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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推位让国

  (一)

  月行中天,三更正。

  夜色朦胧。

  大地宁静。

  战事终告收场。

  前后不到两个更次,五十多名生龙活虎似的汉子,除了一号斗鼠和千面人魔,全变成了残缺血污的尸体。

  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堂皇的开端。

  诡异的结束。

  就在一号斗鼠和千面人魔离开火场,火势形将波及栈后的房舍之际,木钟夫妇,以及栈里的十几名伙计,突如幽灵般的适时出现。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正如没人知道他们刚才去了什么地方一样。

  从他们出现的如此凑巧看起来,他们适才显然就躲在火场附近不远处。

  那些伙计似乎人人都有一副好身手,在木钟夫妇领头抢救下,只不过眨眼工夫,便将火势扑灭。

  对惨淡经营的兴隆栈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但奇怪的是,木钟夫妇,包括那十多名伙计在内,竟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这场无妄之灾表示在意。

  他们处理火场时,行动利落,表情如常,就像他们早有意将这座店堂拆了重建,如被一场大火烧光了,反倒省去他们不少麻烦似的。

  而更奇怪,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扑灭大火之后的行动。

  一行将火场收拾完毕,进入后院,照理他们辛苦了大半夜,也该安歇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栈中原有的客人,见势不妙,早在天黑以前,便一个个跑得精光,这时后院中乌灯黑火,悉无人影,主仆十余人竟打开一扇偏门,相继走出了这家客栈。

  穿过一条窄巷,他们进入了另一幢显然不属于兴隆栈的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坐北朝南的堂屋里,灯火辉煌,笑语不断,竟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通宵宴会。

  宽敞的堂屋里,席开三桌。

  居中一席八仙桌上坐了五个人,五个人的年纪都很大,南面首座上,坐的不是别人,赫然竟是七步追魂叟,老骚包!

  两边两张大圆桌。

  左边坐了十个人,首座坐的是战公子金戈;右边坐了八个人,首座坐的是浪子丁谷。

  从战公子席上坐了十八金鹰中的第五鹰高桥,浪子丁谷席上也坐了十八鹰中的第十四鹰余飞看来,这里显然是十八金鹰帮在洛阳的秘密聚会处所之一。

  如果陪老骚包坐在上席的四名老人是金鹰帮中的“鹰王”,则陪战公子和丁谷坐次席的汉子,便该是“十八金鹰”了。

  十八金鹰应该有十八个人,如今两席加起来,却只有十六个人,还有两位金鹰哪里去了?

  木钟夫妇等一行来到。这个谜团便揭开了。

  原来这对夫妇便是另外的两位金鹰。

  两夫妇补足了丁谷一席上的空位,那十多名无疑也是金鹰弟子的栈伙,则奔去后面的厨房,帮忙添酒端菜。

  木钟举杯道:“小弟来迟,应该罚酒,如今站以罚酒代敬酒,先敬丁少侠一杯。”

  他口齿清爽,语音洪量,措词得体,哪里像个敲不响的“木钟”?

  显然怕言多必失,泄了身份,不愿多话而已!

  丁谷举杯四照,笑道:“此例一开,神仙也挡不住,大家一起来!”

  老骚包大笑道:“这小子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你们若想灌他的酒,势比登天还难。”

  战公子道:“这里就数包老的辈分高,酒量也是他最好,大家应该多敬包老前辈几杯才对。”

  金牡丹立即笑着举杯道:“有道理,牡丹先敬包老一杯!”

  老骚包不理金牡丹,两眼狠狠地盯着战公子道:“包老,包老,包你个头!”

  战公子笑道:“怎么骂起人来了?今晚咱们都是客人,风度好一点好不好?”

  老骚包道:“什么样的人我老人家都见过,就没见过一个人像你小子这么没出息!”

  战公子笑道:“我这个小子,酒色才气,一样不缺,那点没出息?”

  老骚包吼道:“你他奶奶的跟小丁抬起杠来,每一次都输得像个龟孙子,这会儿反倒帮他说起话来了,你说你小子有没有一点骨气?”

  战公子举杯道:“有道理,算我小子说错话,敬您一杯,表示赔礼。”

  “不喝!”

  “嫌少?”

  “不错。”

  “否则要喝多少?”

  “三杯!”

  “遵命。”

  战公子果然先喝了三杯。

  老骚包跟进。

  众人轰然喊好。

  金牡丹举杯道:“你们后来居上,已对干了三杯,我这一杯怎么办?”

  老骚包道:“你也喝三杯。”

  牡丹道:“谁陪我喝?”

  老骚包道:“没有人陪,你自己喝。”

  牡丹道:“什么理由?”

  老骚包道:“你要敬我老人家这杯酒,全系受人撮弄,既非本意,亦无诚意,此为敬酒之大忌,应该受罚。”

  金牡丹笑道:“有道理,该罚。”

  她居然一杯连一杯,一口气喝了三杯。

  众人也报以热烈的彩声。

  接着,十四鹰余飞向丁谷举杯道:“丁少侠,我敬你一杯。”

  丁谷道:“师出有名?”

  十四鹰道:“为少侠上次在贾拐子赌坊的义伸援手,聊表谢意。”

  丁谷道:“罚三杯。”

  十四鹰道:“什么理由?”

  丁谷道:“把喝酒跟打打杀杀的事连在一起,破坏了喝酒的情趣,所以该罚。”

  十四鹰道:“有道理,该罚。”

  他也跟金牡丹一样,自动喝了三杯。

  众人哈哈大笑,喊好之声不绝。

  这正是江湖儿女的豪情。

  襟怀磊落。

  谈笑无忌。

  只有这种场面,这种喝法,酒才该喝,才叫喝酒。

  木钟忽然抓起酒壶道:“丁少侠,木钟向你报备,先罚三杯。”

  丁谷一怔道:“你犯了什么错?”

  木钟笑道:“还没有,我先罚三杯,意思就是准备犯错。”

  他喝完三杯接着道:“关于今晚的事,我想向少侠请教一个问题。”

  丁谷道:“不敢当。”

  “刚才,我们在暗处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千面人魔是灰鼠帮的人,这一点大致已可确定。”

  “是的,身份无疑还不低。”

  “他将花酒堂的人诱来兴隆栈加以朴杀,其目的也不难想像。只有一点,很是费解。”

  “哪一点?”

  “最后那名灰鼠首领突然挥刀砍杀两位伙伴,又是什么缘故?”

  丁谷微笑道:“我猜这是一种清窝的好办法。”

  木钟道:“清窝?你是说那两人在灰鼠帮中是两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丁谷道:“如果我的看法正确!这次来的三十多个家伙,除了那个头头儿,应该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物,换句话说,今晚这一战,应称之为双重谋杀。”

  “一方面消灭敌人,一方面清除异己?”

  “不错。”

  木钟似有所悟,不住点头道:“是的,怪不得那个带头的最后说什么‘计划果然完全实现’。”

  十四鹰余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江湖上帮派林立,不论黑道白道,我余某人还没听说过有哪一帮派自己人对付自己人如此残忍狠毒。”

  丁谷道:“以这个灰鼠帮的发展过程来说,这种情形其实并不稀奇。”

  “哦?”

  “该帮创立之初,为壮大声势,不论牛头马面,可说是来者不拒。等有了规模,根基渐渐稳固了,才发觉组织中有一部分人,天性顽劣,不堪驾驭,既无法加以教化,又不便公开排除,怎么办?一个老方法遇到送命的机会,便请这些仁兄打头阵。”

  十鹰洪鸣道:“千面人魔还有一句话,我听了也觉得有点奇怪。”

  金牡丹将酒壶递了过去道:“喝酒。”

  十鹰道:“喝什么酒?”

  牡丹道:“你提问题不喝酒,我老公刚才那三杯酒岂不喝得冤枉?”

  十鹰道:“十八妹,自家人怎么这般顶真?”

  牡丹道:“加一倍,喝六杯!”

  十鹰大惊道:“我的妈呀!你要我的命?”

  牡丹道:“我只是你的十八妹,不是你的妈。喝酒就是喝酒,别叫妈,喊奶奶也不行。”

  众人大笑,显然是为牡丹助阵。

  十鹰红着脸道:“我为什么要喝六杯?”

  “是因为你说错了话。”

  十鹰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牡丹道:“你说我们是自家人,不该顶真,你的意思难道丁少侠是外人?人家战公子跟包老前辈,刚才对喝了三杯,你没有看到?你说出这种没有礼貌的话来,本该喝九杯才对。

  为了是自家人,只罚你六杯,这是小妹徇私卖放,所以我也该陪罚一杯。”众人再度大笑。

  这位金牡丹名不虚传,口舌果然健于常人。

  不过,她话虽说得多,却叫人听得很舒服。

  十鹰大概知道他的厉害,赶紧道:“好好,别说下去了,我喝,我喝。”

  他喝了六杯。

  酒是牡丹斟的,杯杯满上加尖,十鹰喝得直扮鬼脸,众人无不为之前仰后合。

  牡丹言而有信,果然也陪了一杯。

  十鹰洪鸣喝下六杯烈酒,就像喝的是六杯白开水,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这批金鹰弟子,不分男女,显然人人都有一份好酒量。

  丁谷笑了笑道:“洪兄对千面人魔哪一句话感到奇怪?”

  十鹰道:“那厮说:‘花酒堂那边的问题,也快要解决了!”不晓得那厮说的‘问题’会是什么‘问题’?而所谓快要‘解决’,又是如何‘解决’?”

  丁谷思索了一下道:“听语气好像是要把花酒堂整个接收下来的意思。但依目前的情况看来,我觉得该帮要想一举击垮花酒堂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洪鸣道:“花酒堂经此一战,人力虽然更形单薄,但该堂至少还有两位名公子,一位天王,几名杀手和管事,以及数百名庄丁,这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牡丹道:“尤其那位新任大总管血公子石中玉,更不是个简单人物。有人说这位血公子一身武功已达神化之境,即令当年的无忧老人,苏杭二奇,扬州双娇,以及赤壁金刀大侠等武林六绝复出,是否能一定降得住这小子,都成疑问。”

  丁谷点点头道:“是的,这位血公子一身武功诡异玄奇,高深莫测,这种说法并不算太夸张。”

  牡丹道:“所以,我认为千面人魔声称很快的就能解决花酒堂,完全是在吹大气!”

  十鹰将酒壶推了过去,笑道:“吹完大气喝酒。”

  牡丹道:“你说什么?”

  十鹰笑道:“我为谈论这件事喝了六杯,如果你不罚酒也能参加,我那六杯酒岂不喝冤枉?”

  (二)

  老骚包、战公子、丁谷等三人都是自己走回来的。

  这实在很不容易。

  十人金鹰,一个个酒量都不错,最后散席时,居然醉倒了一半,可见当时拼斗之烈。

  丁谷没有醉,是因为他喝得少。

  他喝得少的原因,是因为他看见另外两席上老骚包和战公子实在喝得太多,深恐全军覆没,不大雅观。

  老骚包和战公子没有醉,是他们不承认醉。

  “这点酒算什么?”战公子几乎一头撞上柱子还在叫:“本公子最少还能再喝五十斤!”

  老骚包摇晃着附和:“我也能……”

  出门后,丁谷想上前搀扶,战公子一把将他推开道:“你滚远一点,我跟包老还有话说。”

  老骚包喷着酒气道:“对,那种不会喝酒的小子,不要跟他走在一起。”

  战公子道:“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前辈,我们来拉拉手。”

  老骚包道:“对,拉拉手,喝老酒,年轻人像你这样子,才算有出息。”

  “我怎么找不到你的手。”

  “我在摸裤带。”

  “摸到没有?”

  “快了。”

  “你的裤带系在什么地方?”

  “一时想不起来?”

  “找到了!”

  “噫,你这是干什么?”

  “撒尿。”

  “怎么不通知一声?”

  “你也想撤?”

  “你搬我不撒,还算什么朋友?”

  两人并着撒完尿,居然还都能系好了自己的裤子,谁敢说他们醉了?

  然后,两人便互相勾搭着对方的肩胛,以“之”字步向前行走,一路上两人还以“乱音混唱”唱了一首“张生跳粉墙”。

  回到院子里,老骚包第一个往地上一躺,喃喃道:“到了,上床睡吧。”

  战公子也跟着躺下去道:“你往里面睡睡,留点空位给我。”

  这时已是五更将尽,夜浓如墨。

  吴大头、跳蚤、和尚,三个小家伙居然还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好像根本没留意到现在已是什么时候。

  丁谷走过去道:“你们怎么不睡觉?”

  吴大头道:“宫姑娘回来的时候,样子非常生气,我们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喝酒等天亮。”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更敲过不久。”

  “她生谁的气?”

  “不知道。”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一回来就睡下了。”

  丁谷想了一下道:“这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拿两条被单去替包老和金大哥盖上,别惊吵了他们,就让他们睡在那里。”

  然后,他走进屋子,点上油灯。

  宫瑶醒了。

  也许她根本就没睡。

  丁谷道:“厚德巷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宫瑶别转面孔,两眼望着屋顶道:“如意棍古苍松死了,死在罗老头的七姨太太手里。

  那位七姨太太最后又挨了血公子石中玉一刀,胡娘子有惊无险,宝物也未散失,只是无名刀换了主人。”

  “无名刀的新主人是谁?”

  “石中玉。”

  “这段过程听起来好像相当复杂,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我已经说得很详细了。”

  “大头他们说你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果然一点也不假。你是在生谁的气?”

  “我高兴生谁的气,就生谁的气,你不必管。”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子,好像一下就睡着了。

  她当然不是真的睡着了。

  这只不过表示她已不愿再跟丁谷继续谈论这件事而已。

  丁谷呆呆地望着宫瑶一头柔和的秀发出神。

  这是怎么回事?

  “古苍松死了,死在罗老头的七姨太太手里?最后,这位七姨太太又给血公子一刀杀死?胡香-有惊无险?宝物亦未散失?只是无名刀换了新主人?”

  他一点一滴地加以串联,脑中灵光突然一闪,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有点感到后悔。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情景,但不难想像是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花酒堂里的那一批男女,都不是什么正经角色,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为了利害关系,物欲缠杂,难保不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镜头,他的确不该让她去那种地方的。

  他轻轻地吹熄了灯。

  轻轻地走了出去。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他想找个地方好好的冷静下来想一想。

  关于今夜这件事,他不必着急向宫瑶表示歉意,那样一来,只是使她更生气。

  等她气平了,她应该会慢慢的体谅到他当时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

  他不让她去兴隆栈,而要她去厚德巷,只是因为他觉得去兴隆栈那边比较危险,问本心他其实也是一番好意。

  他如今要想的“人”和“事”,是“血公子”以及那口“无名刀”。

  血公子石中玉,是所有危险人物中最危险的一个人物。

  无名刀是江湖百年来罕见的利器。

  这口无名刀一旦落入血公子那种人手里,今后江湖上,将会出现一副什么局面?

  这种局面是会促成的?

  如果他听了宫瑶的话,抢先采取行动,逼出这批宝物作“饵”的构想,是否失算?

  如果他对这件事情有责任,他该如何补救?

  (三)

  如果将黑道人物比做蝗虫,罗老太爷则可说是蝗虫群中吃得最肥壮的一只。

  蝗虫跟蚱蜢和蟋蟀一样,敏捷的活动,全靠了一对翅膀和一双强劲有力的后腿。

  当一只蝗虫雄踞在高粱秆上大吃而特吃时,撇开它给人类带来的灾害不说,那种英姿勃发的架势,确是自然界的一项奇观,令人无法不为之心折。

  但如果一只蝗虫被剪去了翅膀和折断了后腿,只能划着几根瘦腿蠕蠕挣扎时,它的样子就很蠢拙而可笑了。

  倘若这只蝗虫特别肥壮,肚子圆鼓鼓的,显目如春蚕,它的样子当然也就特别蠢拙可笑。

  如说罗老太爷是只大蝗虫,目前的狼狈情形,正是这副样子。

  第二天清晨,罗老太爷走进花酒堂大厅时,大厅里已坐满了人。

  这些人包括了唐老夫子,大总管石中玉,三总管赖人豪,杀手千面人魔乐山水,金如山、定长胜、管事罗三爷、麻八爷、胡香-、钱家兄弟钱大和钱二,以及账房先生盛师爷。

  另外,大厅正中央,整齐地排放着七具尸体,尸体上覆着白布,一时也看不出死者是谁。

  罗老太爷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如果不是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转身折回。

  没有人向他报告昨晚兴隆栈一战的经过,他也不知道三总管鬼公子赖人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僮只说夫子有请,他便过来了。

  他根本不晓得大厅中已聚集了这么多人,当然更不明白这么多人齐集花酒大厅的用意。

  身为花酒堂的主人,他忍受不了这种傀儡式的安排。

  但是,势成骑虎,他已无法选择,只好定定心神,装得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他在唐老夫子和大总管石中玉两人之间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昨晚兴隆栈那边,结果如何?”

  “两败俱伤。”石中玉道:“对方死了三十一个人,我们这边也只回来了一个乐师父。”

  罗老太爷心中一凉,但仍强持镇定,指着地上那七具尸体道:“这都是从兴隆客栈那边搬回来的?”

  “不是。”石中玉道:“那样做不仅危险,而且毫无意义,这七具尸首是在厚德巷一幢空屋中找到的。”

  “又是厚德巷!”罗老太爷像呻吟似的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石中玉转向钱家兄弟道:“揭开罩布,让老太爷看看清楚。”

  罗老太爷一眼望去,几乎当场昏倒。

  因为他从左边顺着看过去,第一具入眼的尸体,便是他的那位七姨太太白玉娇。

  第二具是如意棍古苍松。

  第三具和第四具是两名管事,白起文,白起武。这对兄弟是花酒堂的粮草管事,也是罗老太爷的小舅子,因为两人正是七姨太太白玉娇的两名兄长。

  第五具和第六具是及时乐的两名打手。

  第七具赫然竟是最后的一位天王七杀书生焦四海。

  罗老太爷终于明白大家如今齐集花酒大堂的原因了。

  已死去的,以及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庄丁不算,如今花酒堂厅的这些人,便是花酒堂到目前为止,残余的全部力量!

  罗老太爷脸色苍白,声音也有点发抖:“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去厚德巷……”

  石中玉当然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仅清楚古苍松和白玉娇跑去厚德巷的原因,而且可以说明为什么尸体由“两具”忽然增加到“七具”。

  他此时腰间配带的那口刀,便是无名刀。

  七杀书生焦四海便是他试刀的第一个对象。那是一场很公平的战斗。七杀书生使用的一对判官笔,是百炼钢所打造的,结果只是一个照面,一对判官笔便变成四小段废铁。

  七杀书生本人,也由一位七杀书生变成了两位七杀书生。

  只要再将白布拉开少许,便不难看出地上这具尸体是由两段凑起来的。

  七杀书生死的并不冤枉,无名刀出世,他已注定难逃这一劫。至少他要比无戒和尚幸运得多,他有过还手的机会,同时这一刀也不是从背后砍下来的。

  死得冤枉的是那两名打手。

  他们本是属于石中玉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小人物。他们致死的原因,乃是石中玉虽不愿多看他们,他们却多看了石中玉两眼。

  如果他们不因好奇而开门张望,始终躺在床上睡觉,或是躲在床下发抖,以他们那么健壮的体格,他们最少还可以多活三十年。

  白玉娇的两位兄长,由于白玉娇的裙带关系,占的是花酒堂里油水最多的大肥缺。

  平时,他们一直是其他管事们羡慕的对象。

  这次,石中玉不肯放过他们两兄弟,也是为了这两重原因。

  杀这对兄弟是千面人魔下的手。

  事后,千面人魔搜查两兄弟的卧室,除了银票珠宝不算,单是黄金就抄出了五百多两。

  这是以上七杀书生等五具尸体的由来。

  它们并不是全由厚德巷搬回来的。

  关于这一点,石中玉当然没有提出详细说明的必要。

  罗老太爷朝唐老夫子道:“夫子,你看这怎么办?”

  唐老夫子微闭着眼皮,缓缓道:“没有关系,你的一切,石总管都替你安排好了。”

  罗老太爷惶然道:“我的什么事替我安排好了?”

  “花酒堂目前虽说还留下不少人手,但这些人里面,属于你罗老太爷原有的班底已经没有多少了。”

  石中玉道:“所以我们大家都了解你的心情,继续留在花酒堂,你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罗老太爷一呆道:“你你们,想赶老夫离开花酒堂?”

  “不是赶,是请。”石中玉微笑道:“我们知道你在熊耳山北麓洛宁有座庄院,那里的财物收藏颇丰,以你现在这把年纪,其实也该享享清福了。”

  罗老太爷又朝向唐老夫子道:“你一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唐老夫子抽了两口烟,缓缓喷着烟雾道:“不管这是谁的主意,你都该谢谢出这个主意的人。”

  罗老太爷想大吼,但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烂泥:“花酒堂是我罗某人一手创起来的,如今有人要赶我出去,我还得感谢他?”

  唐老夫子点头:“不错,这正是你必须表示感谢的理由。因为对方至少还为你安排了一个去处,如果换了你老太爷当年的作风,你会怎么样来处理这件事?”

  他以指头压压烟丝,淡淡接着道:“依老朽猜想,事后你能赏对方一口白皮棺材,就算是不错的了。”

  罗老太爷哑口无言。

  这是实情。

  他过去的作为,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这位唐老夫子。今天如果易地而处,他罗老太爷的确没有这份耐心。

  唐老夫子没有说锗,细想起来,他的确该感谢幕后这个出主意的人。

  这个人是谁?

  罗老太爷抬头满厅四下张望。

  他并不是在找那个主使的人。

  虽然他心里仍存在着很多疑云,但他已不难猜想到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无疑就是唐老夫子!

  这一点他没有怨尤。

  要怨,他也只能怨自己。

  这位夫子在花酒堂,却对江湖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且对各帮各派的人物和武功,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他凭的是什么本领?

  难道真的“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说开了,这位唐老夫子其实自始就没有隐瞒他的特殊身分,怪只怪他自己太糊涂,家里养了老虎,还以为玩的是头大猫。

  所以,他这时四下扫视,只是想发现是不是还有人同情他,或是愿意跟他一起离开。

  结果,除了一位罗三爷,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

  罗老太爷暗暗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我们走吧,罗三,你去替我把那几个婆娘叫出来。”

  罗三爷鞠躬打了一躬道:“回老爷子,我看不必费事了。”

  罗老太爷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三爷道:“洛宁不像这里有个怪道人,您应该多多保重。”

  罗老太爷脸都气白了,但又不便发作。“我要你去,你就去!”

  罗三爷又躬了一下身子道:“老夫人已看破红尘,一早就去白云庵,七姨娘已经死了,至于其他几位姨娘,都表示愿意仍然留在洛阳。”

  “你问过了?”

  “是的。

  “谁叫你去问的?”

  “石公子。”

  “这样说来,你好像也不愿跟我走了?”

  “是的,石公子要小的留下来,继续当这里的管事,小的已经答应了他。”

  “忘思负义的东西!”

  罗老太爷骂完这句话,便挺着一个大肚皮走出了花酒大厅。

  当这位老太爷执掌关洛道上的生杀大权时,他那个特大号的肚皮,大家都觉得是种富泰相,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大肚皮,看上去显然就不够尊严。

  如今大家望着他那鹅步式的背影,观感上马上起了变化。

  除了“痴”和“蠢”,几乎再也无法形容。

  不过,这位罗老太爷说起来运气还算不错,只要到了洛宁,凭那边预藏的财富,他的下半辈子,依然会比一般人活得舒服。

  只可惜谁也无法提供保证他一定到得了。

  正像没有敢保证一只没有了翅和腿的大蝗虫可以逃过鸟的利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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