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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璧人回去船上,再盘问李大庆许多事,当时就决定了一切进行方式,由药箱中找出一种药。

  这是一种很名贵难得的药,叫做马宝。

  他写信给贾得贵,只说石岐西的病是癫痫,用马宝可以医治,底下详细说明治法,其余的事由李大庆口述。

  信写好封上药,再郑重吩咐大庆一篇话,立刻拿路费打发他兼程北上。然后静下来作书上义父潘桂芳,婉转悲述石南枝被害详情,哀求老人家垂念世谊,拘捕何文荣严讯口供,出奏官家为南枝申冤。

  这封长函,派一名得力旗牌,星夜进京呈递。

  初步计划分发完毕,他便一味装病,不见客也不理事,整天价躲在舱里,一味的哀毁悲伤。

  潘桂芳这时内调刑部尚书,刚刚履新,接到璧人来禀,怒不可遏。

  他和南枝的父亲石人龙本是拜盟兄弟,一向总惦念着石家情况,这一知道南枝遇害,他那里有不痛心的道理?

  当时强忍着一口气,专候岐西上京投控。

  李大庆披星戴月赶回河北,见了贾得贵一说详情,喜得贾得贵老泪涔涔,不住的合掌念佛。

  当天便赶着照方配药,附入定量马宝救治岐西。

  说也奇怪,只是两三天工夫,石歧西居然病疾复原。再调养一两日,他就带了贾得贵入京投控刑部。

  潘大人据呈,刻不容缓,立即拘讯何文荣。

  原来何文荣自从卸任真定县知县,恰恰夤缘了一个刑部主事,他那一位王师爷却也在京里开一家古董店。

  潘大人暗地派人拘捕王师爷,就只在一顿鞭背之下,这个时候什么话都讲出来。于是桂芳提出何文荣,让他们宾主当面对质。

  何文荣仗着口才辩给,一味狡猾。

  潘大人不顾一切,断然摘去何主事顶戴,坐上大堂,严刑拷讯。

  究竟人身是肉,官法如炉,不由文荣不把谋害南枝原由曲节直供不讳。

  桂芳据供定谶,第二天早朝供奏。

  官家怫然震怒。准予递解赵岫云回京,讯明定罪。

  桂芳下朝正要函复璧人有关定谶的经过,恰好璧人的奏折又来了,奏的是赵协镇纵兵殃民,滥杀无辜。

  官家览奏,着实生气,下诏斥责璧人治军不严,着手拿办岫云复旨。

  满朝文武皆知岫云两罪俱发势必无幸,其间便有赵家同寅世好,冒险通漏消息。

  石岐西贾得贵眼见何文荣定罪下狱,主仆俩遵从璧人口讯,即日动身出京。

  一切都是璧人安排好的,李大庆早已离家南下,守在无锡等侯迎接,当即买舟迳驶太湖会晤璧入。

  彼此见面悲喜交集,谈起南枝惨死,不免又是抱头痛哭。

  是夜,璧人秘密亲送岐西主仆孤石岗下榻,谆嘱盛畹加意调护岐西病后起居饮食。

  他在药王庙略作逗留,即晚返辕计划军务,密令部属加严戒备,提防赵岫云有变。

  这其间自有一番运筹调派了。

  果然不出璧人所料,拿办的圣旨还未到达太湖,赵岫云已先接到京中急报,一想反正是死,何不姑作死里逃生打算?

  连日置酒高会爪牙鹰狗,计议引兵叛变,一面煽动七十二家寨主,共襄大举。

  那些无知湖匪,降战不决,正苦无计自全,一时受骗,莫不帖耳归附。

  岫云一看,自料大有可为,全盘统算,足有七千之众,决计号称万人,倾力袭劫璧人水师,取舟夺泊,然后分兵急攻无锡湖州,再图江浙。

  他这里积极准备行动,却不想李麻子带了一些人混在里面刺探军情,随时谍报龙璧人知道。

  这天岫云决定派王霸统率各寨匪徒夜袭璧人滇军,却又怕王霸靠不住误机失事,发个狠率性孤注一掷,悉调他统带的两千精锐出动合战。

  他自己带万钧等空营随后接应,满想一举成事。

  可是璧人方面早得了李麻子消息,他却一直延到酉时光景密传一班将领,面授机宜,吩咐迅速尽量充实湖里各处港汊驻防,中军大小战船只准虚设灯火,悬羊击鼓,扎草为人,诱敌进攻。

  各处港汊将领各各分兵一半,合力将匪包围,不许进兵混战,一律用洋枪火力配合长弓硬弩,兜抄扫射,但求歼灭,勿得姑息。

  他说:“湖匪乌合小丑,虽众无能,洋枪火力向所未用,尤足粉碎贼酋斗志,各位大人可保一举立功。

  所可虑者,赵岫云一班接应爪牙,凶悍耐斗,堪称劲敌。不过,据谍报他们仅留贼兵五百,其余完全调派入湖参战,究竟亦无所惧……”

  说到这里,他霍然起立,凛然说道:“想我龙弼身荷重寄,敢不效死?敌我众寡悬殊,吾人顾此失彼,龙弼愿领五十健儿,独立截击叛臣。

  万一死生不测,军中请马大人主持署篆,龙弼业已留折保举,远望各位大人各矢忠贞,共维艰钜。”

  说着,他就亲自拿出帅印双手高擎,力迫马副将明辉跪接。

  这位马副将老成持重,素有勇名,也原是铁铮铮一流人物。

  他看璧人词意坚决,又知赵岫云手中一枝枪,不是璧人亲自临敌,别人决难取胜,当时慨然接受委托,璧人大喜称谢。

  于是再约束了各将领几句话,便即端茶送客。

  单留马明辉在船喝酒谈心,一边派人挑选五十名亲信滇勇,预备应用战具,候令出发。

  这时已是掌灯时候,大家分头备战。

  千绪万端,百忙里却溜走了李大庆。

  原来大庆这个人非常聪明机警,最近跟随璧人身边,眼看他哀毁负疚,着实替他担心。今天一整天守住璧人,目击他种种措施,便料到他存心战死自赎愆尤,赶紧离船登陆,迳上孤石岗报告王氏盛畹,请她们母女火速准备接应。

  盛畹当时大惊失色,力促王氏更衣驰救。

  歧西贾得贵,他们主仆又那里会晓得璧人和盛畹个中隐事?看了她那样着急神情,还以为她天性过人,暗目钦佩。

  盛畹王氏疾驰双龙镇,半路上刚好遇见璧人领着五十人掩伏前进。彼此一会面,璧人不住的摇头叹息。

  经过他一再力劝盛畹不必多事,盛畹竟然泪流满面,拔剑自刎。

  璧人只得喝住她,沉痛地对她说,听说赵岫云一班走狗三十七人,一个个凶悍绝伦,武艺到家,他有言在先,誓要独力翦屠群丑,所带五十名滇军也只许搏击贼兵五百,以一当十,不许向前帮他一枪一矢。

  说是盛畹母女既然不肯回去,可以一旁掠阵,如果参加决斗,他就要反刃自戕,一切不管,说得盛畹只好点头答应。

  于是大家寂静地埋伏着。

  这是一条颇宽的大路,两边却都是陷人的淤泥沼泽。

  璧人分拨四十人前面路旁草里藏身,他领十个人和盛畹母女这边路头守候,专等殊死决战。

  约莫三更初光景,天容陡变,一刹时星月无光,凄风哀号,接着又潇潇地洒下一阵阵细雨。

  远远处听到人马行声,璧人引手加额,喃喃祷告南枝在天之灵,盛畹却怔在一旁流泪不止。

  赵岫云匹马横枪,当先领路。后面五百余众衔枚疾驶,离开双龙镇扑奔大路,越过璧人前面伏兵,兀自毫无所觉。

  那四十名滇勇,让他们人马过尽,立刻拦路叠起沙囊土包,四十张劲弩控弦引矢,寂伏两隅只管截射。

  璧人眼看叛贼马来切近,一声令下,数十块浸油泥砖,燃上火掷到路中,顷刻亮如白昼,照得岫云一股魑魅魍魉无处逃形。

  岫云猛吃一惊,急忙驻马。

  火光里望前面芦荻深处,跃出一条汉子,免胄科头,体无片甲,上下灰布紧身短靠,脚下薄底儿快靴,颈缠发辫,手使三尺苗刀,当途屹立。

  定睛一看,认得正是龙璧人,不禁毛发悚然,回马欲退。后面贼众不知官兵究有多少埋伏,发声喊,纷纷倒退。

  老头子万钧暗叫不好,一跃下马,抢到岫云马前,抽出金背大刀,准备死战。

  万钧一世英名,平生并无太多愆过,可怜他老悖从贼,今宵难逃出生天了。

  璧人当时瞠目直视,鬓发皆张,霍地耸身,一跳七八丈,迳取老贼。绝等功夫,盖世英才,搭上手好一场惨厉决斗,璧人他在华山跟随勺火头陀学得一身避刃气功与点穴绝技,艺成下山,勺火头陀要他发誓毕生不用。

  今天志在复仇,罔恤宿诺,当即浑身运气,斗到沉酣,破步连环,一个指头猛戮万钧右臂,右手苗刀高盘疾落,一刀把火鸽儿从头至尾劈成两半。

  贼众心胆皆裂,大呼四窜,两头五十张伏弩,矢若飞蝗,同时俱发,射得五百儿郎一个个掷在两边沼泽里挣扎呻吟!

  璧人刀光护体,快若狂飙,滚入深围,腾跃蹦窜,刀下加雨,杀人像割麦一般,转眼劈死一百多人,单剩岫云和他的三十来个爪牙肩背相连,结成圆阵,旋转应战。他们均知无幸免,奋死苦撑。

  璧人杀得疯狂,蓦然抛掉苗刀,空手闯入白刃,拳若铁杆,指如利锥,举贼攻贼,手足牙齿并用,当者洞胸,遇者塌肋,俄顷之间群贼伤亡殆尽,但见肢骸血肉漫天,肝肠脑髓涂地,摧枯拉朽,声若鸣爆。

  王氏闯荡半生,何曾见过这般身手、这般战斗?直望得老人家引领肢颈,骇动心脾。

  盛畹眼看璧人面目变形,一身裤褂处处破裂,片片飞舞,以为他必定受伤,心痛不已,几番要拔剑向前相助,总让王氏拖了回来。

  这时忽见璧人腾空而起,劈手掣住岫云一枝枪,奋力一拖,岫云那半截黑塔似的身子却成了稻草人儿,飘然离地,翻身仰跌。

  璧人乘势骤落,一脚疾下,踹塌仇人胸膛,蓦地伏身倒抡尸体,扫倒左右余贼,双臂攒劲。平白把死人撕个两片,跪下去伸手攫取人心,含在口中烂嚼,啧啧作声!

  吓得王氏缩颈吐舌,紧闭双眸。

  璧人忽然看住由地下跳起来的所遗三个贼人,狞笑着说道:“我已解除气功,你们拿刀杀死我吧!”

  贼人彼此相顾踌躇,正待下手。

  这边盛畹遽尔拔地高翔,使个风飘叶落解数,双剑腾空而至,剑光上下闪闪,三贼五步横尸。

  姑娘此时不顾一切,扔下双剑,扑在璧人身上,抱住他哭叫:“璧人……璧人!你不能死,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

  王氏也抢过来了,老人家伏地再拜,磕头如捣蒜。

  李大庆李麻子双双赶到,相率膝行向前。麻子高叫:“大人,湖匪分兵猛扑各处港汊,势极猖狂,官军失利,急请大人驰援!”

  这两句话,如雷震聩,听得璧人一惊,立刻推开盛畹直瞪着眼。

  李大庆带来一皮囊子酒,急忙向腰间解下来递给他。

  璧人接过去拔开塞子,往口里便倒。

  喝了这一皮囊子酒,璧人心神稍定,眼看盛畹一脸血泪爬在一旁,王氏大庆李麻子罗拜左右,心中忽然不忍,长叹一声,说道:“大家起来吧,我现在很好了。”回头又对李麻子道:“传令集合,准备赶路。”

  边说,边站起来伸手搀起王氏,凄然笑道:“妈妈,您满意了么?”

  王氏看看左手一对虎头钩道:“大人,今天一战,老妇人觉得半生杀斗直是儿戏。”璧人道:“南枝有灵,佑我成功……”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们这边说话,那边盛畹和李大庆不约而同一人捡起地下一枝剑,过去把赵岫云尸体剁成肉泥。

  盛畹割下仇人首级,排在血泊里,跪下去仰天哀呼:“南枝!”

  俯伏稽首,痛哭失声!

  李大庆爬在盛畹脚边,喊着他媳妇的名字也不住哀号!

  璧人瞅了他们半晌,凄然下泪。

  李麻子一看,糟,怎么还来这一套?赶紧向璧人说道:“大人,赶快回兵,恐怕马副将独力难支。”

  一句话提醒了璧人,他点点头道:“你找脚力送老太太姑娘回去孤石岗。我这就走。”

  李麻子道:“大人换一件衣服……芦苇里贼人留下很多马匹,弟兄们都有了……”

  不知道他那儿得来的一件黑缎子披风,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穿,一下子便替璧人披上肩头,再去找那一口苗刀,牵来一匹黑马,立促璧人上马领队走了。

  李麻子送走了璧人,急急又去扶起李大庆说:“兄弟,你还哭……你知道妄报军情是多大的罪?我怕大人悲伤过度,自戕捐生,冒着脑袋搬家,哄他回去,你还不赶快想办法救救我!”

  王氏刚好走来,她赶紧道:“这妄报军情可不是玩的。盛畹,我们快回去托岐西向璧人说情。”

  说着,便去把盛畹拉了起来。

  李麻子迅速的又牵过两匹马,眼看盛畹拖着赵岫云首级发辫,认镫上马追着王氏背后飞驰而去。

  好个李麻子,他拍着手,喃喃的自语道:“好,这就好了,一个都不会死,人只是一股气,拐个弯泄了气,谁也都不肯死……”

  李大庆道:“阿哥,倒是你怎么办?大人火气很大,说不得真会拿你定罪,你还是上药王庙去暂住,我们二少奶她会保护你的。”

  麻子道:“兄弟,你以为大人真会杀我?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我麻子一片忠心还不够朋友?”

  李大庆道:“滑稽,你跟大人论起朋友来了!”

  麻子道:“一样,一样,在性情中人眼光里,朋友、奴才都一样的,你相信不相信?我如果让人害死,他也会拚命为我复仇的!”

  李大庆道:“傻瓜,你别太拿得稳,还是赶快回去吧!”

  麻子道:“忙什么,我来看看贼人是不是全死光了!”

  大庆道:“算了吧,那能还有活的呢?”

  边说,边去牵马。

  麻子兀自赶在背后道:“兄弟,你想大人是神还是人?他的身体一定是铁打铜烧的,人那能不怕刀,就说大象吧,也不能那么厚皮……”

  大庆道:“你把大人比上畜牲了,我不跟你说了!”

  说着,上马便走。

  麻子大笑,回头望着满地死人道:“少陪啦!你们还会作恶害人么?”

  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紧追两步,跃上李大庆马背,两个人合骑着回去了。

  璧人领着五十名滇勇,鞭马疾驰,赶到湖边恰好天亮。

  看湖上浮尸断流,贼舟焚毁殆尽,余烬未熄,官兵业已大获全胜。

  中军集结百十乘号楼船,刀枪林立,旌旗招展,当中帅舰船头上卓竖着那一面飞虎大旗,飒飒迎风,军容十分威武。

  忽然钲钹齐鸣,三军鼓噪,港汊轻舟争出,炮响连天!

  原来马副将明辉高坐舷楼,望见璧人整旅凯旋,暗里扯起信号,约齐了大小将弁,湖滨恭迎。

  璧人赶紧下马屏立,静候马副将等来舟靠岸,上前一一握手,互相称贺。

  恰在这时候,石岐西贾得贵也赶来了,见面自是另有一篇话说。

  璧人陪着岐西莅舟登舰,沐浴更衣,立即鸣炮升帐,听取各将领报捷,手不停挥!亲自予以登记,并加慰劳。

  然后又下了几道札子,分发办理善后事宜。

  明辉岐西两旁侍立,眼看他下笔文辞畅晓,出言恩威并济,彼此相顾惊服。

  最后传李麻子,岐西急忙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话。璧人微笑点头,于是下帐休息,时光却已过午了。

  各将领各忙善后,纷纷告辞返防。

  马副将一夜劳神,究竟年领稍长,精神不济,他也睡觉去了。

  舱里清静下来,璧人教人传话备酒,款待岐西贾得贵,谈起酣斗赵岫云一番情形,主仆流泪离席,再拜称谢。

  是夜,璧人随着岐西莅临药王庙,盛畹就药王神前设下南枝灵位,将岫云首级上供。

  璧人临走,要把首级带回号令,盛畹痛哭不允,坚要留作一生纪念,璧人只得罢了。

  这首级从此一直保留下,整个骷髅随在盛畹身边当为玩物。

  璧人回船酣眠忘晓,李总督忽然赍旨亲临。

  璧人接旨谢恩,传鼓陪同李总督升帐会审俘贼王霸。当场呈验赵岫云叛逆证据,伪制衣冠,旗帜印信告示等件。

  李总督汗流浃背,担心滥保非人,不免参革。

  璧人倒着实安慰他,说好会衔出奏,互相关垂,李总督大喜回辕。

  第二天一早,璧人袖带奏稿回拜李总督,当天晚上就把折子拜出了。

  二十天以后,诏旨璧人回师廷见,马明辉升了参将,李总督幸保头皮,大家不免又有一番庆贺盛会。

  璧人军中布署就绪,定日回师,一面派李大庆李麻子护送王氏盛畹先行北上。

  原意要盛畹奉母回去真定县石家安居,盛畹一味别扭,偏要跟随入京,而且坚执把李大庆留下服伺璧人。

  姑娘这一闹脾气,谁也都拗不过,于是璧人拿出他历年在云贵征苗所积赏赐金银,请她到京自行置屋觅居。

  这办法岐西却不赞成,他说石家有的是钱,石家人自然应该花石家的钱,说他这一趟出来就带有廿万两银子,原是预备打官司使用,现在还都没花掉,盛畹既然要在京里居住,率性让他带贾得贵陪她母女一同走,帮她料理一切较为妥当。

  当时这样决定下来,岐西盛畹王氏贾得贵和李麻子,一行五个人先行起站走了。

  说起来做官的全靠运气,你说璧人纵使赵岫云作恶,从而迫他叛变,从而假公济私决斗复仇,拿办的上谕还没有到达,李总督方面也没有具文,一夜工夫屠杀三千余人,天地为之变色。

  这种作风,在专制时代,真是说错就错。

  而且道光皇帝在有清一代算是最呆板的老古董,他有时精明,有时昏昧。

  璧人回师廷见,吉凶祸福就在呼吸之间。

  好在他一心想殉友取义,“死”一字决不在乎,所以他在廷见时候,能够从容敷说,不亢不卑,一篇奏对,大称朕怀,居然给他一个不次拔擢,真除步军统领,不独吴淞不必赴任,转眼竟成极品宠臣。

  这步军统领就是所谓九门提督哪!威权显赫,迥非凡流,也可说是稀奇的际遇了。

  官家在极端赏识顾盼之下,详细查问他家庭状况,还要为他作媒。

  璧人再拜恳辞,声容遽变,官家谅他必有隐衷,就也不忍强勉。璧人接着乞假省墓,蒙恩准假半年。

  在没有出京以前,他一直住在潘桂芳公馆,连日忙于应酬,虽然十分想念盛畹岐西,总没有机会和他们见面。

  原来盛畹早日到京,她在北城铁狮子胡同买了一座很好的房屋,连购置家具也花了好几万银子。

  而且谁也不知她安着什么心,独个儿还去过马大人胡同找浣青姑娘。可是浣青前几个月又让杭州查老太太派人接去了。

  盛畹一片热肠,满腔美意,扑了空找不到人,非常失望。

  忽然听说璧人拒绝皇上赐婚,即日请假衣锦荣归,她灵机一动,晚上便怂恿岐西上一趟潘公馆,教他好歹把璧人请来一叙。

  当然璧人不会不来啦,来了她就说要跟他同去济南省墓,也就是璧人父母的墓。

  璧人以为不合道理,劝她不必跋涉。

  盛畹力争,说南枝是璧人的兄弟,兄弟的媳妇祭扫伯婆的坟墓有什么不该?话只是这样说,心里却还有更合理的主见,不过人前不能直讲罢了。

  当时说得激烈,她率性也要岐西一同去。

  岐西认为南枝和璧人相好一场,而且九死一生为南枝报仇雪恨,委实恩重如山,无可报答,上一趟人家的祖坟,多少总是一点敬意。再来也疑心盛畹单独随行顾虑不便,所以约他作伴,这就更是义不容辞了,因此慨然答应。

  他们夫兄弟妇一条心,璧人还能拦得住吗?

  除了王氏贾得贵留京看管门户,李大庆、李麻子都带走。

  临走盛畹又提说先去直隶县,看看南枝埋骨的地方,这个提议璧人那能反对?于是大伙儿迳奔河北。

  他们在真定县石家,逗留了一个月光景,才动身前往济南。

  拜墓这一天,璧人大事铺张,全城文武素车白马咸集致祭。

  盛畹麻衣临坟,她想到和璧人一夜夫妻,身上一块肉分明墓里人嫡亲骨血,却偏是无从告说,忍不住痛泪横来,直哭个哀哀欲绝。

  谁又能晓得她胸中万千哀怨呢?

  璧人出身寒苦,龙氏门衰祚薄,所以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羁迟故乡太久。

  然而假期还有四个月,他要上华山拜望师父,盛畹却要去杭州查家认亲。

  这次盛畹却实在没有圆通理由可说,但她有办法用情感动他,哀求他就范,再则岐西也渴望着看查家姑母,一旁力劝璧人不妨逛逛西湖。

  璧人生平未见西湖,倒是十分仰慕,他们一行人这就南下了。

  古农夫妇,突然先期接到岐西急足赍函,函里详述为南枝复仇经过,极言璧人学问人品性情德行,以及约他来杭拜访初衷。

  古农读信欣然色喜!

  菊人这一位少奶奶乐得什么似的,她报告过老太太,立刻分发修理两边花厅房屋,调整枕衾被褥,忙得不可开交。

  浣青姑娘现在该是十九岁了,情海余生,无波古井,自信再也不作沾泥落絮。但是她却染了几分忧郁病,来到杭州几个月,虽然有说有笑,可总不像当年活泼天真,同时脾气也似乎好了许多。

  这时她由菊人手中接了岐西的信,拿着慢慢念给老太太听,念到最后,老太太喜得两泪交流,合掌诵佛。姑娘却一迳陷在沉思状态。

  老太太抹去眼泪,对他道:“宝宝,我们家该又有一番热闹了。这个龙璧人据说非常相像南枝,我真愿意见见他。

  不过人家是一品大员哩,虽说是南枝的盟兄,我可不能当他做侄子看待。岐西大表哥也好久没见面了,他的年纪比大哥大,我们不可以对他太随便。

  再来盛畹现在是个青年寡妇,我们也应该表示敬重,这一次招待他们实在马虎不得,你快去帮你嫂子忙。南枝过去住的房间比较好,就留给璧人住吧。那儿该怎么陈设,由你去办,好不好呢?”

  浣青拿信放在桌上,交叉上一双手,靠在椅背上摇摇头道:“我不,我的一双手不吉利……把盛畹交给我吧,我们倒是一对不祥人……”

  老太太道:“青儿,快不要这样说,你怎么好跟盛畹比?你当时能够躲开南枝,就是你的福分大。

  看看吧,璧人一定长得厚重,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做到九门提督呢?大约他还没有夫人,如果真像岐西所说一切都好呢,我还想给你作媒……”

  听到这儿,浣青忽的站起来,一摔手抿抿嘴道:“你老人家惯会作媒,我可不敢听。”

  说着,她就走了出去,刚刚走到屋门口,屋檐上直垂下来一只喜蛛儿,恰恰落在她的头上。

  姑娘生来怕虫儿,吓得一声尖叫!

  正好菊人站在廊前跟厨子讲话,赶紧抢过来替她捉下喜蛛,笑道:“小鬼头,这也值得吓死人,是喜蛛儿,敢怕你要大喜了!”

  说着,又着实的把姑娘看了两眼。

  姑娘一张脸微泛红潮,还人家一个微嗔道:“我劝你留一分口德好不好,你还忙不过瘾吗?”

  菊人道:“好妹妹,我算定他们明天正午就会到达,现在我一个人委实没办法。你上花厅去指挥一下,免得把好好房间弄得像杂货铺子一般,没得丢人。”

  姑娘道:“你不会支使玉屏,专门找我麻烦。”

  菊人道:“天哪,玉屏赶着整理铺盖呢!家里那一个不忙?只有你没事人儿……乖乖,去吧,去吧……”

  姑娘道:“岂有此理,我倒成了你的乖乖了?”

  菊人三不管,强把姑娘推进右花厅,自去了。

  这天一家人差不多乱个通宵,第二天清早,一切才算妥当,大家就抽空儿胡乱歇了一觉。吃过中饭,上下娘儿们都忙着调脂弄粉,更换新衣,静候迎接贵宾。

  不一会工夫,长行车马临门。

  古农攀辕迎迓,宾主悲喜交集。

  当时先把璧人拦在首进客堂待茶,让后面老太太和岐西盛畹来个抱头痛哭,然后由菊人出面跟盛畹商量,应该用什么样仪式接见这位九门提督。

  岐西盛畹都说尽可随便,菊人就也不再斟酌,派人到客堂悄悄通知了古农,古农就把璧人带到老太太屋里来了。

  璧人进来时低垂眼帘,菊人浣青站在老太太背后,放大胆细看,不见呢还好,这一看,少奶奶和姑娘两对眼睛都红了,只见他活脱脱石南枝化身,一样美貌,一样身材,就不过凝重沉着处却是南枝所不及。

  看他从容走到老太太跟前,古农介绍过了他便要屈膝行礼,老太太赶紧拦住他,连说“不敢当”。

  作怪的玉屏姑娘却飞快的把手上拿的拜褥子铺在地下。

  璧人略一抬头,嘴里轻轻的道:“姑妈请坐……”

  这就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大拜了两拜。

  老太太要还礼,却让盛畹给架住。

  菊人退在一旁急忙道:“古农快搀住!”

  古农伸手时,璧人已站住了。

  盛畹道:“见过大嫂子、浣妹妹……”

  璧人闪动凤眸,看定菊人牵着浣青走出来,他便兜头作了一个长揖。

  老太太抢着道:“太劳驾了,请坐,请坐,少奶赶快传点心,玉屏倒茶……”边说,边就先坐下了。

  盛畹菊人浣青紧紧的围在老人家背后,古农再让坐。

  岐西道:“璧人,我们总算是客,坐吧!”

  璧人依言坐下了。

  老太太笑道:“我越老越胡涂,我应该怎么称呼呢?”

  璧人起立道:“请姑妈赐呼贱名。”

  盛畹道:“当然哪,难道还要称你提督、大人……”

  老太太笑道:“那也不好。”

  岐西道:“这儿那一位年纪最轻?”

  说着,把眼看住浣青姑娘。

  姑娘迅速的垂下了脖子。

  菊人笑道:“浣妹妹今年十九岁,该是她最小了!”

  岐西笑道:“那么姑娘算除外,大家都喊璧人的次章别名吧!我是大表哥,古农是大哥呢!”

  老太太笑道:“浣青称龙哥哥,璧人喊浣妹妹,底下人叫龙少爷吧!”

  菊人笑道:“妈妈讲话欠斟酌,怎么好说底下人叫龙少爷呢?”

  古农大笑道:“你们瞧这疯婆子……一见面就开玩笑啦!”

  老太太笑道:“这坏东西,老会找我的毛病取笑!”

  这时璧人飘目细看菊人,美丽若笼烟芍药,华贵如牡丹吐绽,端的可亲可敬。

  再一看浣青姑娘,亭亭妙相,灼灼浓妆,彷佛明珠出匣,分明皓月停空,尤见分外动人。

  一双眼渐渐的转到盛畹脸上,盛畹却望着他微笑,璧人这才赶紧低垂了头。

  他们在老太太屋里吃过点心,又闲谈了一会路上风尘,官场琐碎,古农便护璧人过去花厅里歇息。

  夜里盛宴款待远客,岐西璧人菊人拚了很多的酒。

  璧人觉得古农脱略忘形,菊人豪迈放纵,一对夫妇,诚恳待人,绝无虚伪;老太太一片慈祥,浣青静雅如仙,一家和气瑞霭,使他油然感念家庭乐趣。

  盛畹连宵与菊人同榻共枕,夜深入寂,她悄悄把胸中隐事含悲饮泣告诉菊人。说她如何专心一志报仇,倍尝险阻艰难,如何不料璧人改姓变名,如何设计招婿,如何牵成一夜孽缘。璧人如何羞恨欲狂,如何奋死报仇,以及此次奏凯回师,璧人如何独蒙圣眷,如何拒绝赐婚。

  说她和璧人一度春风,珠胎暗结,冤孽缠身,固不难捐生一死,自赎愆尤,却又怕璧人追随殉义……

  又说过去破坏了浣青一段好姻缘,现在应该偿还她一个好夫婿,说是这一趟强迫璧人来杭,就为着要牵合他和浣青百年偕老……

  说是只待作媒成功,便要回去河北自戕南枝坟上……

  一篇话听得菊人陪了不少眼泪,她劝着说盛畹腹中一块肉关系甚大,决不可沉迷礼教,糟塌牺牲。

  她说南枝绝了嗣续,华家没有后代,再说璧人以后究竟有无儿女,也还是不可逆料,是则此一块肉关系三家香火血食,启容漠视?

  又说盛畹志在为夫复仇,不惜失身,此事只有令人赞叹怜悯,不容与一般偷汉淫奔并论,问心无愧,神鬼同钦,何至自戕?

  又说璧人如果能与浣青结合,确是珠璧交辉,但是既说皇上为媒,尚遭璧人拒绝,可见牵合此一对良缘,颇非易事,力劝盛畹不可躁急,必须暗里促使他们自己发生感情,然后自然一拍即合。

  她们连宵商议的事也实在太多了。

  璧人留在查家忽忽一个多月,渐渐的混得熟了,尤其对菊人显得亲热。

  这天菊人支使古农兄妹陪着岐西璧人游玩西湖,她和盛畹玉屏便来老太太屋里开个秘密会议。

  大约也总是天意哪,第二天老太太居然真的病倒了。

  本来她肚子里有个痞疾,那是古农和许多名医所不能治的老毛病,这次算是宿疾暴发。

  菊人还没有来请璧人过去诊视,他已经自动赶到老太太床前问候了。经过一番谦逊,他就着手为老人拔除病根。

  这种痞疾必须攻破,可是老年人体力有所不胜,因此拟方下药大费斟酌。

  老太太存心装假,菊人玉屏竭力附和,症候显见得极端严重。

  璧人本来是个孝子,一来他对这一位假姑妈已有深切感情,二来眼看一家人焦急非常,不容他不多加一分心诊治。

  他整天都在老太太屋里,乃至亲自煎药服伺。

  老太太病中除了浣青璧人谁都讨厌,床前单留他们俩支使呼唤。

  老人家进了几剂药把痞攻下,在理说病已是好了,可是她老睡在床上而且性子越变越坏,时常把许多人骂个望影而逃,睡觉也好,醒了也好,除非夜静更深,总不许璧人浣青离开屋里。

  这样他们俩天天帮着作事,天天守在一块儿。

  菊人又乘机给他们送来一付围棋,几个骰子,他们藉此消磨时间,一混就是二三十日,慢慢的谈笑无忌,慢慢的略脱忘形了。

  菊人晓得大功将次告成,委实欢喜不尽。

  可是盛畹仍然急不能待,原因是她的肚子时刻都在作怪,不由她不着急早日远走高飞。

  这天夜深,她决计冒险行事,率性连菊人都瞒住,袖着一枝短剑,迳上花厅来找璧人。

  璧人刚刚要睡,看她满脸泪痕由窗户上跳进来,一开口便道:“璧人,我有桩事请求你,无论如何要你答应,否则我……”

  说着,抽出短剑刺在胸口上,靠着墙站住。

  璧人大惊道:“什么事?这个时候了,你……”

  盛畹道:“你要知道,龙家并无近支血亲,南枝亦无子息。再说潘桂芳一力栽培你,无非希望你为他绵延后代,岂容你终身不娶,绝嗣断宗……

  你拒绝皇上赐婚,使我十分难过。因为我和你的一段孽缘,断绝三家香火,我对得起天地神祗么?今天我要你亲向我的浣青妹妹求婚,你能答应么?”

  璧人道:“我一颗心已经很痛苦,何苦还把这些话来说……”

  边说,边想向前夺剑。

  盛畹急忙道:“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一剑……”

  说时满面飞霜,剑尖刺透胸襟。

  璧人赶紧退到床沿上坐下道:“假使浣妹妹不要我呢?”

  盛畹道:“当然,我不是傻瓜,如果浣妹妹不要你,我们马上离开这地方。明天晚上,你到浣妹妹那边求婚。当心,说错了一句话,窗儿外便是我的死所……”

  说了,跃窗走了。

  第二天一早时光,浣青姑娘在窗前梳头,镜子里望见璧人红着一张脸蹑足进来,佯为不知,低头忍笑!璧人远远站了一下,壮胆说:“浣妹妹,早……”

  姑娘动也不动道:“啊!龙哥哥,我刚刚梳头呢!请坐,请坐。”

  “早上见过盛畹么?”

  “没有呀!她怎么啦?”

  璧人强笑道:“没有什么,我以为……”

  姑娘道:“你以为什么呢?”

  璧人搭讪着坐下,一张脸越发红了。

  姑娘放了梳子,旋过身子来,盯着他道:“找我下棋么?你真的上了瘾了!”“不是,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没有什么,说错了再说,我不怪你!”

  璧人又是一阵嗫嚅,万分难为情的道:“我……我是不是可以向妹妹求婚……”

  听了他这一句幼稚求爱词令,浣姑娘几乎笑出声来!但是她偏要再逗他一下,说道:“你讲什么?”

  璧人低头看着地下道:“我们有结合的可能么……”

  姑娘看他脸上红得发紫,而且满头流汗,一寸芳心忽然不忍。

  她慢慢的站起来,敛笑正容说道:“璧人,我愿意……不过你要晓得,昨儿晚上盛畹持剑劫持我……”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给他看。

  正在这当儿,耳听得玉屏在前面嚷起来道:“快来呀,表少奶带着包袱出门去啦!”

  璧人听了大惊失色。

  恰在这时候隔壁小丫头银铃儿房间里门儿开开,大少奶菊人打扮得浑身吉兆儿,笑吟吟地走出来。

  菊人看定他们一对子,剪拂着道:“姑老爷,姑奶奶大喜啦!”

  浣青赶紧夺回握在璧人掌中的一只手,飞红着脸道:“你没听见玉屏在叫什么?”

  菊人道:“让她走吧!你们俩也应该感激她。”

  璧人急着问:“她上那儿去?”

  菊人一扭脖子道:“别问我,我不晓得。”

  说着,眼眶儿便红了。

  浣青道:“哪能不晓得,没有你,一出戏就唱不起来,我们只问你要人。”

  璧人一旁又赶着道:“嫂子,不能说不晓得,她一定要跟你商量好的,不然,你还能不着急?请告诉我们吧!”

  菊人迅速地咬了下樱唇,横着眼看定璧人,点点头道:“我说,你们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儿,一忽儿工夫,还没有下茶定呢!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听得我脸上热剌剌怪难受的呢……”

  浣青抢着往她臂膀上擂一拳顶,骂道:“野婆子,你串通人家捉弄我们,现在又来打趣我……么?”

  菊人躲闪着道:“没关系,多说几个我们吧,满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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