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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一封情书的重量 美满

  美满有两个丈夫,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每当有人说她好命,人生就像她的名字,她都回应人家说:“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根本就像看到鬼!”

  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大稻埕一个商家的小儿子;洞房之前她不知道这个丈夫长得是圆还是扁,不过,所有亲戚都说她会很好命,因为老幺比较得宠,吃、穿都占双份,当老幺的媳妇肯定吃好、穿好、责任少。

  结果呢?美满说:“看到鬼!就没人跟我说他爸爸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个儿子外加七仙女,他是四房生的第十七个小孩,他爸爸连他的名字都常忘记!”

  那长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门神,黑又粗,第一晚就从瞑头把我整到快天亮,害我这个新娘第二天差点起不了床。”

  或许是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先生奉召去当兵,“我肚子里的小孩也差不多三个月大。”美满说,“一听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泪干,他竟然还残忍地跟我说‘万一我没回来,你还年轻,有机会就另外找人嫁’。”

  先生刚到海外的初期还有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叫马来亚,后来慢慢没消息,而那时候台北也开始不平静。

  “美国的B-29整天蝇蝇飞,防空壕我永远跑最后,为什么?肚子大跑不动!好不容易躲进去,婆婆还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里,开始我不懂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的意思是万一飞机扫射的话,我的身体至少可以挡枪子,我死没关系,孙子要留住。”

  世局不平静,没想到家里也出大事,听说每天都要吃一盅乌骨鸡炖巴参的公公没病没痛地忽然就死了。“虽然是非常时期,出殡的场面还是大,想想看,四个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个儿子、女儿还有内孙外孙……道士一声:哭!三条街之外的人都以为是空袭警报响。”美满说,“之后发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讲故事。”

  美满说丈夫家的祖坟在观音山,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才上了山,没想到空袭警报的水螺又响。“美国仔飞机大概以为我们的阵头是部队,从淡水海口那边才一飞过来,机关枪就开始扫射,所有人又哭又叫到处找地方躲、找地方跑……老实说,我婆婆还不错,她拉着我往路的下边跳,说来也真巧,跳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比肩膀宽一点的涵洞,我就拼命往里头钻,婆婆在外头拼命推,还大声地跟我说:‘你肚子要朝上仰着钻啦……’不过,她话还没讲完,外面就好像发生什么大爆炸,接着是大地震,我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我是被拖出来的……整个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盖住了,要不是人家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脚,都不知道里头还藏着我。”美满说,“夭寿美国仔大概嫌扫射慢,竟然干脆丢炸弹。结果呢,死一个公公还不够,那天又死了七八个来凑,婆婆就是其中一个……那个下午真的像在演电影,大家除了忙着搬尸体、救伤患,你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吗?大家都在找棺材!”

  她说谁也没想到炸弹会那么准,好像刚好就炸在被搁在路边的棺木上,于是一堆人就在那个还在冒烟的大窟窿里头找公公。

  “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凄凉又好笑,整个山上断断续续都有人这样哭喊着:阿爸啊阿爸……啊,这里一块脚!……阿公啊阿公,这里有他的衫!”

  婆婆死了,丈夫不在,势单力薄的美满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公公的遗产一点都没她的份。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湾光复,外头到处鞭炮声,十九岁的美满却抱着孩子看着丈夫的照片在屋子里哭,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命中注定有贵人,有一天美满抱孩子去看医生,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相命仙听了生辰八字,屈指算了算,竟然叹了一口气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么旺的人,一辈子交往的人剥不离、算不完。”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有两种行业挺合你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第二是开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听,狗屎都可以吃!”

  美满倒是着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三个月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也把旅馆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生活也没烦恼,但美满依然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么连一个忙的时候可以凑脚手、累的时候可以靠一下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心里才开始偷偷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学历,可是却缺背景,有技术却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一切都放心,什么都免烦恼。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把他拐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跟看别人不相同,那里头有爱意,发现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还会脸红!”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松,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乡下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

  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不会叫的狗原来这么厉害,一咬人就不肯放开!”

  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

  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跟步枪拼!”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哪会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

  也从那年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

  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肯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

  美满说妈妈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通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

  “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刚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就扶着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还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

  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管区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你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你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但是你在天上也要帮着顾、帮着看!”

  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知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

  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

  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

  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么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

  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号,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追逐或惊吓。

  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仔细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生个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插继续跑……”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哪只是谁的我已经分不清。”

  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台湾。要是你,你也不会这样做,你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怪你,何况当初我自己都讲过,万一没回来,你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

  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大火浓烟扑向整个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对母子时,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整个身子还覆着水缸口……”

  后来呢?一下子有两个丈夫……你怎么处理?

  “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系反而还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回家……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讲了一大堆。”美满说,“两个人这么客气来、客气去,倒霉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

  “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么几年,知道哪里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哩趴哩出去混。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里喝得醉醇醇,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轮到你陪她,我放假?’”

  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泼下去转眼干。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么‘设计我’?”

  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坎坷。”不过,尽管嘴里老是这么叨念着,但他们心里各自明白,没有谁设计谁,说到底都是时代设计了所有人。

  面对无法抵档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后来习惯的口头禅:“天意!”

  六十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庄脚囝仔”当作自己的小孩看,不但帮他们介绍工作,甚至还当起媒人撮合姻缘。美满说这辈子经过“美满做媒,保证美满”的夫妻超过两百对,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对最后却以遗憾收场!

  她说的是富源富美两兄妹。

  美满和汉亭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办户口登记,阿哲回来之后,美满当然也还是他的“配偶”,于是汉亭只好自立门户。而富美则是他门户下的“养女”,和汉亭同姓,因此汉亭有时候会借故哀叹自己和富美都是“户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尽管富美从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满却始终认为这两个以后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养大的女儿成了媳妇,还有比这个更圆满、更让我放心的姻缘吗?”美满说,“谁知道,他们两个还挺认真地以兄妹相对待……天意啦!”

  富美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和富源有什么不同,有时候甚至还会怀疑哥哥才是“户口外”的人,因为上学之后她的成绩永远在前头,而富源则老是吊车尾,所以被宠的是她,经常被骂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强念完高职就跟着两个爸爸学做生意,在外奔波走闯,而她却一路无忧地念完大学还出国留学。

  多年之后她曾经跟富源承认说,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很着迷他那种跟好学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江湖性格,但是“……怎么说,你总是我哥哥,是不是?”

  富源说当她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失控。

  “我怎会不喜欢她呢?只是那时候……她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让自己自卑,所以宁愿当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不过,这一段他可没告诉富美,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而那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说了……又能改变什么?跟她说这个……倒不如留在自己心里头就好”。

  富源说的“那时候”是一九七?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国东岸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出国还不是那么自由的年代,有商务护照的富源奉母亲和两个爸爸之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富美的博士论文听说和台湾白色恐怖的那段历史有关,她跟富源说:“研究这个,是因为想找到那个生我的妈妈的来历吧?结果……她没找到,却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样命运的妈妈。”

  富源大旅社在一九八?年代中期结束营业,改建为住宅大楼,大楼的名字叫“美满人生”。

  二??六年富源帮美满办了一场盛大的八十寿筵,富美也带了美国丈夫和三个小孩专程回来,那时候阿哲和汉亭都已经在几年前陆续往生。

  美满在观音山建了一个塔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以后自己也要住进去。“三个人从没睡在一起过,那种滋味……我就不信那两个死人不想试试看!”美满很有把握地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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