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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骇浪隔前舟 铁桨穿波逢异士  荒林寻古寺 霜华满地识危机

  黑摩勒睡得正香,忽听身前有人走动,惊醒一看,窗上已有阳光,铁牛正立面前,忙问时候早晚,风住也未?铁牛答说:“方才起身解手,见大凤已住,只是还有波浪,天已近午。黄师伯不在家中,盘师兄早将午饭准备停当。他说再等一会方能起身,否则江中浪大,胡家祖孙那只小船恐禁不住,等到转成顺风,起身不迟。此时上船,不过多费力气,并不能快。又见师父睡得甚香,故未惊动。”说罢,盘庚端了面水走进。黑摩勒忙即起身,外屋酒饭已早备好,甚是精美。

  师徒二人问知黄生已往救助昨夜受灾渔人和本山土民,无暇送客,命盘庚代为照料。风势一转,胡老的船便会开来,不久顺风,当日便可赶到湖口。最好在当地住上一夜,留心物色那姓风渔人,见面之后,次日一早,换一小船再往小菱洲,不必大忙。并说伊氏弟兄狡猾异常,昨日到了小菱洲便自离开,有人在湖口酒店中还曾见到,风雨一起忽然不见。事出意料,遇见二伊的又是一个忠厚无用的渔人,因往湖口探亲买物,无心相遇,并未交谈,因湖口一面风浪较小,他年轻力壮,水性又好,不畏风浪,今早恰是顺风,天刚一晴,便驾小舟赶回,刚到不久,所说的话好些均不合情理,事尚难料。二伊就是离开小菱洲,宝剑也必在彼。何况对方诡计多端,郁老五水性又好,就许又闹什么花样,请仍照昨夜所说而行等语。

  黑摩勒先还想,伊氏弟兄是由贼党手中将剑夺去,打算见面之后好言相商。后听黄生师徒咋夜说起二人种种恶迹,先念同门之谊,只在暗中劝诫,未肯告发,次数一多,反倒受了挟制,师规又严,知情不举,一样要受严罚,又有别的顾忌,空自气愤,无可如何;后见二人胆子越大,任性为恶,正拼受罚,前往告发,又因师父面有怒容,恐送二人性命,心中不忍,想等师父高兴时候相机禀告,不料二人毫不知道感激,勾引盘庚又犯家规,实在可恨等情。觉着这类阴险小人,和他们有什客气!不由改了前念。先想直驶小菱洲,一听人在湖口,以为对方狡诈多疑,这类至宝奇珍放在别人手中,必不放心,又非无能之辈,也许暗藏一旁,渔人不曾留意,决计先往湖口查访踪迹。如其未走,或者另有藏处,将其寻到,可少好些麻烦。吃完午饭,正命铁牛往寻胡老,盘庚笑说:“师叔运气,果然转了顺风,风力又大。此时起身,胡老虽然年迈力衰,行船多年,出了名的好手,遇到这样大的顺风,正好显他长处。赶到湖口,天还早呢。”

  黑摩勒凭窗一看,碧霄万里,华日丽空,云白天清,江流无尽,江面上风帆点点,已有舟船出现,除却风浪比昨日较大,孤山上面的雨后洪流瀑布仍是天绅倒挂,龙蛇乱窜,满山满崖,飞舞奔驰而下,江声浩浩,与泉响松涛相与应和而外,昨夜今早的雷雨狂风、阴雹昏晦景象一扫而空。铁牛刚到楼下,便听橹声咐哑与江浪打船之声。胡老船已摇来,胡明正在船头昂首欢呼。铁牛见滩前水阔浪大难搭跳板,忙喊:“你只把船停住,不要上岸!我们自会纵上,免得你踩水,弄湿衣服。”盘庚见二人要走,依依不舍,送到江边,拉着铁牛的手,再三叮咛:“归途务必来此一行。”并问:“二位江师叔如来,黑师叔可有话说?”

  黑摩勒见他貌相清秀,二目有光,人甚灵慧可爱,又极热心,想起还未道谢,忙令致意乃师:“江家姊弟和阿婷诸人如来,可将经过告知。湖口小菱洲之行不要提起,以防三人为友心热,得信赶去,人多无用,反生枝节,更防芙蓉坪贼党发现暗害,泄漏机密。只说自己宝剑已有下落,蒙青笠老人师徒相助,拿了令符赶去,手到擒来。三日之内不来相见,便是先往武夷寻人,事情一完,立回兵书峡,往返至多月余,便可见面。千万不可令其知道去处。”

  盘庚原知二人此行,事尚难料,但又不便明言,只得应了。等黑摩勒上船,又将铁牛拉住,低声说道:“师叔好胜,心高气做,容易树敌吃亏。师祖昨夜本想借此磨练,挫他锐气。不料最难的第一关没有将他挡住,由此势如破竹,反倒占了上风;后来飞驰太平桩,连演两次八十三参,无师自通;独破十八金刚手,不特灵慧胆勇从所未见,单那人力也是少有。师祖起初虽无恶意,因见师叔无什礼貌,也有一点生气,结果反倒转怒为喜,连向师父称赞,说像这样天生异禀的少年,就是狂妄一点也不妨事,何况他两师徒,一个都未成年呢。话虽如此,小菱洲人多,品类不齐,伊师叔人极阴险,你们多大本领,到底只有二人。强龙不斗地头蛇,湖口离他家近,必有党羽,你在一旁务要格外小心。最好先将那姓风渔人寻到,多一帮手,容易得多。固然师祖令符向无虚出,二伊师叔只敢抗命,万无幸理,宝剑终要取回,何苦多生波折,结怨树敌呢?”

  铁牛近来长了阅历,心思越发灵巧,闻言谢了指教,并问渔人形貌来历。盘庚答说:“以前并不知道,连师父也是昨夜才听说起。虽知不是寻常,并未看重。今早去见师祖,回来命我转告,口气大变。我看出他十分注重,才知有异。师父说完就走,未得细问,详情根底俱都不知,不似师父所说小菱洲那位长老好认。你只随时留心,暗向老年渔人打听,一有姓风的人便告师叔,设法交谈便了。这类异人都有脾气,对于常人极为谦和,如遇同辈人物或是后起之秀,难免故意戏弄;终要能忍,才能被他看重。你看前面的船离岸渐远,回来最好再见一面。我也许禀告师祖,到你们兵书峡去呢。”说时,盘庚恐黑摩勒心急,早命胡老:“拉帆开船。如其走远,我驾小舟追来,也赶得上。”一面手拉铁牛沿江而行,且谈且走。

  铁牛见胡老船已离岸,开往江中,师父正和胡明说笑,并未回顾,方想:船离江滩已二三十丈,如何纵得过去?盘庚小船并未看见,仍在说之不已,良友好意,彼此已成至交,不便拒绝,心正发急。忽听路旁有人说道:“今日江风太大,浪头又高,船在五十丈外便不容易追上,两船靠拢更非容易,如要追人,快些寻船还来得及。”二人闻言心中一动,回顾道旁土坡上面有一少年,正和一个小道士说话,便未在意。铁牛见那少年好似哪里见过,想不起来。盘庚因少年一说,朝江中看了一看,笑道:“今日江波又是上下交流,果然讨厌。师弟快走,到了船上再说。”说罢,当先飞驰而走。

  铁牛跟在后面,忽又听少年笑道:“这样还许来得及,再慢一步就费事了。”不禁心又一动,因见船离更远,盘庚神色匆忙,不暇再顾别的,忙即飞步赶去。走出不远,忽见盘庚驾了昨日小舟,由前面崖缝中疾驶而来,忙纵上去。盘庚双桨前后一扳,小舟立时横过,正对前船,贴着水面,箭一般朝前驶去,晃眼就是十多丈远近。

  铁牛见那小船又轻又快,不久定可追上,才放了心。盘庚道:“只见今日顺风,忘了昨夜风浪太大,江水受了上下流雨水山洪冲击,有的地方上下倒流。两船相隔大远,无意中遇见江中急漩逆流,一个耽延便迫不上。如非那人提醒,几乎误事。”铁牛闻言,回顾少年和小道士已不知何往。来路是片江滩,舟行极快,共总几句话的工夫,怎会不见人影?便将后来所闻和少年面熟之言告知。盘庚惊道:“此人所说,明是为我而发,等我回去寻他。且喜前船还易追上。”说罢双桨一分,又和箭一般直驶上去。初意小船轻快,自己又是此中能手,平日往来南北岸,疾驶如飞,把万顷江波视同儿戏,以为前船晃眼即可追上。不料当日风势太大,前船有篷,趁着顺风,急逾奔马,比小船慢不多少,接连二三十桨没有追上,相隔仍有六七十丈水面。远看只见一点帆影,出没波心,浪头又大,如非同是顺风,小舟轻快,连船影也休想望见。

  盘庚见风浪不匀,时大时小,眼看追近一点,接连两个浪头过处,或是遇见漩涡,略一转侧又复原状。年轻好胜,心里一急,两膀用力,正想冒一点险,借着风浪之力朝前猛冲,至多把船弄翻,凭自己的水性,铁牛决可无妨。到时,索性叫铁牛骑在身上,由水里赶去,还快得多,免得迫不上丢脸。一问铁牛,也通水性,只是不高,心方一喜。忽见一条大“浪里钻”(当地一种小船)由斜刺里横江而渡。二人只顾说话,铁牛又是倒坐,因和盘庚交厚,看出前船不易追上,恐他不好意思,心中着急,表面仍在说笑,不肯露出,后想:师父不知何故不肯停船相待,他非把我送到不可,如能因此同去,岂不更好?念头一转,心更放定,毫未留意前面。等到盘庚发现呼喝,闻声回顾,两船已成了丁字形。双方势子都急,眼看来船横在前面,非撞上不可。盘庚见势不佳,又急又怒,连忙用足全力,双桨往外一扳,倒退出去两丈来远。因是情急拼命,见对面来船坐有几个女子和一老人,自己的船正朝来船中腰冲去,为恐将其撞翻,误伤人命,用力太猛,先又猛划了一大段急路,觉着两膀微酸,手中双桨如非坚木特制,包有铁皮钢条,几乎折断,不由气往上撞。再看来船,共是四女三男,老少七人,分坐在船舱中心,把只小船挤得满满,那船也是特制,比寻常“浪里钻”较大。

  操舟的是一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白,头上包着一块白纱,细腰长身,丰姿玉映,头上还有两缕秀发,迎着江风飘拂不停,看去绝美。独坐后艄,双桨凌波,横江飞驶而来,比箭还快。就这一霎眼间,不等自己回走,已由船前水鸟一般,横断江流,掠波飞去,一下驶出六七丈,再将船头掉转,朝着来路疾驶而下,虽是逆风大浪,照样走得飞快。看神气似由右侧驶来,因见自己船快,有心戏弄,显她本领,来时早已算好,自己便不回船退避,至多在船前擦过,也不至于撞上,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大跳。最气人是船已过去,舟中几个少年男女,还在手指自己这面和操舟女子说笑。盘庚回指后面,正要喝骂,忽然想起对方人多,既然有心捉弄,必非常人,相隔已远,还要赶路,骂他几句,白费气力,干事无补,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铁牛旁观者清,先未留意,等到发现,看出来船四女腰间均似挂有刀剑,另两少年也都带有兵器,内一老人身材瘦长,貌相甚是清奇,从来少见。两少年一个尚未成年,背向自己,不曾看清,女的头上全都包有头纱,想起师父昨夜所说的江家两位师叔日内要来的话,心中一动,忙告盘庚:“不要得罪。”盘庚笑答:“此时我也想起,但是事情奇怪。这几位师叔不会来得这快,再说护送他们的还有两人,理应先有一人赶回,或是命人送信。师祖为了此事,已命师伯发下传牌,沿江各地均有专人守候,哪有一点信息不知之理?船上如是他们,不能多不相识,他也决不会无故欺人,今早我们定必得信。共总几个时辰耽搁,早请师叔留下,见上一面再走了。不过这男女数人决不是什好相识。走过孤山,如其上岸,必能见到,探出他们来历;如往南岸彭郎矶或是别处,就难说了。这一带往来船家多半相熟,有的还是自己人。等我遇上先发一个信号,好请师父留意,如非敌党,也好款待。”铁牛回顾前船,只剩一个小黑点,隐现水天相接之处,忙喊:“师兄,你和我们同往湖口,有多好呢!”

  盘庚一看,就这一个耽搁,又和铁牛说话,忘了用力抢先,前船越发隔远;知道江风太大,船家年老力弱,拉了满篷,不到地头无法放落;又太相信自己本领之故,想了一想,把心一横,笑答:“是我大意,忘了今日江风比平日不同,下面隐有逆流;前船有篷,要快得多;只顾说话,起身太迟,才有此事。拼着回去被师父教训几句,索性不忙,和你同去也好。就是为了龙、郁两家那几个小人,不便出面,将你送到再打主意,或是回船好了。”铁牛大喜称谢。双方情分越来越深,都不舍得,后由盘庚提议结为兄弟,一路说笑,朝前飞驶,往湖口赶去。

  黑摩勒上船以后,见铁牛被盘庚拉住,令先开船,知道徒弟灵慧,主人情重,也许还有话说,盘庚操舟极快,水性又好,必能追来;先未在意,在船上和胡明谈了一阵,见风顺帆饱,胡老一人掌舵,顺风而行,轻快非常,一点也不吃力,比起昨日逆风逆浪拼命挣扎,大不相同,心想:我当船家终年劳苦,与风涛搏斗,原来也有轻松时候。忽见后面小船相隔越远,恐迫不上,一问胡明,答说:“黄生师徒行舟如飞,有名绝技,怎么也能追上,再不便是盘庚想要跟来,故意如此。”

  黑摩勒本对盘庚看重,料他师规甚严,必是奉命而来;落篷不便,只得听之。后见小船已无影迹,方自猜疑,猛一回顾,不知何时驶来一条渔船,也是顺风张帆,后面一个渔婆掌舵,舱中放着一个鱼篓,船头坐着一个中年渔人,面前放着一大盘鱼和一些花生、豆干,正在临风独酌,悠然自得。开头只觉那船突在右侧出现,两船参差相并,一同前进,往来舟船,此时虽多,事前怎未觉察?因是出道没有多年,平日往来多是山径和陆地,因嫌气闷,难得坐船,偶然坐上也是过渡,江中长路行船尚是初次,那渔人夫妇又和寻常差不多,除旧衣整洁,女的行动轻便,看去有力,皮肤细白,人生得秀气,男的神态不俗,貌相也极清秀而外,并无别的异处。正寻思间,忽听身后胡明“噫”了一声,跟着又听胡老咳嗽。回头一看,胡老手刚放下,胡明面有惊奇之容,问有何事,答话支吾,知有隐情,便不再问,假作看水,暗中偷视。见那渔人并未理睬自己,酒量也不甚大,一手把杯,浅酌低饮,神色自若,看不出一点形迹,方想设词交谈,船已摇开。等到双方隔远,再问胡明,是否见那渔人奇怪。

  胡明朝胡老看了一眼,口答:“没有什么。”一会凑近身旁,低声说道:“那渔船实是奇怪,未过来时,它和后面几条船先后同行。后来我们说话,没有看它,不知怎会忽然到了旁边。我从小生长江边,打鱼人看得最多,像他们这样干净的从未见过。你看他夫妻虽都光足,从上到下,哪有一点泥污?又是那么细白皮肉,越看越怪,正要开口,祖父忽打暗号。看意思,我祖父也看出那船太怪,好似为了恩人而来,来路却不知道,为防惹事,不令开口,少时必有话说。”话未说完,胡老已把胡明喊去,命告黑摩勒,说那船快得出奇,胡老掌舵,不曾留意后面,只觉那船在相隔十多丈的后面斜驶过来,忽在船旁出现。虽然也是满风满篷,船的大小差不多,江上行船,这大风浪,从来无此走法。后又发现船上橹舵包有钢铁,沉重非常,那女的随手运转,轻飘飘的若无其事,并且他那渔网连篓,无一样是常见之物,连人带船从未见过。先朝黑摩勒看了两眼,等他回顾,便装不见,一会摇远,装出本来就快、事出无心的神气。胡老恐是对头,特令告知。

  黑摩勒暗忖:敌党方面不少能手,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虽然不曾正面对敌,此次大闹铁花坞还没有几天,但听人说,老贼近年对我注意,曾发密令,先想收罗入伙,不久探明来历,知道不会与之同流合污,又令党徒留意行动,无故不要结怨,免将身后师长引出,心实忌恨。他们党羽众多,消息又快,铁花坞曾有贼党赶到。起身以后,车卫、卞莫邪尚在里面,吕不弃和两少年男女也似在彼有事,大概三凶想要隐瞒遮羞也难办到。老贼最是凶毒,先发制人,得信以后,必要派出有力徒党暗中加害。这渔人夫妇如是为我而来,前途必要遇上。我自出山以来,连经许多风浪,从无失利,谁还怕他不成?当时微笑未答。

  船也越走越远,遥望后面小船已现船影,料知盘庚同来,就要赶到。猛朝前看,方才渔船又在右侧前面出现,相隔约有十来丈。江中有一沙滩,满生芦苇,上有大群水鸟,飞舞起落。渔船正由旁边经过,相隔不过三四丈,忽有几只水鸟看见船头有鱼,箭一般朝前飞去,似想抢夺食物吃。渔人左手一扬,当头三只连声惊叫,平空坠落,跌向江中,略一挣扎,便自随流飘去。未了两只,被渔人手中筷往前一抬,相继夹住头颈,往后一掼,落向船后。那鸟本被夹得半死,刚一松气,展翅要飞,被渔婆双手一伸,同时捉住,用一竹篮罩住,渔船也就离开。还有不少水鸟纷纷飞来,渔人将手微扬,相继哀鸣而退,但都未死。船渐开远,鸟群也都惊退。

  黑摩勒眼力最强,早就看出这些水鸟,两只是被筷子夹住捉去,余者多是渔人用吃剩的花生打伤,意似专为擒那水鸟,绕道而去,等捉到两只,便不愿再多杀害,除头三只来势太猛,将头打碎,落水飘去而外,下余伤处均在腿部,可见内功一定不差,手法更准。忽想起昨夜雨中少年所说风-,也是渔人,黄生再三命我留意,莫非就是此人?心中一动,再看前面渔船,已经绕滩而过,穿人前面几条大船之中,越走越远;湖口人家市镇已然在望,渔船并未拢岸,朝前开走;胡氏祖孙正在落篷靠岸:只得罢了。

  镇上十分繁盛,人家甚多,舟船云集,帆樯如林,热闹非常。黑摩勒见江边贩卖鱼虾的甚多,都刚出水,新鲜非常,上面更有几家大酒楼。天已不早,忽发酒兴,便告胡明,等铁牛、盘庚来了,令其往寻。自往右侧一家走去。那楼一面临江,来船一望而知。等了一会,小船还不见到,探头一看,方才还见一点船影,此时后面来船虽多,小船却不见踪影,心正惊奇。忽听旁座有一北方人说道:“你将这只水鸠拿去,烤来下酒,再把你们的白莲花露拿两壶来。”随见一个伙计,正拿着前见水鸟走过,心中一动,忙急注视。原来旁桌上坐着一个中年酒客,形貌身材均和前遇渔人相仿,只是一个文人打扮,左边颊上多出一粒红痣,上面稀落落生着一络长毫,为前见渔人所无。心想:我的目力不会看错,这两个明是一人,怎会面上多了零碎?如说不是,这只水鸠,亲眼看见被那渔人用筷夹来,不过少了一只,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莫非二人孪生兄弟不成?于是便留了神。后来越看越像;对面那人见自己朝他注视,似有不快之容;心有成见,忍不住把手一拱,笑道:“阁下一人独饮,我也没有酒伴,萍水相逢,总算有缘。这面临江,似乎地势较好,如不嫌弃,请到这边桌上同饮如何?”

  那人闻言,略一寻思,冷冷地说道:“你看中我那只肥水鸠么?”黑摩勒一听,越料先后一人,知其故意装腔,笑嘻嘻答道:“实不相瞒,我是真馋。这东西虽未吃过,方才看见渔人用筷子夹了两只,就知味道不差,不料带来此地。这么办,我请你吃酒,酒钱多少由我来付,你请我吃那水鸟,算是谁也没有扰谁,你看可好?”那人微笑道:“这倒便宜了我。你身边准有钱付账么?我吃得多呢。”说罢走了过来。

  黑摩勒暗中留意,一面让座,喊来伙计,把两桌酒菜并在一起,把酒斟上,笑道:“我看阁下面熟,好似哪里见过,你贵姓呀?”那人不答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问:“你姓什么?”黑摩勒答说:“姓白。”那人笑道:“你皮肤这样黑,居然姓白,太不称了。我姓云行二,你记住吧。”

  黑摩勒心想:这倒不差,我改姓白,他偏姓云,风的对面,必是此人无疑。酒客太多,自来真人不肯露相,且不叫破,等谈投了机,引往无人之处再和他说。云二食量甚豪,酒并吃得不多,莱倒摆了一桌。一会送来烤鸠,果然肥美非常。黑摩勒吃了一些,连声赞好。云二始终沉默,不多开口。黑摩勒以为对方既肯同坐,便可接近,也许当人不肯吐露,意欲设词探询。故意问道:“此地离大小孤山都近,匡庐也隔不远,云兄斯文一派,必有雅兴,可常往游么?”云二答道:“你说那几个地方,果然不差,偶然也往访友。你都到过的了?”黑摩勒道:“我由安徽到此,只在小孤山去了两日,遇见两位姓辛的,也是读书人,人甚豪爽,和云兄一样,不带酸气,可相识么?”云二淡淡地说道:“我向来不喜欢这些酸丁,怎会相识?”

  黑摩勒一听口气不对,辛氏弟兄曾令致意,此人如是风纫,不会这等神气,如我料差,此人不是伊氏弟兄党羽,便是敌人,人心难测,还是留心些好。心正盘算,云二已喊店家算账。黑摩勒忙说:“云兄再饮几杯。”回手一摸,身边分文皆无,猛想起所有金银均在铁牛身上,此时怎还未到?探头窗外一看,先和云二谈话,认定对方必是想寻的人,只顾注意查探,忘了铁牛怎还未到;此时想起,不特铁牛的船不见到来,连胡老原船也自开走,不知去向。心中一急,再看云二,似知身边无钱,望着自己,面带冷笑。方觉难堪,想法应付,令其先走,伙计已由别桌闻声赶来,朝云二赔笑说道:“这位客人,连你的酒菜钱,都由风大先生会去。柜上留有银子,还有得多呢。”云二闻言大惊失色,朝黑摩勒看了一眼,道声“再见”,便即下楼走去。

  黑摩勒看出云二行时目蕴凶光,忽想起方才所见渔人与此人形貌相同,神态却较和善,不是这等神气。俯视楼下,云二已然走入人丛之中。这时江上暮色昏黄,瞑烟欲合,沿江一带已有渔灯隐现,满街灯火通明,酒楼伙计也正忙着点灯。天已入夜,酒客越来越多,座无隙地,云二走得极快,晃眼无踪。忙把伙汁喊到身旁,方想询问会账人是否风纫,人在何处,是何形貌?伙计已低声说道:“风大先生常来此地饮酒,方才把我喊去,说客人钱财全在同伴身上,暂时不能来此。他留了一锭银子,代会酒账,说是此时无暇相见,请你吃完快走。”

  黑摩勒忙问:“人在何处?”伙计答说:“他虽熟客,并未说过。只有两次,我回家去,见他同了两人在江中打鱼,像个渔人,但与平日所见不同。后来问他,他说打鱼为主,人多喊他风大先生,由此常穿渔人装束来此饮酒。只我一人知他不是这一类人,也许和小菱洲那几位相公一样,欢喜扮成渔人出来游玩。他那渔船如其在此,必定停在东南柳阴之下,地方清静。方才我也问过,他说:‘船未开来,不必往寻,寻也不见,吃完早走,免惹闲气。’”

  黑摩勒又问了几句,问不出所以然来,楼上客多忙乱,不便多问,便将所余银子给了伙计,起身下楼。到了江边,想起此时无处可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忖:铁牛还可说是船未赶上,胡家祖孙真个荒唐。我师徒衣包尚在船上,那身鱼皮衣靠也在其内,就要开走,应该通知一声,如何不辞而去?眼看明月将升,镇上灯光更繁,人声喧哗,往来如织,笙歌四起,独立江边,正打不起主意,欲往探寻伊氏兄弟下落,又恐铁牛寻找不见。正在为难,忽听身旁低喊“师父”。心中一喜,回看正是铁牛,打一手势,便往左近树后走去。知有缘故,忙即赶上。

  铁牛回顾无人进来,低喊:“师父快走!到了船上再说。”随顺江边一条小路走出两三里,转入一条小巷,方到小船泊处。江月皎洁,银河在天,那只小船独泊岸旁隐僻之处,背着月光,光景昏暗,连灯也未点一盏。

  盘庚正在船头盼望,见面说道:“师叔好险!如非有人暗助,多生好些波折。宝剑还难取回,岂不冤枉?”黑摩勒见自己衣包也在船上,知道胡氏祖孙船已开走,忙问经过,井问两小弟兄:“可用饮食?”二人答说:“已在风大先生船上吃过。”随说前事。

  原来二人小船正行之间,忽见前面有一游船。船身不大,布置得十分精雅,中有三人,正在对饮,旁边放着一身蓑衣斗笠。中座一人,年约三旬,气度极好。小船较快,盘庚心急赶路,已由旁边驶过,忽听一人笑道:“你看这两个小孩颇有意思。今日风浪甚大,小小年纪,驾着一叶小舟,飞渡江湖,倒也难得。船上又未带什东西,反正同路,我想唤他上来吃点酒食,大兄以为如何?”盘庚原是孤儿,从小随师,和铁牛一样,心灵机警,早看出那船好些特别,又看到船上放有一身渔人装束,想起昨夜纸条,忙把双桨略停。后船已追上来,旁座一人笑问:“大家同路,你们想已走了半日,可要过来吃点东西?”铁牛急于寻师,方要推谢,盘庚忙使眼色止住,笑答:“三位老先生盛意,不敢不领。好在前面就到地头,等我把船系好,就来拜见。”说完让过大船,把缆索结上一套,往游船后艄抛去,一下套上,放下双桨,拉了铁牛,相继纵上。

  到了三人面前,一同施礼。三人便命下首同坐,笑问二人:“叫什名字?”盘庚生长孤山,渔村中人当他黄生义子,都叫他黄一,盘庚之名乃是师父新取,照实说了。铁牛笑说:“我姓田叫牛儿。”话才出口,忽见中座那人,一双俊目明如秋水,正朝自己注视,旁边那身蓑衣又细又密,颜色纯青,不知何物所制,与寻常不同;对方气度那么清华,第一次见到这等人物,说不出令人对他可亲可敬,忙把平日顽皮滑稽形态收起,笑问道:“你老先生贵姓呀?”旁座一人答道:“我们萍水相逢,请你们吃一顿酒,到了前面就要分手,谁也不必再问真的姓名。你叫他大先生好了。”

  铁牛见旁座那人年约五十来岁,对面一个也在中年,都比中座年长,但极谦恭,一句一个大先生,想了一想答道:“我们小孩子家,对于年长的人应当恭敬。蒙你三位老前辈赐我二人酒食,见了师长,如何禀告?”中座那人笑道:“这两小孩果然有点意思。我们三人行云流水,不大与人往来,你师长如问,随便说上一姓好了。”铁牛觉着盘庚偷偷拉了一下,又朝外看了看,心中会意,笑说:“我说你老人家姓什么好呢?这样好人,别的姓恐配不上,还是天上找吧。今日我师父到前面拜访一位高人,也是此姓,不知可好?”旁座一人笑说:“天上只有日月星辰,人间哪有此姓?”铁牛笑说:“风云不也是天上的么?我正想用哪一个字好呢。”

  中座那人哈哈笑道:“我闻近来江南出了几个奇童,果然名不虚传。盘庚以前我已听说,知道一点形貌,你却不曾见过。方才见你二人同驾小舟,凌风急驶,看出颇有功力,你又是外路口音,一时高兴,喊来一谈。见你二人纵上时身法不同,都是高明传授。昨夜听说。内一小侠已来江西,尚未人前露面,当你是他。见面以后,觉着年纪大小,身材神情,与平日所闻好些不同。既和盘庚平辈,我们自然比你较长,也就没有客套。想不到你们竟看出我的来历。我知那位小友新近收了一个徒弟,同路来此。如我料得不差,令师年纪当比你大不多少,他叫什么名字,能对我说么?”

  二人一听,知道无心相遇,果是此人,好生欢喜。铁牛忙即起立,躬身答道:“我师父便是黑衣摩勒。老前辈想必姓风,大名可是一个-字?”中座将头微点。二人忙即下拜。铁牛告以昨日小孤山辛氏弟兄说起大名,师父此去湖口,便要专程拜望,已在前面船上。

  中座那人正是湖湘间一位奇侠,旁座二人是他师弟庞曾、崔萌。看去风-年轻,实则年已五旬,闻言双眉一皱,回顾舟后,吩咐加急前进,往红沙港开去,越快越好;饭菜也快拿来,不必再等天黑。舟后两少年驾船,一个掌舵,并代摇橹,闻言同声应诺。一个取来饭菜,忙即赶回,相助摇船。那船立时快了起来,离开湖口约有两里来路,忽然转折,往侧面港口驶进。

  风纫问明来意,再告二人,说:“昨夜听说芙蓉坪老贼因听手下探报,说朱、白几家遗孤相继出现,内有一男一女,并在北山会上公然出头;昔年死党女铁丐花四姑,连同手下徒党伤亡殆尽,事前还约来许多江湖上有名人物,内有好些精剑术的僧道,也是同遭惨败,十九伤亡;同时发现前得宝石是假,精金真髓并不在内,正在发急;日前又接黄山徒党铁羽传书,说七指凶僧到了兵书峡第二日便自失踪,连同假装樵夫、常年在当地窥探的三个同党一齐不见,尸首全无;后来冒险搜寻,发现一顶僧帽和樵夫用的板斧,知已送命,特来报知;黑摩勒等老少英侠大闹铁花坞之事,也有同党飞书禀告,不由急怒交加,将他手下四大金刚,连同几个得力党羽派了出来,分成两路,一路窥探遗孤下落动静,相机行事,不是看准对方身后无人暗护或是走单,还不至于下手。对于黑摩勒,因乃师七指神偷葛鹰,日前被两个有力死党代请上山。老贼为开宝石,想请他入伙已有多年,为了此人性情古怪,专以感情用事,人又孤做,始终请他不到。好容易无意之中请上山来,明知北山会上葛鹰曾助敌党出手,因觉他和查洪是老对头,见面必斗,此人又是喜怒无常,一意孤行,只要摸准他的脾气,格外加以礼敬,尤其是人最耿介,向不白受人的好处,只肯上山,便有法子结纳。先还恐他多心,专一优礼,奉若上宾,开石取宝之事一字不提,后来还是葛鹰说起,老贼才由宝库中取出与看。葛鹰早知到后第二日,老贼便将应用各物准备停当,专一等他开口,看完故意笑道:‘前在永康,铁扇子樊秋曾说真的宝石在一富户家中,乃是主人侧室陪奁之物,约往盗取,因不愿这样下作,强夺妇人女子之物,曾经借故下场,并还因此收了一个好徒弟,名叫黑摩勒,聪明机警,比他还要厉害。后因此宝传说已久,真的并未见到,打算见识见识,不料看去坚固,竟是假的。此石虽然分量较重,极似北海地底所产青铁石,未必是真,等我试过,真有金髓在内,我拼耗上四十九日苦功,代你炼成刀剑,总算没有白吃你们。’说罢,先命贼党用寻常刀剑乱砍了一阵,那石纹风不动。老贼人最深沉贪狡,患得患失之心最重,早就风闻宝石不是真的,有心试验,又知西方金髓见风即化,目前能够开石取宝的共只三人,倒有两个对头,只有葛鹰一人无什嫌怨,但又请他不到,惟恐将宝糟掉,不敢妄动。后听七指凶僧在浙江发现同样宝石,越发生疑,曾托往取,不料人宝皆亡,及听葛鹰说永康宝石是假,不知对方故意给他一粒定心丸吃,又见刀斧不伤,以为有了希望,还在高兴。葛鹰又做张做智,命将炭火生旺,把应用诸物仔细看过,百般挑剔,换了又换,并说:‘此宝如真,丝毫疏忽不得,我虽还有一点可疑之处,拿它不准,到底旷世奇珍,小心些好。情愿大家费一点事,以免有失。’等老贼时优时喜,忙了一整天,葛鹰把酒吃饱,然后当众施展他那独门掌法。那么刀斧不进的一块青铁石,被他一掌击成粉碎,并还伤了两个徒党。老贼自是气极,但是葛鹰十分但白,所行所为全都直言无隐,公然明说黑摩勒是他爱徒,现为一口宝剑被人夺去,本想不要这徒弟,又舍不得,不久还要寻去。老贼知他和生平几个强敌虽然相识,无什渊源,方欲连他师徒二人收为已用,葛鹰忽然不辞而别。来时讲好:‘向来不受拘束,说走就走,要叫我吃闲饭却办不到。去玩两天无妨,如无什事,受人礼待,最是难过,走时不要怪我无礼。如想酒吃,去而复转,更不要觉得奇怪。’满拟所居是在中部一带,虽不似后山寝宫埋伏重重,危机密布,但由入口起,也有十几层关口和许多天险,防守的人多是能手,常人固是插翅难飞,便是本领高强,也是无法通过,断无突然失踪、声影皆无之理。最奇是离山五百里内到处都是耳目,像他那样貌相奇怪,最容易认,竟无一人发现。想起平日所说疯疯癫癫,其心难测,好些可疑。大怒之下,立命同党和两引进人,到处搜寻他师徒下落。对黑摩勒更是恨透,连那密藏多年的断魂香和几种毒药暗器都发了出来。只要遇上,决不放过。昨日湖口便来了两个贼党中的能手。老贼法令最严,铁羽飞书又极神速,到处多是他的党羽,有什信息,千里内外,当日便可送到。来这二人乃是双胞弟兄,以前便装作渔人往来江湘一带。一名水云鸿,一名水云鹄。大的夫妇二人,为人较好,虽和老贼一党,行事还有分寸;老二却是深沉险许,厉害已极。因这两人常在外面走动,谁也不知他是贼党,本领又高,和小菱洲几个无知少年多半相识。伊氏弟兄早与勾结,现已合在一起,断定令师如在孤山无事,当日必要寻来,也许青笠老人还要怪罪。本就愁急,再经水云鹄一怂恿,越发情急忧疑。如非二伊深知乃师厉害,不到万分危急不敢冒失,那口宝剑又在郁家存放,好些顾忌,不特要往芙蓉坪投贼,连师父的机密和此次兵书峡寻人之事都泄漏出来,总算大伊行事慎重,虽与敌人勾结,暂时尚未说实话,只说令师是他杀父之仇,两下合谋,先在湖口埋伏,意图暗算。令师此去,人生地疏,难免中计。但这为首两人我都相识,如知是我朋友,就有老贼之命,暂时也不至于发难。到了红沙港,可照我所说行事便了。”说完又送了两包解药,令代转交。

  二人闻言,自是愁急。船行甚快,不久赶到。风蛔先命庞、崔二人赶往湖口,相机行事。见了贼党,加以警告,说:“这位黑朋友专为寻我而来,别处不管,人在本地,能不生事最好,否则各凭本领,一分高下也行。如用阴谋毒香暗算,却休怪我翻脸。”再分一人通知胡老,将船上衣包取来,不必停留,即速开回。因二伊认得两小弟兄,暂时不宜露面,命在船上守候,风-说完,上岸走去。

  天黑之后,崔萌回说,黑摩勒踪迹已被敌人发现。并把敌人误认风-,酒楼同饮。因铁牛未到,身无分文,还是风蛔代会的账,敌人也被惊走。本来可以无事,不料伊氏弟兄今日午后遇见三个剧贼,也是黑摩勒的仇敌,本领甚高,本想合在一起,后听云氏弟兄说起风-厉害,又想骗他宝剑,除新来三贼仍在守候而外,余人已然起身往小菱洲赶去。命两小弟兄再等一会,分出一人往停船之处寻到黑摩勒,说明经过,盘庚最好连夜赶回。当日天黑,如往小菱洲许多不便,风-等三人均各有事,暂时还难相见,可在镇北玄真观住上一夜。到时可说风纫之友,主人必加礼待。天明雇一小舟上路,赶到正好。人剑俱在小菱洲。事前有人警告郁家姊妹,就是二伊想要叛师从贼也办不到,再说时间也来不及。请告令师放心,并代致意,免得深夜登门,那几个无知少年受人蛊惑,双方发生误会,干事有害。说罢留下小舟,上船走去。

  铁牛早就担心师父,因崔萌说,新来三贼还有不少党羽。因伊氏弟兄对于青笠老人始终心虚胆寒,知这三人均是有名的江洋大盗,恶名久著,虽与合谋,本心只想利用,在未叛师以前,还不敢十分亲近,一听水氏弟兄警告,略为商量,便同乘舟而去。二贼已用不着,也未告知,不辞而别,不久必要寻来。本应先将黑摩勒寻问,因在归途遇一异人,似与黑摩勒有交,也在暗中查探敌人动静,但又不肯露面。为此想令铁牛少时再去,看他是否群贼之敌。铁牛不知何意,以为敌暗我明,师父还不知道,崔萌一走,立时偷偷掩去。

  三人见面,说完经过,黑摩勒虽喜此行又得几个异人为友,并还得到专破迷香的解药,因风-不肯相见,说得敌人如此厉害,心中不服,闻言并未多说。因主要二人已走,下余贼党不知来历,小菱洲四面皆水,听黄生口气,龙、郁两家长老均非常人,与各位师长似乎相识,深夜前往果然不便。黄生原令在湖口住上一夜再去,那三个贼党不知是何来历,正好借此斗他一斗,为世除害。在船上谈了一会,便和盘庚分手,师徒二人同往玄真观赶去。

  那一带地方甚是偏僻,庙在旷野之中,左近还有两条河沟,人家极少,回顾镇上,万家灯火,笙歌处处,比起先前更加热闹;前途却是满地清阴,月光如昼,静荡荡的,不见人迹往来,只远方田野中略有几点灯火,掩映林木之间。相隔不过数里,一冷一热,相去天渊。

  二人踏着月光,且谈且行,方觉夜色清幽,不见人迹,忽见前面树林中人影连闪,身法快极,立定再看,已无踪影,人数似还不少。铁牛说,“是敌人。”黑摩勒笑道:“你当有本领的都是敌人么?我已看出,这里水陆要冲,商贾云集,时有江湖上人来往,不足为奇。何况玄真观就在前面,观主既与风-相识,决非常人。那庙前面本有大片树林,也许庙在林内,焉知那几人不是到庙里去的呢?你以后说话还要小心。休看我平日言动滑稽,专和恶人作对,行事任性,但我不是看准决不乱来。你学我的样并非不可,却要留心,不可看事大易。”铁牛连说,“弟子改过。”忽又看见三条人影由斜刺里飞驰而来,往林中投去。来路正是江边一带,因其偏在侧面,作人字形,中间又有树林遮目,等到发现,已然抢往前面。

  二人先见天色尚早,月光又明,迈说边走,并不甚快。铁牛正指说间,黑摩勒见那后来三人身量均不甚高,脚底飞快,各穿一身夜行衣,一望而知是那绿林中人,心中一动,低喝:“快走!”一同飞步赶去。庙在北面林内,双方去路,一东一南,发现时,相隔并不甚远,等到赶进林内一看,疏林高树,遍地清阴,庙墙已在前面出现,山门紧闭,静悄悄的,哪有一点人的影子?黑摩勒看完当地形势便去叩门。等了好一会,才听一道士回应,说什么也不肯开,并说:“此是清修家庙,不留外客,何况你们小孩,不知来历,如何容留?湖口镇上客店甚多,为何不去投宿?再不知趣,就不客气了。”

  黑摩勒已看清庙外形势,先又发现两起夜行人,料有隐情,也许后来三人刚到不久,不愿外人入内,看不准对方什么来历。心想:此庙形迹可疑,好在有人指点,何不撞它一下试试?便朝铁牛打一手势,故意低喝:“出家人怎不行方便?我们外乡人,如无朋友指点不会来此。既不肯开,只好当面和你说了。”话到未句,二人把脚一点,一同飞身纵起,越墙而过。以为先见两起人必在庙内,落地一看,那庙院子甚大,空洞洞的,立着四棵大树。月光之下,只有一个中年道士,似由门前转身回走,一见二人凌空飞坠,立定喝道:“你两个小小年纪,怎不讲理?我们这里不留外人,还不快些出去!”

  铁牛见道士只得一人,还不怎样。黑摩勒何等眼力,觉着自己凌空好几丈越墙飞人,如换常人,定必惊慌失措,或是大声喝骂,惊呼逃避。对方神色如此冷静,若无其事,反叫自己出去,也不问什来由,料定不是好相识;同时想起入门以前,因听铁牛说庙前有片树林,匆匆赶来,庙门上虽有一块牌额钉在当中,因被树影挡住,一时疏忽,并未看清是否玄真观也不知道,道士神态又极可疑,本想明言来意,话到口边又复止住。再朝道士面上一看,满脸刁狡之容,表面却装老实。暗忖:铁牛、盘庚说得风-为人极好,辛、黄二人又令寻他,自是一位奇侠异人,怎会和这类道士交往?略一寻思,笑嘻嘻问道:“我是来寻人的,叫我们出去容易。此庙叫什名字,方才可有什人进来么?”

  道士一双绿阴阴的眼珠转了一转,冷笑道:“你们在外边闹了这一阵,门上面有字,没有看出来么?”黑摩勒笑道:“我们都不认得字,如何看法?”铁牛到底初涉江湖,不知深浅,又因风-等三人热心厚待,对方是他朋友,不说明来意,如何怪人不肯容纳?见师父一味装呆取笑,心中不安,忍不住插口说道:“风大先生所说玄真观,也许不在这里。”底下还未出口,黑摩勒原因看出许多疑点,断定对方就与风-相识,也决不是什好人,又料先两起夜行人,至少必有一起是他同党,有心拿话引逗,一听铁牛冒失开口,当人不便发作,瞪了他一眼。铁牛想起方才师父所教,面上一热,刚把口闭住。道士忽然笑道:“原来你二位是鄱阳三友风大先生命来的么?这里正是玄真观的下院。观主和风大先生多年相识,你们有什事么?”

  这一答话,连黑摩勒也去了一点疑心,以为对方根底虽尚难料,就是坐地分赃的绿林中首脑人物,看他背后如此恭敬,不是风-之友,也是经风-制服绿林人物;自己正不知那三人的来历,大可向其探询,笑答:“我和这位风老先生相知不久,为了路过此间,没有宿处,他说此庙清静,是他朋友,可以提名借宿,明早上路,不知可否?”道士笑道:“鄱阳三友,多大威名,只一提他,准有便宜。随我去见观主,定必尊若上宾。请到里面再谈吧。”铁牛在旁,见道士鼻孔朝天,二目深陷,目光作深碧色,下面一张阔嘴,笑将起来,说不出那么难看,也未在意,一成宾主,自较客气。

  道士正领二人前进,忽一道童飞步跑出,见面说道:“师父命请来客人内款待,酒饭已预备好了。”道士笑道:“你师父知道他们是都阳三友引来的么?”道童笑答:“这是丁师叔对我转说的他们来历,不知师父知道没有?”说罢朝二人看了看,转身就跑。

  黑摩勒始终认定庙中人至多新近洗手,以前决非善良。见那道童年约十四五岁,见人并不理睬,临去一看,似颇轻视,身法甚快,晃眼绕过第二层殿后。虽因对方看重鄱阳三友,改倨为恭,未存敌意,仍在逐处留心,故意放慢脚步和道士说些闲话,问知姓潘,道士也未回问。暗忖:主人虽是因友及友,并非素识,既然看重风-,我师徒年纪不大,都有一身武功,就是知道来历,在客礼上也应请教,如何不听回问?心念才动,人已绕进二层院内。当中一座假山,高约三四丈,花树颇多,月华如水,景甚清丽。由山前起直到内殿门外,都是白石平铺,长达七八丈。两旁偏殿也颇高大,均有走廊。已快走过山前,忽然发现那假山形势奇特,上宽下窄,拔地直起;下面是一丈许粗的石桩,离地两丈以上方始向外开展,形如一朵千叶莲花,阴蔽亩许,占地甚广,上面两层排列着好些尖头木桩,明是练功所用,因早看出主人出身,当时未以为奇。

  正走之间,猛瞥见月光地上,似有三个人头影子一闪不见。铁牛还在东张西望,忙发暗号,喊声“牛儿不要走开”,一面暗中戒备,把脸摸了一下。忽听咝咝连声,了当乱响,满院寒光电射,烟雾飞扬。耳听殿房和假山上面纷纷喝骂,七八条人影手持刀枪飞纵下来。铁牛看出不妙,急喊“师父”,黑摩勒首先翻身倒地,铁牛头脑一昏,也被人擒住。要知后文黑摩勒师徒吉凶如何,以及小菱洲夺剑,女侠江小妹姊弟身世来历,均在中集披露,请读者留意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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