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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洛阳风云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是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上,近日在悄悄的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做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的,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

  李洛阳世代经营珠主,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倘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

  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

  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

  每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着价值巨万的珠宝。

  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的做着生意,绝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传统的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的格言是:“一入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

  但是你只要有丝毫不轨的行为,小则立刻会受到被逐出的羞辱,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

  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上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己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

  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

  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了手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蹒跚的走上了石阶。

  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的含笑问好。

  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做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xdx潮。

  响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忽然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

  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亦毫无逊色。

  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

  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的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个个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若非世家巨富,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一个就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是哪位高官巨贾,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

  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的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这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车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搭在那锦衣少女的削肩上。

  接着,车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双纤秀泽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自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

  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只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

  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樱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

  车门外己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来。

  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

  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

  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

  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睑,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香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在了牛粪上。

  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入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老人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忽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竞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

  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己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耀人眼目。

  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李洛阳自然识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住的地方在哪里?”

  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

  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知道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

  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骂:“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也沉下:“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

  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意在院中搭起了三座篷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

  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挽出来的。

  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

  人人都在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见多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

  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

  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采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

  因为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

  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的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耀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可是第二天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翡翠马,一串珍珠顶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

  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

  有些气盛的少年忍不住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然弯下腰娇笑了起来:“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站直了佝偻的身子,霎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及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

  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

  水灵光笑了一阵,却又皱起了眉头:“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怕他会猜到?”

  “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被他们寻找的危险,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却反而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个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然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面颊变得苍白,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他只是深沉的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

  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玫黑星天,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与人们的清晨新鲜空气。

  三人匆匆寒暄中——

  黑星天已经在问:“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李大哥打听一事。”

  “但请明告。”

  “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都是人世间罕睹之物。”

  “黑总镖头的消息当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来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面色一沉:“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白星武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些留些日子,自然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

  他面上又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一番,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金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忽然沉声说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

  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己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大旗弟子的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门下的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不错!”

  “两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踪还唯恐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兄弟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

  李洛阳沉吟半晌:“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

  两人此刻虽是心怀诡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所陶醉。

  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春生。

  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在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卷曲着身子。

  这时,锦衣艳婢突然五指一划,琴声顿绝。

  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茜儿,你……你奏得真好!”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忽然自榻上一掠而起:“弹下去!”

  他的人已闪身掠到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已变:“来……来了么?”

  “果然来了!”

  “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茜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追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两人对望一眼,黑星天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了过去。

  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说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倒是主人专门派来伺候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对望了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入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妹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倒在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

  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帐上。”

  黑星天垂首道:“小的刚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拍”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妹,接道:“她是我化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化,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全都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我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们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在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立刻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默默弯腰退了出去。

  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鄙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大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但是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是这其中又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大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并非如此,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一些真相也未可知。”

  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忽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

  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

  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

  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刷的打了开来。

  一个满脸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插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此时看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在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在暗暗的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

  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大喜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已,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如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连忙点头,黑星天却己去得远了。

  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

  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忽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的声音,突然,一个女子轻声笑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丝毫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的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大爷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

  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大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

  声落人倒,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愕,轻声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声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么会认错人,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分明就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论,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畔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看错不曾?”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来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好了。”

  黑星天面色立刻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万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

  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刚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绝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可是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么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就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畔耳语了一阵;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忽然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

  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

  除此以外,每张桌子,都燃着两只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熏痕迹。

  因为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火,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

  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

  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着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那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在第十号桌上。

  因为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

  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

  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名姓。

  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位上。

  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的了。”

  说话之间,厅中又走入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驾声,嬉笑而入。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

  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

  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可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大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的的的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进来。

  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着:“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来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可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着:“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

  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都要提起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

  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

  灯光辉映中,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薄之物。

  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经不住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

  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捐客,一涌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起顿住了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留给谁去,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什么,就是什么!”

  语声微顿,突又“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追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帐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暇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元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翠佩。

  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灌、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著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绝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

  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他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忽然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的走了。

  白星武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冯百万忽然长身而起:“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起买下来了!”

  海大少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

  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因为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的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掐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帐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

  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其实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项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一怔,道:“什么碧绿帽子?”忽然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涨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五湖四海任邀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

  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

  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的。

  黑星天、白星武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步骤还记得么?”

  “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是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

  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衣衫虽是破旧,但精神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

  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忽然漏出了许多珠子。

  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

  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真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自己窜了过来,高举双手:“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

  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面边门中走了出来,两人一起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

  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一起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

  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落中,灯火朦朦。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

  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男子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

  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

  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和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

  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光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畔。

  “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

  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阖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去,……”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着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然轻轻鸣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位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

  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的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

  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因为此刻房中正是间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

  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阶,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

  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要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

  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着云铮一起“逃出”。

  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出现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

  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

  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

  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起响起。

  白星武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是这里么?”

  “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可有什么动静?”

  “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子,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突然诧声问:“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

  “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

  两人一起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己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

  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

  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察觉,白星武突然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

  急忙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脚,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畔擦过。

  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家”,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

  黑星大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去,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

  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身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人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子弟?难道我们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大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了我两人的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

  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部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想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

  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自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活,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一起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一起凝目望去。

  目光之下,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悠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

  “司徒笑怎么也到了这里?”

  “小弟知道两位己到,自然追随在后。”

  “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他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巧玲拢”,若论心智之好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极为清楚。

  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两人心中鬼胎更盛,相互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然面色一沉:“我弟兄确是知道得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怎料司徒兄突然伸手阻拦,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他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愕。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能解释一下么?”

  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

  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了一些笑容。

  “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将详情奉告!”

  “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走!”

  直到他三人身影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突然又有人影一动,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这人影满身黑衣,黑中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的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

  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必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身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

  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未,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

  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

  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

  他知道若想要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来历身份。

  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

  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

  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了,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

  江南大富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

  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

  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的站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的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

  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入,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的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

  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起都买下了。”

  海大少眨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冯百万急急的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

  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忽然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手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跟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叫道:“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要买下的,你再说个‘骗’字,便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扑”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

  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采。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乾指骂道:“老夫化了大把银干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一起大变,竟一起惊呼追了出去,道:“小潘,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

  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退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只听这老人也早已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刮子。

  冯百万道:“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老夫的钱多,势没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先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

  厅中又是一阵哄笑,这奇怪老人们着背,昂着头,走入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

  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被拿出来。

  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睑,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

  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的打开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

  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浑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中人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张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拿到手。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

  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然干咳一声“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

  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

  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

  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

  她常会不择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

  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要的东西,不知有多难受。”

  云铮呆了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入,个个手腕一震,齐都抖出了一面锦旗。

  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

  大厅中又惊动起来。

  “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微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他是作了什么亏心事?”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极为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入。

  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为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革生辉……”

  霹雳火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夫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更是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以后,小弟也未见着他。”

  “真的没有看到?”

  “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的站了起来,缓缓踱了出去,随侍左右的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追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

  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回转,突然悄悄问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借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您老人家守密的。”

  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藏中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

  他看中了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毅。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然传出一声冷笑:“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作得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拔开花丛一看。

  月光之下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的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沾演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了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人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会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竞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去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这个自然。”

  “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放开!”

  “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然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

  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经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好狠毒的心肠!”

  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唯恐这女了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未说出来了。”他知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么……”

  忽然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惜,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他们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好极好极!黑星天那厮,的确讨厌得很!”

  他抱起尸身,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

  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这两条人影一个自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

  他自从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

  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条路走了。

  他们本就受过严格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秘事,绝不泄漏主人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

  又过了半晌,跛足少年轻轻道:“师父,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舍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是他,他还逃得了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装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他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说道:“待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怪,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

  那楼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

  他师徒寻仇的对象一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第二重院落铮,是一片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

  黑黝黝的草坪上,又传来一阵笑声。

  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她们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四下无人迹,她们不再装作。

  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在叹气:“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却在笑:“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爱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那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然一阵大笑:“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大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倒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一窝女蜂王,有的惊呼,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了腰。

  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道:“你就,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呵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红着脸:“你逃,逃到哪里去?”突然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抖,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就是你这小丫头么,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用他那个钢针般的虬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开怀大笑:“你怕不怕?”

  圆脸少女半仰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一只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忽然一手推开她。

  “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圆脸少女被他推得跌倒地上,又是惊诧,又是羞怒,在地上狠狠呻了一口:“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说:“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

  “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

  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窝蜂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一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

  海大少笑笑,忽然轻叱:“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吓了一跳,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

  就在这时,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

  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

  “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你疯了么!”

  轻轻一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微清醒了些,木然呆了半晌:“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你杀了谁?”

  “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大怒:“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居然痛哭了起来。

  此刻李府的少主人李剑白:已领着四个家丁急赶了过来,远远处也已响起了骚乱的脚步声。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看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

  于是他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落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

  她显见是因为恋好情热,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命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就是那艳婢茜人的声音:“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大步走了进去,看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茜人挡在她身前,惊喜出声:“好了,我家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沉重:“事办完了么?”

  “办得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经为你杀了人了,这笔帐少不得要找到你头上,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得能将我怎样。”

  “可惜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什么人?”

  “就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冷冷道:“你已经想出她的来历?”

  潘乘风踉跄的倒退了好几步,虚弱的倒坐在椅上:“她……她怎么说的?”

  “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脸,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不错,我确是怕她。”

  他“拍”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

  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你不敢说?”

  “就算我不敢说,你又怎样?”

  “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是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是不是怕我连累你、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起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她的厉害、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媚,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

  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这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己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

  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摇头。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什么妙计?”

  “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显赫的人物?”

  “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替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力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话就行了!”

  “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你先要设法与霹坜火单独谈话,将这一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定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去,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

  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的望着他,只觉这老叟越来越是神秘,然后才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的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轻轻叹息:“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铁中棠看着她,眼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里。”

  “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个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们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着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劲装,又取出一方黑中蒙在面上。

  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速己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

  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了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涨秋水。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条缚在他背上。

  铁中棠将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的说:“我要走了。”

  水义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我上去就来。”

  “我……个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比你冒险去做任何个的。”一拭珠帘,飞身而出。

  忽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然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还是感激,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

  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间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身边女子的秘密。

  他掠到门外,远远似乎有条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大喜:“她果然来了!”

  思忖一转间,他便己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手:“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中,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在枕下,将锦褥盖在身上。

  水灵光顺从的带着茜人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他便会毫无条件的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现出了一条朦胧的人影。

  这人影在帘外巡了半晌,轻轻的问:“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者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这里面又不是坟墓,怎么会没有人?”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体贴温柔。”

  语声未了,温黛黛已掀起珠帘。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对着水灵光双手插着腰:“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语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掌。

  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红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却说:“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睑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

  钟声余韵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

  他惊疑的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茜人,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她到铮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心乱如麻:“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时温黛黛红痕未退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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