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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回到房间,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后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际,听见有人敲我房门:“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惊醒,因为这是叶梅桂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

  我揉揉眼睛,打开房门。

  叶梅桂没说话,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厅。

  “怎么了?妳的手受伤了吗?”

  “笨蛋!”

  她再将左手伸直,用力指了两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厅墙上的钟。

  “哇!八点半了!”

  我马上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像无头苍蝇般,在房间乱窜。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提着公文包,冲出房间。

  “咦?妳怎么还没出门?”

  “我在等你呀。我载你去捷运站坐车,节省一些时间。”

  “可是这样妳上班……”

  “可是这样妳上班会不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妳会迟到吗?”

  “我迟到一下下应该没关系的。”

  “这样我会……”

  “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赶快出门啦!”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同时出门。

  出门前,我们同时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我摸左边,她摸右边。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我看到小皮歪着头,一脸困惑。

  因为牠不知道该目送叶梅桂?还是咬住我的裤管?

  叶梅桂骑机车载我到捷运站,到了捷运站后,我立刻跳下车。

  “我走了。妳骑车小心点。”

  “赶快去坐车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会迟到。妳想这么说,对吗?”

  “哦?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妳想这么说,对吗?”

  我觉得很得意,笑着说:“想不到吧。”

  叶梅桂突然停下车,拿下戴在头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双眼圆睁,右手一直对我指指点点。

  嘴巴里念念有词,但却没出声音。

  “妳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模拟迟到时,老板很生气骂你的情形。”

  “哇……”我突然惊醒,往捷运站入口处冲去,一面跑一面回头说:“晚上见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换言之,我迟到了两分钟。

  当我趴在办公桌上喘气时,老板向我走过来。

  我的老板跟我部门的主管,除了年纪差不多外,其它则南辕北辙。

  主管的穿著非常轻便,头发虽在,却已呈斑白。

  而老板总是西装领带,头发抹得油油亮亮、闪闪动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老板的脸虽然带着微笑,不过却让我联想到在春帆楼签订马关条约时,日本的伊藤博文笑着请李鸿章坐下时的嘴脸。

  我很纳闷,台北人说话怎么老喜欢拐弯抹角?阿莎力一点不是很好?

  就像我骑机车在台北街头被警察拦下来时一样,他们一开头总会说:“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先生,你知道你刚刚做错了什么吗?”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两点躲在暗处把骑车的你拦下来吗?”

  然后拿起罚单,写了一堆,写完后拿给你,最后才说:“谜底就是-你刚刚从人行道上骑下来。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规则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后,交通罚款已缴了好几千块。

  “咳咳……”老板见我不出声,用力咳了两声,把我拉回现实。

  “应该是迟到……两分钟吧。”

  “迟到两分钟有什么了不起?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我有点惊讶,怎么连老板也在玩这种游戏?

  “如果在防洪预警时,多了两分钟,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伤亡和财物的损失吗?”

  我看了看老板,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我真是惭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愿。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

  我确实是惭愧,不过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还有早餐又没吃的关系,所以上班时老觉得昏昏欲睡。

  还好今天并没有比较重要的事,勉强可以边工作边打瞌睡。

  不过我常会听到身后传来主管的咳嗽声,然后就会惊醒。

  如果今天让我设计跨海大桥的话,很可能会变成海底隧道。

  总之,我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捷运回家时,还差点睡过头、错过停靠站。

  叶梅桂说得好,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

  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又贴上:“我达达的引擎正痛苦的哀嚎。我不是偷懒,只是故障。”

  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右下角确实写着:吴驰仁敬启。

  这个死小孩,竟然改写郑愁予的《错误》:“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枝笔,也在那张纸上写:“你吃饱了太闲就赶快去睡觉。你不仅欠揍,而且无聊!”

  我写完后,进了电梯,果然没故障。

  开门进了七C,阳台上的灯一如往常,依旧亮着。

  我总是藉助这种光亮,脱下鞋子,摆进鞋柜。

  然后换上室内脱鞋,走进客厅,再将阳台上的灯关掉。

  唯一不同的是,叶梅桂并未坐在客厅的沙发,而是在厨房。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说。

  “嗯。”

  “吃过饭没?”

  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做这种寒暄了。

  “还没。我也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那你再等一下下,我煮好后,一起吃饭吧。”

  听到她说这句话时,原本想坐进沙发的我,屁股顿时僵在半空中。

  “妳马桶又不通了吗?”我问。

  “没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没。”

  “那妳为什么……”

  “那妳为什么要煮饭给我吃?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来,打开电视,乖乖等着。

  “好了。可以吃了。”叶梅桂将饭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厅。

  我们把客厅的茶几当作餐桌,沙发当椅子,准备吃饭。

  “今天有迟到吗?”

  “迟到两分钟。”

  “挨骂了吗?”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啊。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对。”我摇摇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夜玫瑰,并没有回答叶梅桂的话。

  虽然只是两菜一汤,却让我觉得这顿饭非常丰盛。

  “我的手艺还好吗?”

  “嗯。没想到……”

  “没想到妳是个又漂亮又聪明又会烧菜的好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这次妳就说对了。”

  我笑了起来,叶梅桂也笑了。

  我们的笑声感染了小皮,于是牠也汪汪叫了两声。

  而屋外突然响了一阵雷,下起了我到台北后的第一场雨。

  “夜玫瑰”〈5。4〉Byjht。“土风舞虽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与人的距离却最接近。”

  学姐双手微张,好像各牵住别人的手,脚下重复踏着藤步:“只要踏进圈内,就可以享受舞蹈、音乐与人结合的感觉。”

  学姐停下舞步,转身说:“这是我参加土风舞社的原因。学弟,你呢?”

  “我觉得土风舞不会拒绝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观众。”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着说:“所有的人围成一圈,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种族语言之别大家都踏着同一舞步。这会让我有一种……一种归属感。”

  “什么样的归属感?”学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我不太会形容。”我避开学姐的视线,努力思考着形容词。

  “就像在狼群里,我也许只是一只瞎眼跛脚的狼,但人们会说这群狼有56只,而不是这群狼有55只,另外还有一只瞎了眼又跛了脚的。”

  学姐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疑惑渐渐从眼神中蒸发然后她笑了笑,仰起头看着夜空。

  “学姐,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很奇怪?”

  “不是。”学姐似乎在数着天上的星星。过了许久,才接着说“学弟……”她将视线从星星转移到我身上,眼神转为温柔:“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

  那时的我,并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学姐说我寂寞时的眼神。

  广场上突然响起“Mayim……Mayim……”的音乐。

  “夜玫瑰”〈6。1〉Byjht。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总算见识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出门时多带把伞。

  但对骑机车上班的叶梅桂而言,就显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为,她会因而有些心烦,或是口中出现一些怨言,然而我从未听到或感觉到她的抱怨,她出门上班前的气氛并没变,穿雨衣的动作也很自在。

  比较起来,小皮就显得烦躁多了。

  因为原本每天晚上叶梅桂都会带牠出去散步,但现在却因雨而暂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阳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着,口中呜呜作声。

  偶尔还会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应该是觉得很无聊,我一直盯着牠,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

  于是我蹲在牠身旁,抓着牠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我写完后,小皮似乎很高兴,一直舔我的脸。

  “你在地上写什么?”叶梅桂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秋风秋雨愁煞人。”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楚。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没事学秋瑾干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写下小皮的心声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楼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还不是学郑愁予,妳怎么不说他有病?”

  “人家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那叫艺术。”

  “我写的字也不错啊。”

  “你的字?”她从鼻子哼出一声:“我看过了,不怎么样。”

  “妳有看过我的字?”

  “你不是也写在电梯门口的字条上?”

  “妳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这栋大楼里还会有谁这么无聊。”

  “不公平!为什么都没人说吴驰仁无聊。”

  “我说过了,那叫艺术。”

  “那我的字呢?”

  “我也说过了,那叫无聊。”

  叶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

  打开电视,还没来得及转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兴奋。

  我转头望向阳台的窗外,雨暂时停止了。

  “雨停了。我带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随时还会再下。”叶梅桂的语气很坚定。

  我向小皮摇了摇手,牠的眼神转为黯淡,口中又开始呜呜作声。

  我只好又抓着牠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喂,你这回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中国。”

  “这又是小皮的心声?”

  “是啊。”

  “你可以再说一遍。”

  叶梅桂站了起来,将报纸卷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着小皮的右前脚,先作势将刚刚写的涂掉,然后再重写一句。

  “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救我。”

  “你……”她举起卷成一圈的报纸,向我走近了两步。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站起身,陪了个笑脸。

  “不过说真的,牠好几天没出去了,很可怜。”

  “这没办法呀,谁叫老天下雨。”

  “我带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来,妳别担心我会淋湿。”

  “我又不是担心你。”

  “那妳担心什么?”

  “我担心路上有积水,小皮会弄脏的。”

  “啊?妳不是担心我喔。”

  “担心你干嘛?”叶梅桂又从鼻子哼出一声:“你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妳别胡说。”

  “上次载你去捷运站搭车,你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是吗?”我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还有你也没问我,我后来有没有迟到?”

  “喔?那妳有没有迟到?”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当然有。”

  “那妳有没有挨骂?”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漂亮呀。”

  “那妳意思是说,我会挨骂是因为我长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喂。”

  “还喂什么,快带小皮出去呀。”

  “妳答应了?”

  “嗯。不过要快去快回。”

  打开门的一剎那,小皮冲出去的力道,几乎可以拉动一辆车子。

  看来牠这几天真的是闷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牵着牠,避过路上的每一个水洼。

  快到捷运站时,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头不对,赶紧解开衬衫的钮扣,将小皮抱在怀里,再扣上钮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么吸气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两颗扣子。

  然后我弯身护着牠,往回冲,很像是在长阪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到了楼下时,我已全身湿透。

  当电梯门口打开的瞬间,我几乎与从电梯内冲出的叶梅桂撞个满怀。

  她手上拿把伞,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着大雨,妳急着去哪里?”

  “去找你们呀。你看你,都淋湿了。而且还衣冠不整。”

  小皮从我敞开的衬衫中探出头,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还好,妳别担心。”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服下面的两颗扣子,将小皮放下。

  然后赶紧将衣服重新穿好,再转过身面对着她。

  “妳看,牠只淋湿一点点喔。而且……”

  “先上楼再说。”她打断我的话,拉着我,走进电梯。

  在电梯内,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断滴落的声音。

  我感觉我好像是一尾刚从海里被捞起的鱼。

  出了电梯,叶梅桂急着打开七C的门,催促我:“快进来。”

  “我先在这里把水滴干,不然地板会弄湿的。”

  “你有病呀!快给我进来!”

  “喔。”我摸摸鼻子,走进屋内,站在阳台。

  “还站着做什么?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

  “妳说换衬衫好呢?还是换T恤?”

  “你说我踹你好呢?还是打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善,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时机,赶紧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叶梅桂坐在客厅,手里的报纸已换成一本书。

  我赤足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着,以她为圆心,离她最远距离为半径,走到我的沙发,准备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站起身。我吓了一跳。

  “夜玫瑰”〈6。2〉Byjht。“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难怪人家都说天有不测风云。”

  她没有反应,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到厨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门,所以带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让牠淋雨的。”

  她还是没说话,扭开瓦斯炉烧水,站在厨房候着。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保佑,所以牠并不怎么淋到雨。”

  她听到这句话,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

  “三国演义里有说喔,赵子龙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然后就这样怀抱后主,杀出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重围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但叶梅桂依旧没反应,最后我的声音愈来愈小:“我就学赵子龙啊,解开裤子皮带和衬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怀里,然后冒着大雨冲回来。妳会不会觉得我这种行为跟赵子龙很……”

  像字还没出口,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瓦斯,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袪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啰?”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牠,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妳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妳。”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下小皮,轻轻将牠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的脸一松,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湿,妳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妳说的啊,妳说妳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小气。我当然是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式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叶梅桂与学姐之间的联想,因为这种联想,很像将你油倒入咖啡里,于是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漩涡。

  但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漩涡便会无限扩张,再也回不去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启动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是大方而得体,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过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他,牠不可能会吃掉每一个包子吧。妳把我想象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妳。”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妳叫我起床并载我去捷运站,我很感激。谢谢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妳迟到,应该也要跟妳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妳担心。对不起三次。”

  “妳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妳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嘛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啰?”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因此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相关。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站起身。

  “夜玫瑰”〈6。3〉Byjht。“什么叫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您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致于不管飞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结果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并未打亮。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摆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柜,我还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青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内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捷运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捷运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机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妳平常不是十点就带牠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机车座垫,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沿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再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上一张字条:“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的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下,改口说:“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话。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牠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等我们分别在沙发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妳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妳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沉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不过话说回来,妳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走。”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我愣了一下,因此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捷运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牠的体力很好,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牠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机车上的。”

  “喔。妳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东西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妳。”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还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着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复到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着:“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牠的前脚:“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泛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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