔横财,将旧信封悄然放在他的枕边。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没有谁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那些钱原本就不是她的,就让它去到更需要的人身边。这就是旬旬能够回忆起来的一切。

  事后,旬旬足足担惊受怕了几个月,一时担心那个人会找上门来,以她的隐私大肆要挟,一时又害怕自己留下了作案证据,成为公安机关扫黄打非的对象。她寝食难安,终日魂不守舍,像木偶一样被艳丽姐牵着去相亲,然后心不在焉地吃饭、约会、看电影……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对方从她发梢眼角都能看出异样。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再也没去健身房,没有见过文涛,那个男孩也没有出现,没有正义之剑跳出来将她劈倒,谁都不知道那一夜发生过什么,包括曾毓。

  曾毓那晚离开的时候以为文涛会照顾好旬旬,事后她禁不住八卦的煎熬向旬旬打听那晚奸情的细节,旬旬咬定文涛根本没有和自己在一起,她稀里糊涂一个人在酒店里过了一夜。曾毓当然打死不信,然而不久后却辗转从别处得知文涛当夜确实去赴了另一个女人之约。为此曾毓颇感愧对旬旬,耿耿于怀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场离经叛道的意外像一滴水坠入炽热黄沙,还没有落地就已蒸发。春梦了无痕迹,其中的周折又非她能想象,时间给不了她真相,她也不想去探究真相。从醒来到离去的片段逐渐模糊,混乱的云端幻想却日渐在心中扎根蔓延,旬旬越来越迷惑,以至于渐渐地分不出那个夜晚和随之而来的清晨是真实还是梦境,或许只是一个平凡女人宿醉后的幻想。

  就在那时,相亲见面后一直不冷不热与她相处的谢凭宁忽然提出结婚,旬旬收下了他的求婚戒指,更发誓要让那些离奇的绮念彻底淡出她的生活,从此做个称职的好妻子,无惊无险地走过今后的人生。她再也不害怕墓志铭上会标榜她此生的平淡,在她看来,无风无浪地走到白发苍苍,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只不过她高估了时间车轮碾压的速度,只不过三年,她抛却了的过往以一种更为诡异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池澄冷眼旁观旬旬脸色的变化,伸出手慢慢抚上旬旬的手臂,旬旬往后一缩,他便笑了起来。

  “你说不记得了,但我却觉得你的身体在对我说:好久不见。旬旬,这三年里你从来没有怀念过我们那‘精彩纷呈’的一夜?”

  旬旬艰难地开口道:“你是怎么……我明明记得当时是……”

  “哦……你还想着姓文是吧。”池澄一脸的不屑和嘲弄。“实话告诉你,你的好姐妹打电话找到了我的好表舅,指明要文涛给你‘过生日’……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以为那些交易他老人家一概不知?笑话!他不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就是从中牵线的最大淫媒,经过他介绍的每一次交易他都要从中抽成,要不是靠着这些收入,那个狗屁不如的小健身房早就关门大吉了。周瑞生那个人,只要有钱什么事不干,见有生意找上门来,他当然是一口答应,接着把文涛派了出来。文涛当时可是健身房里的当红炸子鸡,他早就有自己的路子。周瑞生介绍的客户被抽成之后赚不了多少钱,所以他已经没有多少‘工作热情’。不过……也不排除他看不上你的原因。”

  他说着,用充满暗示的目光在旬旬周身巡了个遍,旬旬难堪得无以复加。池澄继续用挖苦的语气往下说道:“总之文涛是不愿得罪周瑞生才出你的台,我猜他本来打算闲着也是闲着,眼一闭也就把你这档生意给‘做了’,但是中途他自己的老顾客打来电话让他立刻过去,他不扔下你才怪。算他有良心,怕把你一个年轻女人扔在那种地方不妥当,又没有曾毓的电话,就给牵线的周瑞生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有急事非走不可,让周瑞生来收拾烂摊子。”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面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话题却忽然转开。

  “那时候我妈病得只剩一口气吊着,到了那个地步,她还在痴心妄想我爸能回心转意,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嘴里念着、心里想着的都是他们在一起时的陈年烂芝麻。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居然听信了一个江湖骗子的话,认为我爸是被别的女人用妖术迷住了,只要施法,就可以让他清醒过来,回到她身边。最后那个月,她瘦得皮包骨,痛起来满床打滚,可她舍不得用好得药,背着我把身上仅剩的五万块作为施法的报酬给了那个神棍。”

  旬旬的失声惊呼让池澄更有一种疯狂的快意,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你当然也想得到,骗子得手之后怎么会管她的死活。医院追着我结款,否则吗啡都不肯再给她用,我当时也是急傻了,居然想到去求周瑞生借钱。他答应给我三千块救急,我像对待菩萨一样感激他。没想到他的钱哪里会是那么好借的。文涛放你鸽子后他怕砸了声誉,找不到人就打起我主意,明知道我对你有意思,还假惺惺地让我帮个忙去朋友的会所里把一个喝醉的女顾客送回家。那个不要脸王八蛋!当初我爸妈一块做生意的时候,他就像我们家的一条狗,就连我妈离婚之后,还拿出私房钱借给他开了健身房,他是我外公外婆带大的,是我妈娘家的唯一亲人,就为了三千块把我里里外外卖得连渣子都不剩!我更他妈的蠢,以为老天都觉得我够倒霉的,特意给我砸了个馅饼,还是我喜欢的口味。”

  “你……”

  “我什么……你这不是废话!不是我谁把你从那个狗屁地方叫醒,你吐得像摊烂泥,谁替你收拾,送你到酒店休息?一路上你像个疯婆子一样又哭又笑的,把你从小到大那点破事说了个遍。对了,我差点忘了说,你把我往床上拉的时候那饥渴的样子……啧啧。还有,那天晚上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不记得就不记得?我多高兴啊,一辈子都没那么高兴过,高兴到居然都没去想,周瑞生那个老畜生怎么会那么为我着想,我喜欢的女人又怎么会那么地主动地投怀送抱!他妈的原来你们都把我当成小白脸!”

  池澄脸色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他过去总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旬旬从来不知道他心里藏着这么深的愤怒。

  “别的我不想多说,我只要你自己来想象。如果你是我,一场美梦醒来,转身被子凉了,身边的人走了,就留下枕头边厚厚的一叠钱,最他么疯狂的是装钱的还是我家里的旧信封!你说,换做你会怎么想?你行啊,你用我妈被骗走的救命钱来嫖她儿子,是不是钱来得特别容易,所以你出手才那么大方?还是你习惯了睡一个男人就给四万块!”

  “行了,我求求你住嘴吧。”旬旬捂着耳朵,脸色煞白。“这才是你隔了三年还要找上我的原因?”

  “我都没想到我的记性会那么好,你拍的婚纱照丑得要命,我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三年前我拿着你‘赏给我’的钱去找了周瑞生,他亲口承认你们的交易。你猜他不要脸到什么地步,他看到我砸到他面前的钱,居然还敢说按规矩他要抽五成。要不是想着我妈还在医院里,我当时下手再重一点就能打死他。我去医院结清了欠的医药费,我妈没过多久就没了,我送她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问个清楚,到那时我都还把你说过的醉话当真!好不容易找到曾大教授的家,正赶上你满面春风地出门约会,你从我身边走过去,上了来接你的车,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你们的车开走之后,你妈像个八婆一样对所有认识的人吹嘘你找了个金龟婿。和我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我是最懂你的人,还说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醒来之后你连我的脸都认不出来!”

  他说的句句是真,旬旬无从辩解,她只能哀声道:“那笔钱的确是我爸从你妈妈那里骗来的,他千错万错,也得到了报应。我把钱交给你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是你要我怎么做?”

  池澄摸着旬旬的头发,她在他手下难以抑制地轻抖。

  “我不要你做什么。其实我们也算不上深仇大恨。我知道我妈妈的死跟你无关,你在结婚前放纵一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别说你还把我妈的钱还给了我,没有那笔钱,我妈的尸体都出不了医院。换做是别人,三年过去,能忘就忘,该算的也就算了。但我一直没忘,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那么喜欢你,所以我才加倍恨你。从你坐着谢凭宁的车从我身边开过去的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在睡了你一晚后,亲手把钱放到你枕边!我要你主动送上门来,让你想入非非,然后再把你叫醒,让你也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他的每一着棋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局而设,她千思万想总想将自己护个周全,结果恰如他所愿地一步步将自己亲手奉送到他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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