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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这一天,思潜别墅乱得鸡飞狗跳,谁也谈不到安心休息,天也还没黑,繁青强起整顿舟船,下令会师查湖,负气而出大张旗鼓。

  海悦海怡先后奉檄,悉率楼船揭橥来会。

  马松负咎从军,邓鳅余怒未息,各领三十只八桨快艇左右张翼溯流穷搜沼泽。

  小翠仍然作起幻术隐蔽思潜别墅。

  小绿和纪宝、阿喜更番驾舟巡逻翡翠港,火炬相望,星斗无光,闹得人仰马翻,到底大家还不是白忙一夜。

  一夜不肯罢休,再来一夜。

  还好,第三日一清早,马念碧跟邓家三兄弟化龙、化虬、化鹏结伴赶到。傍晚,山东方面又来了邓蛟和陈家父子阿强、阿壮、怀明、戴明。

  当夜三更天,山西方面来了李巡抚李志烈二夫人燕黛,公子李燕月。

  天一亮,京都镇远老镖行名镖头赵振纲,夫人楚云,女公子楚莲、楚梅、楚樱阖第光临翡翠港思潜别墅。

  火杂杂客至如潮,思潜别墅顿时热闹十分。

  听说了小红被掳,畹君失踪,大家悲愤填膺,年轻的更是按捺不住。

  赵振纲虽然无意功名,但确是四阿哥忠实心腹,眼看群情激烈,于是极口攻诋大阿哥,诋大阿哥当然要兼说四阿哥好话。

  大家正在气头上,不知不觉中对四阿哥都有了几分好感。

  振纲游说成功,当日邀约邓蛟、阿强、阿壮视察湖上繁青水师阵垒,看了郭婆带赠送的八尊大炮,不禁捋髯大笑,许作万夫莫挡。

  视察归来集众紫薇轩决策,他认为最着急的还是小红畹君被掳下落,顶好请两位夫人负责营救。

  小红失风和尚手中,和尚来自大阿哥府邸,必然北返交差,拟请李夫人燕黛带化虬、化鹏星夜兼程入京相机行事。

  畹君遭擒海盗,海盗临时纠集助恶帮凶,并非大阿哥故旧党羽,此辈生长南方吃海靠海,绝不致舍海游陆,可由楚云领戴明、怀明疾驶潮州会商郭婆带,穷搜闽浙沿海一带可能藏匿之所。

  最后他要求邓蛟接替繁青担任统帅,派李燕月随从参赞戎机。

  请阿强、阿壮瓜代海悦海怡;着化龙协助邓鳅湖面总巡;马松、念碧父子后卫,他自愿必要时出任前部先锋。

  弛禁瓮子口诱敌入瓮,新建、余干、鄱阳、都昌、星子各县随地散遣密探。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没有异议。

  燕黛、楚云、怀明、戴明、化虹、化鹏立刻分头出发,邓蛟、阿强、阿壮各去接防。

  赵振纲他是这一个混杂大家庭女主人胡吹花的结义长兄,同时又是小一辈爷们游学京都的东道主。

  而且邓家三兄弟和马念碧还是他镇远镖行的镖头,他讲一句话大家那能不接受?

  虽则他今年快五十的人了,但豪气未除仍然飞扬跋扈,所以他主张的亡羊补牢计划还是不免夸大且嚣张,究竟呢?

  准备尽管准备,敌人终未重来。

  三五天以后,大家就都有些厌倦的情形了。

  □□□□□□这天一清早,马念碧由瓮子口巡夜回来,路过梧桐馆,恰好小翠姑娘在院子里插杆子拗扶花枝。

  念碧走近前叫:“姐姐,早。”

  姑娘没站起来,含笑回头:“您早。”

  念碧笑道:“种了这么多,可真是不容易!”

  姑娘手中仍在工作,不经意的说:“奶奶种的也不少……”

  说了“奶奶”两个字,她脸上泛起一片红霞,改口道:“老太太起来了?”

  念碧道:“我还没回去,刚到家。昨儿又是白忙了一日夜……”

  说着他微微的叹口气,撩起下襟蹲下去,拿竹杆子往花盆里栽,他身上穿的是白绸子大褂。

  姑娘说:“别动,弄脏了衣服。”

  念碧笑道:“姐姐这一身打扮是专为栽花预备的?”

  姑娘穿的是一套大蓝布裤褂。

  姑娘道:“家常布衣我总觉得好像方便点。”

  念碧道:“这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德性,有的姑娘就是不肯穿布衣服。”

  姑娘瞟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能认识几位姑娘?”

  念碧懂得她的意思,赶紧扭转话题问:“怎么没看见纪宝?”

  “他瞎练了一晚上剑,早上就是起不来。”

  “小绿呢?”

  “刚刚还在这儿淘气……”

  “他们俩跟你练大罗剑,我也真想学。”

  姑娘摇摇头说:“别相信人家胡说,根本我就没练过,那里还会教人?”

  念碧含笑道:“你客气,人家还说你会飞剑呢!”

  “飞剑?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

  “那天晚上怎么除赫达的呢?”

  姑娘蓦地仰起头睁大眼问:“赫达?你是说那个带发头陀?”

  念碧点点头道:“是的,你用什么东西取下他的首级?”

  姑娘缓缓的低下了头,拿竹杆子拍一下泥块说:“那是法明大和尚的一件看山宝贝,我那年九岁,交给我代为保管,我就一直没动过它,那天晚上我实在是万不得已才使用这件宝贝……”

  念碧道:“给我看看可以吗?”

  平台上有人接口道:“看不得,你也不许看。”

  念碧立刻站起来。

  小绿由平台上飘身下地,接着问:“刚讲的赫达是什么人?”

  念碧笑道:“你也没听说过这名字?”

  “没有。”

  “他是喇嘛的领班头儿,卓锡京都北新桥雍和宫,不但邪术惊人,而且-身极好气功,力能扛鼎,号称无敌神僧。”

  “你是不是认识他?”

  “在镇远镖行见过一次。”

  “长得什么样子?”

  “……有一天镖行来了好几个喇嘛,就是他长得最难看,身高七尺头大如斗,眉若漆刷满口獠牙,狮鼻燕项红胡子……”

  小绿叫起来:“是他,一点不错……”

  念乎笑道:“要是他,翠姐姐的功劳可真不小,他正是四阿哥想尽方法除不掉的心腹之患也……

  也就是大阿哥最得力的一条粗臂膀……那天晚上要不先宰了他,思潜别墅难免一场浩劫,活也活不了几个人。”

  小绿道:“那当儿苦就苦了我,眼看侠二爷不行,我不能不拼命保护你翠姐姐……哪知道人家一出刀就把我的长剑削断,逃是逃不得,我只有使用点穴,想也没想到人家环甲而来,甲上密缀钢钉毁了我两个指头,到今天也还没大好……

  你说,翠姐姐是不是可恶,既然有那个宝贝东西藏在裙带上,早一点放出来不好,偏偏要等到千钧一发……”

  说着她伸出两个指头狠狠地戟指着蹲在地下的翠姐姐。

  念碧笑道:“看起来总必是有所顾忌。”

  小绿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看念碧又看看小翠,抿抿嘴道:“我……我跟你说了半天是白说了……”

  念碧笑道:“纪侠一支剑练得很好吧?听说他跟人家拚斗了好几回合?”

  小绿道:“你又逗我说……”

  小翠笑道:“你就是好说。”

  小绿道:“不要我说我偏偏要说,碧哥哥,你听说了武夷山上斗人熊捕参仙的那一回事儿么……”

  念碧点点头:“奶奶告诉我的。”

  小绿道:“老人家也告诉你翠姐姐以身挡熊翼护纪侠吗?”

  念碧笑道:“我认为那一刹那,实在是纪侠舍命救翠姐姐,再说,翠姐姐飞剑在腰自然不怕人熊……”

  边说边偷觑翠姐姐一眼。

  小绿睁大眼睛看定人家脸上叫:“哟!你倒这么说,高明……”

  念碧道:“好几年不见纪侠,我想他一定长得顶漂亮?”

  小绿嘿嘿笑道:“美是美,可惜没有骨头。”

  “这话怎么说?”

  “软绵绵的,懒洋洋的,无所谓的,得过且过的,这还不是没骨头?”

  “这么说跟乃兄纪珠可不是正相反……”

  “纪珠如何?”

  “他是火辣辣的,雄赳赳的,顶神气的,决不含糊的。”

  小翠半天不讲话,听到这儿站起来问:“爷们都回来,他为什么独留京都?”

  念碧道:“他离开京都快三年了,说在阿尔泰山呢!”

  小翠道:“跑那么远去干么?”

  念碧道:“你们大约很少听到他的消息,我可以简单讲一点,他还不过八岁就被送进京养在神力王府。那时候他的武功已经有很好的根底,老王爷还为他请了四位名武师继续教练,老王爷死了不久,老王妃一病垂危。

  有天大清早,王府来了一位老道,竟是当年弃官遁隐的神力老侯爷,那就是纪珠的爷爷啦!他留在王府三天医好了老王妃旧病,就悄悄走了。前两年老王妃的病复发不治身死,出殡前一天老侯爷又赶到,姑姑,姑爷都在王府居丧,父子翁媳骨肉团圆。

  姑姑、姑爷自是喜之不胜,老侯爷总还是淡淡的不怎么理会,可是独对孙子特别有缘。

  第二天送殡时,纪珠就让爷爷带走了,他倒留下一封信,说跟爷爷上阿尔泰山练剑。那时候,姑爷刚好奉旨出兵西藏,因此事先期出关,兼程追赶老侯爷,到底追上了没有那就不知道。

  最近姑姑给赵大爷来信也没提到纪珠,我想他可能还在阿尔泰山。

  老侯爷一身能耐,前鲜古人后少来者,纪珠本来就比我们这一般兄弟强,这一下再跟爷爷练个几年工夫那还得了。”

  小绿道:“你们在京是不是长在一起玩?”

  念碧道:“纪珠很难得溜出王府的,来了赵大爷总把他留在镖行里玩一两天,他跟我很要好,我们俩的脾气不相同可还谈得来。”

  小翠笑道:“怎么不同呢?”

  念碧笑道:“他聪明我愚笨,他是豪气万丈的翩翩公子,我只不过是一个寂寂无闻的三四等镖客……”

  小绿笑道:“可是你偏偏好福气……”

  说着笑吟吟地瞟向翠姐姐,小翠赶紧掉过头往屋里走。

  老远处,纪宝旋风般快卷近来叫:“别走,别走,我有好消息……”

  小翠转过身,立定台阶上看定他说:“脸也还没洗,那来的好消息?大清早的……你又撒谎?”

  纪宝道:“你这人就是不聪明,看我的神气也像来撒谎的?”

  念碧笑道:“那么你讲呀!”

  纪宝指点着说:“你,你顶滑头,我晓得你今天要回来,可没想到回来这么早,晓得你会跑到这儿来,也没想到这么快……”

  小翠一听不像话,立刻磕着鞋底儿走进去。

  纪宝笑着道:“姐姐,姐姐,我要洗脸……”

  叫着他追她背后消逝了。

  小绿道:“碧哥哥,你要不急着回家休息,就请里面坐一会好么?我可以拿很多翠姐姐的诗稿给你看……”

  “诗稿?”

  “诗稿也不懂?那就是说日常的功课呀!”

  “我想她总不至做八股写大卷吧?”

  “你真俗气,怎么会想到这东西呢?”

  “这东西眼前可是真吃香,老的少的谁不下死劲往里钻呀!当然我是听说过有些女才子博士也在研究它……”

  “笑话!你简直侮辱她,请进来看吧……”

  小绿边说边把念碧领进书房里。

  念碧这个人对文学有极深的嗜好,祖母是个书簏子,母亲也是顶喜欢读书,他的嗜好可以说得自遗传。

  这会儿他冷静地坐在窗儿下,慢慢的看着翠姑娘的几首诗,虽然只给他看几首,可是他就有那么费事,回环低诵,显露着无限钦迟。

  小绿猛不防伸手把本子抢去藏在背后笑道:“我要听你的批评呀?”

  念碧笑道:“人淡如菊,诗淡如人……”

  小绿道:“好,恰当得很。现在我带你看看她的刺绣!”

  她把念碧带进了密室。

  看了那一大幅的绣菊,念碧跟小绿当日一样怔怔地出了神,小绿笑道:“不要着迷,出来,我还有话问你。”

  他们又到书房里来。

  小绿把那本诗稿归还架子上去,回头给碧哥哥倒了杯茶,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后道:

  “这里一切布置都是照她的意思,前后院中一草一木也都是地的安排,你看了觉得怎么样呢?”

  念碧笑道:“我只觉得环境气氛太好了……太美丽了……”

  “你是说一切都满意?”

  念碧吁了一口气说:“我要是再说不满意,那就是不知足,不过我有点发愁,愁我够不上,愁她看不起我……”

  小绿叫:“哟!你倒先来这一下……人家就是不放心你会不会笑她是贫人家女儿,寒蠢……要我来试探你的口气。”

  恰讲完这一句,纪宝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说:“这是小绿姐姐的话,不是翠姐姐的话,我的翠姐姐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要说佚丽无双,就说德言工容那一个赶得上她?心无愧怍什么就都不怕,谁对不起她那是谁自己耻辱,浮云阴翳无损日月之明……”

  念碧笑起来道:“得啦!老三,小孩子一张嘴多厉害!”

  纪宝道:“别吵,听我讲!”

  念碧笑道:“是的,三爷……”

  纪宝正色道:“你们俩的媒人是我做的,我不保大哥、二哥和邓家三位哥哥,一力保你碧哥哥,可知我看得起你,看得起你忠孝传家,一枝独秀。

  然而最要紧的还是良心;我没有看清楚你的良心,我做媒人赌就赌你这一愿良心,你知道吗?

  要是你不识抬举,不知自爱,以后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翠姐姐的话,当心我宝三找你性命相拚……

  这话多讲没有什么意思,今天讲过了我决不再讲,不过你要记住宝三做事非做到底,我这媒人要保你们俩白头偕老才算数。

  这里还有一点小曲折要先告诉你,当时二哥上武夷山得遇翠姐姐,他帮忙翠姐姐为母复仇,翠姐姐出死力协助他取参仙,救活了四姨姨和柳爷爷两条命,他们俩可以说是道义之交,也可以说是知己姐弟,感情也就到姐弟为止。

  祖师爷要翠姐姐随二哥来我们翡翠港暂住,存什么心?怀什么意?虽则不可知,但我们不妨自作聪明,假使让他们进一步成为终身伴侣呢?不可以,我宝三第一个坚决反对有这一回事。

  因为侠二哥实在配不上翠姐姐,为着要使翠姐姐获得一辈子幸福,我宝三强出头为你作媒,说是为翠姐姐,其实还不是为你碧哥哥。

  请看这儿一瓶一钵的安排,无非她胸中丘壑……多才多艺,智慧如珠……碧哥哥,你说是不是很感激我宝三?”

  说着话他背负上手,来回屋里踱方步,看样子你那里能相信他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呢?

  念碧得意洋洋地笑道:“老兄弟,委实感激不尽……”

  纪宝蓦地转身,伸出指头儿直指人家脸上说:“这不是儿戏的事,我以为你不应该笑着讲话。”

  念碧怔了一下,赶紧抱拳拱手说:“感激,感激,请放心,马念碧还不是凉薄小人,决不致辜负你一番好意。”

  纪宝道:“这倒像话……”

  说着他抖下两边卷起的袖口,一本正经的给人家行了个礼道:“碧哥哥,恭喜……恭喜……”

  站起来接着说:“喜字两个口,须防口舌是非多,话要讲明白,不许两方面心里稍留一些芥蒂,这就是我纪宝今天向你搬唇弄舌的理由。现在我还得请教你,决定那一天文定宴客呢?”

  念碧道:“下定我希望从速,最好能在这几天内,我回去央求妈妈请示奶奶……宴客是不是可以稍缓呢?”

  纪宝道:“为什么?”

  念碧道:“小红被掳,畹君纪侠失踪,大家情绪都不太好,我们就说稍事铺张也说不过去。二妹你认为怎么样呢?”

  小绿道:“这是近情近理的话……”

  纪宝道:“你们不放心他们三个人,我宝三可一点不以为意,告诉你们,二哥是我激走他的……

  那天晚上他应该战死桃花小榭才算对得起他自己……

  事后,他依然懒洋洋的好像一切无所谓,你二姐负伤驾船追贼,他倒躲在家里装痴作呆,我宝三怎么气得过他?

  我问他要不要脸,想不想见人?我要他去争口气遮羞,找不到畹姐姐的下落就不要回来了。

  你们要知道,他并不是无用的人,越折磨他就越有出息,让他守在家里早晚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学得男不男女不女,甜甜蜜蜜,羞羞怯怯的,那就要毁了他一生一世,所以我说他的出走,你们都应该认为好事。

  要说畹姐姐红姐姐她们姐妹,我的见解恐怕与你们不能相同,我认为凡是已经尽过力量抵抗,而不能抵抗的耻辱不算耻辱……

  赵大爷说畹姐姐一定被掳入海,红姐姐必然被送进京,这都是正确的判断,被送进京的无非以之奉献大阿哥,和尚绝对不敢损害她一根汗毛,是相信得过的。

  被掳入海的危险较大,然而海盗有二十余人之多,海盗见色忘义,总要经过一番火拚残杀,才能占有她的身体。

  畹姐姐的才能足够应变,她自然会乘机自全,只要苟延几天时间,楚云姨姨一找到婆带二爷,凭海皇帝的威力还怕救不回人?

  至于红姐姐那是更没关系,燕黛姨姨一代剑侠,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随去的又是虬鹏两位哥哥,你们想还有什么办不了的。

  而且我算定这几天妈妈也应该赶回京都了,别说几个喇嘛,大阿哥的一颗首级大约也在商量价钱出卖呢!你们愁什么呀?”

  听了这一连串议论,念碧不断的点头表示钦佩。

  小绿笑道:“碧哥哥今天算领教过三爷的口才了……”

  念碧道:“真想不到……”

  纪宝立刻摆手说:“我不爱听恭维的话,你就不要说……倒有一句话忘记了告诉你,讲出来你好安心,翠姐姐给你的批评是英气迫人,安祥潇洒,八个字……”

  念碧大喜过望,抢起来叫:“那里……那里……”

  纪宝笑道:“兴奋吗?难怪,不过人家还要看你使两手剑,当心呀!人家虽然没练过,但是那一路剑法都懂,而且烂熟,你可别丢脸……她在厨下为你下面条也快来了,这碗面条你是不是吃得消化?很难讲……”

  刚说到这儿,张妈端一铜盆洗脸水进来,窗台上放下脸盆喜孜孜回说:“姑娘说请少爷先洗脸,漱漱口,面条也就来了。”

  念碧不由站起来连说:“是,是……”

  张妈嘿嘿笑道:“爷太客气……”

  笑着她自去了。

  念碧飞红着脸走近窗台,后面莺儿又给送来一大杯漱口水。

  小绿一边冷静地看,看那脸布,漱口杯竟都是翠姐姐自己平常所使用的,她偷向纪宝使眼色。

  纪宝顶神气去说:“她的东西他当然可以用,这也值得奇怪……”

  念碧刚洗一把脸,觉得香喷喷的怪好受,听了这两句话垂头看看布,上面还沾有两三点胭脂渍儿,他不禁拿起来又抹一把。

  这时候张妈又端着漆盘子来了,盘里四小碟菜,三碗面条,三双筷子。

  背后翠姑娘跟着走,她微微的拢上两边袖口,脸上带着浅红一片薄晕,一边向盘里拿出一碗一碟往桌上排,一边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弄得怎么样?请胡乱用一点……”

  念碧笑着道:“劳驾,劳驾……我对面条很习惯,怎么下都能吃。”

  嘴里讲手里就是舍不得放下脸布。

  纪宝道:“怪,还没洗过瘾?漱口去好不好?”

  小绿道:“快一点,装饱肚皮好使剑……”

  翠姑娘笑道:“谁使剑?”

  念碧道:“纪宝说姐姐要我使两手看,我就怕班门弄斧……”

  姑娘道:“我没说过这话。”

  念碧笑道:“那我不来啦!”

  说着他放下脸布拿起漱口杯子。

  姑娘接着说:“我说,假使你有兴趣的话……”

  纪宝道:“喂!怎么样,我不过先说,反正是她的意思,是呀不是?”

  小绿笑着道:“好意思,你欣赏了人家多少艺术呀!怎么?就该轮到你来考量人家了么?”

  念碧忙道:“一定要我练,练不好别见笑……”

  说着他赶紧漱口去,回来大家围坐着吃面条。

  小翠亲自拿走了脸盆和漱口杯。

  小绿低声说:“她的事向来自己动手,有时候反而帮张妈莺儿的忙,身体又不好,偏偏苦干……”

  念碧道:“越是体力不好越要多做事,你是练工夫的人,这道理总该知道。”

  小绿道:“这话也不尽然,恐怕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纪宝道:“少说话,快吃,我拿宝剑去……”

  说着推开碗,站起来便走。

  小绿念碧到外面院子里站一会,小翠也出来了。

  小绿道:“取宝剑拖延这么久!小坏蛋跑去请客把场,你们相信不相信?”

  话刚说完,看那边来了一大堆人,赵家三姐妹,楚莲、楚梅、楚菊和昨儿下午由府城百花洲外婆家刚回来的纪玉小姑娘,还有阿喜陪着受伤新愈的绿仪姑娘全都来到。

  纪宝打前头手中亮着宝剑,老远处叫:“保镖的看飞剑……”

  手中剑脱手飞出。

  念碧跟小翠站在并排儿,眼看着纪宝拖着一缯红穗子,像一缕彩虹划空而至。

  他是怕误伤了小翠,托地一跳两丈余,斜探虎躯轻舒猿臂,使个玉女摘星解数掉住剑靶儿。

  就在那一刹,纪宝左手霍地打出一镖,白森森的直奔向碧哥哥右腿弯,他是使猛劲真打出。

  半空里,碧哥哥夜叉探海轻轻的一剑磕开镖,拳腿卷帘持气借力,鹞子翻身飘然落地。

  姑娘们尖声儿叫起好来,小翠也不禁莞尔而笑。她过去招呼客人,尤其对绿仪姐姐表示亲热,绿仪姐姐也觉得翠姐姐今天好像特别兴奋。

  小绿那边叫:“碧哥哥,快点啦!别累得人家站痛了小脚呀!”

  她就是没缠足,常常拿人家小脚儿寻开心。

  念碧心不由己的向翠姑娘瘦削如椎绣鞋儿上投一眼,翠姑娘两边秀顿跟着涌起一阵红潮,娇羞不胜。

  绿仪心里好生奇怪,沉吟间念碧并足肃立献剑,从容伸左手叠指作诀,诀引剑出,连环踏步回翔起舞,剑急风鸣,人影俱杳。

  一口气念碧伎完了六十四手奇门剑法,霍地收剑入抱,打个稽首连忙说道:“献丑!献丑!”

  小绿点点头道:“看起来你似乎不错,不过翠姐姐法眼高,侠二爷也算不弱了,她还是不满意,对你是不是独有佳评,我就不知道啦!”

  纪宝一旁接着道:“这话怎么讲的,论剑法还是论人才?……莫名其妙,糊里糊涂!”

  小绿笑道:“江西老表别缠夹,论剑法也论人才。”

  念碧赶紧说:“我那里赶得上纪侠,从小他就比我高明。”

  小绿道:“客气……客气……请教,怎么晓得翠姐姐喜欢奇门剑法呢?”

  念碧什么话都不好讲,只管呆笑。

  纪宝翻着白眼,懒洋洋地说:“这就叫做心心相印呀!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请教诸葛先生。”

  小翠实在站不住了,三不管扭回头就走,边走边叫:“二妹,请各位姐姐屋里坐,我这给泡茶去……”

  她登上台阶跳上回廊转过栏杆,背后水蛇似的长长油亮发辫儿摇出一阵轻松,一阵悠闲,一阵吉祥如意隐入屋里。

  念碧始终带着满面春风,但觉得不好意思逗留下去,缓缓地把剑插在地下,笑吟吟地说道:“各位请多玩一会,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啦!”

  笑着飘飘然飘起白绸子大褂下襟往前面走。

  他背后也拖着一条松松大发辫,可是紧贴在背脊上一点不动,走得尽管飞快,却不见半星儿尘土惊张,他带走的是一阵安祥,一阵和谐,一阵温馨宁贴。

  由每一位姐姐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宝三爷看出她们都在羡慕碧哥哥和翠姐姐,他得意的向绿仪扮个鬼脸,一步三跳追上碧哥哥见马老太太去了。

  马老太太果然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办喜事,而且自承那天晚上辞色之间对纪侠很不好,认为他的出走与她必有关系。

  说是本来想教念碧出门追赶他,因为马松好酒糊涂不称职守,又不能不留他补助他爸爸所不及……

  纪宝说碧哥哥此时万万不可擅离,不单是瓮子口防务紧急,就是家里也不能没有个得力爷们。

  于是他说到怎样拿话激走二哥,肯定批派二哥有去找回红姐姐畹姐姐的责任,纵说冒险也还是他份内所当然……

  他们老少一直谈纪侠,纪侠到底什么情形呢?……

  □□□□□□那天,侠二爷驽着一叶扁舟竟往府城,他决计长期旅行,天南地北找不到畹姐姐红姐姐决不赋归。

  有道在家靠父母,走路仗盘缠,第一要紧的自然还是弄几个钱,来府城意在找恒生银号老掌柜蒋忠。

  天色刚刚亮,老掌柜在家还没有起床,等他起来再讲一套缘由始末,老人家被迫不过,答应支给他三千两纹银,然后同上银号兑款。

  银票用不着,现银不好带,说不得又替他另想办法,这一搅就搅了整个上午。

  生受老掌柜一顿午餐,再去置办雨具包囊,下半天也就差不多溜走啦!好不容易赶到江边雇定一只长行快船,解缆放航时已是月上东山了。

  二爷出门的目的在追贼救人,像这样慢吞吞的还能成事?

  要是他稍为认真点,不上南昌府一直溯流寻踪觅迹,天亮那一刻可能遭遇着两艘兵备道官船。

  二爷最不相信官,除了三分害怕巡抚姚广智,什么官放在他眼里都是骗子,碰到那官船管保他会追上查问,只要他一闹翻干起来,南湖繁青大队船只近在咫尺,立刻可以赶到,这不什么都解决了吗?

  但是,繁青脾气躁,心伤爱女火上加油,邓家子弟兵夜来饱受虚惊,满腔冤愤正苦无处发泄。

  官府串通匪徒杀人掳掠,仍敢明建兵备道番号,包藏贼载俘出境,这口气如何吞得下?

  不造反迫出造反,势必至杀官攻城公然倡乱,虽则快意一时,究竟覆亡可卜,到头来神力威侯夫妻也没办法回天,更不是老镖头赵振纲力量所能挽救,燎原大火,恐怕不单是傅胡马邓几家人焦头烂额,杨吉庭李志烈也未必脱得了关系。

  所以说侠二爷倒是有点福气,狼虎症恰碰个慢郎中,阴差阳错却被他躲过了这一场滔天大祸。

  当时他别过蒋忠,雇舟直驰九江。

  他是想那时候整个鄱阳湖少说点总有五六百人在追究贼踪,多他一个人少他一个人决无关系。

  贼人假定还潜伏湖里面,自然逃不掉包围搜索,否则就必定闯入长江,因此他决计舍近求远自作打算。

  到了九江,他又想,应该走那一条路?向上追?还是往下赶?这个问题使侠二爷感到惶惑。

  妙在糊涂人有糊涂念头,他忽然想到问卜,巴巴跑上岸起个六壬课,课上指点他上游寻人。

  别说迷信,迷信有时偏会那么凑巧。

  一股傻劲支持他逆流上溯,出石灰窑,向黄州渡汉口驶城陵矶,过监利沙市,宜昌这就在望了。

  薄暮时光,天上一片阴,意思就是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这时候恰追上了前面的两艘官船。

  侠二爷推蓬遥望,望见官船鸵楼下站着一对和尚,恍惚像是掳走小红姑娘的两个妖喇嘛,再一定睛注视船桅上旗帜号带。

  他心想不由暗想:别是兵备道方梁串通匪徒……

  这一想到方梁平日的为人,阿谀诏媚为官不正,疑云陡起,决计跟踪侦察……

  船到宜昌靠岸,天也还没有大黑,看他们乱纷纷十分忙碌,征用领水船户……添购水菜粮食……等等。

  奇怪的是,还雇请了两个中年老妈子……

  这一切全逃不过侠二爷耳目,他忖度舱里或有内眷。

  然而,长行载眷客舱决没有附搭和尚的理由,再则这半天工夫也没看出有眷的迹象,那么雇用老妈子又该怎么讲呢?

  是不是小红姐姐被绑在舱里,需要女人照料看管呢?……

  想到这儿,侠二爷他可说已有七八分理会。

  当晚二更天官船移碇江中。

  看情形又似乎有点特别,两艘船并排儿联系着船舷,烛影播红置酒高会,全是男人们而且人还很多。

  先是倾樽倒瓮欢呼轰饮,后来发生口角争端……

  那里头有二爷听不懂的闽南人口音,还有比南蛮矩舌更怪异的异域腔调,这还能不是东南海海盗和妖喇嘛?

  纪侠至此一切都算明白了,进一步想,畹君姐姐假定也做了人家的俘虏的话,可能跟红姐姐同在那舱里……

  他一整夜睡不着觉,一直盘算着该怎么去下手营救?

  去家日远,孤掌难鸣,再来也总是那天晚上让赫达杀得大败亏输,心存余悸,心疑两个和尚也会吹剑妖术……

  同时,也不能不顾虑到那些个凶神恶煞为虎作伥的海盗匪徒,因此他就只好忍耐着相机行事……

  第二天早晨。

  贼船上鸦雀无声,毫无启程动态。

  纪侠捉空儿化装易容,打扮成一个富商模样,悄然登陆。

  他找到一家清静珠宝店,脱手贱抛一百颗珍珠,乘机央求店掌柜帮忙,礼聘当地著名船户刘策领水上航。

  宾主归途恰巧碰着几名海盗岸上闲逛,刘策指为形迹可疑,纪侠看他为人爽直,慨然详述身世,并说追贼实情,委之腹心许以重谢。

  刘策恰是一条好汉,不但不计任何报酬,反而矢誓竭力相助,用人得力这自然又是侠二爷天大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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