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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0 章(2)

  平凡上人却喜道:“原来你们是要比斗的,那敢情好,快快打给我老人家看。”

  金鲁厄大喜道:“那么咱们请老前辈指正——”心中却道:“这样一来,这老鬼是不好意思动手的了,只要我胜了这一仗就是大功告成。”

  当下大声又向群豪挑战一遍,赤阳道长竟然不敢应战。

  那武林之秀却陷入深思中,低头不语。

  辛捷眼中显出凛然之色,他正要动步,吴凌风悄悄问道:“捷弟,你要上去?”

  辛捷毅然点了点头,吴凌风低声道:“捷弟,还是让我试试——”

  平凡上人的密音又传入辛捷耳中:“小娃儿你自信打得赢?那蛮夷武功强得很呢。”

  辛捷低声道:“晚辈自忖不是对手——”

  平凡上人怒道:“你再说一遍——”

  辛捷道:“晚辈自感恐非对手。”

  平凡上人问道:“我老儿是否曾教过你武艺?”

  辛捷道:“前辈成全之恩晚辈永不敢忘。”

  平凡上人道:“这就是了,你算得我老人家的半个徒儿,你想想平凡上人的徒儿能不如人家么?”

  辛捷瞪然不知如何回答。

  平凡上人忽然想起自己来此的原意,神秘地笑道:“娃儿,我看你真气直透神庭,功力似乎比在小戢岛时大有进展,你用全力打我一拳,试试你到底有多少斤两?记住,要用上全力——”

  辛捷不知他是何意,只知道他真要试试自己是否敌得过金鲁厄,当下力贯单掌,尽力打出——

  碰地一声,平凡上人双肩竟是一摇,险些立足不住,他不竟大喜道:“成了!成了!”

  辛捷以为他是说自己能和金鲁厄一抗,不禁大奇。

  而更奇的则是旁观的群豪了,他们听不见平凡上人的传音入密,只见辛捷时惊时怔,又打了平凡上人一掌,真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浑蛮子加大尔不耐已极,问道:“希里沙,加巴罗也胡亚?”他的意思是:“师弟,这老鬼在干什么啊?”

  平凡上人似乎懂得他的话,闻言大怒道:“丝巴井呼,格里摩河而星基。”

  他说的竟也是蛮人的语言,金鲁厄不由大急,因为平凡上人是说:“你敢骂我老人家,我要教训你。”

  金鲁厄忙用汉语道:“老前辈歇怒,家师曾一再叮嘱他不可开罪中原前辈高人,他是浑人,前辈不要计较。”

  他言下之意不过是提醒平凡上人乃是前辈高人,那就不能以大压小。

  平凡上人道:“他欺我中原没有人懂得梵语,啊,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大压小,好,好,你方才不是在挑战么?我马上要我徒儿应战。”

  说着对辛捷招招手道:“娃儿,来,我教你一手。”

  辛捷不禁大喜,走上前去,平凡上人又用传音之法将自己新创的一记绝招教给辛捷。

  辛捷听得心跳卜卜,因为这招真是妙绝人寰,而且与那原有十招密切配合,威力更是倍增。那知教了一半,平凡上人忽道:“有人在偷听呢,我老人家索性告诉他,看他又怎能耐何你?”

  金鲁厄果然面红耳赤,原来他正是用上乘内功摒除杂念,想收听平凡人人的话,却被平凡上人一语指破。

  接着平凡上人就当面大声将那半招传给辛捷,其他每人虽都听得一清二楚,却是一丝不懂,辛捷却是喜上眉梢,字字牢记心田。

  教招既毕,平凡上人道:“娃儿,好好打一架啊。”

  那金鲁厄虽觉平凡上人武功深不可测,但他就不信自己会打不过辛捷,是以大刺刺地道:“咱们比兵刃还是拳脚?”

  辛捷却是偏激性子的人,他见金鲁厄的狂态,索性不理他,抖手拔出长剑,呼地当胸就刺——

  金鲁厄不料中原也有这等不知礼数的人,不禁勃然大怒,呼地一声,从腰上褪下一根软索。

  众人见辛捷上去接战,不由议论纷纷,不知是谁传出此人就是新近大败勾漏一怪的“梅香神剑”辛捷时,更是全场哄然了。

  赤阳道长等人先未看见辛捷,这时却是面色大变,又怕辛捷得胜,又希望辛捷得胜——他们也知道辛捷化装七妙神君的一段事。

  金鲁危那根长索乌亮亮地,不知是什么质料制成,竟是能柔能刚,厉害之极。

  辛捷一上手就是大衍十式的绝招“月云潭影”,只见万点银光袭向金鲁厄周身要穴——

  金鲁厄一抖之间长鞭变成一根长棍,一横之间连打辛捷腕上三穴,他内外兼修,比起加大尔来更是厉害得多,长索顶端竟发出呜呜异响——

  辛捷大吃一惊,心道:“我自小城岛奇遇之后,功力大增,剑尖己能随意发出剑气,但要想如他这般用一根软索发出剑气,却是万万不能!”

  心中一凛,连忙收招换式,那金鲁厄何等狡诘,长索倒卷,乘虚而入——

  高手过招,一丝分心散意也能影响胜负,辛捷一着失机,立刻陷入苦战中。金鲁厄招式之奇,确是世上无双,只见他那长索时鞭时棍,时剑时枪,忽硬忽软,忽刚忽柔,更兼他内力深厚之极,索头不时发出呜呜怪响;辛捷完全处于被动!

  吴凌风对这捷弟爱护备至,这时见他陷于危境,不禁双拳紧捏,冷汗直冒。

  全场众豪也都紧张无比,因为这是关系武林兴亡的最后一战!

  金鲁厄怪招百出,更兼功力深厚,辛捷若不是近来功力激增,只怕早已败落!

  在这等完全下风的形势之下,辛捷硬硬到拆十五招,第十五招才过,平凡上人忽然叫道:“这蛮子到底不成材,刚才若是改变鞭法,早就胜了!”

  众人都大吃一惊,怎么这老儿又帮起蛮子来啦?内中有几个自作聪明的窃窃私语道:“必是方才辛大侠打了这老儿一掌,这老儿就帮那蛮子,希望蛮子得胜。”

  只有辛捷本人一间此语,宛如当头棒喝,心道:“平凡上人明说指点这金鲁厄,其实是指醒我不可墨守成规,早应改变战术,嘱,对了,我今日怎地如此拘泥墨守?”

  念头一闪,他手上已是变招,只见他长剑从左而右,剑尖颤抖,丝丝剑气连绵不绝,正是大衍十式中的绝妙守式“月异星邪”,辛捷待剑尖划到半途时,突然手腕一翻,剑气斗盛,磁的一声长剑偏刺而出,已变成了“虬枝剑式”的“乍惊梅面”——

  这一招正是辛捷受了平凡上人提醒后,将大衍十式和虬枝剑式融合使用的绝着,威力果然倍增,金鲁厄咦了一声,连退两步,鞭端连发三招,才把辛捷的反攻之势化掉!

  然而这一来,辛捷总算脱出危境,他也倒退一步,猛吸一口真气——

  金鲁厄一抡长索,直点辛捷门面,辛捷上身向左一晃,身体却往右闪了开去,呼的一声,金鲁厄的长索就落了空——

  “无为厅”中爆出震天价的喝彩,辛捷这招着实是妙得很,正是“暗香掠影”轻功绝技中的式子——

  然而,金鲁厄却乘着落空的势子,身子往前一冲,手中却猛然发劲,“劈拍”一声,长索被抖将回来,笔直地往后打出,却是一丝不差地袭向辛捷的咽喉要穴——

  这一招怪妙兼具,乃是金鲁厄得意之作,暗道:“这小子就算躲碍开,也必狼狈不堪了!”

  敢情此刻他对辛捷已不敢过分轻视。

  那长索端顶发出呜呜怪响,疾如闪电地点向辛捷,那知长索收到尽头,劈拍一声,仍是落了空!

  所有的人都没有看见辛捷是怎样闪躲过去的,只觉眼花缀乱,辛捷己换了位置——

  连平凡上人都不禁惊咦一声,他见辛捷方才闪躲的步法像是小戢岛主慧大师的得意绝学“诘摩神步”——他并不知辛捷已得慧大师的青睐,学得了这一套绝学。

  辛捷好不容易等到这样的机会,他腕上奋力一震,剑气声陡然盖过长索所发呜呜之声,一招“冷梅拂面”已自使出——

  普通二流以上的高手过招就很少有“招式用老”的毛病出了,因为“招式用老”之后的结果,即使不败也狼狈不堪,高手过招,六分发四分收,终不令招式用老,金鲁厄是因对自己这一招太过有信心,以致着了辛捷的道儿!

  当他拼力定住身躯之时,辛捷的剑子己疾刺而至,他不禁开声吐气,长索抡得笔直,如流星般直点辛捷腕脉,以攻为守。

  辛捷岂能放过此等大好良机,手腕一圈,一面躲过了金鲁厄的一点,同时一股柔劲缓缓透出,脆硬的长剑竟随势一弯,寻即叮然弹出,剑尖所指,正是金鲁厄肋骨下的“章门穴”!

  这一下连辛捷自己都感震惊,这股柔劲用得妙出意表,心想自己功力近来真是大进,不禁信心陡增,长啸一声!

  金鲁厄见辛捷这一圈圈得极妙,竟然不顾辛捷的长剑,手上劲道一改,原来抡得笔直的长索竟然呼地卷上辛捷手腕——辛捷作梦也料不到金鲁厄会有这一手,他只好再度施出诘摩步法,身形如一缕青烟般后退两步。

  “拍”的一声,长索顶端倒卷回来,侥是辛捷退得快,腕上衣袖竟被卷裂一大块。

  辛捷不禁暗中发怒,怒火代替了畏惧,他身子一晃,屈身直进,剑光点点,全是进手招式。

  金鲁厄怒吼一声,长索招式又变,这次竟比前两次还要古怪,鞭声索影之中隐隐透出一丝邪气。

  然而辛捷此时却是凛然不惧,他手上“大衍十式”和“虬枝剑式”互易而施,脚下配合著“洁摩神步”,这三件海内外奇人的得意绝学配合一齐施出,竟令金鲁厄空具较深的功力而无法抢得上风!

  先前五十招内,辛捷犹觉有些地方不甚顺手,五十招后,渐渐地愈来愈觉得心应手,流利无比,两种剑招一分一合之间,威力绝伦,辛捷愈打愈放,举手投足之间,莫不中肯异常。

  金鲁厄愈打愈惊,一咬牙,将长索上灌注十成功力,打算以硬取胜!

  厅中群豪不知辛捷已渐入佳境,只觉金鲁厄索上啸声愈来愈响,暗中替辛捷担心不已。

  赤阳道长,苦庵大师相对骇然,不料月余不见,辛捷功力竟增进如此,希望他得胜,又不敢想他得胜以后的后果,心中顿时矛盾起来。

  匆匆百招己过,辛技仗着剑法神妙,硬抵住金告厄汹涌的内劲,他自觉越打越称手,虽然要想取胜并不是简单之事,不过他此时根本不曾想到这些,他只暗暗喜道:“若不是这场恶斗,我那能这么快就融会贯通起来?”

  尽管金鲁厄声热汹汹,但匆匆又是百招,辛捷依然没有败落,厅中群豪这才看出一些端倪——

  渐渐辛捷发现金鲁厄手上攻势虽然猛极,但是下盘却似极少作用,想到这里,心念一动:

  “对了,这金鲁厄全身功夫之中,下盘乃是他较弱一环,而我的‘诘摩步法’神妙无比,正应以己之强对彼之弱——”

  这时他手上是一招“方生不息”,乃是大衍十式中最具威力的一式,但是辛捷足下一滑,躬身而施,直取金鲁厄下盘,这一招变形而使,威力大减,然而所攻之处乃是金鲁厄下盘,竟将他逼得倒退三步。

  辛捷手上的“方生不息”正要换式,忽然想到平凡上人方才临敌所授的一招,当下心头大喜,暗道:

  “妙啊,原来平凡上人第一眼就看出了金鲁厄的弱点,才传我这一招,这一下可要你难逃一剑——”

  心中大喜,手头因分心略为一慢,唰的一声,衣袖被长索卷去尺许一大幅,他连忙施出诘摩神步倒退数尺——

  众人见辛捷吃了亏,脸上反倒显出喜容,怪哉!只有平凡上人笑嘻嘻地背着双手,暗暗称赞辛捷孺子可教。

  辛捷左手剑诀一扬,右手长剑平挽剑花,嘶的一声直取金鲁厄的“期门穴”——

  一连三招,辛捷全是“大衍十式”的招数,金鲁厄见他突然从偏奇之式变为严正之态,不曲得一怔。

  辛捷一连十招全是大衍十式的招式,他将被关中九轰围攻后悟出的心法渗入使用,果然威力大增,金齿厄急道:“他这套剑法虽然高明,本来我尽拦得住,怎么一下子又多出许多变化来?”

  刷刷一连三招,辛捷全向他下盘攻去。金鲁厄道:“完了,又给这厮看出我的弱点了——”连忙倒退两步。

  辛捷长剑一横,突然化做一片光幕罩向金鲁厄的下盘,正是平凡上人方才所授的一招!

  金鲁厄长索下扫,真力灌注,忽听辛捷大喝一声:“着!”剑光才收,他肩头已中了一剑——

  众人只见剑光连闪,身形乱晃,然后听见辛捷舌绽春雷地一声:“着!”。接着人影陡分,辛捷单剑横胸,金鲁厄肩上衣衫破碎,鲜血长流。

  过了半晌,厅中暴出震天雷鸣,众人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金鲁厄脸色铁青,一把抓住加大尔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去了,“无为厅”中又爆出轰天彩声!

  辛捷打败了金鲁厄,反而心中一阵迷糊,他下意识地插上长剑,茫茫看着狂欢的众人……

  平凡上人笑眯眯地道:“娃儿,这下可真扬名立万啦——啊,险些把正事忘啦,快走——”

  也不待辛捷同意,扯住辛捷手臂,如一只大鸟般从众人头上飞过,穿出大厅——吴凌风急叫道:“捷弟——老前辈请等一下——”

  急忙跑出厅门,平凡上人和辛捷只剩下一个极小的背影了。

  吴凌风对捷弟爱若同胞,虽知那老者多半就是对辛捷极有青睬的平凡上人,但仍是十分焦急地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轻功怎能和平凡上人相比,也忘了厅中的杀父仇人——苦庵及赤阳,心中此时只有一个意念,就是追上他的捷弟,至于追上之后是为了什么,他也拿不定主意——

  凌风见那老僧拖着辛捷,身形微微数纵,便在几十丈外,他竭力赶了几步,自知赶不上,心下正自无奈,忽闻背后风声呼呼,一条人影和他擦身而过,身形疾如流星,正是刚才在大厅上硬接那番邦汉子一掌的少年——武林之秀,凌风内心暗惊:“我吃了血果,轻身功夫才突飞猛进,我知道除了捷弟外,很难再有人能与我并驾齐驱,想不到这少年,年龄也不过大我几岁,不但内功深湛,轻功竟也如此了得。”

  他内心不服,当时也提气飞奔,追了一会,只见那少年颓然而回。

  那少年见了凌风突然又追来,他没追上平凡上人,正生一肚子闷气,沉脸喝道:“你跑来干么?”

  凌风见他长得嫩皮细肉,甚是滑稽可亲,拉面皱眉,但脸上仍然笑意,毫无威严,不由对他颇有好感。

  凌风是少年心性,他对那少年虽有结纳之心,但口头上却毫不示弱,当下轻松道:“我原以为你追上了那老和尚和我捷弟哩!”

  那少年听他出言讥讽,怒道:“怎样,你想怎样?”

  凌风恼他出言无状,故作悠闲道:“也没怎样。”

  那少年大怒道:“好狂的小子,在下倒要领教。”

  凌风笑道:“领教!”

  那少年双手一握拳,从胸前平推出来,凌风识得这是少林绝手百步神拳,当时不敢怠慢,施展开山三式中“六丁开山”一式迎击上去,二人原本无意伤害对方,所以均未施出全力,拳掌相碰,各扫退后两步。

  凌风赞道:“好功夫。”

  那少年心里也自暗佩凌风功力深厚,他见凌风赞他,敌意不由大减,当下便道:“在下身有急事,无暇逗留,他日有缘,再领教阁下高招。”

  他说完话,也不等凌风回答,径向原路疾奔而去。

  凌风对他原无恶意,当下也不拦阻,忽然想到杀父仇人还在厅上,立刻飞奔而回。

  他窜进大厅,只见空空的只有几个无名之辈,原来他刚才这一逗留,中原诸好汉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扫了两眼,不见仇人踪迹,心想:“我的仇人都是赫赫有名之辈,他日我登门问罪,他们必然不致躲匿,还怕找不着吗?”转念又想道:“刚才那老僧武功深不可测,与捷弟又似相识,只怕多半是捷弟常讲的海外三仙之一平凡上人,看他对捷弟甚是欣赏,这一去不知又要传授捷弟多少绝学哩!”

  “我答应过苏姑娘要去看她,倒也不能失信于她。”

  他盘算已定,便启程赴约。

  当他走到山东境内,只见沿路都是扶老携幼,背负重物的人,一脸疲乏神色,像是逃难避兵的模样,内心很奇怪,心想当今天下清平,怎会有兵燹之灾,终究找到一个长者询间原因。

  那老者听凌风也是本地口声,知他才从他乡返乡,叹息道:“月前几场急雨,黄河水量大是增涨,终在方家村冲破河堤,淹没了全村,俺家乡离方家村不过百十里,这才带着家小……”

  凌风不待他说完,焦急问道:“老伯,那林村怎样了?”

  老者道:“客官是问高家村西五十里的林村么?如今只怕已是汪洋一片了。”

  凌风向老者道了谢,足不稍停向东赶去。

  他想到大娘母女的娇弱,遇到这凶猛天灾,只怕凶多吉少,内心有如火焚,也顾不得白日之下引人注目,施展轻功,发足飞奔。

  他从早跑到傍晚,中午也不及吃饭,只见路上难民愈来愈多,心内愈觉懊热,待他赶到距林村仅有百余里,一问难民,才知林村周围十里于昨夜淹没。

  凌风一听,有如焦雷轰顶,他呆呆的什么也不能想,他强制自己的伤痛,想着援救阿兰母女的法子。

  他寻思道:“那个茅房本是依着山坡连筑的,地势甚是高亢,如果爬在屋顶上,大半日之间,水怕也淹不到。林村既已淹水,陆路是走不通了,不如就在此雇船。”

  他出高价雇了一个梢公,划了一只小船,溯水而上。

  此时水势甚是湍急,那梢公费尽力气划去,船行仍然甚慢,凌风内心大急,当时向梢公讨了一只桨,运起内力,划了起来,那小船吃他这只桨不停地拨水,果然前进神速。

  行了三个时辰,已是午夜时分,那梢公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坚持靠岸休息,凌风也不理会他,一个人操桨催舟续进。

  又行了一会,水面突然大宽,原来水道也分不出来,只是茫茫的一片汪洋,凌风心知到了洪水为患的区域,距离林村已是不远,奋起神力,运桨如飞。

  他见沿途村落,都已淹没,很多村民都爬到树梢或屋顶上,手中点着火把。众人见凌风小船经过,纷纷摇动火把,嘶声求救。

  凌风想到阿兰母女身处危境,当时硬起心肠,只作没有听见。

  愈来愈近林村了,他心中也越来越是紧张,手心上出了一阵冷汗,他想:“只要……只要爬上屋顶,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小船驶进林村了!

  凌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他举目四望,那是一片无际的水面,整个林村的建筑物,都被淹在水下,只有小溪旁几株梧桐树,还在水面露出了树尖。

  他内心深处感到冰凉,他狂奔操舟一日一夜,内力消耗已尽,此时支持他身体的“希望”,又告幻灭,只觉全身软弱,再也提不动大木桨,“砰!”的一声,木桨落到木板上,人也委顿倒地。

  凌风自幼失怙,一直视大娘如慈母。那阿兰,更是他心目中最完整,最美丽的女孩,他们俩,虽然并没有说过一句爱慕对方的话,可是,彼此间亲切的体贴,深情的微笑,那不胜过千盟万誓吗?

  他天性甚是淡泊,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手刃父仇,寻求血果,使阿兰重见光明,然后……然后带着阿兰母女,住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可是,如今呢?一生的美梦,算是完全破裂粉碎了……

  凌风只觉胸中一阵火热,接着一阵冰凉,他仿佛听到了流血声,那是心房在流血吧,他仿佛听到了破裂声,那是心房在碎裂吧!

  他深深吸了口气,反复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是的,在这个世上真是苦多乐少,除了生离、死别、绝望、痛苦,哪还有什么?

  他只觉得在这一瞬间,世上一切都与他不再有关联了,他的思想进到另外一个世界……

  “那儿没有愁苦,没有离别,只有欢乐——永恒的欢乐,遍地都是鲜花。那白栏杆上靠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托着头,正在想念我,相思的眼泪,一颗颗像珍珠,滴在鲜艳的花朵上,那花开得更娇艳了。”

  凌风口中喃喃道:“阿兰,阿兰,你别哭,大哥就来陪你啦!”

  他正在如痴如醉,突然,背后有人推他一把,才惊破他的幻境,回头一看,正是那梢公。

  原来适才他木桨落地,梢公已被惊醒,点了一个火把,爬倒甲板上,只见凌风神色大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痴痴呆呆地坐在船头,正想上前招呼,忽又见他脸露惨笑,神色怪异之极,口中又是自言自语,再也按纳不住,是以推了凌风一把。

  凌风-惊之下,思潮顿去,回到现实,他苦思今后的行止,但是心痛如绞,再也想不出什么。

  天色日明,他吩咐梢公顺水划回。

  这顺水行舟,确实快捷无比,不消两个时辰,便到达岸边。凌风茫然下了船,在人民群中,看过每张面孔,也不见大娘母女,当时更肯定他们已遭大水冲走。

  他万念俱灰,不愿混在乱糟糟的难民中,他只想一个人清静、孤独的回忆。咀嚼昔日每一个小动作、每一句话。

  凌风避开大道,专拣荒凉的山路,翻山越岭漫无目地的走着,饿了便采几根野菜充饥,渴了就捧一棒泉水解渴。那山路连延不绝,似乎没有一个尽头,凌风心想:“让这山路的尽头也就作我生命的尽头吧!”

  他自暴自弃,行了几日,形容是大枯槁,这天翻过山头,只见前面就是一条官道,通到济宁,心中一惊道:“苏姑娘就住在济宁,我去看她一趟,再去找那几个老贼报仇,然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后的归依。

  凌风进了城。

  他走过两条街,见到一家黑漆镶金的大门,门口站在两个兵丁,知是知府公馆。趋前问道:“这可是知府公馆么?在下吴凌风请问苏惠芷姑娘可在?”

  那兵丁见他形容虽是憔悴,衣着甚是褴褛,但挺鼻俊目,仍是一表人才,又听他问知府义女,知是大有来历之人,当下不敢怠慢,跑进去通报了。

  过了半晌,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向凌风恭恭敬敬一揖道:

  “吴公子请迸,小姐在厅上相待。”

  凌风还了一揖,跟着那管家,走了进去,只见那知府府甚是气派,一条大路直通客厅,两旁植满了牡丹,红花绿叶,开得非常娇艳。

  他才走了一半,苏惠芷已推开门迎了上来,凌风见她笑靥如花,神色高兴已极,数月不见,虽然略见清瘦,但脸上稚气大消,出落得更为明丽。

  凌风一揖道:“苏姑娘近来可好?我那捷弟本和我一起来看你,但在路上被一位老前辈叫去,他叫我代向你致意。

  苏惠芷忙一裣衽,柔声道:“吴公子快请进屋,那日一别,我时心牵挂,日日盼您早来看我……”她说到这儿发觉语病,脸一红,住口不说了。

  凌风瞧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不甘又想起阿兰,心中叹道:“唉!多么像啊!可是一个这么幸运,另一个却是那么悲惨,老天!老天!你太不公平了。”

  蕙芷见他忽然呆痴,觉得很奇怪,又见他脸色憔悴,不觉又爱又伶。

  她柔声道:“吴相公,您是从淹水地方来的吗?”

  凌风点点头。蕙芷接着道:“那黄河确是年年泛滥,治河的官儿,平日只知搜括民脂民膏,一旦大水临头,跑得比谁都快。这次大水,如果事先防范周详,总不至于如此。我义父为此事大为震怒,已上省城去请示了。

  凌风心念一动,正欲开口相间,但苏惠芷却是欢愉已极,口中不断地说别后之事。

  原来那天苏惠芷投奔她父亲旧部永济知府,那知府姓金,原是苏惠芷父亲一手提拔,见了苏姑娘,自是爱护尊敬,他知苏侍郎一生正直,赤胆忠心为国事忧,竟然命丧贼子之手,不禁喟然。

  这金知府,虽已年过五旬,膝下仍是虚虚,苏惠芷见她待自己亲切慈祥,又听他时时叹息自己命中无子,便拜他为义父,金知府只乐得如得瑰宝。

  凌风原意逗留一刻,便要告辞,但见苏惠芷情意殷殷,竟不忍开口。

  苏惠花说了一阵,看到凌风听得很专心,心中暗喜。她忽察觉道:“吴相公,你瞧我高兴得糊涂啦!您一路上赶来,定是疲倦了,我还唠唠叨叨的啰嗦。您先换换衣,休息一会吧!”

  她立刻吩咐婢子备水,凌风只得依她。

  凌风沐浴一番,换了一身衣襟,觉得身心轻快多了,但那只是转瞬间的轻松,在他心灵的深处,负担是多么沉重啊!

  蕙芷待他沐浴出来,引他到了卧室道:“您先睡一会休息休息,等吃晚饭,我再来喊您。”

  到了掌灯时分,凌风跟着婢女,穿过两道,只见前面是一圆门,那婢女道:“这是我们小姐住的地方。”

  凌风走进圆门,阵阵清香扑鼻,原来遍地都是茉莉,假山后是喷水泉,月光照在水珠上,闪闪发光,景色甚是宜人。

  凌风见蕙芷坐在桌边相侍,桌上放了几样菜看,急忙坐了下来。

  他歉然道:“让你久等了。”

  蕙芷笑道:“吴相公,您礼节真重,来,咱们先喝酒。”他说到“咱们”不觉有些羞涩。

  凌风也没有注意,举起酒来,一饮而尽,那酒甚是清冽。蕙芷却只略一沾唇。

  她殷殷相劝,凌风心内愁絮重重,正想借酒浇愁,一杯杯只管往下倒。

  她自己也喝下一杯,脸上微晕,灯光下,只见她雪白嫩得出水的双颊,透出浅浅的红色,直如奇花初放,晨露初凝。

  她突然道:“那日我见辛——辛相公喊您大哥,真是羡慕得很,我……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喊你大哥,那才好哩!”

  凌风见他喝了一些酒,神态大是活泼,实是娇憨可爱,只恐拂她之意,便道:“我也很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子。”

  蕙芷喜道:“大哥,真的么?你也别再叫我苏姑娘长,苏姑娘短的了,我妈叫我小惠,你就这样叫我吧!”

  她又接着说道:“大哥,你走了后,我真想念你,我天天算着日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的,今早儿,我听喜鹊在枝上呱呱的叫,我便知大哥会来了。”

  凌风道:“小蕙妹子,我……我。”

  蕙芷接口道:“大哥你不用讲,我知道你也在想念我。”

  “我义父,他见我整天不乐,以为我生病了,大哥,我心里担忧,饭也吃不下,大哥,你不再离开我吧!”

  “大哥,我知道你不愿住在这儿,你要行侠江湖,难道我还会不愿跟着你吗?”

  凌风听他说得一往情深,心中很是感动。那蕙芷坐得离他很近,只觉她吐气如兰,美秀绝伦。

  他本不善于喝酒,此时借酒消愁,醉意已是甚深,他抬头一见蕙芷正望着他,眼光中包含着千怜万爱。

  凌风觉得那眼光非常熟悉,他酒醉之下,定力大为减低,凝目看了一阵,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捉住惠止小手,颤声道:“妹子,你真好看。”

  蕙芷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任他握着,一股热流从凌风手掌,传到她全身,她心中甜蜜无比。

  她自幼丧母,父亲对她虽然无微不至,可是近一年来,每当一个人,对着春花秋月时,在心灵深处,会感到莫名的空虚。此时,那空虚被充实了,世界突然变得美丽了,一切都是那么可爱呀!

  凌风喃喃道:“妹子!”

  蕙芷柔声道:“大哥,什么事?”

  凌风断断续续说道:“我……我……想……亲亲你的眼睛……”

  蕙芷大为羞急,但她天性极是温柔,眼见凌风满面期待之色,她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她闭上了眼,领受这初吻的滋味,在这一瞬间,她不再要世上任何东西——一切都像白云那样飘渺,那样不重要了。

  她觉得凌风只是一次一次亲她的眼睛,心中想道:“他确是至诚君子,但未免太古板了些。”

  她睁开了眼,只见凌风如醉如痴,心想:“大哥只怕乐昏了。”

  突然,窗外一声凄凉的叹息。

  凌风沉思在昔日的情景中,是以以他这么高功力,竟会没有听见。蕙芷沉醉在温薯中,只愿宇宙永远停留在此刻,世世不变,哪还会留意窗外的叹息呢?

  世上的事,在某某中似早有安排,如果凌风刚才听到叹息,赶快出去,他这一生便完全改变了。

  假石山后,坐着一个纤弱的姑娘,在不停地抽泣着,无情的风吹过她挂着泪珠的脸,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她抽泣了一阵,心中愤恨渐消,一种从未有的自卑感袭上了心头。

  “人家是知府千金,我只是一个……一个瞎了眼的乡村姑娘,怎能和人家比啊!”她心想:“大哥,我不恨你,我也不怪你了,我原是配不上你呀!大哥,你不要再记着我这个傻姑娘了,你和苏姑娘好吧!”她是多么纤弱呀!一生生长在诚朴的乡下,从未受到欺骗险恶的滋味,此时陡然之间,发觉自己一心相爱,认为量完美的人,竟然骗了她,移情别恋,心下悲苦,真如毒蛇在一点点啃吃她的心房。

  爱情,终于战胜了一切妒恨,她心想道:“我还是爱着大哥的,只要大哥好,我还要求什么呢?大哥与那苏姑娘,原是一对佳偶,我又何必参夹其中,使大哥为难呢?走吧!走吧!把这身子就葬送在那茫茫的世上算了吧!”

  她站起来,缓步走了,月光照着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但她心想:“从今以后,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了,影子,影子,只有你来陪我了。”

  她渐渐走远了,一个高贵的灵魂,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次晨,吴凌风向苏蕙芷告辞。

  蕙芷知他要去报父仇,也不敢拦阻,凌风正要动身,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苏姑娘干爹是这鲁西八县知府,我何不托他打听打听阿兰母女的下落?”

  当下,他向惠蓝说了,惠蓝听他说到阿兰,满脸深情,爱怜,心中很不好受。

  她沉吟了一会,一个念头闪过,她几次想开口说,但是自私的心理,却阻止了她。

  世界上只有嫉妒自私,才能使一个温柔仁慈的姑娘,突然之间变作一个残忍的女孩。

  蕙芷心内交战,她到底出身名门,自幼受父亲薰淘,正义感极强,她聪明绝顶,昨夜见凌风后来神色突变漠然,似有无限心事,心下已猜到一两分,此刻听他如此一说,更是恍然大悟,她明知这一说出,自己一生的幸福便溜走了,可是父亲谆谆的教诲,又飞到耳边,这一刻,使她真比十年还要难度,心中也不知转了几百次念头。

  最后,她决定了,高贵的情操战胜了。

  她颤声问道:“那阿兰姑娘,可是长得非常小巧标致吗?”

  凌风见她久久不言,似乎在沉思一难解的问题,此时突听出语相问,只道她是问明阿兰特征,好替自己寻我,不由好生感激道:“小惠妹子,阿兰正是像你讲的那模样,请你特别留心一点她双目是瞎的。”

  蕙芷转身对婢女道:“你去叫阿兰姑娘来见吴相公吧?”

  她此言一出,大出凌风意料之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道:“妹子,你……你说什么?”

  那婢女似也不懂蕙芷的话,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蕙芷。

  蕙芷道:“我是叫你去把小兰请来。”

  那婢女恍然大悟,啊了一声,飞步赶出,凌风再也忍耐不住,跟了出去。

  蕙芷见凌风神色欢愉,关注之情溢于言表,心中觉得一阵绝望,掩脸奔回卧房。

  “她是……什么……时候……时候走的?”

  小芙道:“昨天晚上。”

  凌风问道:“她为什么突然要走?”

  小芙道:“我也不知道,她临走时央我递给吴相公一封信,那管家因她并非丫环使女,只是老大爷出巡时救回的孤女,所以也不能阻止,就让她走了。”

  凌风急道:“你快把那封信拿来。”

  他得知阿兰还在人间,心中惊喜欲狂,也不暇细想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他完全忘了昨日酒醉之事哩!他接过信,正想拆开来看,忽然背后一声温柔声音道:“大哥,你可要好好保重。”

  凌风轻身一看,只见蕙芷泪痕满面,不觉甚感歉意,但他急于追赶阿兰,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安慰她。

  他道:“妹子,你待我好,我心里知道,待我追到阿兰,再来找你。”

  苏蕙芷凄然点点头。

  凌风向她一招手,头也不回,径自飞步离去。

  她站在门口,看见凌风的影子渐渐模糊了,内心一片空虚。“我已满足了,那深情的一吻——虽然他心中在想另外一个人,可是,我却完全满足了。”

  “在日后悠长的日子里,我也不再孤苦了,那真值得我回忆一生哩!我,我……要继续活下去,生命的路途,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两行清泪,慢慢流到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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