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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 云鬟缟袂起遥思

  前文徐元-由香谷子背了上路,连同黑孩儿且谈且行。元-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是梅花老人梅隐君,第二位是师父柴寒松,三师叔石云子,除武功剑术外,更练有不少绝技。

  香谷子随又谈起,三老之师竹老翁偶往南疆山中,遇见一伙采伐肉桂的商人为恶兽所困,伤人甚多,一时仗义拔刀,除了大害。内中有一药商周玉峰看出异人,格外礼敬。竹老翁回山不久,玉峰便寻了来,登门求助。据周玉峰说肉桂还在其次,那产树之处各盘据有一条大蟒,两树相隔约有二里,以前山民便曾发现此树,因内有一蟒头生肉角,厉害无比,没敢招惹,又恐官府知道,逼令采桂,伤害多人,事还难望其成,本不向外吐露。近一年来那蟒忽然犯性,离树远出为害。附近数百里内的众南遭其吞噬者数已近千,人都逃光。那蟒近来越出越远。眼看是个大害,为此山民齐向玉峰哭求,请其设法将竹老翁人请去除害,为此万里远来求救。

  竹老翁最好义,明知那蟒厉害无比,非人力所敌,一则自负武功智计,来人词意诚恳,带来的礼物当中又有一件是成形首乌,恰值最心爱的侄孙正患弱症,非此不救,就仗自己丹药静心调治,为了不常回家,得信已晚,至多也只保得他多活十年,并还不能娶妻。自己童身未娶,老弟兄二人只此一条根,本就愁急,有此灵药,立可起死回生,心想天下机缘哪有如此凑巧?不因上次救人,怎会送上门来?别的礼物可以退回,那首乌来人虽是内行,连根带土一起掘来,毕竟路途大远,灵气已然减了一些。救人心切,惟恐迟延,到手不顾细问来意,便如法炮制,与爱孙服了下去。受人厚礼,事却畏难,于理也说不过去,何况又是义举。想了一想,把心一横,决计前往,便把三个爱徒唤来,连指点了三日三夜,把平生所学一齐传授,方始起身,由此便没了音信。三老见他行时十分自负,说是手到成功,并且只消用计布置,无需亲手向前。又听师父平日所说,以前在深山中遇到过的毒蛇猛兽不知多少,有的比蟒还厉害,均为所杀。竹老翁又未告知南疆毒蟒如何长大凶恶,素日信仰太深,只当无事,也未在意。

  及至一年期满没有回来,又听人说南疆毒蟒大得出奇,那最厉害长大的,便真是个飞仙剑侠,也未必容易除它。人在十丈左右,不必那蟒来追,一口毒气喷将出来,一近人身便遭惨死。三老闻言,越发惊疑,仗着师门心法已全学会,立时起身赶去。寻到当地一问,周玉峰早已弃家出走,不知去向,去年虽曾除蟒取桂,主持的并不是他本人。蟒也十分长大,虽有奇毒,常时远出伤人,但是行动不快,只由一位汉客用汁诱杀,山人一个未伤,便将那蟒烧死,连残尸也用药消化,深埋上中,不久玉峰便走,别的全不知道。又寻到当时主办几个药商,挨个打听,说汉客年貌极似竹老翁,可是事完先走。过了三四月,玉峰方人山采药,一去不归。怎么想想不出个道理,于是寻遍山人,又在西南各省打听。竹老翁多年盛名,相识人多,不知怎的,自从最后深山一现,更无一人再见到他的踪迹,三老怀念师恩,心终不舍,知道师父武功智计,无人能敌,耳目最灵,又精剑术,便是山行,遇见多厉害的蛇兽,老远便自警觉,定能量力行事,除非和除蟒取桂一样。非拼不可,就说不胜,也不致受什伤害,怎会杳无音信?又以师父素敦孝友,每年必归扫墓,心疑去往别处,也许回家途中相左。当经议定,分出一人回家守候,下余二人赶往各位师执家中以及素喜往来游行之地分头寻访。似这样轮流寻找了八九年,把所有名山胜境,几于踏遍,始终未得一点消息。

  未了一次,三老中石云子最有心计,机警过人,想起师父名满天下,熟人甚多,自从那年深山除蟒便未再见,行时又将本门心法倾囊相授,大有从此不归之意。如在人间,必还是在野人山一带隐居,决计仍往山中,专择那亘古无人的森林暗谷之中搜寻。这类森林往往数百里不见天日,其中蚊虫大如黄蜂,俱有奇毒,什么凶毒的蛇虫猛兽都有,便是山中生蛮,都无一人敢于走入一步。石云子念师心切,自恃智勇,却不顾一切,对于蛇虫、毒兽等物一毫不以为异,特用巧思,预制悬床面罩和一身别出心裁的防身睡衣。那件防身衣用百炼柔钢所制,由头到脚密布两三寸长的毒刀钢刺。睡前相好当地形势,不是藏身皮囊以内高悬树上,便是穿上这件千刃铁衣,连头带脚一齐罩住,将用头发结成的网形悬床挂向树枝之上,人卧其内。为防大群猛兽骤然来袭,或是寡不敌众,又用苦功练成一手三暗器,能一举手同时发出三样连珠镖弩钢丸,曾在片刻之间打死三四十条白额青狼,另外还有几枚特制的硫磺毒火弹,能放大片毒烟,多厉害的蛇兽遇上也被吓退。就这样,那森林也难进去。

  幸仗吉人天相,机缘巧合,来时在山口内遇到大群野骡。这类东西,看是蠢然一物,生性猛恶无比,又最合群,内有两个为首的,只一开步,后面骡群便潮水一般涌将上去,不问前途有何险阻,一味朝前猛冲,不论死活永无回顾,为数又多,走起来成千累万。最多的大群,往往一两天过不完,远望过去,黑压压,密层层,布满山野之间,也看不清是多少,当时惊沙滚滚,雾涌沙飞,万蹄踏尘,天鸣地动,声势猛烈异常,人当其冲,逃避稍迟,晃眼便成肉泥。遇救那人乃是一个山酋,走到山口的外面忽然遇上,两边高崖,躲避不及,地势又狭,万无生理,一路急喊狂奔,想要逃往口外,后面骡群已自追到。眼看首尾相衔,危机一发,野骡奔驰又猛又快,本来非死不可。石云子恰在崖上,也因发现骡群,上崖躲避,见状激动侠肠,将随身飞抓套索掷将下来,刚将人套住往上提起,骡群已由山酋脚底猛冲飞驰而过,只下手稍缓,立被撞翻踏扁。山酋自是感激万分,强行请往山寨款待,问知将入森林寻师,苦劝不听,除多备食粮而外,又将家传至宝一粒茶杯大小的雄黄珠送作防身避毒之用,有此一珠,无论多么厉害蛇虫决不敢挨近,离身三尺便即晕倒,听人宰割。

  石云子仗此一珠,虽然不畏蛇虫之害,但是别的险阻仍多,费了好些天的心力,仅仅走进了一二百里。后来简直无路可通,又发现一处天险,地势卑湿,瘴气浓厚,如非身带宝珠,早已身死。想来师父也不会到这等地方来,方始废然而返,又费了好些事,走了十多天方始脱身出险。这日夜宿荒山古树之上,醒来忽然发现离树不远倒着不少独角犀牛,已经身首异处。这类野犀,皮最坚韧,刀斫不伤,猛恶非常,竟会死了那么多,自己也毫无觉察,刚要起身下树,觉着头脑昏晕,有异寻常,再往四外一看,大片毒岚恶瘴,正以那树为中心,化成片片彩云,浮沉地面之上,往四外散去,料知夭明前连遇毒瘴与犀群合攻之险,不知遇何异人来此解救,居然平安无事。昨晚原因山行迷路,人又倦疲,分明已发现左侧有一深壑,两崖满是各种果树,鼻端隐闻腥腐之气,这等地方瘴气最重,无如心身交疲,无力行走,自恃身藏雄精、悬床精巧,不畏瘴毒与蛇兽之险,哪知这等厉害!对方既然救人,就当救彻,怎不将我唤醒,指点几句再走?

  正寻思间,猛想起睡前因当地形势险恶,床罩放下将全身套住,怎会松开?心中一动,忙往身边一摸,忽然摸着一个麻布口袋,内有一本绢写的书。瘴气尚未退尽,不敢下地,就树上坐起,打开一看,乃师父以前说过那部最珍秘的《猿公剑诀》,外附白色的药丸三粒,大如龙眼,还有一封师父亲笔的信。大意是说那年约他除蛇的人,本是武当派名人之徒,因师父为人所杀,仇敌还在穷搜不已,没奈何逃往西南边境,隐姓埋名,借着采办生药避祸,以免被仇人寻着,一面下苦用功,预备练就一身上好功夫,一心一意寻着仇人为师父复仇。这日因见自己诛杀怪兽,知是高人,当时倾心结纳,想拜师恐露形迹,先未明言,问明住址以后,便将所营药行解散,本要专诚登门,苦求收录。不料机缘凑巧,偶在深山石洞之中得到这部剑诀,前半和自己所有一样,后半不特有图无解,并有好些奇书古篆,一字不识,心中大喜。正要起身,恰逢到山中发现毒蟒,药商山人想起上年自己独杀怪兽之事,正在商计如何访聘这人,本愁孤身上路,恐与仇敌狭路相逢,身遭毒手,剑诀还被夺去,混在药商山人群中,同来聘请,可以掩饰,同时又得到成形首乌,便赶了来。见面之后,互相密谈了一夜,因见那人甚是诚谨忠义,那部剑诀更是生平梦想珍籍,当即应诺。惟求慎秘,故作勉强应聘,一面把三门人召来,把平生武功、本门心法尽量传授,事完同去野人山,又在前取剑诀地方寻到好些灵药元丹和一本奇书。此丹乃前人采取各种珍奇药草合炼而成,功能轻身益气,却病延年,师徒二人隐居山中好几年,才将剑诀奇书全部参悟。先并不知门人终年苦寻自己下落,日前偶往近处闲游,由一寨民口中得知门人对师苦心,深为感动。天明前因闻野犀猛啸之声,为数甚多,居山日久,深悉兽性,疑是山人山行为野犀所困,连忙赶往。望见大片桃花毒瘴笼罩之下,树枝上悬一草囊,正与寨民所说寻找自己的爱徒相似,只奇怪这类野犀猛烈无比,闻见生人气味定必向前猛冲,尤其头角尖锐,差一点树木一撞就折,何况这多一群。另一旁林箐中还伏有白额青狼,怎会围树怒吼,未敢近前?既恐人为野兽所伤,又疑人已中了瘴毒。因自己炼成避瘴解毒之药与破瘴之法,师徒二人合力将瘴气冲散,杀散兽群,上树一看,果是爱徒石云子,虽稍中毒,人并未死。这才发现身旁带有雄精异宝,因不知此宝妙用,未用丝网悬向外面,包藏太紧,不能尽发它的妙用,致为瘴毒所侵,昏迷难醒,幸遇自己,不然也是死数。本想醒后相见,无如所学道书尚未完工,而新收门人的仇敌也是自己的大对头,事须隐秘。惟念三老对师忠义,特将剑诀留赐,令照所添图解,回转天门山,师弟兄三人一同勤习,学成之后,绝少敌手,本身还享长寿。另外各赐三元丹一粒,也在炼剑以前同服,此后师徒再见无期。当地为野人山最深处,各种猛兽凶禽千百成群,毒蛇大蟒巨如车轮,更有极厉害的瘴毒,中人立毙,其他恶物尚多,到处危机四伏,纵将剑诀炼成,一旦遇上也是难当,千万不可再来。自己不久也要他去,便来也见不到。只要谨记师训,多行善事,便算报我,何必在此一面?因此将去毒的药塞入云子口内,代用雄精滚转全身,不等人醒,留书而去等语。

  云子深知师父性情,既然对面不见,再寻无用,哭喊了几声,体力逐渐恢复,只身上酸麻还未去尽,随即觅路赶回天门,与梅、柴二人说了经过。由此起,三老便同在山中炼剑。炼到第九年上,刚刚炼成,师父忽然回转,才知那后收师弟,乃长年名震关中的小侠路云飞,自将剑术炼成之后,又勤习了数年,才与杀师仇人定约,同往黄山天都峰顶决一存亡,定约就在下月十五。三老便同随去。对方料定路云飞多年隐迹,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又听人说有天门三侠在内,越生戒心,也约有不少能手异人相助。这场恶斗好不热闹,直斗了三日三夜。三老这面不愿结怨伤人,事先早请出一位前辈丐侠王鹿子,为首两个元凶除去,立时出面制止,迫令双方讲和,于是双方便遵命停止厮杀。三老还想在事完后请师父师弟去往山中款待,人已失踪。石云子平生爱才,偏生所收两个门人均都早死,虽然不再收徒,对于师侄后辈,只合他意,无不爱护非常,先听柴寒松一说便甚嘉许,去了必有教益。

  香谷子对元-说完前事,又把云子性情为人告知,使其见时好有准备。元-自是感激,见那山路相隔轩辕庙竟有好几十里,中间还隔着几处峰岩,心方不安。忽然路转峰回,绕出两座小峰、一片树林,便到了月镜岩后幽谷之中,月光如水,幽谷无人,不时由两旁石崖上传来一阵阵的幽兰暗香,知离轩辕庙只有半里来路,不便再行谦谢,只得仍由香谷子背负前行。刚出谷口,便见庙前松梧疏林之中站着高矮两人,道装的一个貌相清癯,身材高大,胸前长髯疏秀,对面一个身着前明衣履、头挽小髻、身材矮瘦的老者,同坐月光之下。面前山石上放着一个茶炉和几个茗碗,壶水正沸,茶烟袅袅,正在对月闲谈。

  元-看出道人正是师父柴寒松,惟恐失礼,低唤:“多谢师兄背我这长一段,师父师叔现在前面,容小弟上前拜见。”话未说完,那文士装束的老者正是石云子,已偏头笑道:“无须。此时伤后行动终非所宜,还是背来此地吧。”元-见两地相隔十来丈,自己话说极低,竟会听去,对方语甚从容,声并不高,却字字人耳。自从悟出七字心法,已成行家,知道此老内功已臻绝顶,口气如此宽厚,可见器重,越发心喜,因香谷子先答:“弟子等遵命。”人未近前,不敢远答失礼,晃眼走到,刚一落地,待要随同礼拜。寒松已先拦道:“徒儿此时先勿跪拜,三师叔一向不拘礼节,伤愈礼见一样。这次颇难为你,如非照我所传用功,哪有生路?只是太不自量力了。可去那旁一同坐下,少时再给你医伤吧。”云子接口说道:“鼠贼欺人太甚,上来便下毒手,怎能怪他不自量力?我弟兄门下遇敌,几时有人不战而退,任人欺负的么,此事不久便须还他一个了断。你一切马马虎虎,我不似二哥近年那好说话。”

  元-早已得人指教,因奉师命,便不强行礼拜,恭恭敬敬走将过去禀告道:“弟子徐元-,从小读书,未曾离开家乡一步,连师叔师伯百岁英名,也只适才听二位师兄说起。因受敌人暗算,尚未痊愈,恩师现令弟子暂迟参拜,不敢不遵。望祈师叔随时教训,感谢不尽。”果然这几句话一引,云子立问遇敌受伤情景。元-据实奉告。云子手捻短髯笑道:“鼠贼有什倚仗!明知是我三人门下,还敢欺人行凶么?”元-乘机说起西陵寨大开英雄会之事,恶道想是西陵盗党,故此逞强,无所忌惮。云子两道秀眉微微往上一扬,笑道:“你坐石上,等我们饮茶之后,回庙治好了伤再说。”

  元-见香谷子、黑孩儿已全坐下,便即领命谢坐。元-与寒松虽只五年前数日之聚,因是为人诚谨,寒松也颇爱他,师徒情分甚亲。寒松见他坐定以后,眼望自己,满面喜容,甚是亲热,笑对云子道:“近年习静时多,再不便是远游访友。此子根器心地虽厚,只惜无所传授。”云子道:“我不知二师兄是何心意,既然收他为徒,便应多加传授。如送鼠贼之手,非特可惜,也为老弟兄丢人,那是何苦来呢?”寒松笑道:“我近看破世情,本不想再收门人,因他意诚,禀赋又好,勉予收下。当初因为海外采药,无暇多留,共只五天工夫,如何能多传授?所以只传基本功夫,未传本门分合变化之妙。本意不令出手,不料此子用功甚勤,人又聪明,七字口诀居然被他悟出多半。如能谨守行时所说,只能挨打,不能打人,不去多事,哪有这场亏吃?”云子道:“二哥自大小心,恐其年少自恃,随便和人动手,不传解数。却不想我弟兄成名也只二十左右年岁,师父入山以前,不也是在数日之内,将本门心法一齐传授么?恩师几想到惹事二字呢?”寒松笑道:“师弟如此不平,我令他拜你门下如何?”云子笑道:“你我门人均是一样,分什彼此?且等日后再说。”说完又道:“二哥近耽道业,想令我代劳么?做我徒弟不大容易呢。”

  寒松微笑未答,香谷子已将茶挨次端上。寒松转对元-道:“三师叔对你十分期爱,伤愈不妨拜师求教,且看你造化如何吧。”元-闻言,口称:“弟子遵命。”因觉自身痛苦已止,师长尚未拜见,又想就便坐实前言,得点益处,一时福至心灵,假作喜极忘形,乘机拜跪在地。刚觉胸前痛胀难受,两眼发花,猛听喝道:“怎不听话,想作死么?”跟着被人在腰间点了一下,当时便失去知觉。醒来时,人已睡在庙中短榻之上,方想适听语声好似师叔所发,以为弄巧成拙,伤势必已加重,不知能否起身,忽听黑孩儿在窗外对人低语道:“只要心志坚定,断无不可如愿之事。我就不懂什叫危险艰难,明日再见吧。”

  元-心中一动,方想呼唤,香谷子已走了进来,止住元-不令起立,笑道:“你那伤处,虽经我和秦师妹先后医治,脱离危境,但是气穴好些震伤,勉强行动尚可,最忌跪拜弯身。现在师叔有见怪之意,师父等你愈后便要远行。这还是三师叔手快,将你点倒,否则,气血窜入旧伤之处,内里筋脉必要肿烂,更难治了。三师叔虽然留住在此,要等师父回来才走,但他性情古怪,最不喜人取巧行诈,如若不肯传授,中秋之约必赶不上。老贼父子好猾无比,防御又极周密,差一点的休想近身。如是真正高人,他早隐藏起来,休想寻到。秦师妹报仇之心又切,定必孤身犯险,你不能助他,岂不是糟?你已昏睡了一日夜,经师父师叔医治,明早便能起身,日内即可复原。愚兄有事他往,抽空来此一晤。三师叔虽然不满,事情仍在人为。此时刚好,不可妄动。黑弟明日许来看你,不来也休寻他,用功要紧。”说罢别去。

  元-好生后悔,又把二人所说,前后仔细一想,觉出所语皆含有深意,事情并非绝对不可挽回。又试用内功运行真气,竟无所苦,因先并非真睡,气机调匀以后,心神一定,自然入梦。二次醒来,天已大明,试一起身,和好人一样,正想寻人询问师长住处,前往参拜,忽一道童走进,领了元-去往斋房洗漱,指点途径庙规。元-问知师父师叔分住后偏殿侧小圆门内,谢了道童,连忙寻去。见那庙甚大,共有七层殿字,二老居室在一土山之上,外有危崖掩蔽,地势幽静,向无外人足迹。自己卧室就在小圆门外,举步即至,越发心喜。

  刚一进门,便见二老正在比剑,不敢惊动,恭敬侍立在侧,一心查看。见二老剑法与秦、王二女迥不相同,上来出手不快,长衣也未脱下,各自剑走中心,分多合少,后来势子较猛,眼看剑尖相对,明已撞上,可是微一接触便即回收,只管架隔遮拦,纵横击刺,寒光闪闪,电掣虹飞,只听剑风飕飕,时有时无,全听不到双剑交击的金铁之声。袍袖飘飘,宛如灵鹤翩跹,自然飞舞,光影离合之间,姿势美妙无伦,全出意料之外。似这样斗了个把时辰,身法也由缓而急,剑光人影乍隐乍现,似不可分,所用解数却又看得逼真,斗得这么激烈,仍未听到分毫铮地之声。中间曾见多少次剑锋对刺,或是一击一架,双方势俱猛急,不知怎的会听不见声音,仿佛双剑快要撞上,倏地在于钧一发之间同时回收情景。始而只觉解数惊奇,想要暗学两招,一味用心体会,忽然悟出分合化生之妙,心中狂喜,一时忘形,不由脱口喊了一个“好”字。声才脱口,猛听-的一声,双剑交错,两条人影就这架隔之间各带起一道寒光,往小山上飞去,再看两老剑已归鞘,相对问立在一棵梧桐树下,除衣角袍袖微微扬起外,直似清谈初罢,相对微笑,态甚安详,任何一些儿地方都看不出比斗形迹。心疑喊“好”失礼,师长见怪,正要跪拜求恕,忽然想起前晚之事,忙又起立。未及开口,便听师父喊道:“徒儿!你已痊愈,上来再行礼吧。”词色甚是温和。元-方始放心,忙顺石级同去室内。

  柴寒松命坐,笑道:“你病虽好,偏我发生一事,后早必行。单凭这一两天的传授,恐非西陵群贼之敌。本意命你拜在师叔门下,偏又遭他误会。不过适才猿公剑法实非寻常,如能勤习,到了中秋前七八日再行赶去,日夜加功,也许能够应付。好在此行非你一人,只不别生枝节,当不至于大败。此时我先传你剑诀,走前再尽量传授,看你福缘如何吧。”云子一言未发,迥非初见时神情。元-便向二老拜谢,心想师叔不走终有法想,且先学了剑诀再说。由此寒松便把内功剑术各种口诀心法分别传授。元-知道非将本领学成,不能如愿,越发用功,甚是勤奋。寒松见他聪明细心,一点就透,也极嘉奖。到第三日早起,寒松也未说什么,便自走去。元-每日用功均在二老居屋内外,为想师叔指教,仍在原处练习。云子始终若无其事,几次请求指点,俱都未答,有时还自出外,一去便三数日。元-始终恭谨,和小时念书一样,进门便向二老师座行礼,不间人在与否,从未稍懈。

  光阴易过,一晃过了端午。庙中饮食清苦,元-竟能安之若素,对于道众,个个恭敬谦和,谁都喜他。中间只黑孩儿来过两次,略说即行,从未约其外出。香谷子一直未见,问人也不知何往。心中苦忆秦瑛,无如平素谨饬,又当用功正急之际,平时空自相思,不敢前往,只于黑孩儿口中,得知二女也在勤于用功,几次想去,都是欲行又止。这日云子他出,说要十日才归。实在想念不过,又因久未回家,虽由香谷子代向柳善人辞馆,一别数月,尚未见过,好在剑诀武功经过苦练,居然先期速成,练得精熟,已到师父所说地步。黑孩儿多日未来,是否仇人对手也不可知,何不先回故居,与柳善人叙阔之后,往寻黑孩儿二女,作一良晤,请其设法,如何能请师叔传授,主意打定,忙往屋内,向二老师座恭敬禀告,说:“弟子剑术已成,想求师叔教诲,偏值出游未归。为此告假二日,回家一行,并往二女家中,谢其救命之恩。”说罢退出,向相熟道童说了几句,便往外走。

  本意先去柳家,不料相思大切,急于往见,又恐回山时晚,再去秦家不便,临时变计,先见心上人,说到天黑,再往柳家住上一夜,与东家学生活别,明日回庙。想毕随往秦家赶去。多日不见,情如饥渴,又恐相隔路远,万一人已他出,到了无人之处,便飞步狂奔。天时太热,心又着急,虽有一身极好轻功,飞驰不停,阳光之下也是热得难受。元-也不管他,依旧翻山越岭往前飞跑。眼看玉人所居已然在望,心里喜欢得怦怦乱跳,忽然口渴,去往溪边寻水,就便洗手。刚一立定,忽然发现通体汗湿如淋,沿途攀援纵跃,身下染了不少泥污。就水一照,发乱如蓬,神情十分狼狈,这样怎好到人家去?再回更衣,又要多延时刻。心中惶急,无计可施,总算长衫早脱,尚未污秽,想了一想,只得把所着小褂脱下,先用它洗脸擦身,再行洗净,晾在树上,晒干再走。一面整理头发,心中寻思:“自己衣服早经托人取来,行时匆忙,这热的天,偏未想到带上两件换洗,遥望玉人咫尺,所居不远,本想整洁衣履,不料粗心大意,只顾赶路,闹得这等难看,风吹日晒,小褂易干,裤子没法脱洗,仍是脏的,鞋也跑破。”越想越后悔,隔不一会便去摸那小褂,仍还未干,不知自己心急所致,时并还早,勉强挨了片刻,衣还不曾干透,便热烘烘地取来穿上,不敢似前急奔,强捺心神,往前走去。

  元-刚上山坡,忽听黑女在身后笑道:“徐兄难得到此,可惜二姊出门去了。”元-闻言,心中一凉,失望太甚,忍不住叹了半口气,忽觉不对,忙又强作笑容,改口说道:“我为念二位贤妹救命之恩,特意登门道谢,不料到晚一步,四妹可知她何时回来么?”黑女笑道:“她就在你晒衣服时走的。此行系陪伯母往访一位老长亲,今天也许不会回来。只留小燕一人看家,可要进去,坐上一会?”元-越发失望,本想进去与小燕谈上一会,因黑女欲往别处,只小燕一人在内,又觉不便,只得罢了,黑女也自别去。

  元-便往柳善人家中赶去,宾主相见甚欢。元-本意在柳家住上一日,再往秦家访看意中人归未。鉴于昨日冒失,好在柳家存有衣服,便取了两身,打成小包,推说山中有事,相隔大远,必须半夜起身始能赶到。半夜上路,乘着晚凉与将近下弦的月色,一路山风阵阵,花月交辉,林峦清澈,幽景如绘,走得比昨日较慢,自觉凉爽非常。本意天明赶到,远看斗转参横,残月欲坠,秦家所居坡崖已然入望。天还未亮,只东方仿佛有一点淡红影子,心想此时尚早,不宜叩关,便把脚步停下,寻一山石坐定。半夜奔驰,又当为时尚早,坐定以后忽然神倦欲眠,便把双目闭上,心中想事,见了意中人如何说法。只顾寻思,时喜时虑,不觉过了些时。忽听面前有一少女说道:“徐相公,怎跑到这里睡来?”

  元-睁眼一看,正是小燕,一轮红日已离地面,四野晓烟溟蒙,尚未消尽,对面几树榴花殷红如血,迎着晨曦分外鲜艳,才知天已早亮,方才起雾,故未看出,忙道:“小妹妹,小姐回来了么?”小燕笑道:“你昨日来过,今日又来作什?”元-推说感恩,意欲面谢。小燕低鬟抿嘴,微笑道:“你真不怕辛苦。夜间行路还好,今日天气更热,看怎么回去。”元-惊问:“小姐未回来么?”小燕道:“小姐回来早着呢,前些日她还谈过你几次。为何昨日才来?恰又在她起身之日。据我想,十日之内不归,便过中秋也难说了。”元-想起西陵寨之约正是中秋,心疑心上人此行有关,再四盘诘。小燕一味支吾,后才说道:“徐相公你自用功,小姐便往西陵寨,也有人暗助,并无他虑,还是用功要紧。你那一手三暗器练好了么?好在事情须到中秋,只有志气,终可如愿,暂时见面,有什意思?”

  元-先因昨日秦瑛行时,自己正在山下晒衣。明知为她而来,暑日奔驰,竟如未见,也未令人致意。自己为防撞上,穿有长衣,并未赤体。她为人大方,向无拘束,就说有事远行,不便延往家中相见,匆匆立谈,也慰相思,似此淡薄,使人气短,每一想起,便自心凉发酸。一听这等说法,又觉有了希望,心情大慰,慨然答道:“我新学会猿公剑法,暗器却还未练。但我无论如何必把前言做到,只是相隔太远,每日用功,好容易告了两天假来此道谢,不料小姐远出。十日之后再来拜望,如尚未回,望祈小妹代向四姑探询小姐去处,感谢不尽。”小燕笑道:“你打听小姐去处作什?莫非还想寻去么?”元-道:“你小姐虽是女中英侠,毕竟人单势孤。听说敌党势力强盛,甚是猖狂,如若孤身远行,实不放心,再要深入虎穴,更是可虑。我受小姐救命之恩,如何置身事外?她不去西陵寨便罢,如若先期赶往,便你不说,也必跟踪寻去,惟力是视,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小燕笑道:“徐相公说话老是文绘绉的,如遇四姑,岂不又要笑你?我这人实话实说,别的不必明言,只请照我的话做去。小姐就去西陵寨,也要过了八月初十,决不会打草惊蛇。回去埋头用功,什么话也不要说,时机一到自然成功。否则你恩报不成,还要受人轻视。”

  元-闻言好生感谢,也没有进屋,便谢别回庙。到后一看,师叔石云子已然回转,忙即跪下,苦求传授,云子先颇和善,只是微笑不理,也不命起。元-一味苦求,跪了一个多时辰。云子面色一沉,说道:“我生平心口如一,当初你师父曾向我说,原有传授之意,你偏不听话,我才中止。传授容易,但是我收门人,事前照例须效三月劳役,你能应么?”元-一想,只肯传授,休说三月,三年何妨?现只五月初九,三月期满,刚刚中秋,怎能赶上?继一想此老最护门人,只允传授,有了师徒情分,决不坐视,何况初见时已然谈过,譬如坚决不传,又当如何?方自盘算,偷觑云子面色已然不快,忙即说道:“弟子侍奉二位恩师,虽死不辞,敢惜劳苦?只是身受秦师妹救命之恩,已然允她相助,往报父仇。西陵寨之约正在中秋,恐赶不上。弟子不敢违命,只求到时赐假十日,事完回来,赴汤蹈火均所不辞。”

  云子冷笑道:“就凭你一套剑法,就操必胜之券么?我决不误你行期,能否如愿却在你自己。我房后放着有一个特制锡瓶,你每日将它去往小赤壁上流发源之处,与我汲取山泉,早晚两次,供我品茗之用。满了八十一日,如无过失,我便收你。但是此瓶随我多年,从无残毁。那地方的水泉含有玉石精气,不能多延时候,更不能见天光。第一途中不可停留,更不可捧抱奔驰,等泉取到,必须用三指捏紧瓶纽,步法要匀,不可摇晃。否则我一尝出水味不对,便须重汲。看是小事,并非容易,你能应么?”

  元-应诺起立,初意一个锡瓶用以取水,有什难处?走到屋后一看,平日茶灶旁边,果然多了一个大锡瓶,过去伸手一提,不禁大惊。原来锡瓶形式奇特,高约二尺,形如枣核,底部平整,中段约有一尺五六方圆,两边无耳,壶项作圆锥形,虽有瓶纽,大如半枣,瓶盖另有机簧启闭,通体平滑,内膛甚小,约有三四寸厚,容水不到两升,看上去沉重非常,拿着跑路,一定十分吃力。元-把浑身之力运在手指之上,始能凌空提起,才知事甚艰劳,为了心上人,也就不作畏难之想,当日便提出庙,往小赤壁走去。两路相隔,往来约有十五里,去时空瓶,可以捧抱,回来只凭三指紧捏着尖滑细小的瓶纽,单手提起,悬空而行,内里装水,又不许晃动。路未走上一半,手臂酸痛欲折,万分难耐,没奈何轻轻放在地下,另换一手提了前行,似这样换了好几次,才得回到小山顶上。云子笑问:“你今日便上工么?”元-并不隐瞒,告以途中停顿之事。云子答说:“无妨,由不换手之日起算便了。”

  元-不敢回答,诺诺而退。次早因昨日用力大过,越发酸痛,志终不懈,一起身便往汲水,比起昨日更要艰难。仗着近日内功精纯,为了中途停止,当日便不能算,暗忖多耗一日便要缓走一日,想了又想,决计下苦勤习,非要做到一口气提回不止。当日强忍苦痛,在烈日炎天之下往返跋涉,竟达十次以上,到晚方始歇息,人已累得力尽筋疲,手臂麻木发抖。方想照此情形,明日如何能行?着急了一阵,神倦睡去。醒来觉着有人摸了一下臂膀,睁眼一看,天甫黎明,云子背影似在门外一闪,连忙起身。一心惦念取水之事,又觉臂痛略止,忙赶了去,伸手一提瓶纽,竟比昨日要好得多,心中高兴,忙往小赤壁赶去。回时因事有望,不似前两日心焦发愁,心气一沉稳竟好得多,途中只歇了一次。到后,云子正在室中打坐,便令取水烹茶。元-恭禀道:“弟子不敢隐瞒,此水曾在途中停顿,不知合用与否?”云子笑道:“你倒诚实无欺,其实途中停顿上一两次,只不摇动,有时也难分别。你几时不在途中停顿,可说一声。”

  元-诺诺而退,心想次日当可做到,哪知到了明天仍是不能一次到达,没奈何也只得作罢。接连十日过去,至多只到庙门而止,算计日期,决赶不上。好在师叔有不会误期之言,到时再与恳求,至多无什传授,践约必可成行。又想起连日只顾取水,每日往返十余次,剑久未练,便把剑取出,试一用功,觉着膀力稍增,中有一招飞剑出手,照例剑到人到,刺伤敌人以后,那剑仍要就势撮回才算到家,为猿公剑法中最难之招。元-练了数月,只此一招不能百发百中,当日竟能得心应手,连试几次俱是一样,出手追去,只手指稍微搭着一点剑柄,立即撮回。心中奇怪,师父行时曾说此招最难,连日未练,怎会有此境地?细一寻思,想起取水情景,忽然大悟。次日再往,因疑云子借此试验,就便传授,内中含有深意,心志越坚,又悟出许多道理,竟将锡瓶一口气提到庙内。云子见面笑道:“孺子可教,竟不怠慢。我再传你换手之法,就不累了。”元-拜谢,如言行事。云子又说:“每日原限两次,如取四次,日期便可减半。”

  元-越发喜慰,因此一来,也无暇再去秦家访看,心中苦思不已。这日恰值云子外出,实忍不住,特意未明便往取水,毫不休息,等把水取完,便往秦家赶去,快要到达,突遇杜良。双方只见过一面,并未交谈。元-因黑孩儿月余未见,杜良少年英俊,早想亲近,连忙上前,笑问:“杜兄可自秦家出来?见着王大哥与秦师妹么?”杜良朝元-上下一看,面有忿容,略一沉吟,始笑答道:“你说那两人,昨日已然起身,好似往西陵寨去。听说阁下为了代人报仇,苦练猿公剑法,并在烈日之下,每日冒暑奔驰,练那三暗器的手法,她们行踪应该知道,怎来问我?”元-见他词色不善,心中奇怪,杜良已转身走去。

  元-心本有气,继一回味所说之言,提瓶汲水竟是练暗器的基本功夫,自己每日劳苦,尚在鼓中,杜良竟听传言。双方素昧平生,如以师门来论,应是神交,他偏如此厌恶。再一回忆遇救时黑女之言,好似杜良曾向心上人求爱,只为意志不投,因而疏远。照此情事,分明杜良有了妒意,所以视己为仇。此人尚且得知底细,心上人定必深悉用心之苦。想到这里不禁转怒为喜,越想越高兴,心疑秦瑛和黑孩儿不会这早起身,杜良所说不实,仍然往秦家走去。刚刚绕过山脚,忽见一条人影如飞鸟下坠,落在面前,正是小燕,手里也提着一个新制的锡瓶,比每日汲水的锡瓶约小一半,见面便笑道:“徐相公不必到我家去了,小姐对你意思颇好,日期将近,还是用功要紧。”元-闻言,心中越喜,笑问:“老夫人与小姐可在家中?你拿这瓶也想练暗器么?”小燕半嗔半喜道:“请你不去自有原因,莫非我还骗你不成?锡瓶乃王大爷所教,说我力量单薄,上来不能提那么重,必须循序渐进,比你要轻得多,你看好么?”元-接过一看,分量虽差得多,但她一个妙龄弱女,只用三指撮着又尖又滑的瓶纽,上下峰崖,纵跃如飞,这等功夫、指力也非容易练到,便夸奖了几句。小燕喜笑道:“徐相公快请回去,你听我的好话,一次也不要再来,只等八月初六七动身,必可赶上,许与小姐途中相遇都说不定,何苦人见不到,还生闲气呢?”元-听出秦瑛似未远出,便将杜良所说告知。小燕好似吃了一惊,微愠道:“你莫管人家,听我好话,各自回去。我出来时久,家中无人,等到西陵寨再相见吧。”

  元-还想说时,小燕已转身走去,只得退回。走到前遇杜良之处,闻得崖上有人冷笑,心正想事,也未在意。回到庙中,越想越觉事情有望,又知汲水是练暗器的基础,次日悟出许多手法,汲水以前,先用空瓶向上抛起,再用三指去撮,把水加了大半瓶,又改作平发出去再照接剑法撮回。似这样过了些日,眼看月底,云子忽然将他唤住,笑道:“你居然有此悟心毅力,在此短短日期以内将基本功夫练成,又悟出许多道理。来来来,今日传你手法,连我这套暗器也给你罢。”

  元-大喜跪谢,见那暗器,乃是三只长才两寸、小指般细的钢镖和九枚月牙形的金钱、两枚黄豆大小的铁丸,三种暗器并成一套。发时铁丸用中小二指掐紧,由无名指抵住发出,专打敌人双目。金钱由拇指和食指捏住,向外一错一送,便成了一蓬寒光闪闪、上下翻飞的刀花,朝敌人飞去。钱刀均是百炼精钢特制而成,加上内家劲功手法,休说是人,便是块铁也能打穿。尤其是发时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带着一阵飕飕之声,来势又劲又急,按着相隔远近,刀花所罩之处,最大时竟达两丈以上,终点仍就归一。方圆不满五尺,如使兵刃架隔,只一碰上,并不往回激退,反顺那一挡之势,一个急旋,变成斜直线,朝人头面前胸手背等处滑射过去,中上便深钉入骨,除非力量真大,并还明白来势轻重,看准劲头角度,才能将其磕飞,打落一旁。但是为数多至九把,一路分合变化,急飞而来,多快的手法也不能将其打落,即此遇上已是不能免死,能得重伤残废便是万幸,那二只钢镖由掌心托住,旋手外发,更是厉害。镖作不规则的三角形,合成一根圆柱,镖尖尚有分许月牙刃口,三棱出锋,在特练手法之下打出,似转风车一般接连三点寒星,打到人身当时透穿,并还专破内家气功,端的厉害非常,巧妙无比。

  云子传完手法,笑道:“这一手三暗器本来制有十几套,深山独行,防御蛇兽毒物,曾在南疆深山中一日之内遇见好些猴形怪兽,捷于飞乌,又具神力,全仗这三件暗器脱难。这类怪兽灵巧合群,始而报仇心盛,追逐不舍,后来看到上来就死,方始停追。我见暗器只剩下一套整的,不知怪兽还有多少,恐受围困,万一为它所伤,不曾寻回。后来只将残余的半套送了一个朋友,留此一套。因其过于狠毒,也非必需,从未对人用过。如非西陵寨老贼父子万恶,又想成全你与孝女的心愿,我也不会传授。但是敌人厉害,你又无甚经历,贼党又多,到时最好不要轻用,否则老贼本领甚高,不用全套,一个伤不了他便难应付,甚或受伤均说不定。”

  元-领命,见时日已迫,就快起身,虽然师叔说自己本来根底就好,这数月来,初步功夫连同手劲均已有了火候,照此情形,练过三天即可百发百中,大敌当前,终不放心,仍是日夜加功勤练。云子见他如此用功,又笑对他道:“重手法你已是可应用,轻的尚还不会。本来此时不想传授,既有这好资质,肯下苦功,索性也传了你,省得日后我和你师父远游,不知何时再见,无法传授。”元-大喜。云子传完道:“你此时已能透石穿铁,除非练有内家罡气的剑侠一流,血肉之躯怎能禁受?再能随意转重,练到击纸无伤,一旦练成,不特所向无敌,再加深造,便到我今日地步也是易事。不过此非一时之功,至少三年,始能到此化境。好在你人甚聪明,一通百通,无须多言,自能领会,好自为之吧。”随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三弟真个爱才,毕竟还是倾囊相授。可惜此子不是我辈中人,仍不能传你的衣钵罢了。”说时人已进屋。

  元-见是师父寒松老人回转,连忙礼拜,起立于侧,欢喜非常。云子笑道:“此子一脉单传,如能摆脱情缘,便是忍人。我看重他,还是为了他天性纯厚,人又诚毅温和,虽不能尽得我的传授,也是难得的了。我已将不传之秘破例相授,二哥是他开蒙师父,现当起身,怎么反倒置身干事外,不闻不间,连句话也没有么?”寒松笑道:“三弟仍是当年性情,一对心思,好了还要求好。这个我已预有安排,他初三四便起身,去与两个同门会合,传授也来不及。既添了你这师父,我绝不使其丢脸如何?”云子微笑未答,便命元-自去练功。元-虽然依恋师父,无如日期太迫,不敢违命,只得去至外面照旧勤习。柴、石二师也常时从旁加意指点,进境更快。

  到了初二日早,寒松老人将元-唤去说道:“明日便应上路。此去逆江而上,水行太慢,但你还须绕道代我办一件事,须以水陆并进,日期道路均已为你排好。照此走法,不特免却好些麻烦,事前还可与你师兄见上一面。只日期万错不得,途中不论天时人事如何,切忌耽延,务必照我纸上所开如期赶到,当有成功之望。”元-接过,便问:“师叔何往,恩师可在庙中不在?”.寒松知他依恋,便笑答道:“我行踪难定,但你不久便可与我常处,无须恋恋。石师叔昨夜便被人约了出去,半月之内当可相遇。你此行成功无疑,好自为之。我还要去观主房中说话,也许与他同出一游,不必再来。明日天明前你可起身,无须再来辞别,我也不在这里。”

  元-想问师父何往,怎不回来。寒松已挥手起立,往外走去,回顾元-紧随身后,便笑道:“共只二三十天之别,有话回来再说不是一样?江湖上人情诡诈,又当贼党乘机火并之际,这几天到处都有异人与绿林豪客来往。你初次出门,虽有一点知识,皆我口授,并未亲见,务须留意,疏忽不得。尤其是西陵寨,地当沉江上游,最为隐僻,只有一条路与外相通,总寨之外设有好些分寨,一处比一处厉害,寨外左右近百里以内设有好些黑店,一不留神便遭毒手,阴谋秘阱到处密布,防不胜防,虽有本领,若一个大意不经心,也是极其容易受他暗算。你到我纸上所开的石塘镇,当地离开大寨所在尚有七十余里,山路难行,以你脚程虽可赶进,一则长路奔驰不免劳乏,二则风尘匆匆,也不似我门下襟度。你见是大镇店,只管前往投宿,稍见可疑,立照我纸上之言行事。近年这班匪徒俱都极恶穷凶毫无人理,这几日却因来者是客,老贼事先下有严令,来人只一露出拜山之意,不问敌友,一体从优款待。他见你来者是客,任是恨极,也不会有什举动了。如在平日,除非来人一到便投帖拜山,还须说明与老贼父子交情渊源才可无事。否则休说是他对头,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也不肯放过,必要教你现点颜色才为通报,否则便说不配。动手时他人又多,好了受点羞辱放走,差一点便要了命。这些事情,我纸上都大略开有。命你中途所投的信关系重要,必须在初七以前投到。主人如借坐骑,不妨收下,否则交信之后立时渡江,改走陆路,用你轻身功夫加急前进也差不多了。各自回屋去吧。”

  元-见前面已是观主云房,知道师父与主人尚有话说,只得领命,拜别而去。行囊是一衣包,已早准备。下午吃完晚饭,略睡片时,三更起床,先去师父房内,还想拜别,人果外出未回,只得上路。时当八月初间,南中地暖,秋风不寒,虽是深山夜行,并不觉冷,草木也未黄落,山风过处,只听林木萧萧,深草里的虫声与溪涧中的蛙声互相应和,密如潮雨,一钩新月细如弓痕,遥挂林梢,月色昏茫,景甚幽静,仗着练就目力不畏黑暗,惟恐途中有什耽延,前半路径又熟,一起始便飞步往前赶去。刚刚绕过赵侯航侧小山,忽想起师父所开途径正由秦家山前经过,绕行不到半里便可登门,自从病中一别,与心上人尚未见过,前后去了几次,均以主人他出,未见而返,今当中秋将近,无如爱恋大深,仍想撞撞运气。万一人已回家,也应这两日起身,自己本是为她拼命犯险,这半年来的苦心孤诣不会不知,相见时必被看出几分,再蒙允其结伴同行,或是约定前途相见,岂非绝妙?于是先往秦家赶去。

  行近坡下一看,林中灯光掩映,隐闻琴音甚美,料定玉人已回,事出意外,不禁狂喜,心中怦怦乱跳,连忙镇定心神,勉强矜持,走近前去。已然快到门前,猛想起心上人家无男丁,虽曾受她救命深恩,以前并不相识,双方情愫未通,久别未见,深夜叩门已是冒昧。并且心上人虽然求人相助,仍想手刃父仇,人又外和内刚,一不投机便成陌路。以前黑女小燕再三叮嘱话要少说,后又劝我不可再来,屡露暗助之意,便平日听黑孩儿的口气,也多暗示将来有望,莫要好好一件事,被自己言行不谨因而贻误,越想越觉不对,便退了下来。遥望灯光外映,琴声清朗,估量意中人必在焚香抚琴,偏生银汉红墙,一窗之隔,咫尺蓬山,不能望见玉人颜色,想要回走,心实不舍,又不敢去往窗前偷看是否本人在内。只管想心思,不觉出神,略微停留,见一只小猫由侧面山石后急窜过来,到了身前猛又掉头,急匆匆沿着房侧大树往秦家房顶纵去,落到房上,咪咪叫了两声,缓步走去。心中一动,当时警觉,自己深夜登门尚嫌冒失,如何隐伏在人家门外?被人发现,必当行踪鬼祟,不是端人,岂不引起嫌疑?想到这里,刚要退步回身,忽又听得有人急行之声由山石后隐隐传来,来人步履甚是轻微,休说常人,就是元-,如非新近这几个月苦功,也难听出。

  此时元-只防被人发现,还没有想到别的,惟恐骤然相遇,忙把脚步止住,心正寻思,能够避开更好,如被发现,便说起行在即,师命深夜起身前往西陵寨赴约,为此专程来访,并谢救命之恩。心念才动,又听出来人脚步之声到了山石后面停止,仿佛不止一人,似在低声密议,暗忖:“秦家除母女二人外,连小燕女仆共才四人。主人尚在房中抚琴,此时天明将近,主人尚未睡眠,已非情理。在这时候,有什急事跑到屋外计议,行走如此匆忙?”觉着事情奇怪便留了神。静心侧耳一听,石后果似有人低声问答。越想越疑心,刚刚提气轻身,想要掩将过去窥听。如是主人在彼,也可推说发现可疑故未入门。猛瞥见石后面闪出两条黑影,俱是头戴面具,一身黑衣,背上插着明亮亮的钢刀,行动绝快,才一出现,各把手一摆,一个奔向窗前,一个便往秦家后房顶上纵去。知有仇敌来此,又惊又怒,因见来人身法虽快,主人秦瑛并非弱者,只要事前惊觉便可无虑,来贼又是两人,分头下手。秦母不曾见过,不知有无本领,恐其受伤。一着急,大声喝道:“小燕快告小姐,房上有贼!请小姐留意,我到后面保护老夫人去了。”话刚说完,窗内灯光忽隐。元-料知有备,又想起此时不是抚琴时候,心上人也许早已得信,越发放心,匆匆便往后房上追踪赶去。立处相隔秦家屋舍尚有七八丈远,由二贼侧前面、离房三四丈的山石后纵出,比较要近得多。元-事出意外,虽然生疑,并未拿准,又想不到发难这快,等到瞥见贼踪,连忙急喊赶出,二贼已分头上房。元-纵到房上,俯视下面,正房一排三问,当中佛堂,残灯无焰,昏影幢幢,静悄悄的,好似左右两房人已睡熟,来贼不知去向。当地初来,不知秦母住在何处,正待赶向檐口纵落,不问来贼是否惊逃,先把秦家人唤起报警,使有防备,再保秦母,去往前面与意中人会合,合力擒到贼人,拷问明了来意,是否仇敌所差,再作计较。猛听脑后疾风飒然,带着金刀破空之声,知道又来强敌,连忙低头,往侧斜纵出去,就势回身拔剑一看,来人也戴有一副面具,并未穿着黑衣。那人一剑斫空,身形一晃,跟着飞纵过来,举剑分心就刺。

  元-见来人身法绝快,不在自己之下,武功也似以前见过,与本门家数大同小异,心虽奇怪,时机太迫,惟恐身被绊住,来贼不知多少,万一疏忽,一个照护不到,秦母便要受伤,情急之下,不暇寻思,手中宝剑一紧,早用师门心法,身子微侧,横剑往下一挡。百忙中,这一剑竟用了十成力,只听——琅琅一声,双剑交击,火星飞溅中,敌人口中微微“嗳”了半声,似因力猛剑沉骤出不意,连人带剑往侧一偏,就势往侧翻身纵去。不料那地方正近檐口,立即踏空飘坠。但是对方武功甚好,身法更灵,就空中一个“风-落花”之势,轻轻下落,双足点地,略稳身形,回头看了一眼,便越墙而出,往外逃去。

  元-本来要追,继想来贼人多,秦母尚在房中,恐其乘机暗算,欲行又止,一下地,刚往堂前赶去,便见右房窗内箭也似飞出一条黑影,落地只一闪便往墙上纵去。疑心人已遇害,心中急怒交加,大喝:“二妹、小燕,休放狗贼逃走!”身随纵起,待要赶去,忽听房内老妇呻吟,急唤小燕,知道秦母未死,心中略宽,忙即赶进,床上果然绑着一个老婆子,忙答:“小侄徐元-在此,伯母受惊,待我点灯。”

  说完赶往门外,就佛前神灯,把室中油灯点燃,解开秦母,行礼之后一问,才知秦瑛不在家,只有小燕留守。杜良说是仇敌可虑,恐来暗算,日前命他已嫁出门的大姊来此相伴,就便保护。来时秦瑛已早上路,并未见到。杜姊祥贞武功甚好,又抚得一手好琴,前和秦瑛常时来往,后为一事争执,双方性傲,话不投机,由此生分,久未上门。秦母年老,对杜氏姊弟本极期爱,难得如此美意,越发喜慰,本来秦瑛去时,曾令小燕留守,随侍老母,从不离开,每日均在房内。这日祥贞陪伴秦母到二更时,别时笑问小燕,说是腹饥,想要一点吃的,但夜已深,不愿惊扰秦母,自去前房等候,令小燕与她送去。小燕去了,便未回来。秦母也自熟睡,醒来被贼绑住,后听房上有人争斗喝骂,贼便匆匆逃走。

  秦母与元-尚是初会,见他貌相英秀,人又温文尔雅,除穿着不华外,与杜良恰是伯仲之分,与近日杜姊祥贞所说寒酸不类。又问知是为了西陵寨之行,顺路到此,不由心生好感。正在询问家世,忽听门外一声娇叱,纵进一个红衣女子,朝着元-举剑就刺,来势迅急异常。幸是元-近来功力大进,应变神速,匆匆不及拔剑,又恐误伤秦母,立施师父内家险招,身形一闪,避开剑锋,人似转风车一般,只一晃便到了来人身侧,就势右手朝来人手背上斫去,地的一声,宝剑落地,另一手便朝对方胁下点到。本意将女贼点倒拷问,忽听秦母急喊:“侄女快些停手!不是外人”。元-闻言,料知事出误会,那女子必是杜良之姊祥贞,慌不迭把手缩回,正待赔话道歉,微一疏神之际,叭的一声,右脸上早中了一掌。原来祥贞一剑刺空,方觉不妙,剑已被人打落,愧愤交加,回手就是一掌。元-没想到对方如此泼辣,又当闻呼分神、自觉无心开罪之际,竟被打中。如非祥贞先吃元-斫了一掌,手臂酸麻,这一下更是打得不轻。

  元-素来谦和温厚,挨了一掌,因事由误会,对方也是为了救护秦母而来,女子好胜怕羞,难怪愤恨,何况又是秦家至交,爱屋及乌,如何能与计较?反因祥贞被秦母唤住,坐在一旁,满脸怒容,剑也不拾,想起此是杜良之姊,一个应付不善,就许成仇。再想到师父平日训海,以后在外走动,但分得已,终以礼让为先,何况又是心上人的闺伴,正要向前赔话。祥贞倏地柳眉倒竖,戟指喝道:“这小狗酸丁便是刺客!因见我妹子美貌,忘了救命之恩,竞生邪念。仗着寒松老人年老眼花,收他做了徒弟,又借代报父仇为名,不论白天黑夜,到我妹子房前鬼头鬼脑窥探过好几次,被人挡回,一次也未见人,仍不死心。看他今晚行径,明是知道伯母爱我兄弟,梦想无望,勾引几个同党来此闹鬼,装做好人。”

  话未说完,元-越想越气,素来谨厚,又不惯与人争论,急切问想不出如何向其质问,正自愤怒。忽听对面房上有人哈哈一笑,声震屋瓦,心疑来了贼党,连忙拔剑。迎面跑来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小燕,见面便道:“徐相公,房上不是外人。今晚所来三贼已全被擒。这是小燕不好,不合上人的当,无端学什暗器,使老人受此虚惊,真个该死!你请上路,西陵寨回来再谈详情。这是老道长所赐你的一块铜块,再如遇见外面恶人与你为难,不必动手,只将此-取出,他便死活听你处治,决不违抗。我知相公事情紧急,还要赶路,小姐不在家,老夫人多病,又受了一点虚惊,家中无人款待。好在这里已有老道长暗护,任他家贼外贼,无一敢犯,请上路吧。”

  说时,元-瞥见祥贞自闻笑声,面容便自惨变,再听小燕一说,越发气得乱抖,脸涨通红。元-不知何意,还想进门问安道谢时,小燕已不住将手连摆,使一眼色,故意高声说道:“徐相公,你身有急事,前途还有人相候。老夫人新病初愈,今晚又受了惊,蒙你解救,小姐回来自是感谢。我会代你辞别,请快上路吧。”元-听出话里有因,猛想起师父行时之言,果然事不宜迟,忙道:“请向老夫人请安,我告辞了。”说罢转身而去。因图路近,刚刚纵上房去,耳边听得秦母在房中呼唤小燕道:“徐相公他怎么就走了?”小燕答道:“他本是路过此地,发现有贼,跟踪到此,还有要事,不能停留,有话将来再说吧。”

  元-刚一停步,瞥见小燕又在上面挥手令走,随听房后笑声,料是先前发笑赠-的那位异人,连忙赶去,哪有人影?刚要上路,笑声又起自前面,心疑对方用笑声引逗,必有原因,重又寻去,不料把路走岔,因方向差了多,并不相背,笑声老是时起时辍,越发断定对方引使相见,只得循声前进,一口气连追出二三十里。连绕了好几处山径,才觉出所行之路与师父所开不对,惟恐误事,不敢再追,笑声也自停息。天已黎明,心中奇怪异人何故戏弄?试登高一望,看出山那面便是出山大路,所行之处乃是一条捷径,才知那异人成心引他抄近路,好生感激。照此情势,可见途中不能耽搁,连昨夜片时停留也须赶将出来,哪里还敢怠慢?便朝来路下拜称谢异人赠块防身以及引路之德,并求前途赐见。拜完上路,加急飞驰,除中途食宿外,尖都不打,晓夜奔驰,不觉到了太平洲左近。过去不远,便是师父所说的香螺渚。

  那地方也是江心突起的一座小沙洲,只比太平洲小,方圆才只五六里,地形椭圆,一头有个尖角,离岸约七八里,孤峙江心,下有伏礁,波涛汹涌,水势最是险恶。舟船到此,大都避道而行,轻易无人敢往。但是清上绿野芋绵,土地肥沃,出产甚为殷富,内有一种香螺鲜美非常,地名也由此而得。共只稀落落数十户人家,主人姓陈,下余都是他的亲属下人。为首的是一瘦矮老头,经常独驾一条小舟,去往隔江镇上走动,有时带了二子陈豫、陈恒和一匹小川马,同去镇中一个谢善人家中住上数日。每值同出,必有一子骑马他去,至多十天半月必回。陈氏弟兄和乃父一样,身材矮小,人甚谦和,最喜济人之急,因此临江一带人民,提起陈家齐声称赞。那匹马生得并不大,通体血也似红,油光水滑,色彩鲜明,走起来绝尘而驰,又稳又快。

  众人只知陈氏父子均善操舟,出没洪涛骇浪之间,如履平地。二子又善骑马,看去人甚谦和,从未与人争执,只所居香螺清好似闭关自守,向例不令外人入境。有那多年相识的人,遥望那地方宛如万顷洪波之上浮着一片青螺,欲往一游,和他父子一说,不是面有难色,便推说当地波涛险恶。土著居民从小便练水性,善于操舟,即便不小心将船打翻也不妨事。人在船上,遇上浪头,便会随着起伏之势前后俯仰,略失平衡,连船也被打翻,落水更不用说。众人见他父子往来,从未失事,每还带这匹马。有的见主人不愿意,便不再勉强。

  有那年轻好胜者,心中不信,只一坚执随往,陈氏父子立时答应。离渚两里有一礁石,随着江水涨落,隐现水面,水势到此便险,随波上下,越往前浪越大,乃是必由之路。船还未到礁前便颠簸起来,浪最大时,相差竟达五六丈。再往前去,浪头更一个紧似一个,去的人早和弹丸一般在舱中滚来滚去,累得陈氏爷子左转右侧,平衡船势。有时一个浪头打来,漫舟而过,船虽未沉,人却成了落汤鸡。陈氏父子又急喊皇天,说前行波浪更大,自己无妨,把客人葬身江中,如何交代?同时脱得精光,露出一身瘦骨,拼命挣扎。来客见状胆寒,连逃命都顾不到,哪还有什闲游之兴?只得请求回去。好容易才干万分惊险中将舵扳转,由于重浪花中回波而出,一离逆流急漩,船便箭也似往岸驶去。内有一次,遇见两个会水性的,刚一开口欲往游玩,当时欣然应诺,满拟必可到达,就落水也不妨事。哪知刚过礁石,便被恶浪打沉水中,满是急漩,水力奇大,入水仅略一挣扎,便即淹死深入江底。从此以后,知道陈氏父子所说不假,方始无人敢再尝试。

  陈父三老,中年方率家人去往渚上开辟田园,算年纪至少六七十岁,连头发也未白,人虽瘦小,面容清秀,颔下三络短须,丰神俊雅,望之若仙,水性又好得出奇,那大年纪,常时孤舟一叶出没风涛,从来未失过事。二于年约三十左右,却是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精神十分饱满,与那瘦小身材迥乎不称。于是把老的叫着水仙陈三老,小的一叫火龙驹、千里独行,一叫小水神、横江飞虎。对他们身世来历全不知道,只听人谈起他是中州书香士族,偶然行舟经此,见香螺渚那好风景,空无人居,仗着昔年生长黄河边上,性喜游泳,从小练就极好水性,不畏风涛险恶,特率家人来此隐居。因见土地肥美,可惜地方不大,只招了几家至亲同隐。早已看破世情,二子均孝,虽然读书甚多,一心侍父,不乐仕进,别的全不知道。

  元-拿了师父书信,寻到镇店,一提要往香螺诸,不特无船肯渡,并还笑他不知厉害。就算船人贪钱冒险,也受不了那么厉害的波浪,不淹死,也吓死。后来说起陈三老,却是无人不知,虽然改容相待,无船敢于应雇,最后才说当地只有冬天潮落浪头较小,但因陈家不愿人去,这多年来,仅一次有一贵官坐了一条极大的江船前往拜访,在渚上留了三日,也未回到原处摆岸,径由当地溯江西上,从无第二人去。如与三老父子真有交情,除非等他船来,与其商量,或就镇上相见,最好不必登门。

  元-一听便着了急,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有人拉了一下衣服,回看是一老头。想起师父平时所说江湖上颇多异人,无因至前,须要留意,忽然心动,见老头人已走开,试向众人道:“我本三老后辈,专程拜访,并无什事。既这等难法,且等少时去往谢善人家打听何时船来再作计较。”说罢便令店伙速取酒食。暗观侧座老头正朝自己将头微点,元-越想越觉有因,又见老头衣服破旧,却甚干净,生得方面大耳,不像是个穷人,等众归座,笑向老头道:“这位老人家想必久居在此,可能赏光同饮几杯么?”老头把面色一沉道:“年轻人没规矩!我就住在镇前边第三株垂杨之下破庙以内,在此教书十多年,谁不知我李四先生?你既要请客,应该过来陪我,谁还受这嗟来之食?真正岂有此理!”说罢将杯一顿,起身便走。元-忙喊:“老先生不要生气,恕我无知。”人已走出门外,连忙追去,耳听身后酒客笑说:“这老东西照例越扶越醉,理他作什?”元-毕竟新受高人指点,有了眼力,看出老头不似庸流,装未听出,仍追上去,不住赔话。老头全不理睬,反说“讨厌”。元-留心看他脚底,不起尘土,心更拿稳,只装不知,再四请回去同饮,快要跟到,只听低语道:“今晚半夜恰有船去,此时决办不到。你假说上路,去往离此三十里小镇投宿,夜来到此,我指点你渡江便了。”元-极口道谢,还想请回,老头已回身怒斥。

  元-知他故意做作,一算日期,已赶出了一天多,天已申未,迟延几个时辰无妨,见有两人走过,只得回转原处独饮,暗忖:“师父命我雇船往前面青鱼袱去,中途经过香螺渚,向主人求见借马之后,自有船送上路,怎会雇不着船?这李四先生明是一位异人,神情闪的,也颇可疑,孤身异地,人情难测。好在为时尚早,谢善人与陈三老至好,何不顺便前往访问?”主意想好,匆匆会账,便往谢家寻去。到门一问,主人并不在家,下人答说:“三老昨日刚走,至少十日之后,或者再来。”

  元-好生失望,没奈何只得往那小镇走去。到时天近黄昏,推说身有急事,饭后便睡。正卧房中调息养神,忽然大道上有人急驰,步履甚轻,如换常人绝听不出,跟着又听远远一声呼哨。这时天已亥初,共总七八户人家,均已睡熟,多人飞驰,觉出有异,等其去远,唤醒店家,出门朝前一看,月光之下,前途尘雾飞扬,滚滚奔驰,相隔不过里许,正是去往来路一面。起初只是少年好奇,想就便探看这伙人是什来路,本无用意,为了势孤,对方脚程这快,明似会家,恐被发现惹事,并还就着江边林木掩蔽,心想追到庙前为止,对方中途不停,也就拉倒。眼看相隔小庙还有三四里,前面的人已先由庙前走过。到了快离江岸埠头不远,猛觉身后微风飒然,觉出有异,连忙往侧一闪,刚避开来势,回顾面前人影一闪,似听“噫”了一声,目光到处,正是前遇老头。方要开口,随见老头手朝侧面一挥,说声:“去吧。”来路左侧,立有两条黑影朝前面树林中驰去,身法绝快,一闪不见。老头随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所差,因何至此?与陈三老是敌是友?务要明言,否则你武功虽好,只是一人,岂非找死?再者这片江水你先就过不去。老夫爱才,见你年纪轻轻,练有这好功夫,实是爱惜。如为今晚之事而来,趁早回去,不必自讨无趣。”元-听他说完,方一寻思,老头已不快道:“老夫心直计快,休看我先吐口,你已落在罗网之中,不说实话,老夫就不管了。”

  元-想起异人所赠铜-,又奉师命到此,心虽有点仗恃,知道陈三老必也师父同道之交,只这老头和先见两条黑影,连同前面奔驰的一伙人,俱多可疑,不能不加慎重,所以答话稍慢。闻言暗中查看,前后左右林树下均有人影刀光闪动,穿的全是一身黑衣,再过去便是前投镇店,店门已开,灯光外露,才知店家也是一党,这时话已想好,故作不知,从容答道:“老先生不必多疑。我实奉命来此,投书求见。未来以前,因是伏处山中,从未在外走动,主人名姓俱都不知,怎会有什敌意?如不见信,另一老前辈,尚赐有一一件信物,说到前途,有人见疑,可作凭信,我也不知就里。我想老先生必是一位前辈高人,也许与之相识。”说罢,便将铜-取出。

  老头接过,一看大惊,仍还元-,说道:“老弟竟是梅老道长派来的么,我们太失敬了!这还有什说的?今夜丑初,正好有人与家兄送东西去,且请上排再说。老朽与家兄隔江而居,每年只清明除夕去两三次,今夜破例陪伴老弟一行便了。”说罢,口中微微一声呼哨,树后立时现出二十多个手持兵刃的黑衣壮汉,做一窝风,先朝前面驰去。老头随陪元-且说且行,一会便到埠头。过镇店时,店中又有数人迎出。老头低语道:“你们索性到了渚上再行痛饮,佳客远来,也好款待。我们逆潮而进便了。”众人应声走去。等到埠头,已有两个大木排停泊在下,上面堆着不少东西,用油布盖住。黑衣壮汉约有三十多名,已然抢先纵下。

  元-问出老头乃主人之弟陈季苍,隐名在镇上独居,以教书掩蔽行藏,别的还未说到。一到排上,季苍便探询来意。元-见他表面说笑,面上隐有愁容,先颇奇怪。因听对方乃主人之弟,无须隐讳,刚一告知来意,知是柴寒松所差,季苍立时大喜道:“我原说呢,梅真人昔年对老朽弟兄原有前约,这多年未来,我们并未违背,怎会命老弟拿了信符寻来?照此一说,必是另有原因。老朽今夜镇上尚还有事,本难分身,因见梅真人的信符,不知何意,故同一行。既然所料不对,望恕老朽失陪之罪。前途必定有人接待,暂时告退,异日相见,再领教吧。”说罢由怀中取出一物,朝木排桩上一掷,立有一串火花,带着一枝响箭,飕的一声,朝前面高空中飞射过去,声甚尖锐,余音摇曳空中,响彻水云。季苍随取一块尺许宽三尺来长的木板抛向水中,再拿起一根短竹篙,纵身其上,把手一拱,道声“再见”,刺波乱流而渡,望来路埠头上急驶过去,其疾如箭,转瞬已是十丈之外。月光下看去,宛如水鬼踏波飞驰,端的神速非常,迥出意外。另一面,木排在十几个黑衣壮汉摇橹之下,风帆高张,横江疾驶,一晃也是老远。

  又驶行了一段,前面礁石上忽升起一道火花,与前见相似。为首壮汉本陪元-谈笑,忽道:“三大爷已然得信,不久便有船来迎了。”元-笑谢,见那壮汉人甚英武,问出姓唐名豹,乃三老徒孙,随说起日问雇船不得之事。唐豹笑道,“家师祖三大爷自从隐居香螺诸,除一二至交和四叔公,向无外人入境。水势也实险恶,多好水性的人,不知下面黑礁伏石形势决难驶近。外人不敢应雇。镇上虽有几个自己人,不奉命怎敢载客前往?那青鱼-便是到香螺诸的暗号,尊客如雇船往青鱼-,外人虽不知此地名,镇上师兄弟们必来应雇,船到中途,再问来意,一面早发出水箭信号,三老太师和我师父师叔定必派人来接。尊客说往香螺渚,自然无人肯应了。幸而四叔公看出尊客武功甚高,只不知道来意,才请客人夜来相见。其实前村小店也是我们的人,尊客行动我们全都知道,偏生今夜又有运货之事,尊客生疑,再一追踪,致被疑是敌人所差,如非四叔公行事谨细,岂不失礼?”

  正谈说间,木排行近礁石,忽改作之字形,在水面上转折前进,急流汹涌,骇波山立,水势果然猛恶已极,同时瞥见皓月洪波之下,前面隐隐现出不大一片岛屿,灯光闪灿,宛如一条鱼脊,上缀几点疏星,隐现浮沉于万顷洪涛之上。跟着又见浪花起落中现出一对明灯,随波荡漾而来,行甚迅速,转眼驶近,乃是一条前高后低、头丰尾细的鱼形画舫,形制奇特,设备精美,银灯双耀,几净窗明,通体雪亮。船后有一小童掌船,年约十五六岁,船头上锦帆微敬,风甚饱满,将军柱后立着一人,三十多岁,身材矮瘦,人却精悍,手挽篷索,临风独立,冲波而来,已由排侧驶过。只听一片轧轧扳舵之声,篷帆侧处,呼呼乱响,声音颇为嘈杂,偏头回望,船已环着木排绕了一圈,由左而右掉过头来,渐渐驶近排旁。壮汉立用钩竿撑搭,使船靠拢。瘦汉道:“今夜不知佳客远来,得信匆匆,立时备舟来接,请来客过舟一饮如何?”说时,早有一名壮汉纵过船去代掌篷索,瘦汉也放手走来。

  元-见瘦汉短小精悍,双目有神,看去武功甚好。船才驶近,木排上那些壮汉,说笑之声立止,除有事诸人外,俱都恭敬肃立,态甚谨畏,双方话虽客气,神情颇傲,心想:“这人必是陈氏弟兄之一。我先不知赠-人是梅师伯,看适才老头神气,对于师伯师父甚是敬畏,何必示怯?”正要迎前答话,旁立唐豹已先躬身代答道:“启禀三师叔,这位尊客乃天门三老梅、柴二位真人所差。”话未说完,瘦汉似乎吃了一惊,把手微挥止住唐豹,赶近前去,双方见礼之后,问完姓名来意,满脸都是喜容,随请元-上船。

  元-问出对方乃主人之侄、季苍之子陈潜,笑答:“小弟深夜拜访本来冒昧,能容登堂拜见老村主,不致延误师命,已甚感谢。又蒙驰舟来接,如此多礼,何以克当?”陈潜接口答道:“家伯父乃二位真人后辈,尊客怎如此称呼?实不相瞒,荒清寒村向无外人足迹,今夜忽接轻不发放的流星信火,虽无警号,但是三家伯昔年仇敌众多,深夜忽有来客,必须一见,也颇疑虑,特命后辈来迎,请问来意,不料竟是二位真人门下,并还持有亲笔书信而来,顿使茅舍增光。何必客气?快请登舟,同往寒家与三家伯相见,不论有何使命,无不遵办。”这时,船后艄上又是一道青色火花朝前斜射过去,随见香螺渚上灯火齐明,先是两队黑衣壮汉,各持火亮,分左右退去,远望宛如两道火龙环诸而驰,晃眼不见,紧跟着现出一座整齐楼舍,门甚高大,门内拥出数十盏明灯。

  这时船已驶近诸边沙滩,木排也是往诸后摇去,诸上灯月交辉,光明如昼,那泊船之处乃是诸的前端,宛如鱼嘴浮伸水上,沙明如雪,逐渐向上斜起,沿途疏柳成行,杂以各种花树,菊花甚多,尚还含萼未开,想见花时遍地寒芳灿若云锦之盛,沿途更有桂花香味随风吹送,凉风天未,回忆前情,益令人起香雾云鬟之思,方想今夜心上人不知身在何处。因清作螺形,先前遥望清上人家,历历如绘,船一挨近,由侧面改成正面,转被柳树遮住,除前途无数明灯掩映花木之中,隐现楼舍田园而外,反无前见真切。正顺花径前行,忽听笙歌细细,二十多个美秀女童已各持银灯,穿花拂柳,对面迎来,到了面前不远,分往左右一闪。

  陈潜笑道:“家伯父迎出来了。”随见女童后面走来一个前明衣冠的清瘦老者,知是主人三老陈叔青,不敢怠慢,忙即抢上,口称:“后辈徐元-,奉了天门三老,梅、柴、石三位家师之命,来此投书,专程拜见,请恕深夜造门之罪。”叔青闻言,好似出于意外,惊喜道:“舍侄发出信号,只知有一贵客到此,非见不可,万没想到竟是天门三老前辈高弟,真乃喜幸之事!弟台万勿大谦,请到寒家一谈。”说时,早将元-拉住,不令行礼,把臂同行,随向为首掌灯女童道:“只当俗客到此,不料嘉宾远来。快将灯乐撤去,我们踏月而行,你们备酒去吧。”说完拉了元-,顺柳林绕向前见楼舍之中。

  元-见里面房舍高大,设备华美,所用多是年约十三四的年幼女童,酒宴设在楼上一间静室之内。回顾陈潜,不知何往。刚到室中,叔青先屏退从人,由元-手中接过书信,供在桌上,恭敬下拜,然后开拆,看完惊喜道:“想不到柴真人居然看顾到我,真乃幸事!”元-见他神态诚敬,好似受宠若惊,笑道:“晚生来时,家师只教见了老先生把信交过,听凭吩咐,别无所知。”叔青道:“这就难怪了。老弟看我何如人也?”元-道:“老先生必是江湖大侠,前辈高人。”叔青道:“老弟千万不可如此称呼。照我以前为人,与弟台弟兄相称已是高攀。再如客套,便见外了。”元-只得改口道:“三哥怎会与家师相识?”

  叔青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说那侠字,如论愚兄以前,也还勉强可称,只是侠字之下还缺一个盗字。实不相瞒,愚弟兄以前本是黄河著名水寇,虽然劫富济贫,专杀贪官恶人,极少伤过善良,但是彼时年轻气盛,照例不留活口。杀人太多,其中难免冤枉,又因自恃本领,水陆都还来得,心骄气狂,惟我独尊,不把人放在眼里,纵横南北两岸上下游三十多年,从未失风,所树强敌却也不少。这年被仇敌约了好些能手前来报复,我于事前和舍弟偶往嵩山访友,归途遇见梅、柴二位真人,将愚弟兄唤住,教训了一顿。愚弟兄自不服气,当时上前,才一照面便被点倒。柴真人还未动手。生性倔强,本来不肯输口,哪知真人所点穴道甚是厉害,周身酸痒痛麻,使人万难忍受,困在林内两天一夜,二位真人却在下棋,若无其事。后来实在忍受不住,心想输在天门三老手下不算丢人,方始认错服低。真人只命从此不许横行妄杀,也不许再在黄河一带盘据,从此洗手,以待遇合。话极有理,愚弟兄回家,便将徒党遣散十之八九,留下四五十个门徒亲丁,令其先来此隐居,等候开辟田业。愚弟兄到日往赴仇敌之约,哪知对方本领甚高,人数又多,到了后来一涌齐上,看那意思,非将愚弟兄杀死不肯罢休。正在苦斗之际,石云子老前辈突然出现,见面便说打架他不管,只不许以多欺少。可笑那班仇敌竟未看出石老前辈来历深浅,所行的事阴险卑鄙,而且势成骑虎,若不将愚弟兄杀死灭口,传出去被人笑骂,这时一见有人出头阻止,反倒激怒。石老前辈见群贼围攻,哈哈一笑,只凭一双空手,飞向人丛之中,那身法手法端的快得出奇,当时只见他老人家身形接连几晃,所到之处,敌人兵刃全被夺去,人也成了泥塑木雕,不能言动。只留两人与愚弟兄动手,笑说这等一对一的打法才算公平。动手二敌原是能手,更精点穴之法。舍弟对手稍弱,还占了一点上风。愚兄因敌人手法灵巧,防不胜防,竟被他点中了三次。按说都是要穴,一被点中不死必伤,我却毫未觉察。对方本擅独门点穴功夫,能照天时早晚和季节运行算准度数,点时手并不重,可是沾着必死,阴毒非常,及见点我不倒,改用别的煞手。石老前辈又在旁拿话点醒,我便有了防备。石老前辈始而拿话激他,说:‘你既然逞强出头,必须分个胜败存亡。我也不帮陈氏弟兄,你如得胜,一切听便。如想中途逃走,我便要你二人老命。’这时,他已听出来人是天门三老中最难说话的一位,除非将愚弟兄打死,或者还可逃生,否则休想活命。敌人一则年老,长力较差,又见同党久战不胜,气力已衰,我又得了高人指点,守多攻少,只有一个要穴,已被留神护住,万攻不进,一时心慌情急,妄想逃命,冷不防纵身便逃。刚跑出不远,石老前辈忽然现身拦住去路,逼得无法,只好回身再斗。这时,和舍弟动手的一个,打了一日夜身已受伤,因知石老前辈言出必践,决不容他逃,只好拼命。见状心神发慌,略一疏忽,被舍弟乘其疲劳之际,猝不及防,运用内家重手法,将其一掌打中要害致死。对头见状自更情急,妄想拼命,取出腰间甩手连珠铁箭想要暗算,吃石老前辈一劈空掌打落,骂他无耻,我乘机一掌将他打伤。梅、柴二位真人也自走来,说你们双方都是江湖盗贼,不过你弟兄为人尚好,杀人虽多,十九咎有应得,这多年来,只有两次误杀好人,虽是徒党所为,也是弟兄所造的孽。你那对头个个淫凶,积恶如山,可惜我们这些年来未往北方走动,不知底细,被他害了多人。本意来此除害,恰值双方火并。梅真人近年封剑,已不再开杀戒,近才打算以毒攻毒。知敌党中有一老贼乃点穴能手,心辣手黑,生平伤人甚多,早要除他,只为老贼刁猾,隐迹多年,难于寻访,迟延至今。难得有人引他出来,恐你弟兄不是对手,为此将你二人引去,点了六神穴。此穴乃全身筋脉枢机,表面虽受不少苦痛,经此二日夜,周身要穴齐生反应,或是由此封闭,再遇点穴能手,除非深知底细,任点何穴均无用处。这一来老贼对你便难伤害,等他倚众行凶,再由石老前辈出场,一齐制住,现在这班恶贼大都受了报应,只有四人恶迹较轻,残废回去。余者也只保得全尸,到家三五日内必死。我三人为你弟兄解此杀身灭门之祸,一半念你弟兄平时救济贫苦,人尚侠义,一半为了误杀两人的子女须人抚养。如能从此洗心革面,勉为好人,便放你们回去,照我所说行事,否则你们已被点了六神穴,任你自去,不为解救,至多一年便发狂而死。善恶由你自择。愚弟兄自是醒悟感谢,一一领命。三老前辈便将应办的事吩咐出来,一面解开穴道,愚弟兄虽然又酸痛了三日夜才保无事,可是经此一来,周身气脉可以由意通行,此后比起常人要多活好些年岁,因祸得福,愚弟兄感恩自不必说。这香螺渚本我事前无心发现,早想留为他年退身之地,于是率领一班亲信门徒移来此地隐居。本可优游无事,无如愚弟兄由十几岁在江湖上走动便有微名,起居饮食享受已惯,加以门徒旧人众多,平日轻财,遣散众人时金银全数散尽,来此以后渐不敷用,为此每年必命门人去往海洋中向番舶抢上一票,暗中运了回来度用。先因三老前辈不曾见怪,也未再遇,渐渐胆大。这年因听两广总督任满回京,船中带有不少珠宝金银,忽然心动,为防门徒伤人,并还亲自出马。刚刚得手回家,梅真人忽然赶到,说我弟兄重犯旧恶,可知此举要害多少人!说时声色俱厉。后经苦求认过,方始立誓洗手,永不在本国内作旧日生涯。因所劫番舶心存叵测,均非好人,得财多半济贫,真人并未提到,只是心中害怕,由此改为非到钱财用尽不肯出手,舍弟的家便住在镇上谢善人家内,表面却装作教书先生,其实所教都是徒子徒孙。兄弟二人隔江呼应,中间也有仇敌寻来,均遭惨败而去。愚弟兄对于三老前辈感恩人骨,只是所命的事尚未圆满。日前恰又在澎湖岛劫了一次番舶,因对方火器厉害,曾杀了三个番鬼,心中本就不安。今夜运货回来,老弟刚巧到达,未免惊疑。适才见信,得知令师寒松老人对我近年所行善事颇为奖勉,来意既未对老弟明言,我也不便再提。二小儿陈恒那匹小川马乃是异种龙驹,日行千里,两头见日,更能在水中行走,踏波而渡,至多水只齐到马腹,人立马上,平稳如舟。老弟此去途中,要经过不少险恶之地,虽有梅真人的信符,到底取看麻烦,万一事前不知,仍不免于惹厌。如走大路,又与柴真人心意有违。西陵寨在湖南桃源县深山之中,水绕山环,形势雄险,如骑此马上路,必有照应,至多问上两句,便西陵寨老贼也必另眼相看,不敢轻视。天已离明不远,好在骑上此马,照令师所说途限,只有赶过。我想他命你这等走法,前途也许有人相候,或早或晚均易相左。少时吃完薄酒粗肴,不妨多睡些时,醒来饱餐一顿,到了傍晚,再由舍侄陈潜驾舟相送,上岸动身便了。”

  元-才知主人也是昔年名震江湖的侠盗,谈吐气度偏是那么文雅,好生佩服。叔青随道:“正经话已说完,你我且宵夜吧。”说罢唤人送上热菜。宾主畅饮,谈得甚是投机。叔青对元-也越发礼重。吃完天己大明,叔青笑向元-道:“柴真人乾坤八掌、七字心法我虽不曾学全,已求赐教。老弟台孤身数千里,深入虎穴,必已尽得二老传授。恕我冒昧,可能演习一番,使我略开眼界么?”元-因主人豪爽谦和,虽不知信中所言何事,料定必有使命。既是自己人,不便拒绝,略微谦逊,只得道声“献丑”,将掌法施展出来。刚十几手过去,叔青忽笑道:“弟台西陵寨之行足可去得,待老朽奉陪,做个下手如何?”说罢纵身入场,双方便对起手来。

  元-暗中留意,见叔青掌法神妙精奇,并非本门传授,但是别具胜场,另有过人之处,尤其变化甚多往往出人意表,招式手法也极繁多。如非近月努力用功,行前数日又得师父师叔指教,简直难于应付。虽然打个平手,主人是否有心相让还不知道,暗忖:“以前心上人和黑孩儿兄妹的心意,本想令我不辞艰难,以虔诚毅力苦求恩师出手相助,不料师恩深厚,不等开口求告便和石师叔明言,令我练好本领,自往西陵寨除贼,后又学成暗器。二位恩师如无必胜之望,怎会许我独往赴约?满拟此行多半成功,谁知才上一路便连遇能手。照此看来,仇敌多年盛名决非幸致,又有不少同党均是能手,凭自己一人深入虎穴,实是危险万分,如何能够获得成功?最可虑是心上人又非亲去不可,万一有什疏失,如何是好?”心中愁急,手法自不免于松懈,忽听叔青喝道:“徐老弟不应无此长力,莫非你我自己弟兄,还作客套么?请看这未两招有无破法。”

  元-心中一惊,方自振作精神,二次奋勇迎敌。叔青掌法骤变,已如疾风暴雨,上下翻飞,打将过来。元-初遇强敌,恐为师门丢人,心一着急,便把师传败中取胜的绝技加上新练成的劈空掌法施展出来。叔青本来已将元-由东头逼到西头假山石下,眼看他招架不住,觉着此行可虑,惟恐元-受伤,连前说两招还未施展,不料形势骤变,大力惊奇,一时乘兴,也以全力应付。二人由此虎纵猿蹲,兔起鹘落,纵横飞舞,离合万变,化作两团人影在院中滚来滚去。因是同用内家劲功隔空对打,离多合少,仿佛各练掌法,并非真个对敌,偶然相合,微一接触便各纵出老远,掌力却是越发越急。掌风到处,只听呼呼乱响,端的猛烈非常。

  元-见双方打了半个多时辰,主人犹自不肯停手,心想主人这大年纪,身是远客,难道素性好胜,非要分个胜败不成?正打算卖个破绽,让他略占上风以便下场。双方打得正急之际,心中寻思,略一分神,主人已挡过掌风,扑近身来,双掌齐挥,肩时并用,先是迎面一掌打到。元-骤不及防,相隔远近,又恐误伤,不是意思,左臂往上一挡,未及来攻,对方左手掌又朝胁下点到,忙用右手一挡掌想要挡开,不料来势迅速异常,未容还招,对方左掌已先撤回,一掌挡空,暗道“不好”,对方双手已将上半身罩住。元-见他逼人太甚,直似非要自己真败不可神气,心中不快,正待施展师传险招败中取胜,对方忽就一掌之势横时推来。元-知他中藏变化,解数精奇,故意用力,横掌推去。果然对方用卸字诀微一接触,就势左掌一翻点向自己右胁,右肩迎着元-的掌一绷,紧跟着翻手向下“二龙取水”,同时往左右胁点到。元-早防到此,更不怠慢,双足用力钉在地上,固着下盘,身子往后一仰,同时手走里圈,由下而上,喊一声“开”,由内而外,贴着敌人两腕往外一绷,双掌立被荡开。正待就势抬腿朝对方踹去,本意主人恃强,心中不忍,打算稍微点到,然后再卖个破绽与他,使其扯直,就此下台,故此出手不重,并还避开脉门,以防震酸手臂,主人难堪。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子俱都迅急异常,就在这四手翻飞招架,一霎眼的当儿,忽见叔青全身仰跌下去,自己这一脚并非踢中,相差不过寸许便可落空,如非下盘有力,左脚和钉在地上一样,师门心法又是能发能收,专主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不是真个接触,不将真力发出,就这一腿落空,先落败着。方一收势,百忙中瞥见叔青两脚着地,身子笔直往后仰跌,全身已快贴地,忽似怪蟒翻身,身子微偏,左手仿佛就势在地上沾了一沾,身子立时翻转,一躬一挺,“长蛇出洞”,箭也似急往前猛蹿出去约有三丈来远。身子离地不过一二尺高,势又猛急,眼看快要撞到东首竹篱之上,倏地双脚往下一沉,身子一弯一挺,人便仰身而起,轻轻立在地上,若无其事,神态甚是从容,同时哈哈大笑道:“老弟此行去得了。”元-闻言,方始会意,好生惭愧,忙走向前谢过,钦佩不已。

  叔青道:“先听老弟说起来意,得知内功根基虽扎得好,分合变化学会日子不多,共总半年不到的光阴,西陵寨能手甚多,老弟初走江湖,孤身虎穴,柴老前辈信中又未提到老弟武功是否胜任。不怕见怪,实在有点担心,为此借着领教武功,以看此行有无可虑。后见老弟手法果得天门真传,虽然高兴,终觉敌势太强,初次出手无什经历。双方交手,与练习时迥不相同,不特是武功精纯,还要身眼手都到,长于应变,才有胜望。如无经历,遇上庸手自无话说,如遇强敌、老贼,稍微疏忽非败不可。心终不放,特意下场,借着过手,观察老弟功力。上来还好,不知何故忽似精力不济,心方失望,不料老弟竟能反败为胜。如非相让,愚兄纵不至于大败,手臂也非震麻不可,再想纵出圈去就不一定行了。老弟中途松懈,又不似故意相让,是何原故?莫非心中想事不成?”

  元-面上一红,随意支吾了两句。叔青也未再问,同去室内,又问元-订亲也未。元-虽然一心是在秦瑛身上,无如事还未定,此行就算成功,心上人是否愿意还不一定。来时,杜良去往秦家扰闹,意欲勾引同党伪扮刺客,再由他出面解救示惠,一面请出乃姊去作内应,可见对于心上人图谋甚急。自来疏不间亲,何况杜家有财有势,看秦母神情,对于杜氏姊弟甚是亲热,虽幸好谋败露,照小燕催走神气,如何能够拿稳?素性不惯说诳,只得据实答复,说是不曾聘订,也无此念。叔青笑道:“以老弟的人品家世,文才武功,何求不得?将来自有良缘遇合,愚兄愿为作伐如何?”元-只当随便一说,逊谢了两句,未往下说。

  走前叔青忽说:“有一至戚之女,与我平辈,也是女中英雄,要往湘西,有事省亲。这里快船只有两条,一条已然坐走,只好搭了老弟的船一同上路了。”元-一想客随主便,主人情意那样殷渥,况有陈潜同行,料无不便之处,闻言随口谦谢,毫未在意。叔青随命将马牵来。元-见那火龙驹是匹小川马,身量并不高大,神态也颇纯善,被人牵着,缓步走来。除觉毛色火也似红,不带一根杂毛,二目有光,通身油光滑亮,四蹄各有一丛三寸长毛而外,看去并不雄壮,如非早有耳闻,决想不到是匹千里龙驹。那马牵到以后,主人过去附着马耳,手指元-说了几句。马童已将缰绳搭在鞍上,朝主人行礼退下。那马似听主人吩咐,朝元-看了两眼,将头一点,便站在当中,纹丝不动,也未系住。

  叔青随向元-道:“此马母子三匹,均能日行千里,能够踏波而渡,颇有灵性,乃昔年偶在四川深山中无心巧遇。本是一匹野马,经愚父子两年心力方始训练成功,端的机警非常。这虽是匹小马,因它年纪较轻,性更灵巧,此去途中无须拘束,到店后领往槽上,万一走开,自会找寻主人。它名红玉,一呼即至。另外马鞍上带有一包马食,乃我采取老马在山中喜吃的各种灵药异草合制成的药块,每日与它一块,放在马料之内听其自食。如有疾病或跑路太多,可多给一块,所带足够半月之用。功成归来,如能光降,自是欢迎。万一无暇,只在离此三五百里内,将马缰绳打成一结,纵令自回,便回到我家,不必再去寻它,只管上路,丢了无须介意。现在船已准备停当,就请同了舍亲一同上船罢。”随唤“二妹”,立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淡装少女应声而出。叔青便为双方引见。

  少女名叫东方霞,乃叔青内亲小姨,人甚美艳,更打得一手好暗器,手中宝剑削铁如泥,武功曾得高人传授,人更豪爽温柔兼而有之。元-素性拘谨,不善与女子应对,何况心上存有秦瑛倩影,相见一揖之后便无什话说。东方霞见他目不斜视拘谨之状,不禁暗笑,一面和叔青笑语问答,一面又向元-请教,满面春风,笑语如珠。元-因见此女,想起秦瑛不知今在何处,也不知是否能在途中相遇,心中有事,一味唯唯诺诺,偶然敷衍两句,从未平视。叔青随请上船,本要亲送一程,元-再四辞谢,方始回去。上船以后,见船中放着百十两金银,还有不少食物,想要辞谢,船已开走。仍是陈潜张帆,另一童子掌舵,逆流上驶,波深浪阔,近诸一带水势分外险恶,幸仗顺风,逆流而进,船行也颇迅速。元-两次去往船头,均被陈潜劝回舱中,只与东方霞男女对坐,马便放在船后艄上。

  坐了一会,东方霞见元-只初上船时略微谦让,由船头退回以后便端坐沉默,未发一言,先觉此人空有文才武功,怎比我们女子还要拘谨?也许看我不起。待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徐兄天门三老门下高弟,可惜先前和陈三哥比武时,我因三嫂有病,正往看望,未得一开眼界。小妹不才,曾随家师学了一套九宫剑,想等上岸之后,求徐兄指点一二,不知可肯赐教么?”元-本在凭栏望水,不想与她周旋,闻言一回顾,见东方霞面有愠色,自觉不好意思,话又不曾听清,随口敷衍了几句,东方霞见他答非所问,又好气又好笑,暗忖这样的人怎会是个书呆?故意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是说阁下武艺高强,等船到岸之后,想领教几手猿公剑法,不知肯赏脸么?”元-见对方凤目含威,面有怒容,知是无心得罪,不禁慌道:“我初学功浅,怎敢放肆?”东方霞冷笑道:“听说西陵寨英雄会上,来人男女都有。你自称初学功浅,莫非对头是个女的,便不和她打么?”

  元-见对方词色不善,也不知答什话好。东方霞见他脸涨通红,神态甚窘,忽又笑道:“徐兄武功剑法已听三哥说过,尤其囊中宝剑,乃柴真人多少年来不曾离身的干莫利器。剑术如无根底,怎肯相授?想是看不起小妹女流无知,不屑赐教罢了。”元-见她口风犀利,时喜时嗔,好似非迫自己和她比斗不肯甘休,以为少女好胜,心想到了岸上敷衍几手,让她占个上风,便赔笑答道:“我练此剑,实只数月,贤妹必欲赐教,到岸奉陪便了。”东方霞听他应诺,立转喜容,便向元-谈论各家手法。元-见她意态真诚,问之不已,始而恐她生气多心,有问必答,时候一久,越说越投机,渐渐去了拘束。又看出对方不特貌相美艳,丰神绰约,武功文才也无不当行,比起意中人,直似瑜亮并生,秋菊春兰各擅胜场,由不得心生赞佩,现于词色。

  时光易过,不觉夕阳坠波,天渐入夜,因时限尽有富裕,陈叔青又曾代为安排,说是遵照师父来示办理,也未在意。到了后来,陈潜将篷索由船篷上带过,交与掌舵童子,端上酒饭,才觉只顾谈天,忘了招呼,任其一人独劳,心甚不安,再三逊谢。陈潜道:“船上的事,世叔怎弄得惯?无须客套。天明到瓜洲,过去有一小镇,便可上岸了。”元-猛想起行时叔青似说船行不远便可上岸,当时忘了细问,谁知要在船上过夜。船又不大,后舱存马,船篷已去,前舱虽有两榻,孤男寡女,如何对榻而眠?起望窗外,明月照水,水天千里,船行大江之中,四顾苍茫,不见边际,当日江上有风,又在夜间,来往舟船多已靠岸,江面上一片浩渺,只此一叶孤舟容与江心,顺风逆流而驶,此外更不见一点帆影。知是连夜行驶不再停泊,略微盘算,决计饭后去往船头,借着赏月,坐以待旦,将前舱让与东方霞独睡。主意打定,酒饭已全备齐。

  陈潜笑道:“世叔无须客气,这位二姨乃女中丈夫,向例看不起人,对于世叔钦佩,实是罕见之事。不过此船甚小,夜来请各安卧,无须避忌。”元-又想开口,东方霞已先说道:“你这话真是白说,你徐世叔何等拘谨,始终以世俗庸女相待,用你代我标榜作什?你没见他东张西望,打算夜来借故去往船头去坐一夜么?”元-闻言,知道此女聪明,心迹已被看破,方自失惊。陈潜已笑道:“二姨怎爱多心?休说世叔天门高弟、今之侠士,便二姨也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怎会有此世俗之见?此去湘西,长途千里,所过都在荒山旷野之间,同在一路,世伯父又曾托世叔照应。如存世俗之见,如何同行?”

  元-一听,想起主人行时,虽说东方霞也往湖南,船只一条,须要搭载,并无同路之言,但是词意含糊,此时回忆,果有照应的话。此女虽非庸脂俗粉,但太年轻美貌,同行长路,好些不便,其势又不能拒绝,正打不起主意。陈潜已转口问道:“今夜前途恐还遇小侄对头的船,少时须上窗板,以防灯光外露。世叔不知这班水上朋友规矩,最好安坐舱中,不要出外。”元-方要答话,见东方霞妙目澄波,注定自己,仿佛心意已被看破,料定自己必要推辞神气,知她性傲心高,恐又开罪,脱口答道:“我本初次出门,既有不便,自然不应外出,有什事只管明言便了。”说完,忽又想起男女不便,后悔失言,话已出口,同时又听陈潜笑对东方霞道:“二姨料事如神,这事猜错了吧?”东方霞插嘴笑道:“人贵心地光明,襟怀磊落,最恨婆婆妈妈,一身酸气。过而能改,说我猜错也好。”元-自更不便再说。东方霞越发谈笑风生,似颇高兴。元-心想意中人如是这等情景相对,岂非乐事?这一勾起相思,不由分了心神。东方霞见他心意不属,只当疲倦,笑问:“徐兄可要安息?”

  这时酒饭早完,陈潜也早把船板上好,仍去船头张帆望风。舱中明灯雪亮,元-本是在想心思,不是真倦,怎肯就卧?连答:“不困。”东方霞又误当是客气,便笑道:“天已不早,明天上岸便须奔驰长途,不养好神怎行?徐兄如嫌我在此,我去后艄,请自高卧如何?”元-与她说这半日,已知此女说到必做,忙答:“贤妹不可多心,我实不困,后艄乃马所居,如何去得?”东方霞笑道:“既然不是嫌我,我要先睡了。”说罢,便往对榻倒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上下半身,手露在外和衣而卧,隔了一会不听声息。

  元-仍然不肯卧倒,靠在榻上想念了一阵秦瑛。耳听窗外江声浩浩,船行甚急,船头上呼呼乱响,船也颠簸起来,知已起风。连日疲劳,昨晚不曾睡好,先因有女同舟,意欲坐待天亮,吃船一摇荡,渐渐有了倦意,眼皮一合,身子一歪,便昏沉睡去。睡梦中正与秦瑛相见,似觉有人为己盖被。醒来闻得橹声晰哑,雨打船篷,密如洒珠,睁眼一看,天光已亮,船板也撤去了两块。东方霞正朝顺风一面凭窗望雨,自己顺卧榻上,盖了两床夹被。记得昨晚不是这等睡法,料是陈潜所为。刚一坐起,东方霞回眸笑道:“徐兄怎睡得这香?此去长途数千里,要经过好些贼巢盗窟,这等沉睡却不相宜呢。”元-笑答:“愚兄平日也颇惊醒,便昨晚也没有睡意。被船一荡,睡得这死,真个惭愧。”东方霞朝元-看了看,欲言又止。元-问道:“贤妹有何话说?”东方霞道:“我这人向来心直计决,徐兄昨夜梦中连呼二妹,并有必杀此贼之言,是何原故?”元-面上一红,心事无法明言,又不善于说假,急切问竟答不上话来。

  东方霞见他吞吐,意似不快,方要再问,陈潜忽然端进面水茶点。元-知道行灶设在前窗小隔断内,忙道:“潜弟如此谦恭。使我不安。”话才出口,猛瞥见陈潜左膀衣袖内高起一块,血迹外映,大惊问故。东方霞道:“徐兄哪里知道,昨夜徐兄睡后便遇对头船来,天正阴雨,江里大雾迷茫。本来无事,也是后艄小孩淘气,等船过时,由后面发了四片月牙镖。虽将毛贼打伤了两个,他叔父被人回敬,却吃了亏。如非我在船上闻声惊起,贼党又认得这匹火龙驹,虽不怕他,事情又多了。”

  元-再三追问,才知后艄掌舵竟是叔青长孙小白龙陈金虬和陈潜叔侄两人。金虬从小便喜淘气,瞒着大人捉弄江贼。双方怨嫌甚深,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责,一方又怕陈家威名。斗过几次,双方约定,各凭自身武功水性,遇上便见高下,不须牵涉旁人。当晚陈潜得知长江下游有名江贼去往上游行劫,满载而归,算计途中必要相遇,因为奉命送客,本来不想多事。不料金虬胆大喜事,见盗船过时正在张灯饮宴谈笑得意,知道这伙江贼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心中有气,两船恰又是对面错过,小船灯光已隐,如非舵扳得快,几被撞上,立时借口大船欺人,喝令停住,跟着发了四镖,连伤两人。贼党还不知是陈氏叔侄,一面回舟来追,一面发出乱箭。陈潜微一疏忽,黑暗中竟受了一点浮伤,将左膀划破。金虬正要动手,东方霞闻声赶出,硬说江贼不该撞船使坏,随发连珠金钱镖,将贼船三道篷索一齐打断,一面拉出火龙驹,自道姓名来历,假作纵马入江,要往贼船问罪。群贼一听对方竟是陈叔青的姨妹凌波仙子湘江女侠东方霞,又见手法这等厉害,如何敢惹?只得推说事由误会,交代了几句过场,自认晦气退去。因元-首次舟行,风浪又大,摇荡之下睡得甚香,敌我双方只几句话的工夫,隔船略微问答,各放了一些镖箭便自分开。为时既短,又无声息,故未觉察。

  元-一听,外头行路,不论水陆都有危机,心中好生惊讶。一会端来酒饭,陈潜说是瓜洲已过,前途不远便是江口镇,吃完正好泊舟上岸。因这一岔,东方霞未再追问梦话。元-还在暗幸。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所发吃语被人听去,一心还想上岸推说马只一匹,身奉师命,急于赶路,无法同行。等到吃完,船向江岸驶去,刚一上岸,忽听火龙驹骄嘶之声,四足一蹬,便由后舱蹿上岸来,紧跟着又听远远一声马嘶。三人一马正待同往镇旁古庙中走去,忽见前面一条红影,上乘一人,由前面烟雨迷茫中沿江驰来。东方霞笑道:“三哥果然计算得好,大侄居然赶到,我看雨势渐小,庙里也不用去吧。”

  元-上岸,因金虬乃叔青长孙,年才十五六岁,竟有一身惊人本领,特往后艄相见,谈了几句便同上岸。见泊舟之处乃是一片浅滩,离镇远有三数里,附近并无人家,只前面树林中隐着一座大庙,景物甚见荒凉,只顾随了陈潜同行,不知进庙何意,未及发问,对面一人一马已然驰到面前。双方停步,马背上跳下一个短小精悍的矮子,见面行礼,知是叔青长子陈恒,连忙拉住,说是雨天何须多礼。陈恒恭答:“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飞符急递,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亲,要借此马以便同行,为此连夜赶来,且喜不曾误事。不过沿途多是绿林中人的巢穴,世叔本领虽高,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动,今有二姨同行,彼此照应,便不妨事了。”

  元-微微沉吟,东方霞微笑道:“你这位世叔是道学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正在为难。归告你父,说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并非与贼怄气,只为想着一个朋友。请他放心,绝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时奔驰数千里外,向无伴侣,也从未吃过人亏,为何这次偏偏担心,我先走了。”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也有一份,乃叔青所赠,一同横放马背。东方霞说时,已将自己行囊取下,放在来马之上,朝二陈把手一挥,朝元-含笑点头,把手一扬,道声“再见”,一拎辔头,便冲风冒雨飞驰而去。

  元-知她看出自己为难心意,人走以后,又觉负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陈氏弟兄道歉,说是并无开罪之处,不知令姨何故负气。陈潜道:“世叔不必介意。我这位母姨聪明豪爽,智勇双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处,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来,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动虽极天真,从未闹什小性,也许另外有事,前途当可遇到,仍望世叔照应才好。”元-忙答:“那个自然,遇事断无坐视之理。只恐本领不济罢了。”陈恒道:“世叔不必太谦。我这二姨守身如玉,嫉恶如仇,为此树敌甚多,尤其这条路上可虑。所幸与世叔走的是一条路,又有这匹马可当信符。这样分开来走,前后呼应也好。”说完便请上路。

  元-听出前行有险,不禁心惊,心想那马是个记号,不会追不上,无事自不便与之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随下去,暗中护送,便朝二陈谢别,纵马迫去。一口气赶出四十里,始终不见东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马一打听,并无这样一匹红马跑过,此外又无第二条路,连问数人,俱是如此回覆。所行乃临江一条驿路,人家村镇接连不断,远未走到师父所开的荒山野径中去,料知途中不会有险,也许落在后面,中途错过。见雨势已止,吃饭太早,又跑了七八十里,人马均应休息,进点饮食,便向镇上打尖饮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后,等其过去再走。哪知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一算时刻,理应早到,断定人早过去,重又上马急追。

  这一追,直追到日色西沉,仍不见那马踪迹。路上向村民盘问,多说未见,只有一处村民答说:“方才有两匹马驰过,上坐两个女子,一个貌相极美,青布包头。”听去连身材衣服均和东方霞差不多,只是同行还有一女,马是一白一红,但甚高大,和火龙驹不类。后问两人,也是如此说法,暗忖:“为了自己不愿同路,另约女伴,原近情理,也许中途绕路寻人,耽搁了一会,怎么又会赶在前面?马也不对。如说不是此女,照村民说二女马跑极快和那貌相衣色,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天下事也无此巧法。”略微寻思,仍旧上路,行进一个山口以内,那马忽然连声骄嘶,将头一摇,马鬃上的积水和暴雨一般,溅得元-满头满脸都是。

  元-见那马周身通湿,柔毛紧贴身上,越显得油光水滑,色彩鲜明,想起已跑了不少的路,又见天色向晚,想找一个息处。无如贪图赶路,里程单所开几个大村镇俱已赶过,先前向人打听,此去前途雷神庙山镇尚有百十里,中间一段山沟长达三四十里,道路难行,歧径又多,匆促之间忘了马快,共总百余里的途程,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入山不远,见雨后斜阳已快落山,回光返照,到处山容苍翠如沐,一片澄鲜。两旁崖坡上满是新瀑流泉,蜿蜒飞舞,如走银蛇,一路绵亘不断,到处积水成洼,所幸山径尚宽,马又龙驹,照样飞越绕行。上来还不妨事,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处,地上积水更深,马行泥水之中,路又不平,本就担心,恐马受伤。及见前面斜阳影里起了一道银线,先还不知山洪暴发,渐听轰轰发发之声,定睛一看,一道丈许高的浪头,由最前面山峡转折处,已急如奔马,银龙也似,对面飞涌而来,知发山水。待要回马逃避,坐下龙驹已然立定。那龙驹朝前面注视,仿佛欲前又却神气,忽然昂首一声骄嘶,不但不退,反而向前驰去。这时,山洪浪头相隔人马不过二三十丈,轰隆之声震撼山谷,所过之处,两边崖坡上,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一点便被卷去,声势猛恶异常,躲避还来不及,如何迎上前去?

  元-骑了这半日,知道那马外表驯良,心性刚烈,不畏艰险,又听主人嘱咐,此马性灵,不能动强羁勒,见状大惊,方想这等猛恶的山洪急浪,多大力量,也禁不住它一撞。心念才动,眼看水光耀眼,浪头比人马还高一半,相去只三数丈,泰山压顶,迎面冲来,一股冷气已先扑到身上。刚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胆皆寒,百忙中也忘了离马纵逃。就这危机瞬息、未容转念之际,猛觉身子往上一起,同时又闻一声怒啸,马头昂处,已往斜刺里山坡上纵去,跟着接连两纵,离地便三五丈。耳听洪洪之声震耳欲聋,俯视身后,山洪浪头刚由脚底急涌过去,晃眼水高两三丈,那三四丈宽的山沟,随着山洪过处,立时涨泛,成了一条大河。水头过时,离开马的前蹄相差只二尺高下,浪过以后,水势越来越大,波涛汹涌,一路滚滚翻花,激驶而过。水中时有小树山石牲言之类随流卷去,端的凶险万分,马纵稍迟,休想活命。惊魂乍定,这才省悟那马灵警,先在谷外已有警兆,自己不知马性,依然前进,后来发现山洪来势,朝前面斜坡飞纵上来,居然脱险,见马已走上山坡,昂首四顾,又在低声嘶鸣。

  元-见它立在山头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非常,宛如元人所画天马嘶风图画,姿态英美,越看越爱。又听骄呜,疑有什事,便即下马,由鞍后取了两块特制的马食喂它口内,脱下雨衣,等马将身上雨水抖去之后,取出一块干布为它揩拭全身,再抱马颈抚慰道:“你是见前行路断,景物荒凉,天色将晚,心生疑虑,或是又有什么警兆么?”那马本在咀嚼美食,闻言头朝元-依傍,甚是亲驯。元-也未体会出什么心意,自觉腹饥,所带干粮包扎费事,遍地水泥,又无一个放处,心想前途为水所淹,乘着天还未黑,先寻住处,再打吃的主意。二次上马,顺着冈脊走了不多一会,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似有炊烟冒起,知道前有人家,欲往投宿,立时纵马寻去。那片密林相隔只五六里,偏在西北山洼之中,先在山头遥望,看得甚真,等到走向低处,挡住眼睛,反看不见。因见坡下已有山径、辙迹隐现,虽然所去方向,与师父所开有偏正之分,终比没路的好,反正马快,也未在意,便朝西北驰去。

  这时,弄虹渐收,暮烟欲浮,满天红霞已不似先前鲜明。残阳远浮天际,只剩角尖,殷红如血,映得到处一片暗赤颜色。山野荒凉,四无人家。地上水泥杂沓,秋风萧萧,吹袂生寒,沿途也没见条人影。暗忖:“这么荒凉的山径,林中不知有无人家,那炊烟是否看错?”正寻思问,马已驰出老远,前见树林,偏在道旁,已然驰过,乃是大片坟地,并无人家在内。心方失望,路忽左折,两旁都是林树,刚驰过去,顺路一转,猛瞥见前面现出一片人家,沿途都是土房茅舍,前面十九都是砖房,房舍也颇高大,环村多是果树菜园,田地甚少,暮色苍茫中也未留意察看,长路饥疲,日暮荒山,难得遇到人家,心甚喜慰。方要下马询问,右首第三家忽有两人走出,高呼:“前行村镇路远,雨后难走,客人可要在此投宿么?”元-闻言,点头称谢。

  那两人全是三十许的壮汉,笑答:“我这里原是旅店,今天下大雨,黄山沟又被山洪冲断,听说这次伤人不少。天色已晚,我们匀出一半让给错过宿头客人居住。这里狼多,稍晚一步便上门了。门前泥水太多,请连马同进吧。”说时,元-已到店前下马。壮汉忙代接过包裹,将马牵去。元-吩咐:“马缰已系鞍上,此马甚驯,不要系它,少时我要亲来喂马。”说时,瞥见壮汉接包裹时,互相对看了一眼,想起内有银两,心中一动,自负武功,身佩铜-信符,连所乘火龙驹都是标记,盗贼决不敢惹,想过拉倒。

  壮汉领到里院上房落座,元-喜净,脱衣时将剑摘下,偶一疏神剑落地上,一把未抢住,剑再朝下,-的一声,一道寒光,剑已出鞘尺许。元-忙即还鞘,放在床上,瞥见壮汉面上似有惊异之容,也未理会。壮汉赵三,人甚和气,随去外面打来脸水,笑问:“客人用什食物?以便准备。”元-知道山野荒村,不会有什好吃的东西,答说:“随便均可。”壮汉辞出,一会端来灯火酒食。元-带有陈家所赠粮脯,甚是味美,已然取出,吃了大半饱。见店中酒食甚丰,与沿途所见不同,不愿糟蹋,笑说:“我已吃饱。只将白饭留下,余者能退就退,不能算钱也可。再说我也吃不许多,明早上路,我多给酒钱便了。”赵三应诺自去。元-隔窗外望,暗影中赵三正和同伴耳语,似有什事情景。就着路菜又吃了碗米饭,剑带身旁,去往前面看马,见马料已然备好。马果未系,见了主人,便走过来,向身上挤蹭。元-抚弄了一阵,又向旁立店伙要了些酒豆,照叔青所说连草拌好,看它吃完、饮水之后,就在廊旁空地上人马同行,缓步了一阵方始回房安息。

  刚睡不多一会,忽听隔院人语喧哗之声,睡梦中也未听清。致了半夜,又觉着床往上一起,连响了两下。惊醒一看,室中昏灯忽明,好似有人剔过,不觉惊异万分,偶一回头观看,门外仿佛人影一闪,宝剑本早解放枕边,不知怎的,剑柄会在手上,随纵身追出房门外,用目一看,那后上房甚是宽大,又无他客,月明夜深,店家早睡,四外静悄悄的,哪有丝毫影迹?心疑眼花,但又想起门窗已闭,怎会自开,油灯何人剔亮?心中惊疑了一阵,又将房门关好,二次卧倒。略一寻思,又复人睡,隐闻少女娇叱:“鼠贼敢尔!”随听重物倒地之声,惊醒再看,灯光已灭,一条女人影子穿窗而出。猛想起少女口音甚是耳熟,忙由前窗纵出,空中星月交辉,人影不见,料有变故,匆匆回房,刚把包裹取起,结束停当,忽闻远远马嘶之声,正是那匹火龙驹,心疑爱马被人盗走,一着急正要追出,猛瞥见月光斜照入窗,左壁暗影中好似卧倒一人,点灯一看,正是投店时接马的壮汉,手持利斧僵卧地上。才知所投黑店,先前飞出的少女乃是救星,当时急怒交加,又恐爱马失闪,匆匆赶出,掩向前面,见左首院中灯光外映,人语喧哗,过去侧耳一听,不禁大谅。

  原来当地金龙庄,乃隐名大盗铁爪金龙赵炳巢穴,所居地势荒僻,虽然开有黑店,非遇真正肥羊,寻上门来,轻不下手杀害。只为前三年在外打抢,吃了二陈兄弟的亏,心中怀恨。元-投店时,盗党赵三,认出所骑火龙驹,已然生疑,断定元-不是盗首上年所遇。蒙面骑红马的对头,也是他的至亲密友,再见那口好剑,包裹又重,立往报信。不问是否仇敌,单这一马一剑,先放不过,令一得力盗党持了利斧熏香前往暗杀,正等回音。

  元-听出盗党人多势盛,自己孤身,还有所借龙驹似在原处,尚未牵走,便不再往下听,悄悄赶往马槽一看,马已不见,店门却是大开,心方惊急,忽见门外马影一闪,仿佛自己的那匹马,连忙迫出。瞥见前院房内倒了三人,门口也倒着一个,正是赵三,再往门外一看,门外果是那匹爱马。匆匆不暇细看,忙即一纵身又向外追出,一眼瞥见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盗党人多,君非其敌。西南便是江口,可骑此马踏波而渡,越快越妙。”月光之下,字甚秀媚,知是先前少女所为。如不是她,贼党持有熏香,早为所杀,忙即上马。刚纵辔头疾驰,便听店中人声呐喊,回顾身后,已有数十个盗党,各持刀枪蜂拥来,马也驰出一两箭地。盗党看出马快,边追边发暗器,镖弩之类纷纷由后打来。坐下龙驹跑得更快,所发镖弩全落马后,一件也未打中,盗党依然穷追不舍。

  元-料知盗党以为前有大江阻路,插翅难飞,不特不肯停追,定还分人去往两头堵截。这一下果被料中,当地相隔江边只三数里,元-马快,晃眼赶到,遥望前面,水影茫茫,初次骑马渡江,虽然陈氏叔侄说起此马灵异,这等险恶的江波,水面又宽,心中也实忧疑。正在盘算,忽想起大师伯所持信符,如何不用?方想将马勒住,回向盗党,取示分说,如买情面更好,否则,反正这里虽是江口,也有好宽一片水面,盗党无法下去,照样可以逃走。心念才动,不料坐下龙驹不受羁勒,元-这一勒缰,忙中有错,和先前身有信符忘却取用一样,忘了那是纵马入水的信号。那马灵慧异常,先前听过熟人招呼,知要入水,哪再经得起这一勒?只当追兵太紧,催其飞渡,离岸还有好几丈,便蓄着势子朝前急蹿,元-勒时离江不过两丈,四蹄一蹬,箭一般朝江中蹿去。元-立觉身和腾云一般,凌空飞起好几丈,直落水内,因势太猛,连人带马一齐沉人江中。元-骤不及防,那马又不知元-不似主人那样精通水性,于是连头浸没,灌了满口江水,身也湿透。惊魂乍定,再看那马真个神奇,连头带身已全伸出水上,只剩马腹以下沉在水中,踏波乱流而渡。

  那江口原是长江支流,也有两里来宽,马到江心,身后贼党方始到岸。元-周身水湿,恨极盗党,回头大喝道:“无知狗盗!我徐元-乃天门三老门下,因事去往湖南,身边带有梅花老人铜块令符。你们瞎了狗眼,竟敢对我暗算。等我回来,不将你们杀死为民除害,我不姓徐!”说时,微闻盗党中好似有人高喊“尊驾请回”,也未听清,马已驰出老远,一会便抵对岸,上去一看,身已湿透。

  元-见自己这等狼狈,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包裹乃陈叔青特制的皮套,外有油布,封扎严密,又在江中略沉即起,不曾浸水,前途寻到人家便可更换,否则更糟。这时天还未明,遥望前面转角上人家甚多,料是村镇,乘着荒凉无人,江边一带又是旷野,便往林中脱下湿衣,将水拧干,晾在树枝上,想吹半干,天也大亮,再寻人家问路起身。只是鞋已湿透,无法弄干,待了一会觉得难过,一赌气脱了下来,光脚去往江边洗净,也放在树上去吹。独自无聊,天老不亮,将近中弦的月光却甚明亮,四望江岸上疏林掩映,清荫在地,碧空无云,江流有声,到处静荡荡的,有时闻得村落中几声大吠,偶然杂着几声鸡鸣,越显得后半夜的景色分外幽静。四顾无人,马又灵慧解意,无须照看,见正吃草,走向一旁,便由它去,包裹湿衣全挂树上,心想决不会丢,便往江边玩月看水,不曾注意。忽听下流头远远马嘶,是在隔江对岸,江上正在起雾,下流一带江面又宽,自看不见,略微注视,也就放开。

  元-毕竟书生,觉着大江前横,明月在水,想起宋贤“杨柳岸晓风残月”与“铁板铜琶”、“大江东去”词句,风景依稀,宛然如绘,少时夭色微明,便是这等景色,想着想着忽动诗兴,便沿着江边信步吟哦走去。平日没有赤过脚,那一带江岸又是石地,连日桂花蒸,天气甚暖,光脚走在石上,上来也颇舒服,走不多远,石路走完,踩了一脚污泥又觉难耐,恰巧左侧现成石级直达水中,心想长江谬足,岂不比洗那沧浪之水还要爽快?心念一动,便顺石级走下,坐在石上,伸脚入水洗了一阵。仰望残月西斜,启明星耀,天已离亮不远,江面雾影越浓,看去一片混茫,目光只能看出四五丈,诗未做成一句,方笑腹俭,忽想起马和包裹均在林内,乡民起早,莫要遗失。先还想那马灵慧异常,如有人去,定必长嘶,不致失落。刚上走不几步,又听马嘶,相隔颇远,心中一动,飞步便往上跑。赶到林内一看,衣包均在,马却不见,因想此马不会失落,必是走往别处,再一细看,树上忽多了一个小包,与自己包裹扎在一起,取下一看,乃是一双鞋,似刚上脚不久便脱下来,只两头底上略沾泥污,里外全新,不禁大惊。回忆昨夜少女语声正与东方霞相似,过江以后不见人来,龙驹性烈,人不能近,休说牵走,连动这衣包也办不到,至少总得叫上两声,定是此女所为无疑。两次蒙她相救,又指点自己明路,意思甚好,为何避而不见,又将此马牵走作什?遥望马嘶那一面乃是大片林野,忙把鞋穿上,带了衣包便追,一面按照叔青所教口哨连吹,始终未听回应。等追出两里多路,前面竟是三岔路口,不知马去何方。正自发急,忽见树上有一白影随风飘动,过去一看,乃是一块白绸手中,上写:“暂借尊马一用,请往路西镇店稍憩,傍午马必送还。急事在身,幸恕冒昧。此行改走捷径,必能早到两三日,决不误事。”下款是个“霞”字。

  元-暗忖:“此女行事莫测,始而负气先走,却在暗中跟来。自己全仗她脱难,借马也应明言,人偏不见。本心赶路尚在其次,只为心上人必在这条路上,如照师父路单前行,也许能够遇上,心实不愿改道。无如命是人家所救,此女性做,只好等她见面再说,好在有师命可以借口,料不至于相强,且由她去。”便照所说,走不几步果有镇店,天已大亮,人全起身。元-便往投店,推说夜间迷路,走了一夜。当地与官道相通,店甚规矩,请往客房落座。元-告知店家,说:“午后有一骑红马的女子寻来,可即入报。”洗漱后稍吃点东西,人也疲乏,卧在床上养神,一会便自睡去。醒来已是西初。问知无人来寻,不禁惊疑,惟恐错过,细一盘问,谁也未见骑红马的少女经过,心想:“此女所骑也是叔青所借,一人怎要两马?按情理不应失信,莫非另约同伴,借了此马往寻仇敌,有什失闪不成?既恐失马难于赶路,又想起叔青本托自己照应东方霞,暗寓同行之意。为避男女之嫌,想要推托,被其看破负气独行,否则彼此均可无事。对方一个少女,万一失闪,将来怎对得起朋友?”

  店家门前是片柳林,树下设有茶座,元-先想等其来寻,便就道旁茶座坐下,向前张望,越想越急,暗忖:“师父原意并不一定将马借到,西陵寨之行,无马更须急赶。如若无事,此女自会寻来,否则更不应置身事外,意欲顺着东方霞去路寻访下落吉凶,如无踪影,只好步行上路,也可尽心。”正向店家打听途程,忽见一人在旁插口道:“我天刚亮时路过西大林,见两个骑红马的女子与三男一女争斗,杀法甚凶。后来认出那是八柳庄的恶霸游老虎父子,又见好些打手追来,恐受误伤,仗着马快,赶紧跑来。”店家闻言,似恐被人听去,连使眼色拦阻。那人依旧说个不休,店家也皱眉头走开。

  元-闻言大惊,便向那人问明途向,匆匆赶去。到后一看,地在山凹之中,甚是隐僻,林中并无人马争斗之迹,好生奇怪。方想往八柳庄寻去,入山不远遇一樵夫,连忙拦路打听,刚问八柳庄是在何处,忽听马蹄奔腾之声响震山野,由身后远远急驰而来。正回顾问,对面又是连声断喝,由左角一条林木隐映的山径上,飞也似蹿出一伙手持刀枪的壮汉,口中喝骂:“何方鼠辈敢来我八柳庄窥探?通名受绑!”元-大怒,知遇敌人,将身纵向左侧空地之上,忙拔宝剑,正待应敌,忽听呼哨连声,身后来骑也自赶到,为首一人口中大喝:“游老二且慢动手!问明再说。”

  元-因见敌人势众,已将身旁暗器就势取出,准备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百忙中瞥见后面来骑中有一人,昨夜投店时曾经见过,方想:“敌党人多,腹背受敌,如何应付?”忽见双方来敌一面后退散开,似想包围神气,一面勒马不进。只为首一人持了一面小红旗下马走来,老远便把手一拱:间道:“尊驾可是昨夜飞渡江口的徐客人么?”元-见他颇有礼貌,不知何意,抗声答道:“我正是徐元。”话未说完,另一壮汉也自下马赶来说道:“正是这位。”先发话人立时拱手赔笑道:“在下魏锦,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庄主游通不是外人,请往庄中一叙,自知明白。”

  元-已看出对方态甚恭敬,先前壮汉正往原路退去,只留为首一人,随立在旁,料非恶意,赶路心盛,又惦记东方霞下落安危,便道:“昨夜之事已然过去,我有一骑红马的女友昨夜曾经来此,她的踪迹,各位可能见告么?”说时,另一壮汉已将马拉过,请元-上骑。元-还在沉吟,魏锦已接口道:“昨夜不知尊公乃天门三老门下,致多冒犯,后悔莫及。奉了敝头领之命,连夜渡江赶来向尊公道歉,后来遍寻不见,正恐尊公马快,无法复命,幸遇黑孩儿王大爷兄妹才知底细。那马已被一位姓秦的侠女借去,留有书信在此。我等实无他意,请到庄中奉告如何?”元-一则见盗党人多,不愿示怯,又听这等说法,并还知马被心上人骑去,好生惊喜,急于探询详情。旁立他人乃游通次子夜游神飞叉游杰,一听元-是天门三老门下,通名之后,随同坚邀,于是同往前进,一会便到庄前。主人揖客人内,庄中房舍陈设是富丽。

  元-刚一坐定,主人和同来盗党一齐下跪。元-惊问:“何故如此多礼?”魏锦取出黑孩儿的书信,再把来意一说。原来这两起盗党与陈叔青父子结仇甚深,元-投店时,盗魁得信,自往查看,认出红马,知是陈家亲友,半夜命人行刺。不料东方霞对于元-一见钟情,一面又想由此引起双方仇怨,明知元-带有信符,不为提醒,却在暗中保护,杀了几个盗党,指点元-骑马渡江,自往盗穴放了一把火,也由下流渡江赶来。不料途遇好友嵩山女侠薛紫烟,约往八柳庄救人,恐有耽搁,元-马快,恐迫不上,便将黑店中所取新鞋与元-暗中留下,将马骑走。本定事完回寻元-,谁知游氏父子武功甚高,事前又恰来了两个能手,二女正受敌人围困,因马先被敌人抽空夺去,无法交战,敌势强盛,正自为难。忽见男女三人赶来助战,刚飞落场中,对方立时高呼停战。双方随即相见,才知那黑衣村童竟是闻名已久的江南怪侠黑孩儿,同来二女,一是乃妹黑侠女孤云,一是元-意中人秦瑛。东方霞一听黑孩儿语意,又听黑女唤秦瑛“二姊”,与元-梦中之言好些相合,人是那么美艳,才知元-情有独钟,不会垂青到她。又因自己眼看危急,全仗秦瑛当先飞来,将敌人暗器打落,方保无事。黑孩儿跟踪飞到,敌人全被镇住,好生失望,自觉无颜,便将马交三人,托其转交,说声西陵寨再见,自和薛紫烟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并辔驰去。追寻元-的盗党也自赶到。这两起盗魁,连那两能手,均对黑孩儿敬畏非常,问知元-乃天门三老门下,持有梅花老人信符,越发害怕,将三人接往庄中,求其缓颊,勿再记恨。秦瑛本同黑女要到岳阳寻一分别数年的至交姊妹,借用防身宝销,见元-马快性灵,正好借用,已由东方霞行时,按照叔青所教向马嘱咐,说是此是主人之命,那马竟未倔强。二女待不多时,首先并骑驰去。黑孩儿随写一信交与盗党,命寻元-代交,信上大意是说:西陵寨之行,已有高人暗助,对方能手虽多,决可无害。秦瑛对于元-颇为感念,但她心高志大,誓欲手刃亲仇,现往洞庭湖寻友借物,到时必晚。最好能在会前一日赶到,先行借故暗中下手,将仇敌所练气功破去,但勿杀死,等第二日再由秦瑛下手复仇。事要机密,千万不可泄漏。并说东方霞颇有钟情之意,此女师父为方今剑侠中有名人物,并有陈叔青的情面,性更刚烈,除恶如同剪草,与嵩山女侠薛家姊妹交情甚厚。再遇时最好装呆,不可得罪,免其恼羞成怒。秦母虽爱杜良,认为快婿。自从假扮盗贼,已然弄巧成拙,又受师长严罚。秦母已自灰心。西陵寨事完同回,这段美满姻缘必可成就,务望留意,速即起身等语。

  元-看完大喜,立起辞别。游杰原因今早动手时不曾在场,新由外回,刚听人说乃父游通、长兄游豪今早与人在西大林争斗,话未听完,便听手下人报说庄前山径上来了一个佩剑的少年在彼窥探。素日强横性暴,知那一带地势隐僻,素无外人足迹,疑是对头,立即率众赶出。刚要动武,奉命寻找元-的盗党不知人在店中高卧,遍寻无踪,惟恐因此得罪天门三老,因游氏父子相助同寻,失望之余赶回探询,不料巧遇。见礼交信之后,再四挽留饭后再走,并为代备良马。

  元-见主人情意甚诚,又见日期多出两日,天已黄昏,如由主人陪送,夜间便可上路,不致迟延,也就答应。主人早命备下盛宴,游氏父子也同回转,甚是恭礼,说起自己也要往西陵寨去,如愿同行,方便得多。元-推说:“奉有师命必须先走,今夜借马伴送,已感盛情,”吃完便乘主人所备快马,由魏锦、游杰亲身护送,往西陵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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