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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栖霞牧场

  在山东半岛上,烟台与莱阳之间的楱霞地方,有一座名闻远近的大牧场。

  这座牧场,就叫“楱霞牧场”。

  楱霞牧场占地千亩,地势非常辽阔。它现在的主人,在鲁东也有点小小的名气,大家都喊他“万马奔腾”管长远管老爷!

  管长远的外号叫“万马奔腾”,听起来好像气派很大,但事实上他牧场的气派更大,管长远经营的马匹,绝不止一万匹。

  马场里附带饲养的牛和羊,更是不计其数。

  这份庞大的基业,在中国北方是罕见的。

  由于管长远人生得高大粗壮,又有这份大产业,方圆数百里之内,人人皆称呼管老爷而不名。

  管老爷住在马场内,真够得上一句“云深不知处”。除非真正的贵客临门,或是遇上数目庞大的交易,要想见到这万马奔腾管老爷本人,那是太难太难了。

  四个月之后,马如龙等人束装北上,就是为了这位万马奔腾管老爷。

  这时已是八月下旬天气,在山东境内已经颇有寒意。马如龙等-行四人,歇在一个离楱霞不远的小镇上。

  根据管不凡的述说,管长远原名焦大可,本是牧场上一个伶俐的小伙计。因为这小子长相好,人又乖巧,被牧场原来的老主人管正看中了,收为义子,因此改名为“管长远”,取义为长远有依靠的意思。

  没想到,老天真会作弄人,也就在老主人管正收焦大可为义子的那一年,填房蔡氏,忽然一索得男,这个迟来的婴儿就是管不凡。

  管正虽然有了自己的子嗣,但对管长远仍然疼爱有加,然而管长远这厮却生出了异心。

  他想:管不凡是新生的,将来长大了,我管长远怎么办?

  他就没有想到,管正那么大的一份产业,就分他一小部分,也够他一生吃喝不尽,比他原来小伙计的身份,又何止要强上千万倍!

  就在管不凡三岁的一个冬夜里,老牧场主管正居住的地方,忽然发生一场无名大火,由于牧场地形辽阔,等到一批长工赶至,房屋大部分已经化为灰烬。

  黎明时分,一个名叫乔守仁,负责看守火场的长工,在一排大酱缸后,发现已陷入昏迷的小主人管不凡。

  他早就在长工间听到一些耳语传闻,见状不敢声张,忙将小主人用外衣包起,逃往附近的一处市镇,待小主人苏醒过来,便开始往南部流浪。

  两三年后,在湖北老河口附近,碰上在该地卖药的柴云。当时乔守仁受了风霜病倒,柴云施以济助,因而获知管不凡可怜的身世,便收留了这对义仆幼主,同时为管不凡延师教读,并授以各项武功。

  经过这十多年,管不凡长大了,复仇之念始终萦绕胸怀。

  这次柴云率众到扬州来卖药丸,一半是为了追踪天龙魔君,一半也是管不凡久慕江南快刀郭南风之名,有意前来投拜,好报父母血海深仇。

  马如龙等人落脚的小镇,原来是个马墟,后来逐渐有人落户,乃形成了一个百余户人家的小镇。

  这个小镇,就沿旧名称为牛马镇。

  因为小镇仰赖楱霞牧场而生存,镇上最多的四种营业,是旅店、饭馆、赌场、和窑子。

  牧场里长工有七八百人,大部分是年轻力壮的单身汉,每逢休班或节庆什么的,大批人潮便往小镇涌来。

  而牧场里定期淘汰下来的牲口,也都在小镇上销售。

  要往牧场接洽事务的外地客商,也都以小镇为落脚地点。

  在小镇上吃牛羊肉,或卤马肉,比吃大米饭还合算,因为来源稀少,猪肉反而成了珍品。

  马如龙一伙,也装成贩牲口的客人,他们在大风沙旅店住下.想先了解一下牧场的情形。

  据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楱霞牧场为了牧场的安全,最近几年,雇了不少精于武功和骑术的“马师”,门禁甚为森严,等闲江湖人物,休想轻越雷池一步。

  为了这件事,郭南风私下郑重告诫管不凡:“杀害你父母和霸占牧场的人,只是一个管长远,其他的武师和长工们,都是牧场的受薪人物,不牵涉恩怨之中,来日下手必须保持分寸,不可任意杀人!”

  管不凡天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自然唯唯受教。

  北方过了中秋,便有羊肉上市。

  这天傍晚时分,马如龙等四人人境随俗,叫了两大盘牛羊肉,烫了两壶白干酒,在大风沙前面敞间开怀畅饮。

  这座大风沙旅馆,是小镇上设备最好的一家,有自设的饮食店,又离小镇上最大一家赌场很近,凡从楱霞牧场出来的人,都欢喜在这家旅店中落脚。

  而马如龙等人在这家旅店歇下来,也正是为了打听消息方便。

  这时,前厅中七八张大方桌上都坐满了人,牧场来的工人便占了将近半数。

  这些以劳力维生的工人,话题当然都不会高雅到哪里去。

  这时有个工头模样的壮汉扯直嗓门嚷道:“来来来,一人打个通关,酒输得最少的,今晚活马老九便让给他独享!

  众人听了,大笑鼓掌,一致赞成。

  活马老九指的当然是窑姐儿。

  只要是逛过窑子的男人,差不多知道“活马”这个外号,是指窑姐儿那方面的“特长”。

  时常寻花问柳的男人,似乎都对有这种特长的女人特别有兴趣。

  管不凡年纪还轻,阅历也少,当然听不懂这种“行话”。

  马如龙等三兄弟,久历江湖,识人老到,他们见那说话的壮年汉子胸无城府,说话爽直,是个憨朴的大粗汉,三兄弟一使眼色,已决定从这汉子口中探听牧场的情形。

  摸黑时分,那一桌的工人酒醉饭饱,结账离席。马如龙决定把这项仟务交给朱磊,也示意朱磊去跟踪那个工头模样的汉子。

  那群工人散席出店,兵分两路,一半去逛窑子,一半则去了只隔一条巷子的赌场。

  朱磊客随主便,也跟那工头进了赌场。

  这种小镇上的赌场,因为对象多为牧场里的工人,根本谈不上什么设备。

  一间大堂屋,正中一张大方桌经常有人踞桌当庄,押注的人则去去来来,没有固定的对象。

  那工头往人丛中挤进去,朱磊也跟着挤进去。

  桌面上下的注子,以青钱为主,间或也有人押银子,但多半是一两以下的碎银花。赌注虽不大,气氛却很热烈。

  朱磊对押牌九相当内行,他见那工头一注只押十来枚青钱,知道对方财源并不宽裕,便以一两银子换来两吊多青钱,小注小注的跟那工人押在一起。

  他跟那工头贴近占立,押的门子相同,凑巧两人手气又很顺,不过两三副牌,便分别赢了一吊多。

  朱磊称赞那工头眼光独到,会看门子,是个行家。

  那工头兴奋之余,见朱磊年轻识趣,便也称赞朱磊的手气好,今晚要赢个三吊五吊的,一定不成问题。

  在赌场上要翻脸很快,要交朋友也快得很。

  两人由互通姓名,很快的便谈到由朱磊有意安排的话题。

  那工头自称姓孔,名正直,来楱霞牧场已经三年多,专管部分马匹冬天的干草料,所以目前工作轻松,一到冬天他就忙了。

  朱磊则告诉对方,是南方来的马贩子,想买一些好种马,有什么方法可以跟场主直接谈谈价钱。

  孔正直问他要买多少匹,朱磊说十来匹。对方摇摇头,告诉他,生意太小了,他将见不到场主,也买不到上好的种马。

  朱磊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想,对方沉吟了一下说,他如果一次要买五十匹以上,或者经过熟人介绍,场主才会亲自接见,否则无法可想。

  普通客人只买十来匹马,都是由一位叫赵少昂的管事做主。

  赌到二更左右,那个叫孔正直的工头和朱磊都赢了五吊多,两人出门分手,孔正直去找他的伙伴,朱磊则回到大风沙旅店,将情形报告马如龙等人。

  第二天,马如龙等人经过一天详细研究,决定将马匹购买的数量提到六十头左右,横竖一两千两银子,他们还拿得出来,再说他们也并非真的想买马,如果见不到管长远本人,那就什么也谈不到了。

  第三天早上,马如龙等四人一早赶往楱霞牧场,通过栏栅口严密的盘问,由一名马师将他们带到一排由土方筑成的大茅草屋。

  这排土墙茅草顶的房屋,便是椟霞牧场会客的地方。

  专管接洽对外营业的管事,果然叫做赵少昂。这人不过三十上下,长得十分精壮骠悍,双目精光外露,显然有着一副好身手。

  马如龙告诉对方要买的数量,并希望直接跟场主谈价钱。

  赵少昂仔细打量了四人儿眼,又沉吟了片刻,才点头说好。中午,赵少昂留四人便饭,说已经派人去请了,他们的场主饭后会赶到。

  饭后,屋后一望无垠的牧场上,远处沙尘飞扬,三骑得得而至。

  来的正是楱霞牧场场主,万马奔腾管长远和两名马师。

  管长远大约四十岁出头,长得英武高大,由于长年跟风沙搏斗的关系,一张长方形的粗糙黑脸上,亢满坚毅之色。

  两名马师都在三十四五岁上下,身穿蓝布紧身衣裤,外罩一件精制的软皮背心,阔腰带上遍插柳叶飞刀,一个身材高瘦,一个双肩特宽,两人双目炯炯有神,显然都是马师中的特选人才。

  三人下马进入堂屋,由管事赵少昂为双方一一引见。

  马如龙、朱磊、郭南风三兄弟改姓刘、关、张。就成刘如龙、关磊、张南风。管不凡则以小伙计的身分,随便捏造了一个假名字,叫宋顺天。

  管长远与管不凡名义上虽然是兄弟,但由于后者离开牧场时,只有三岁多而四岁不到,口音方面又没有一点山东腔,所以三兄弟绝不担心管不凡会被识破身分。

  在赵少昂为双方介绍时,管长远不断的点着头,一面打量着三兄弟的身材和穿着。

  当赵少昂说明三人要选购六十匹良马时,管长远突然平静地望着马如龙道:“诸位体格虽然健壮,以前好像很少骑马,为什么忽然想到要做马匹生意?”

  三兄弟暗暗心惊,他们没想到管长远竟是如此精明。

  马如龙沉住气,微笑着回答道:“管场主真是好眼力!我们三个人是结义兄弟,以前曾在江南一家镖局里充任过一段时期的镖师,现在镖局关了门,我们打算改行,做牲口的生意。”

  管长远接口道:“你们说的镖局是哪家镖局?”

  马如龙道:“镇江的兄弟镖局,局面很小,场主大概没有听说过。”

  关于这一点,倒是难不倒马如龙。镇扛过去的确有过一座兄弟镖局,大前年已经因经营不善而关门,镖局里有好几位镖师都是他的朋友。

  管长远点点头,脸色也和缓了不少:“兄弟镖局,俺知道。你们的老局主俺也见过,四五年前他来这里买过俺的马。”

  郭南风忽然插口道:“听我们老局主说,贵牧场十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火灾?”

  管长远脸色一变道:“是的,怎么样?’’

  郭南风道:“那一次火灾,贵场的损失不大吧?”

  管长远忽然站起身来,转向管事赵少昂道:“赵管事,这笔生意交给你作主处理,俺后面还有几位主顾要招待,这里不陪了!”

  说着,拉开一扇小门,从屋后走了出去。不一会,蹄声响起.得得而去,渐去渐远。赵管事和两名马师僵立当场,似乎也感到有点意外。

  郭南风没有拦阻,也没有追赶,这是他们三兄弟事先计划好了的。

  他们虽然相信管不凡的述说不假,但是,那时的管不凡才三岁多,并不能视为亲身目睹的证人。为怕其中另有隐情,他们决定留给管长远一个辩解的机会。

  一般山东人的个性都很率直,如果管长远受了冤屈,从表情和举止上,他们是看得出来的。

  但是,管长远放弃了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这说明他用一种最愚笨的“拒答”方式,放弃了辩解,也承认了事实。

  接着,郭南风以平稳而沉痛的语气,为赵管事和两位马师说出了这个十多年前的不幸事件,并告诉他们,眼前这个本叫管不凡的少年,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赵管事和两位马师,都是管长远手上重金雇来的人,他们虽然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感动,却不便对管长远有所批评。

  他们都因为心情沉重而沉默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来处置这批客人是好。

  郭南风接着道:“请问,这牧场上还有没有任职十七八年以上的老员工?”

  两名马师望了赵管事一眼,赵管事道:“是有几位,不多。”

  郭南风道:“你们能不能把这几位老工人找出来,证实一下?”

  赵管事没有答腔,显然有他的为难之处。

  管不凡忽然从旁接口道:“不论管长远当年有没有放火烧死家父母的行为,我管不凡都是这座楱霞牧场的真正主人,在事实真象未明之前,我有权要求证实一下我的身份。”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三位大叔都是江湖中人,相信都了解清理这类恩怨的方式。

  我管不凡的要求并不过分。如果三位认为我管不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可以明白地说出来!”

  刚才介绍,那两位腰插飞刀的马师,一个叫楼上云,一个名叫唐帆影,这时那位肩膀宽阔的唐帆影毅然道:“负责拨豆料的老高,就是这儿牧场上干得最久的一位,我去找他来吧!”

  管不凡道:“如果方便,多找几位,彼此对证一下更好。”

  唐帆影点点头,出门上马而去,只不过片刻工夫,忽又单人独骑而回,脸上苍白如土,神色很不好看。

  郭南风已料着几分,问道:“怎么样?”

  唐帆影咬着牙齿,闷闷地道:“我去迟了一步,已被场主亲自叫走了。”

  郭南风道:“就没有别人了吗?”

  唐帆影又咬了一下牙齿道:“还有洗刷马匹的老汤和老郑,情形都一样。”

  郭南风叹了口气道:“现在用不着找什么证明了,这位管场主,住什么地方?”

  唐帆影道:“他住的地方有好几处,不但找他的人不容易,就算你们找着了,恐怕也有很大的麻烦。”

  郭南风道:“这话怎么说?”

  唐帆影道:“场主身边共有十多位马师,都是刚进牧场的新人,他们当然都不了解这段往事。如果场主编一段故事,说你们都是寻仇来的,他们基于职责所在,岂非又要引起一番大杀戮?”

  郭南风听了沉吟不语,他无疑也认为唐帆影的顾虑不无道理。

  朱磊道:“我们别在这里干耗了,我看还是回牛马镇罢。”

  马如龙抱拳道:“三位在牧场任职,自有为难的地方。今天谢谢三位招待,就当做场主走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回到牛马镇,马如龙等四人,仍住大风沙旅店。

  依郭南风推测,他们这次去楱霞牧场虽然一事无成,但一定带给管长远很大压力,就算他们不再去楱霞牧场,那位牧场场主也必然会找到牛马镇来。

  所以,他的结论是:今后几天,他们四人大可以守逸待劳,等管长远自己找上门来!

  马如龙的看法也是如此。

  他认为这次事件是管长远和管不凡兄弟间的私人恩怨,只要分出公道来,与别人没有关系,不惊动牧场上的员工,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事实上,两人都想错了。

  管长远再蠢直,也不会想不到去利用牧场上那些不知情的马师们。马师总数大约在二十名左右,每人都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以及剽悍刚强的个性,一旦受到管长远的鼓动,他们四人顶得住吗?

  就算他们四人刀法犀利,不把那些马师看在眼里,万一发生大混战,让一些马师丧生,又岂不有违他们的初衷?

  就连一向算无遗策的郭南风,都汉有顾虑到这一点。

  而在第四天夜里,这种情形偏偏发生了。

  他们四人租了两间并排连在一起的厢房,外面是一片大院子。院子里经常拴满了马匹和牛只,气味浓烈,令人很不好受。

  但北方的栈房,多半如此,时间一久他们也就习惯了。

  三天太平无事,马如龙等人并未因而松懈。他们仍然为四人分成两班,每个房间里,一人和衣而卧,一个暗中静守,随时等侯管长远上门。

  第四夜,二更敲过后,管不凡第一个有了警觉。院子中的牲口,忽然有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在这种旅店里,这本是常有的事,无论是店里小二送茶水,或是酒醉的客人夜归,牲口都是要被惊动的。但是,这一次情形不同。

  管不凡在黑暗中,隐约嗅到一股轻微的异香,正掺杂着-股焦烟味儿,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他从小在湘南长州一带,跟随师父柴云制药卖药,对各种药材的气味,较常人特别敏感。

  据柴云说,江湖上只有下五门的盗贼,才会使用这类迷香薰人。没有想到,管长远以一个牧场主人的身份,竟也会使用这种下作手段!

  他伸手轻轻摇撼郭南风,郭南风迅速坐起,于黑暗中略一凝神,便从襟怀摸出一个小铁盒子,取出两颗绿色药丸,自己吞服了一颗,一颗递给管不凡。

  管不凡吞下那颗药丸,顿觉遍体清凉,心胸也分外舒爽。

  郭南风手一招,将管不凡领去后窗下。

  北方以土块筑成的墙壁,相当厚实,墙上的窗户面积只有碗口大小,郭南风以手示意,要管不凡从窗口这面出去,自己则去守在房门口,以便前后夹击。

  “对待那些马师,手底下要厚道些。”最后,郭南风以传音功夫,交代了两句。

  他话一说完,双手贴上土墙,运足真力一震,便将士墙震裂,然后再小心开出一道缺口,以便管不凡于黑暗中弓身窜出去。

  关于土墙,黑道上有个笑话。

  据说窃贼将墙壁分为三等,他们最怕的是篱笆墙,其次是砖墙,最欢迎的则是土墙。因为篱笆墙和砖墙,打洞时都会有声音,而遇上土墙,只要浇点水,挖多大的洞,都没有声音。

  管不凡一出客房,便在黑暗中看到了朱磊。

  朱磊正在朝他微笑。

  原来隔壁的马如龙和朱磊,打的也是这般主意。

  一人挖洞出屋,一人留守屋中,以备首尾夹击。

  两人伏身一跃上屋,屋顶上盖的是茅草,也是一点声音没有。两人相隔四五尺远,爬向屋脊探头向前张望。

  前面燃烧的草烟,已经高高窜起,院子里的马群,也不安地骚动起来。

  今晚,是个有月的夜晚,管不凡四下搜视,忽然在左边厢房下看到了管长远。管长远一身轻装,背后斜背一把无鞘的大砍刀,腰袋鼓鼓的,显然带了暗器。

  管不凡一想起当年父母便是遭这厮如此害死的,心中怒火上升,便抽出自己备藏的柳条刀,长身一个腾跃,凌空扑了过去!

  嗖!

  嗖!

  嗖!

  嗖!

  四把飞刀,分左右夹击而至。

  管不凡自跟郭南风习艺以来,因为他原来的底子不错,郭南风除了传授一套独特的刀法之外,便是督促他在轻功上下了不少功夫。

  遭遇飞刀突袭,在一个江湖人物来说,并不稀奇。

  管不凡虽然没有料到这一着,但一种自然产生的应变本能,使得他不假思索,长力一挥,真气略提,去势不变,身躯蓦地提升尺许,四把飞刀于胸腹下寸许交叉掠过!

  紧接着,只听东边马群一阵腾踢,有人惨呼一声,有人破口大骂,跟着便是一阵兵刃交击声响。

  很明显的,朱磊尽管也受到马如龙交代,不要伤害那些盲从的马师,仍然怒火勃发,下了重手。

  管不凡知道有人为他掠阵,胆气更壮,他见管长远已取刀在手,正蓄势待发,便竭尽身法变化之能事,在落地之前,全身奋力一滚,柳条刀顺着下降身形,向管长远侧面砍去。

  管长远见管不凡刀法如此灵活巧妙,不禁暗暗吃惊。当年侥幸活命的小儿,竟然成就了今天这样一身武功,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他大砍刀在手,身躯微转,迎着管不凡,猛然一刀劈出!

  大砍刀对柳叶刀,不但在分量上沉重近一倍,在气势上也格外浑雄刚猛。不过,各种兵刃总是利害相生相克居多,很少有一种兵刃,在交手时能占绝对优势。

  相互砍杀时,柳叶刀虽不如大砍刀威猛,换招变招,柳叶刀却比大砍刀灵便很多。

  管不凡知道管长远人高马大,气力定在自己之上,如果全仗气力硬拼,吃亏的当然是自己。

  他要报的是父母血海深仇,不是较武论技,怎样杀了这个不义之徒,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他见师父和大师伯至今不肯露面,知道他们都想成全他,由他自己来了结这场恩怨。便暂时收起杂念,硬将柳叶刀旋身撤回,默忆师父近月来传授的水过无痕刀法,配合泉越乱石轻功,斗巧不斗猛,刀如蛇影般围绕着管长远盘旋起来。

  这是一种南派秘传武功,管长远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折腾了三两下,便感到手忙脚乱,不知如何使力才好。

  他带来的四名精选马师,好象都受到羁绊,始终不见有人出面,这使他益发心虚慌乱,失去了交手的勇气。

  严格地说起来,管长远并不是一名江湖人物。

  他的一身武功,全是跟马场中一些马师,零星讨教得来.驰骋在广阔的牧场上,以他彪壮的身材和气势,自有他不可一世的威风,一旦跟人交起手来,尤其是遇上管不凡这种名门弟子,他就有点左支右绌,力不从心了。

  管长远在柳叶刀风雨般的绵密攻势下,由心虚而胆寒,终于生出了一个没出息的念头,他想开溜了。

  管不凡的一身轻功,他已见识过了,如果转身拔腿就跑,显然也不太容易。好在他天生心术不正,到危难处,便有一些坏点子冒出来。

  如果存心开溜,何不先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来?

  他想到这里,别无选择,决定冒险一试。

  管不凡见他刀招一紧,忽然使出一个夜战八方的架势,以为对方*退自己,又要使出什么新招来。

  他一时摸不透这个黑心狼子的武功深浅,只好先退两步,待看清对方的攻势,再作拼拆的打算。

  不意管长远一占上风,大砍刀便如狂风暴雨般接连攻击,根本不管什么招式,一副情急拼命的样子。

  管不凡这时反而冷静下来,心想师父和师伯都暗中观看他的表现,你暗算不成,情急拼命,我可绝不奉陪。

  管不凡以不变应万变,柳叶刀上下翻飞.只待管长远露出破绽,便好趁虚取贼子的一颗首级。

  他虽然在这座大风沙旅店住了好几天,但对这座旅店的地形并不太熟悉。他不知道双方在一番奔腾追逐之后,已到了前厅与后厢间的-条狭巷巷口。

  就在这时候,管不凡眼前刀光一收,忽然发觉已经失去管长远的人影。

  等他定神看出管长远是从那条狭巷中溜走时,他明白了。

  原来这厮一套刀法虽然还有几分火候,轻功方面,却无成就可言,所以他不上屋,必须要借这条巷道逃命。

  管不凡感到气恼,又有点好笑,正想沿着那条狭巷追出去时,巷外长嘶声中,急蹄已然响起。

  郭南风和马如龙双双出现,郭南风道:“不凡,别追了,一切等明天再说。”

  回到朱磊和马如龙合住的那间厢房,三名劲装马师并排坐在炕沿上,沉脸默然不语,朱磊已点起-盏油灯,正在为另一名劲装马师敷药包扎。

  马如龙进房后,第一个动作便是为三名马师活开穴道。郭南风则从隔壁房间取来茶壶和茶碗,为每一名马师到了一碗冷茶,以非常抱歉的语气,向四名马师说出了管长远和管不凡之间的故事。

  四名马师皱眉听着,最后全都露出愧疚之色,受伤的那名马师喃喃道:“我挨这一刀,是应该的……”

  朱磊温颜抚慰道:“兄弟,你别再这样说了,古人云:两军交锋,各为其主。当时你不知道管长远的真正为人,我也性子太急,才会出刀误伤兄台,你再自责,我岂不要惭愧死了。”

  郭南风接着道:“诸位师父对楱霞牧场当年这段惨剧如仍有疑问,回到牧场之后,可找牧场里当年的老伙计询问,希望那名叫老高的伙计,仍然平安无恙。”

  炕沿上三名马师互望了一眼,这时一齐起身,由一名姓钱的马师抱拳道:“谢谢几位手下留情,我们告辞了。”

  那名受伤的薛姓马师,挣扎着也要起身,朱磊伸手轻按他道:“你留在这里,明天换过了药,如果伤势无碍,我们再叫辆马车送你回去。”

  第二天,薛姓马师经过换药包扎,坚持要回牧场休养,朱磊替他雇了一辆马车,又赠送一瓶创药,将他送回。

  这一天傍晚时分,在牧场赵管事率领之下,楼上云、唐帆影,以及昨天来过的两名马师,共五人五骑,忽然风尘仆仆赶来大风沙饭店。

  原来昨夜管长远逃回牧场,由于心虚胆怯,黎明前以四匹骏马,带了一妻一女,以及大笔现银和珠宝,悄悄离开了牧场。

  今天上午,消息传开了,大家又在一向小屋中,发现了几名被拘禁的老伙计,这些马师才相信江南三侠所言不假,他们共议的结果,决定迎回管不凡及江湖三侠,共同主持马场业务。

  这种结局,大出三侠意料之外,只有管不凡总以未能亲手报仇为恨。

  马如龙安慰他道:“照这次的种种情形看来,管长远显然只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他现在自己也是个有儿女的人,你如果一定要杀了他,他的妻儿将来是不是也要报复?”

  “算了,这也是两位老大人的一种劫数。在你手上收回牧场,积一点阴德,放这厮一马,两位老大人在泉下也该含笑瞑目了。”

  一行摸黑返抵牧场,由于赵管事事先已有吩咐,牧场备了十几桌酒席,烤了两条牛,十多支绵羊,全场上下举碗共欢,一直欢宴到天明。

  在广阔的牧场上,纵马驰驱,饮酒玩乐,又是另一种神仙生活。

  这样,一晃眼过了半个多月,马如龙三兄弟见管不凡已能主理一切,便提议过些时候,要他去湘西把柴云及夏家姐妹一伙人接来,牧场土地广大,事务繁杂,多一些这方面的帮手,经营起来也顺当得多。

  他同时告诉管不凡,他们三兄弟都是野性子,准备再跑一趟皖北灵璧,看看万凤帮林白玉姐妹。

  管不凡自然不肯,挽留的结果,马如龙三兄弟又在牧场上住了十多天,才互道珍重,依依而别。

  三兄弟骑着三匹管不凡赠送的棕色骏马,一路南行,非常悠闲愉快。

  这时九月下旬天气,一天傍晚,三人来到与扛苏临近的枣庄附近。

  每次都是一样,直到肚子饿了,他们才会想起饮食铺子,直到天色黑下来了,他们才会想到客栈,幸亏他们一直走的都是官道,这两件事都难不倒他们。

  现在,他们又想到了两件事都想到了,肚子很饿,也该落店了。

  但是,附近荒凉得很,显然两样都没有,没有饮食店,也没有客栈。

  朱磊四面望了望,忍不住笑道:“今晚可好,没有吃的,也没有地方睡觉,咱们就来比比熬夜和挨饿的本领吧!”

  马如龙皱眉道:“能看到一个人就好了。”

  朱磊笑道:“光看到一个有什么用?看到一个人你就能解决‘吃’和‘睡’的问题吗?”

  郭南风也笑道:“说你笨,你还不是普通的笨,难道你一点也听不懂马大哥说这话的用意?”朱磊道:“什么用意?”郭南风笑道:“假如你看到一个,这人会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人要不要吃喝?要不要睡觉?”

  朱磊不服道:“废话!这些事谁不知道?这里前不靠村,后不巴店,万一碰到跟我们一样赶路的人,还不是照样空欢喜?”

  郭南风笑道:“杠子头,强词夺理!”

  马如龙忽然咦了一声道:“别吵了,你们看看,那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郭南风和朱磊循声举目望去,马如龙说的,原来是一股自地面升起的炊烟。

  烟从地面升起,只见炊烟,不见房屋。

  郭南风皱眉道:“这就怪了,这一带又不是关西,难道也有人窑居不成?”

  马如龙道:“不管是与不是,我们循着冒烟的地方,赶过去看看再说。”

  三人策骑越过一片麦田,向一片高岗烟处走去。走至近前,是一条宽阔而蜿蜒的土沟,每隔十来丈,有土阶下达,对面则是几个不规则的土洞。

  果然是有人穴居的土窑!

  马如龙手臂一扬,高声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先下去看看!”

  他跳下马背,沿阶而下,越过土沟,弓身从一个窑洞走进土窟内。

  不一会,马如龙又在窑洞口出现,向二人摇手高声笑着道:“不错,是住家的地方,你们把我的坐骑也牵下来,主人好客得很,欢迎我们留宿。”

  马如龙、朱磊和郭南风三人,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传说中的窑洞。

  居住这种窑洞,当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但只要习惯了它的生恬方式,它也有一般房屋所没有的好处。住窑洞最大的好处,便是冬暖夏凉,储藏食物,可以耐久,缺点则是通风较差,照光不够。

  不过,马如龙等人现在进入的这座窑洞,则似乎没有上述的两项缺点。

  因为这座窑洞占地甚宽,里面分隔成若干小间,厨房、卧室、客厅、起坐间.应有尽有.无不俱备。

  当做客厅的这一间,坐了八九个男人,他们是三代同堂,靠种田和打猎为生。后边几间,有妇女笑语之声传来,据说是长房添了曾孙,正在宰杀一头野鹿贺喜。

  因为马如龙等人对鲁南的土腔听不习惯,只知道这一家姓张,两位年长者都在六十岁以上,是第一代。三个壮汉,四十来岁,是第二代。四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第三代。

  横竖他们只是借宿一宵,也不必去知道那么许多。

  大伙儿随便聊了一阵,一个粗手大脚的妇人,拿进一张大草席铺在地上,又端来一坛子酒,照人数拿来一叠海碗,一人一只,喝完老酒吃饭。

  菜,只有三样,一大锅红烧鹿肉,一盘咸菜.一盘蒜头。

  马如龙等人入乡随俗,也跟着这一大家子吃肉喝酒,配咸菜,剥大蒜。

  一坛酒很快的完了,那个叫张大春的小伙子又捧来一坛。喝到最后,大家都有了五六分醉意,才捧出一大锅混了杂粮的米饭。

  就在这时候,马如龙忽然面孔通红地说了句:“我好像有点醉奇怪。”

  话刚说完,就皱着眉头,打了个酒呃,向一边慢慢的倒了下去。

  朱磊正想取笑他,忽然嗯了一声,也就倒了。

  郭南风哈哈大笑道:“这些家伙真好笑,才喝了两碗酒,就……就……真不中用……

  那像我……我……嗯,我也不行了

  饭碗从手指上滑翻,跟着身子一歪,也倒下去了。

  两名年长者,露出意外之色。

  一名中年汉子望向那叫张大春的小伙子道:“阿春,你在最后一碗酒里搞了鬼?”

  那叫张大春的小伙子面有得色道:“这三个家伙是三头肥羊,刚才从马背上卸行李时,我看三人好像带了不少银子,做了他们三个,比咱们平常干一年都要强得多!”

  那中年人眼中发亮道:“真的?”

  少年张大春道:“不信你就搜搜看,我的眼光绝不会错。”

  两个年长者一齐皱起眉头,一个不以为然道:“这三个人是错过宿头,才闯到我们这里来的,你就要动手,也该先知会一下才好。”

  少年张大春道:“大家都坐在一起,哪来的许多洋时间,而且又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会家子。”

  照语气听起来,这一伙老少显然并不是一家三代,因为张大春对那老者,语气中明显的并没有敬惧成分。

  另一名老者皱眉道:“现在人放倒了,这三个家伙怎么收拾?”

  那个叫张大春的少年挺身一跃而起,奋然道:“怎么收拾?好收拾得很!来,铁蛋儿你来帮帮忙,搜完身子,你扛一个,我扛两个.扛去北沟子一埋了事!”

  另外的三名少年人没有应答,也不晓得谁叫铁蛋儿。

  原先那个眼睛发亮的中年人像挟了块肥肉,等待送进嘴巴似的咽了口口水,望着昏迷的三人道:“这三人的衣着都是好料子,埋了我看可惜。”

  少年张大春接口道:“那还不好办!刨完窟窿掩埋之前,先把他们剥光就是了!”

  一个细细的声音忽然插口道:“我看这样不可以。”

  少年张大春道:“为什么不可以?”

  他一面说,一面朝另外那三个少年望去,大概他没有听出谁的口音,又接了一句道:

  “铁蛋儿,是不是你说不可以?”;

  三名少年中,那个尖下巴的少年道:“我没有开口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可以?”

  少年张大春迷惑了,四面张望着道:“你没有那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

  还是那个细细的声音,这一次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少年张大春睁大了眼睛,也张大嘴巴,但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但是陌生得很,这屋于里没有人有这种口音。

  屋子里其他的人,也都露出惊奇之色,因为他们都想不出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然后,他们便都看到了一幅怪异的景象。

  侧躺着的郭南风,慢慢欠身坐起。

  少年张大春像是吓呆了,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你们日子难过,我晓得。”郭南风含笑望了众人一眼,见大家没有动手的意思,才又慢慢接着道:

  “但鲁南这一带,日子难过的,并不止是你们这一伙。你们有气力,大概还有点土地,只要肯动脑筋,平平淡淡的活下去该没有问题。”

  他朝马如龙和朱磊望了一眼,笑喊道:“别装了,起来吧!这一伙朋友胆量有限,他们只是说说,并不会真的动手,你们再不起来,我可要真的把你们拖去刨坑儿埋了。”

  朱磊哈哈一笑,挺身坐起。

  马如龙也跟着坐了起来。

  三人脸上有酒意却没有醉意,张家这一伙人,见郭南风语气温和,并无愠怒报复之意,一个个这才稍稍安心,但都惭愧的低下头,有点无地自容。

  郭南风扫了众人一眼,又接着道:“这位大春小兄弟的主意虽然恶毒了些,我相信也是生活*出来的。蒙你们好心招待,我们三人也分享了你们不少酒食,明天上路之前我们会有个算计的。”

  这一晚,三兄弟就歇在窑洞里,并未再发生其他事故。

  第二天,马如龙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那两名老者:“凑合着用,一年的生计应该没有问题。能想办法做个小生意,更对生活大有帮助,昨晚的故事千万不可重演。害人性命-

  辈子良心难安,碰上行家高手,更说不定会惹上灭门之灾。大家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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