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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侠义本色

  直到现在,裴淳才深深体会到女人的奇幻莫测,她们可以做出种种说不出理由之事,悟想出这个道理之后,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痛。

  细链上的小锁应手而落,裴淳恢复了自由,心中一点也不感到轻松,眼见杨岚小心地收起那条细链,才道:“姑娘能不能指点一条明路,教在下得以见到辛姑娘?”

  杨岚道:“我不是说过她不在此地么?不但是她,所有的高手也一个不留。”

  裴淳听出一点眉目,问道:“我淳于大哥和穷家五老也都被移到别处!”

  紫燕杨岚面上似笑非笑,道:“你对我不见得很好,我何必把辛姐姐的秘密告诉你。”

  她仰天瞧一瞧星斗,又道:“快四更了,我走了。”撮唇一啸,眨眼间一匹骏马驰到,却是胭脂宝马,杨岚一跃而上。

  裴淳忙道:“杨姑娘,到底我淳于大哥现下在什么地方?”

  夜色迷离中,她的神情可瞧不清楚,只听到她轻轻叹息之声,接着胭脂宝马放蹄驰去。

  片刻,人马俱杳,很快连蹄声也消失了。

  裴淳怔了一会,转身奔入林中,他仗着极强的目力,瞧出林内有许多树木石头却是从别处搬来,横七竖八的放置在林内,想来那些玄奥的奇门阵法就是全靠这些物事而成,发挥出无限威力。

  不过这刻他在林中绕来转去,却不曾迷陷,似是阵法已撤,也找不到一点线索痕迹,转出那方平坦宽阔的草坪之上,但见一天星斗,满地凉露,无数桌椅碗盘等物仍然置放原处,只是杳静无人,午间闹得风云变色的龙争虎斗,目下宛如一场梦境。

  他自个儿呆呆寻思,猛然醒觉之时,东方天边已露出曙色。

  裴淳心下茫然,长长地吐一口气,举步向湖边走去,这时他哪里还有心思欣赏景色,循着原路片刻间就走出了这莫愁湖。

  他先到穷家帮总坛,接着便到穷家三皓的居所,都找不到一个人,生似是这一夜之间,整个武林形势全变,变得他连一个相熟之人也找不到。

  他虽不知薛飞光被辛黑姑逐走之事,但他晓得薛三姑与魔影子辛无痕乃是姐妹相称,因此薛飞光的安全一点也不须忧虑,目下最急需知道的是淳于靖和五老以及普奇等人的情况和下落,还有朴日升是不是已经脱险,云秋心得他保护,想必不成问题了。

  于是他奔到朴府查看,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金陵城中好像已找不到武林之人。

  他深感惊惶的在城内荡了一阵,最后决定去谒见师叔李星桥,向他老人家讨个主意。

  他打武定门出城,特意绕经以前穷家三皓落脚的祠堂去瞧瞧。

  走到祠堂门外,便听到说话之声,心中大喜,停住脚步。

  祠堂内的话声透传出来,只听一个人大声道:“诸位师兄弟静一点听我说,这是数百年来失传的无上秘法,咱们推详之时,务须细心。”

  此人话声微顿,没有别人插口,裴淳已听出祠堂之内共有五人,又听得“无上秘法”四字,不禁一怔,忖道:“他们敢情在推详一种上乘奇奥的武功,只不知是哪一宗派的失传心法?”

  转念之间,先前说话的人又道:“咱们都知道穴道有真有假,其中二十四凶穴更须辨明,不然的话落手杀人,罪孽甚大……”

  裴淳听到此处,不禁暗喑点头,生出敬佩之心,暗忖这些人虽然不知是何家派,但立心正大,必是侠义之士。

  他从未听过二十四凶穴之名,不禁生出好奇之心,决意再听下去,瞧瞧是什么家派的心法。

  忽听另一个人大声道:“罗师兄又把话兜了回头,咱们都知道龙有生死,穴有真假,沙有得失,水有进退,但这七穴微茫奥妙,以咱们心中所学,实在无法推详得明白,兄弟主张还是趁早谒见樊祖师的好。”

  其余之人纷纷赞同,当下传出悉索之声,似是卷起一些图表,裴淳真想张望一下那些图表,瞧瞧哪七穴使他们感到如此困惑。

  过了一会,五个汉子从祠堂内出来,都是穿着长衫扮相文雅之士。

  裴淳躲在一边瞧得清楚,大感惊讶,心想这一派大有文武全才的意思,定必不同凡响,我今日非瞧个明白不可。

  那五人向荒野中走去,裴淳远远跟着,不久,山坡上出现一座破败神庙,那五人一直走入庙内,裴淳连忙放开大步,奔到破庙后面。

  庙内寂然无声,裴淳用心查听,听到一共有六七个人的呼吸声,便耐心的等候。

  过了一会,只听一个人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诸位对‘向分四局,十二水口’这两大诀未得真传,是以无法辨得明白这七穴奥妙,此处有秘经一卷,持回细读,自然能够参悟。”

  话声一落,便传出那五个人道谢之声,霎时间那五人又走出神庙。

  裴淳好生失望,正要离开,一阵步声响处,那五人之中有一个绕到庙后,左右张望,裴淳身法何等迅快,早就隐匿起来。

  那人张望了一阵,又有一人奔来,道:“罗师兄,找不到人么?”

  姓罗的答道:“这儿没有人呀!”

  后来之人说道:“樊祖师既是命我们来请这位贵人人庙相见,决不会错。”

  隐在暗处的裴淳暗吃一惊,心想我已竭尽所能的不弄出一点声息,但那位樊祖师居然查听出来,可知武功之高,已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了。

  要知裴淳自从经过最近的遭遇,对自己的武功造诣,已经深有了解。

  那两人张望了一阵,正要走开,裴淳从暗处走出,道:“两位寻找什么人?”

  他们大喜道:“就是你啊!”接着已见到裴淳头发散乱,满面污垢?身上衣眼皱乱不堪,几乎比乞丐还难看。

  姓罗的人疑惑道:“你贵姓大名啊?”

  另外一个人接口道:“不会是姓裴的吧?”

  裴淳讶道:“在下正是姓裴。”

  他们不能置信地一瞧着他,姓罗的人说道:“那么裴兄的大名能不能见示?”

  裴淳道:“在下单名淳。”

  他们顿时收敛起疑惑之色,姓罗的人摊开手掌,让他瞧看,但见掌中用朱笔写着“裴淳”

  两个字。

  他道:“樊师祖恭候大驾,请吧!”

  这一回轮到裴淳迷惑不堪,心想那樊祖师纵是武功高深无比,查听出我的声息,可是怎生得知我的姓名?

  那两人已经施礼离开,五个人纷沓的步声渐渐远去,裴淳这才惊醒,大步向庙内走去,暗想只要入庙会见这樊祖师,疑团自然能破。

  破庙之内残破不堪,但还算干净,一个宽袍博带的人站在一角,炯炯有神的目光投注在裴淳面上。

  此人年约四旬上下,相貌清秀,特别修长的双眉和深邃灵动的眼睛显示出为人聪明颖悟,还有宽阔饱满的额角也是智慧过人的特征。

  裴淳茫然的打量对方,那人缓缓道:“我姓樊名潜公,虽是时常行走江湖,但却不算是武林人物。”声音低沉有力,显然此人自信力极强。

  裴淳抱拳道:“樊老前辈怎知道在下躲在庙后,又怎知在下姓名?”

  樊潜公含蓄地笑一笑,说道:“说穿了便毫不稀奇,要知引你前来的五人乃是山人特地布置的。”

  裴淳恍然道:“原来如此。”

  樊潜公又道:“山人说过不是武林中人的话,裴兄想必不甚明白?”

  裴淳道:“是啊,在下听那五位兄台提起二十四凶穴,又涉及一些十分深奥的口诀秘语,而先生还说不是武林之人,教在下好生大惑不解。”

  樊潜公道:“山人云游四海,自然也有些技艺糊口谋生,其中最擅长的是占卜之道,此外旁及星相堪舆之学,刚才那几人都是堪舆家,曾得山人的一个门徒指点,是以尊称山人为祖师。”

  所谓“堪舆”便是相地之术,古人营葬先人,极是重视此道,因此地师甚多,裴淳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他们说的二十四凶穴等丝毫与武功无关。”

  樊潜公缓缓道:“裴兄可想知道山人设法引你到此相会的原因么?”

  裴淳道:“当然想知道啦!”

  樊潜公道:“山人有一件事要请裴兄帮忙。”裴淳哦了一声,心想这樊潜公瞧来不似坏人,只不知他何事要自己帮忙?

  他是个守信重诺之人,因此不敢贸然回答,樊潜公又道:“这件事果然值得裴兄仔细考虑,山人先说出来,以供裴兄参详。”

  他暇豫地步出破庙,在朝阳笼罩之下,这个宽袍博带之人似是更加神秘。

  樊潜公等到裴淳跟出来站定了,才道:“山人想请裴兄杀死南奸商公直,你瞧此事使得使不得?”

  裴淳大吃一惊,道:“要我杀死商大哥?他的武功甚是高强,在下恐怕有心无力。”

  樊潜公道:“当今武林之中,相信只有你才能取他性命,别的人都不行。”

  裴淳茫然道:“为什么我能够呢?”

  樊潜公道:“内情恕难奉告,总之裴兄若是有意杀死商公直的话,定必马到成功!”

  他转眼望向碧朗长空,沉思片刻,又道:“山人和商公直之间的仇恨如高山大海,非把他杀死之后才能安心做人……”

  裴淳素知商公直仇人遍天下,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不过立刻却感到甚是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过了一阵,樊潜公从沉思中惊醒,微笑道:“裴兄今日不必给我答复,但山人深信总有一日你会愿意帮我这个忙,现下你可向东南方走,自然会碰上你想见之人。”

  这正是前赴“三和镇”的方向,裴淳微感惊奇,心想:“他怎知自己要到三和镇谒见李师叔?”

  樊潜公寻思片刻,又接着道:“但这也是你大难临头之时,你将死去数日之久,然后活转来,可是这一次短暂的死亡,却使你躲过不久之后更凶险的灾难!”

  裴淳听得糊里糊涂,问道:“人死还能复生么?”

  樊潜公道:“人死自然不能复生,可是你却能够,这一点连山人也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也不好意思怎么说,当下微微一笑,道:“那么在下这就动身向东南方走去。”

  樊潜公摇头道:“不行,你若是埋头赶路,势必失去碰见那个想见的人的机会。况且,那人正遭遇急难,急需你的驰援。”

  这话把裴淳骇了一跳,暗想难道南奸商公直大哥已经动身去找李师叔,有意加害于他不成?抑或是李师叔的其他仇人,由于最近得知李师叔的武功已失,所以赶去报仇?这都是极有可能之事,裴淳一念及此,登时心神大乱,恨不得马上放步奔去。

  樊潜公缓缓道:“裴兄也不必着急,既然碰上山人,决计不会误了你的事,这也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要知若不是天意安排山人找你帮忙,你休想知道那个人遭遇危难。”

  他说得如此玄妙,倒教裴淳不知道相信还是不相信的好,不过那樊潜公低沉有力的声音却使他减去了不少疑惑之心,也没有早先那么慌乱。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樊先生可知道遇难之人是谁么?”

  樊潜公道:“此人是谁我没有用心推算,但加害于他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南奸商公直!”

  他一提起商公直的名字,便不知不觉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可见得他们之间的仇恨当真是有如高山大海。

  裴淳心头一震,道:“大凡害人之事,商大哥多半有份,这个人……唉……”这一来他纵想不信也是不能,当下又道,“还望樊先生指示明路。”

  樊潜公道:“咱们先把话说得明白,要知你若是不得山人指点,决计碰不上商公直他们,那时虽然你想见之人遭遇了不测,但你本身却可免去一场灾难,目下山人指点了你,固然你救了想见之人,可是也因而碰上危难,这个关键你须先想个透彻,免得日后怨我。”

  裴淳接口道:“樊先生不必多虑,在下决不后悔怨怪先生,只有感激。”

  樊潜公道:“那么这一回救人之时,最好顺便把商公直杀死,免留后患!”

  裴淳没有说话,樊潜公也不再提这话,凝神想了一想,才道:“你此去百里之内,定必经过一座村庄,这座村应叫什么名字很难确定,只知道村子很大,约摸有数千户人家。”

  他停住寻思,裴淳喑暗皱眉道:“这么一处地方可真不容易找寻。”

  樊潜公好像知道他心中的念头,接口道:“也不算十分难寻,因为这座村庄右侧有道河流,有舟楫之利,往来甚便,因是非常兴旺,大路离那村庄不过里许之遥,只要留心一点,便不会错过了。”

  至此已开始说到要紧之处,裴淳更加凝神聆听。

  樊潜公道:“你将在靠近河边之处见一座高楼,那个遭难之人就在楼内,时间应在后日午时可解决一切。山人还有一个密封的柬帖给你,到了你计穷智竭之时,打开柬帖一看便知。”

  裴淳但觉整件事越来越发神秘古怪,这人说自己最擅长占卜之术,难道真的能够先知?

  若是真的能够知道过去未来,则在他手中还有什么不能解决之事?

  一时之间只想得他头昏脑胀,樊潜公交给他一封柬帖,道:“裴兄走吧!明日午时便见分晓,将来山人自会找到你,与你商谈杀死商公直的问题。”

  裴淳茫然走去,走出老远之后,这才想到一个大大的疑问,那就是地点既然在百里之内,以他的脚程,绝无可能要走两日两夜之久,因此他应该迅快地走?抑是慢慢地走?若是走得太快,过了头怎么办?

  回首望去,那座破庙早已不见,他迟疑一下,蓦地哑然失笑,忖道:“我难道真的完全相信他的话么?说不定这是辛黑姑或朴日升做下的一个圈套,我还是不要理会,放尽脚程赶去瞧瞧李师叔是不是无恙在家,一切便可见个分晓。”

  此意一决,立时加快脚步,一路上偶然休息打尖喝水,不必细表,到了下午申牌时分,已堪堪赶过百里路程。沿途他并不曾留意瞧看,因此也许有那么一个村庄已经抛在后面,但他已决意不管,所以也不放在心上,这时,他感到困倦地在一个市镇内停住脚步。

  原来他在莫愁湖畔的英雄宴上激斗了不少高手,真力耗费甚多,其后又陷入辛黑姑的阵法之内,不但连连奔走,其间也曾动手,此后一直不曾休息。而今日的长途跋涉,也没有好好歇息过,倘若他不是一身精湛武功,换了旁人,这刻早就躺下不能动弹了。

  裴淳盘算之下,认为保持体力还是要紧之事,否则万一碰上强敌,岂不糟糕?当下在镇上饱餐一顿之后,便趁蓍暮色钻入一间低矮房舍之内,那原是堆放柴草的破屋,他倒在干草堆中,片刻间已然酣然入梦。

  隔壁传来低沉的吆喝和说话之声,过了个把时辰,人数似乎越来越多,渐见吵闹。

  突然间一声大喝把裴淳骇醒,他随即弄明白乃是不少人在隔壁聚赌,正在呼芦喝雉,甚是热烈。

  他翻个身,正要再睡,蓦地一阵喧哗骚动的声浪,使他不由得注意聆听。

  一个粗哑嗓的叫道:“什么?潘小二你也来插上一脚!”同时之间又有许多人发出惊异之声,是以不问可知这个潘小二是个十分老实勤俭之人,才会惹起这么多人的惊讶。

  一个怯怯地声音道:“我……我只是来瞧瞧……”

  哄笑声中,那个粗哑嗓音的人道:“这也使得,你想开眼界的话,这附近百里之内,唯有到这儿来算是走对了地方。”他略略一顿,又道:“小二哥你居然来了,实在难得之至,我青面虎刘老大定是要交好运啦!你身上带得有银子没有!”

  潘小二怯怯的道:“没有。”

  青面虎刘老大道:“这儿是一两银子,拿去做赌,嬴了把本钱还我,输了不必再提。”

  潘小二惊讶道:“这话可是当真!”

  刘老大道:“笑话,谁还骗你!”

  笑语的声音尽皆寂然,数十对眼睛都望住刘老大,刘老大又道:“倘若小二哥你没有本钱,还想再凑凑兴,要个十两八两随便开口。”

  旁边有个人咕噜道:“刘老大今晚好生大方,那潘小二穷得连饭也吃不饱,十两八两都肯给他,我申三爷有田有地,说的话还不算数,定要拿出地契作低。”

  潘小二突然大胆起来,道:“十两八两我宁可不要。”

  众人有的笑有的骂,都不外说那潘小二口气大得离了谱,青面虎刘老大应道:“这话也有道理,你要借多少?”

  众人惊讶中,潘小二道:“没有一百也要八十。”整间屋子登时都被各种声音塞满。

  “好,一百两就一百两……”屋中顿时静寂如死,人人都呆住了,那刘老大又道,“但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小二哥你家无恒产,若是短欠我的血汗钱,那就先用小二娘子做抵押……”

  众人更加不肯做声,静寂中只听潘小二低怯怯地应道:“好的!”

  顿时间喧哗笑闹之声四起,其中夹杂得有那青面虎刘老大粗哑的笑声。

  裴淳到此忍不住摸到板墙边,找到一条缝隙,向那边望去,隔壁人数虽是不少,但他很快就找到那刘老大和潘小二。

  刘老大是个彪形大汉,面相粗横,露出一股凶悍之色,坐在一张长木桌末端的桌面上,潘小二站在他左方,面貌清秀老实,大约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

  骨骰在大海碗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潘小二出师不利,一两赌本转眼输光。

  青面虎刘老大从桌面上拨给他两大锭银子,又给他一张银票,凑足一百两。潘小二头上汗光闪动,随手推出一大锭下注,他出手如此之豪,不但全场赌徒震惊,连裴淳也替他十分担心,第一次输了,那锭银子被刘老大吃进,众人发出惊叹之声,第二次潘小三又推出剩下那下大锭银子,不久,刘老大发出得意的笑声,瞧着手下把银子吃进。

  现在潘小二只剩下一张银票,面额是四十两,热汗从他头镪鬓角滚滚流下,但他毫无悔色接着把银票推出押注,这时全场寂然无声,目光都集中在桌子上。

  裴淳暗暗猜想那潘小二一定也把这张银票输掉,然后不得不把妻子奉送与人,因此心中直骂这个潘小二该死。

  谁知事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潘小二连赢两场,本钱已多达一百二十两,这一次下注之时,潘小二抹一抹头上汗水,把一百二十两全部推出下注。

  其他的赌徒都不下注,变成刘潘二人豪赌之局,刘老大面上也冒出热汗,沉声道:“不留起一点么?”

  潘小二道:“不留,赢输只此一场!”

  青面虎刘老大反而被他气势所慑,汗珠滚滚流下,迟疑了一下,大声道:“好,就赌这一场!”

  骰子摇动的声音紧紧扣住每个人的心弦,裴淳目光盯牢了刘老大,瞧他可有作假,却查看不出异状。

  众人爆出一声惊叹,潘小二面色如土,刘老大却放声大笑,道:“小二哥,你输啦!”

  潘小二喃喃道:“不错,我输啦!”

  刘老大道:“明晚这个时候你若还不出一百两或是别的抵押,我就把小二娘子接走,可使得么?”

  潘小二茫然道:“使得……”

  隔壁的裴淳心中大骂这个潘小二全无人性,不但把妻子赌掉,甚且没有一点后悔之意。

  一个赌徒说道:“潘小二上哪儿去找一百两,刘老大你趁早接了小娘子,让咱们都叨扰一杯……”裴淳认出这话声正是早先那个申三爷。

  刘老大呵呵狞笑,申三爷又道:“潘家小娘子是本镇出了名的美人,刘老大这一杯断断少不得咱们……”

  潘小二转身向门口走去,刘老大叫道:“小二哥,拿几两回去花用。”

  潘小二脚步一停,头也不回,道:“我不能拿,刘老大你要人的话,最好早一点,不然的话,镇长可要把她送到丞相府去啦!”

  刘老大全身一震,喝道:“什么!”

  潘小二回头淡淡一笑,道:“不知哪一天丞相府有人经过本镇,见到我那小娘子,昨日镇长接到丞相府的命令,要把我那小娘子送到丞相府,镇长说明天就去接人。”

  元代设一中书省及十一行中书省,每行省设丞相一人,平章二员,秩皆从一品,每一行省的丞相等如君主一般,辖境内的人民生死予夺,大权在握,因而强要一个民妇之事毫不稀奇。

  刘老大一声怒吼,扑到潘小二面前,揪住他胸口衣服,举起斗大拳头,狠狠道:“好小子,你敢戏弄我青面虎,今天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潘小二面上神色甚是平静,也不反抗,刘老大拳头欲落未落,斗然间用力一推,潘小二叭哒一声跌翻地上。

  刘老大气得连连跺脚,恨声道:“这小子敢情早就不想活了,我打死他倒合了他的心意。”

  众人这才明白刘老大那么凶恶之人为何收回拳头之故,这时他们一方面很同情潘小二,一方面又同情刘老大,当下有些人上来劝慰刘老大,有些人把潘小二扶起,送出门外。

  裴淳跟出去,远远缀着潘小二,只见他脚步蹒跚,走得极慢,到他转入一条窄巷之内时,天边已露出曙色。

  潘小二走入一间低矮屋舍之内,裴淳一提真气,迅快跃到屋边,但见右侧是片空地,种得有蔬菜,再过去有些树木,正好隔断外面行人的目光,他转到右侧,贴耳窗外聆听动静,里面传出潘小二和一个娇柔的女子口音。裴淳听了一阵,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回到门口举手敲门。

  屋子内声音寂然,想是潘氏夫妇误以为敲门的乃是来带走潘小娘子人,所以都惊得呆了。

  裴淳道:“潘兄请开门,在下裴淳,只是一个过路客,对潘兄毫无恶意。”

  他诚恳真挚的声音溶化了屋内阴霾寒霜般的空气,那道木门呀地打开,潘小二半信半疑地瞅着裴淳,见他衣衫虽是皱乱污垢,可是面目间一团正气,神情良善老实,登时完全放了心,不过,这个自称裴淳的人突然来访,却又令他感到十分奇怪。

  裴淳道:“潘兄昨宵的遭遇,在下全都瞧见了,因此特地跟随潘兄到此。”说时,忽然瞧见一张娇美皓白的脸庞在潘小二后面出现,这张面庞使人生出纤弱柔美之感。

  她的双眸宛如黑夜中的明星一样,闪闪发亮,甚是动人,怪不得许多人都打她的主意。

  裴淳被请人狭窄而洁净的屋内,便道:“在下此来专诚帮助潘兄,若是你们信得过我,赶紧收拾一下,离开此地。”

  潘小二呐呐道:“离开此地?到什么地方呢!”

  裴淳道:“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容身?”

  潘小二露出坚决的神情,道:“好,我们走!”

  那个纤美的小娘子不安道:“镇长肯放我们上路么!”

  裴淳眉头一皱,心想这个女子莫非贪图相府富贵,怀有仳离故夫之心?

  因此他不再开口,寻思如何查探出她内心隐情之法,潘小二愣了一阵,道:“是啊!镇长定会派人看守着来往大路,我们很难走得出此镇。”

  裴淳缓缓道:“假使在下有法子把两位平安送出此镇,你们走是不走!”

  那小娘子甚是聪明,顿时听出他话中之意,抢先答道:“恩公有这等本事的话,我们当然要走啦!”

  裴淳颔首道:“那么快点动身,谁敢阻拦我们,在下就取他性命!”他面上流露出杀气,一望而知这话决不是嘴巴上说说的。

  这刻裴淳若是记起自己初下潜山之时,与目下是如何的不同,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问明潘小二在此地全无亲故,只有一个姐姐出嫁了住在金陵,当下决意送他们一程,免得他们被镇长派人拦截,送了性命。

  潘氏夫妇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所以很快就动身起程,此时天色大亮,镇上已是人声喧闹,那潘氏夫妇真有眼力,居然深信裴淳有保护他们的力量,跟着他一道出镇。

  镇上之人见了潘氏夫妇都不敢打招呼,可知潘氏被相府看中之事业已传开,人人怕惹事上身,所以都避开了。

  他们一路无事,走出镇外,裴淳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潘氏乃是一双小脚,走动之时甚是不便,常人走一个时辰的路程,她得花上三个时辰,也就是说走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

  出镇不远,潘小二愁眉深锁,低声与妻子咕噜,裴淳运功侧聆听,只听那潘小二道:

  “我们拍拍屁股一走,你家里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潘氏低声道:“我妈老迈衰弱,谅他们不会对她怎样,你不必想得太多。”她轻叹一声,又道:“纵是连累了我妈和我哥哥他们,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倘若我被人带走,你一定活不成。”

  裴淳念头一转,想出一个办法,正要说话,突然间路边树后冲出四个壮汉,都拿着刀棒等物,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潘氏夫妇骇得魂不附体,裴淳大笑一声,道:“来得好,不然的话,你们便不晓得我裴淳的厉害了。”

  笑声中大步上前,拦住那四名大汉,冷冷道:“是镇长派你们来的?”

  对方叱喝连声,刀棒齐举,裴淳道:“我姓裴名淳,你们好生记住,来吧,你们只要能够杀死裴某,潘家夫妇就是你们的啦!”

  一个壮汉挥棍猛扫,“砰”的一声击中裴淳头部,潘氏夫妇骇得失声大叫。

  裴淳岂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屹立如山,面上冷笑之容如故,还向持刀的两名壮汉招手道:

  “你们来啊!”

  刀光连闪,两把利刀都砍中他身体,但有如斫砍在破棉败絮之上,毫不着力。

  霎时间刀棍齐下,裴淳已挨了十多棍和二十余刀之多,他一直屹立不动,任他们施为,口中不断嘿嘿冷笑。

  直到这时他认为已经够了,这才伸手把两刀两棒都夺了过来,通通折断丢在地上,那四名壮汉都惊得呆了,竟不会逃走。

  裴淳坚决地道:“你们出手狠毒,不把人命放在眼内,可见得横行惯了,作恶多端,本人为世除害,非大开杀戒不可!”

  话声中铁掌连挥,两个壮汉分别被掌力劈中,都飞开寻丈之远才跌滚地上,气绝毙命。

  剩下的两人被同伴惨叫之声骇得四脚发软,都不会撒腿逃跑。

  裴淳杀机盈胸,一拳捣去,“蓬”的一声又击毙了一人,左手几乎在同时之间点中第四个人的穴道,随即举脚把他踢开数尺,厉声道:“本人今日留下你一条狗命,乃是要借你的口传话与镇长,谁敢碰潘兄夫妇一下,我就取他性命!”

  说罢,转身走去,潘小二夫妇面无人色地跟他走了几步,潘小二道:“那是回到镇上的方向哪!”

  裴淳道:“在下岂有不知之理,这事我另有安排,你们暂时不用离开了。”

  他虽然不是威严慑人,可是他诚恳的声音充满了信心,教人不能不信。

  一行三人回到镇内,许多人都投以讶异的目光,不久,他们回到屋子中,裴淳道:“在下发觉远走高飞之计对你们不大适合,尤其我杀死了镇长的手下,你们便变成官家缉拿的罪犯了!”

  潘小二瘫倒椅子,直在喘气,他的妻子反而沉得住气,问道:“那怎么办?”

  裴淳道:“你们照常生活,别的事一概不必多管,在下自然会打点妥当,使相府收回要人的命令。”

  他放下一点银子,问明镇长的居处,便大步离开潘家。

  可是他找不到那镇长,这自然是对方见他上门,生怕被他杀死而躲起来,再者他又不认得镇长相貌,纵是当面相逢,也会失诸交臂,但他在镇长家中留下的话,说是潘小二两口子若然有事,就唯镇长是问。说罢,还运足天罡掌力在一堵土墙上击个大洞,这才扬长而去。

  目下当急之务乃是找到朴日升,请他向设在杭州的江浙丞相府关说一声,潘家之事便可了结。他为了别人之事,倒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

  然而朴日升已在金陵,乃是他已知之事。因此他早就打定主意,亲自前赴杭州的丞相府,假传朴日升的命令。此举若是行不通,他便见机行事,或者索性大闹一番,杀死几个朝廷重臣大官,然后,带了潘氏夫妇逃遁。

  因此他直奔杭州,好在相距也不过是百里之遥,一日之内尽可以往返。

  午后时分,奔入一座市镇,陡然觉得十分眼熟,心中一动,不觉停住脚步。

  转眼四望,突然间一阵心跳,敢情此地已是李星桥所居的三和镇。

  他毫不迟疑,直奔李星桥的居处,举手敲门之时,心中十分紧张不安。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一阵步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

  裴淳道:“师叔,是裴淳来啦!”

  大门打开,只见李星桥伛偻地站在门内,鬓发如霜,高大的身躯已枯瘦不堪。

  裴淳喜极流下眼泪,道:“原来商公直大哥还没有来打扰师叔,险险急死我了。”

  李星桥笑一笑,道:“不要老是为我发愁,谁说南奸要找我的?”

  叔侄二人走入屋内,裴淳便扼要的把别后种种情形告诉李星桥,一直说到潘小二的事为止。

  李星桥仰天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番经历,比旁人一辈子还要惊险奇怪,现下我才深深佩服大哥的看法果然不错,须得让你到险诈诡馘的江湖历练,才能跨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停歇一下,又道:“辛无痕有女如此,也值得她骄傲的了。可惜那女孩子只凭她的喜怒爱恶行事,全然不曾想到天下安危、汉族复兴的机运等问题。”

  裴淳问道:“她说要收五名奴仆,小侄也在其列,据她说有本事要我们唯命是从,小侄觉得这话极不可能。然而她的行事举措是如此的卦测高深,本领过人,小侄也不敢不提防她真有这等本事,只不抑她是不是真有这等手段?”

  李星桥道:“她此举跟她母亲一样,专门找世间上最艰难的事去做,瞧来她的武功虽然还赶不上辛无痕,可是比起辛无痕当年像她这般岁数之时,却是更为难缠难惹,我瞧她决不是说着玩的。”

  裴淳道:“小侄本想试一试她的能为,但师叔既是这么说,小侄可就不敢去试啦。那樊潜公大概是个骗子,哄得小侄忧心如焚,但是铯为什么这样做?他又怎知小侄会经过穷家三皓驻足的祠堂,然后安排好人手诱得小侄前去与他相见!”

  李星桥缓缓道:“此人自称擅长占卜之术,也还可信,同时也是商公直的死对头,绝无异议。你可记得商公直前赴潜山之时,半路上碰到李不净、病僧、许青竹、冷如冰等人那件事么?”

  裴淳回想商公直以前告诉他的话,失惊道:“商大哥常说他最感到大惑不解之事,就是这四位高手怎会同时聚头那寺庙之内等候他经过,难道他们都是得到樊潜公指点的?”

  李星桥道:“或许正是如此,日后你问一问李不净他们就晓得了。”

  裴淳瞧瞧天色,惊道:“小侄耽搁了不少时候,须得赶紧前赴杭州啦!”

  李星桥忽然闭上双眼,似是寻思什么事一般,过了片刻,才睁开双眼,道:“孩子,你不必赶去杭州了,去也无用。”

  裴淳大感惊讶,只听李星桥道:“这一说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丞相府恐怕没有镇长索取潘小二媳妇的命令,我深知这些元廷大官的习惯,他们若是看中了潘小娘子,马上就动手带走,决计不会下令由镇长代行此事。因此,我猜这是镇长掩人耳目的烟幕。其实是他自己看上了潘小娘子,或者另有别人看上,镇长须得听他的话,所以这么做。”

  他这个理由对与不对不得而知,可是裴淳却深信不疑道:“若是如此,小侄便不必到杭州去了。”

  李星桥道:“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樊潜公当时说你在后日午间才碰上你要见之人,现在说起来就是明日午间,而他又说是百里之内,以你的脚程,两昼夜零半日的时间,怎会还在百里之内?恰恰遇见了潘小二这回事,可见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目下你动身赶回潘家,已是日暮时候,必有一些想不到之事发生,使你等到明日午间才能完全解决。我只有一点想不通的,那就是商公直要加害之人不知是谁?莫非是薛飞光?假使樊潜公卜算得准,则我在百里以外,可见得商公直图谋的不是我。”

  裴淳茫然道:“师叔,小侄该怎么办!”

  李星桥腰肢一挺,凛然道:“回到潘家去,咱们身为侠义之士,纵然自家之人危难临头,但还是先救别的人要紧!”

  裴淳恭声道:“师叔说的是,小侄这就赶回去。”

  说走就走,日暮时分,他已回到那个市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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