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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畅儿,当你拆开《自由》这本小说时,大概我正从学校出来。学校开除了我的公职,但给了我一笔安家费。也算是给我的抚恤金,作为优秀教师的那个丁佳心死了。

    我父亲托人,又送了钱和礼,才把我的信和书带进去。信夹在书的扉页和封面之间,大概你已经看到了。假如他们说话算数,你今天中午应该收到书的。而我呢,中午时分趁学生们都到餐厅吃午饭,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不在,我也料到他会不在。我想,出了这样的事让他觉得和我见面很难堪。他在校长之位何苦要见一个被开除的教师?财务处的人坐在校长办公桌前,他左面摆着一个学校的公函信封,一看就知道装有钱。校长和学校要表示他们最后的仁至义尽。他右边放着表格。财务处的人告诉我,校长请我把我留在办公室的所有东西都拿走,假如不拿走公家就做无人认领的失物处理。我说知道了,就处理吧。反正我说什么都会被当作厚颜。然后我在表格上签了名。他说不读怎么就签名了?不用读,无非是关于被开除职员的待遇。我不会指望任何待遇的。

    你知道,我进出都是匆匆忙忙,甚至鬼鬼祟祟,就是要躲过餐厅出来的学生们。虽然你们那个班级的学生已经都经过高考,获得了全校最高的班级升学率,现在都是一本、二本的大学生,但我是教师中的败类,反派。光天化日之下,反派还是自爱一点,避免跟正面人物们的戏剧冲突吧。假如有脸谱,有某种化妆术,我会使用的,只要能逃过学生们的唾弃和怒斥。

    还好,我在大多数学生结束午餐前走出了学校大门。畅儿,小学时你大概就学了“灰溜溜”这个形容词。我现在就是只灰溜溜的过街老鼠。出了校门,我的心脏随之减速,不再踢蹬我的胸腔。这所学校我工作了十四年,送了上千学生进大学,但我想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因此我要好好看看它。我穿过马路,站在路对面,看着学校最后一次扩建修建的大门。大概照搬了某个国家机关的大门,气派挺大,又透出当代设计的冷峻。大门后,留出足够长的距离筑出甬道,道路两边的树已经成林,是我刚分配到学校来的时候种的。这样的绿色甬道就有了一种学府的味道,教学楼在甬道两边,初中部,高中部,相对称的两座五层楼,都是当代设计,流线,简约,看不出败笔;败笔是教室夹缝里的教师休息室,狭长得不近情理。我刚分配来时的初高中合一的教学楼现在是教师办公室。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座搬到北京、上海都不显寒碜的学校。我为什么在离开它时才感到做这个学校的教师的骄傲?

    我转过头,满眼泪水,悼念曾经被那么多学生爱戴的丁老师。我活着,但丁老师死了。向右拐弯,是我多次走的回家之路。我卖掉了心爱的飞度,为了能有足够的钱供叮咚读书。最后一次关上飞度的门,走了几步,我回头看着它,把忠诚的坐骑留在身后一定就是这感觉。我来到宿舍楼南边的巷子里,想起你去年暑假在这里租躺椅,在我楼下站了一夜岗。我的畅儿,那时候我就该警惕了,从那一夜开始,你成了我心爱的畅,我们的关系深入了许多。这条巷子处处都激起回忆:那个小超市,你来为我买过鸡蛋;卖沛县狗肉的小门面,你说哪天夜里蒙上脸放火把它烧了,对于吃狗肉的牲畜,不能视同于人类。我跟你说笑话,说哪来那么多狗肉?说不定是挂狗头卖羊肉,或者卖驴肉!你笑坏了,说大部分同学都不知道丁老师其实挺幽默的,特好玩。我说跟好玩的人在一起就好玩了呗。

    我是看到网上说你上诉失败才从山里回来的。我想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最高法院的复核是你生还的唯一机会,虽然机会很小,我一定要抓住它,为你做点什么。你的律师正在更广泛地为你搜集证人证据。

    现在巷子可繁荣了。又一年的高考在倒计时。越来越多的高三学生家长在巷子里租了钉子户的破房,花高昂的房租,为了把孩子们上下学路上花费的时间省下来,多睡半小时觉,多复习半小时考题。母亲们都在全职伺候孩子们。学校附近的钉子户们一年年钉在原地,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能寄生在高三学生的房租上。这些暂租的高考生还带来了商机,许多小超市、廉价餐馆、水果铺子、服装店、剃头店、美发厅一家接一家地开张。钉子户们把街面房当庄稼地,在上面收成吃的收成穿的,收成打麻将的赌注。我看见学生的母亲们在井台上打水洗校服,从使用自来水到打井水,她们穿越了几十年,复古了城市七十年代前的居住状态。还有些父母们为了孩子们的高考不被交通堵塞耽搁,早早订下考场附近的酒店房间。他们难道不想一想,这本身就在给孩子们加压?

    过了“金鑫”超市,就是“大王小吃”,我们在这里吃过大王集五仁油茶,你还记得吧?五仁油茶是天一最爱吃的小吃。我给自己要了一碗油茶,从小吃店挂着肮脏塑料布条的门往街上看。店内黑暗,街上很亮,好像天一和你随时会走过去或走进来。等我吃到一半,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石竹。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进了店门。除了用围巾围住半个脸,她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她对我招呼一声:“老师好!”我这个刚被开除的老师对她无所谓。她走到我旁边一个桌,坐下,老板娘问她吃什么,她说老师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老板娘把手一伸,要她先付钱。石竹掏出两块钱,老板娘赶紧收进口袋,晚一点怕石竹改主意似的。老板娘的笑证明她对这个女孩很明了。她什么人的钱都赚,精神病的钱也是钱,只要她预先买单就行。这个考试考疯了的女孩,倒是越来越得到几分仙气,神情动作都跟我们所处的世界隔膜着,看一切都是隔山观火,你急她不急,此刻她看着巷子里的人忙活而她不明白他们忙什么。

    她慢悠悠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仔细擦着手心手背,一根根手指头,一片片手指甲。多数精神病人邋遢,她却是虔诚的爱卫生者。油茶端来了,她小心谨慎地撩起围巾,舀起一勺油茶,吹吹气。她哪点不正常?知道太烫的东西碰不得呢。终于感到围巾太碍事,她解下它,用左手挡住脸。

    我突然觉得想跟她说几句话。

    “石竹,你也喜欢喝油茶呀?”

    她吓了一跳似的。等她把一口油茶咽下去,用两个手掌把眼睛以下的脸都捂住,才朝我转过身。

    “你爸妈好吗?”虽然我没教过她,但我见过她的父母。她生病之后,她的父母到学校来过许多次,想从班主任身上找到可责怪的点。

    她点点头,回了一句话,但她的手捂在鼻子和嘴上,我听不太清。我问:“什么?请再说一遍?”

    “刘畅好吗?”

    畅儿,她居然问到你!居然知道你的名字!居然知道你和我关系亲近,不然她不会问这么一句的。她看出了我的错愕和惊吓,没再说什么,给我一段时间平复惊吓。

    “你怎么认识刘畅?”我问。

    “我听你叫他的。”

    “什么时候?”

    “在学校里。嗯……有时候在学校门口。”

    你看,畅儿,人家什么也没错过。我跟白痴一样,而石竹像个先知。

    “老师,别踢那个桌腿,会倒的。”她指着桌下,一条桌腿断了,桌子垛在一摞砖头上。她比谁不清醒?

    “刘畅跟你好了,对吧?”

    我更吃惊害怕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的。”

    我盯着她的脸,你见过这姑娘,但很少见到她的鼻子和嘴巴,对吧?她的眼睛绝对天真无邪,似乎没什么不可启齿的,但我总觉得被她双手捂住的下半个脸在捣鬼。也许她老捂住下半个脸就为了别人看不见她捣鬼:嗤笑,讥笑,狞笑,诡笑,坏笑……

    “老师,他们说我有病,你不要信哦。”

    我点点头,又一想,我干吗要点头?

    “当心,老师,别把桌腿踢倒。”

    我赶紧缩回腿。你看,畅儿,现在局面更荒诞了,我越来越像个白痴,她越来越像个先哲。

    她下半个脸在手掌下面发生什么表情?离开餐馆我想了半天,石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只是个巧合?一个经历过精神崩溃的人是更敏感还是完全混乱?或者,精神分裂重新整合了她的神经系统,使部分系统短路却接通了另一部分线路?因此感知和认识便超凡地灵敏?精神世界真神秘,真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想知道石竹的思路,只能也得一场精神病。

    同样地,想知道天一现在究竟怎样存在,也只能像他一样经历死亡。我相信石竹在某种程度上的先知先觉,就像相信天一的感知,没人能说服我,死亡能使一份那么丰富的感知灭亡。

    我走进金鑫小超市,各种蔬菜食品的气味扑面而来,新鲜的,陈腐的,枯黄的,沤黑的……气味不仅发自货架上的食物,还有那些早被拿下货架的,被买走,或被扔进垃圾桶里的,它们的实体不复存在,但气味还在继续活着,还在继续发酵,从一种气味转化为另一种。我挑选了几个苹果、半串香蕉,糊口度日这两样东西最省事。这个小超市刚开张天一就来过,但什么也没买,并及时用手机短信通知我:“开了一家小超市,叫金鑫,千万别买他家的东西,比大超市贵多了。一袋蒙牛牛奶贵五分钱!一包汇源果汁贵一毛二!”可是后来我不知道光顾它多少次,也带畅儿你来了很多次。你们俩对这家小超市的反应都负面,一个嫌它贵,一个嫌它脏。

    你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跟你来金鑫吗?那是个少见的晴朗天气,记得是四月中旬,一般四月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从来不会出现那么透亮的正午。而我心里有了个悲哀的谋划,将发一封“绝情书”给你。是你把它叫“绝情书”的。是的,就是四月十八日那天,一个典型的阳春,似乎老天帮我挑了个好天气要我把想了好几天的决定告诉你。你跟往常一样,打趣小超市里的所有东西,说货架上的蘑菇就是角落那堆垃圾里长出来的,萝卜还不如老头儿的胳膊光溜,直接当萝卜干卖算了……我对你的尖酸俏皮还是连呵斥带笑:“小声点儿!”对于你来说,那个中午没有丝毫预兆,你将会收到我的“绝情书”。我买了一些果汁和水果,把一网袋芦柑装进你书包,然后我拎着两大盒橙汁回家。你坚持要拎橙汁,把我送回家去。但我说我太累了,想回家躺一会儿,下午还要上课。你感觉出我在推诿,我何曾睡过午觉?但你不好再说什么,嘱咐我好好休息。你在我面前越来越像个大人,成熟的速度简直不近人情。但你离成年人的圆滑复杂又那么远,让我觉得你一辈子都不会成熟到刘新泉的样子。那是一棵本来长成了的树,但又停不下生长,便增生出瘤子、疤节,长出虫子,还长出那种跟树相互寄生的毒菌类。我在你走后回过头,看着你仍然在抽条的身体,走路不好好走,专挑被树根顶起的路面或铺路砖碎裂的地方下脚。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四月十八日,永远的艳阳正午。你和刘新泉站在一起的时候,你是大白天,他是梅雨夜。

    等你走远,我上了楼,打开你为我挑选的门锁,在门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我知道我要伤你了,可你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捏着手机,想到同一个小设备发射和接收过多少爱?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有时我觉得被你拉进了你的梦,觉得你为我们设想的未来并不是纯粹痴妄。一开始你说到我俩的未来,我感到好玩,像一个成年人陪伴一个孩子计划办家家。渐渐地,你越来越认真,说到你会在高考中争取最高分,考入上海或北京的外语学院,然后回到本市来,接你母亲的班。你还说,到时候你会让公司设计出中学生时尚制服,终止现在丑死人的校服。我当时笑着说,那你可功德无量,全国亿万中学生都会像现在追捧周杰伦、王力宏、李宇春一样追捧你。你说,到那时候,你就挽着我走上红地毯,让世界看看刘畅的心儿是个多么美丽性感的熟女。你还说你不能一毕业就进入凤凰广告公司,因为你不愿意母亲小瞧你,所以你会到别的公司干一两年,帮那个公司把国际业务做上去,让你母亲眼红,来挖人才,那时候她会口服心服地让你做她公司的接班人。梦想谈论多了,人是会信以为真的。我居然不再笑你是孩子办家家了。我有时会捕捉到自己下意识的一闪念:假如你说的真的发生了,我怎么办?这是不是爱,算不算畸恋?旧社会的乡村给小男孩说大媳妇很普遍,男孩长到十六岁和三十来岁的媳妇圆房,也是正经风俗,成风俗的事物总不见得百分之百不合理,对吧?五十几岁的王处长想娶三十几岁的丁佳心,没谁觉得不合理,反过来怎么就大逆不道呢?

    现在想想那些个一闪念,真是疯女人蠢女人的闪念。我从金鑫超市回来,心里的腹稿打好又涂乱,越打越不成句。但我知道非得跟你断了。在那之前,我求你陪我出席跟刘新泉的谈判。主题是说服他打消带叮咚出国的念头。那晚谈话唯一的成功之处是双方没人受伤。我不知道你事先在夹克口袋里塞了鹅卵石,谈着谈着你脱下夹克,我就怕了。气温才十几度的晚上,又是水边,我们都冷得缩脖子,你却把夹克脱下来,仅穿着T恤……还没容我琢磨,你已将夹克朝刘新泉抡去,阿迪达斯的针织夹克带一点弹力,在你手里变成了西方古代战士的投石器。幸亏我有一点防备,半途挡了一下你的胳膊,因此投掷的力量大打折扣,并让刘新泉赢得了躲避的时间。鹅卵石从你外衣口袋里滚落出来,我才明白你早就准备和谈破裂,准备武力解决。我的手紧抓住你的手腕时,我发现你的眼睛完全变了,像一双瞎子的眼睛,无神,空虚,跟大脑完全阻隔。

    后来我回想你的样子,与其说你当时是愤怒的,不如说是处于极大的快感中。打斗厮杀使你的感觉膨胀,醉了一样。我进一步意识到,暴力动作是可以让人迷醉的。那就是为什么你和成千上万的男孩把得来不易的零花钱挥霍在街机厅里的原因,你们享受的就是那种模拟暴力所焕发出的迷醉感。迷醉感可以抽空灵魂,把人简化成一股攻击力,发泄潜意识中积累的一切不爽。我挡住你臂膀的刹那,是我对你性格中反面色彩的惊鸿一瞥,好恐怖,你不再是畅儿,而凝聚成了一股恶魔猎人式的攻击力,对攻击对象冷血无情,不计后果。正是同一种攻击力杀了天一。

    可是我在写“绝情书”时,真的好舍不得你。

    我不记得那条信息具体的遣词造句,只记得我需要继续两次才能把它写完。大意是这样的吧?我说在高考前事情太多,太忙乱,不会再给你发信息,也不会再单独见你,你一定要好好复习,好好休息,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

    你的回复是立即到来的:“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我很想回信,但我想说的是没法说的,而且我知道缠进去会越扯越乱。

    你紧接着的一条短信说:“亲爱的心儿,why(为什么)?!能跟你见面谈一下吗?”

    我狠下心关了手机。我知道你一连串的短信等在我关闭的手机外面。

    下午我给高三(3)班上课,一个学生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知道是你,没有出去。我必须硬下心肠,说话算数,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说。你那天却旷了一节课,一直在(3)班门外等我。下课时,几个学生围着我走出教室,跟我核对明清戏剧家容易记混的作品清单,他们正要跟我告别,我看见站在楼梯口的你,赶紧把已经结束的问答拖延下去,这样我可以避免单独面对你。可你的样子是等我等定了,哪怕再旷三节课。我知道逃不过你的执拗,也怕你真的会接连旷课,在上课铃打响时,我对你招招手,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大起嗓子说:“没听见打铃啊?还不快上课去!”

    你走上来,病恹恹地看着我,声音也是病痛的:“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跟我分手?”

    “……等高考完了,我一定跟你解释。”

    “我要你现在就解释。”

    “现在先去上课。”

    “你不说我就不去上课。”

    我压低嗓音说:“听话!你看同学都进教室了!”

    你拧着脖子:“我不管。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的苦衷是无法对你说的。天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和我发生了一次性爱,我无法向你解释。尽管我事后恨不得揪自己头发,抽自己耳光,并且怎么努力都不能把事情经过按顺序还原,可那事毕竟发生了,不可逆转不可否认地发生在他和我的生命中,彻底改变了我和他的关系。每天在课堂上,我尽量坦然地跟他谈话,自己骗自己,假装健忘就能回到那事之前。我还是老师,他还是我的好学生,亲密是亲密的,超常也是可能的,爱字确实在我和他的手机上注册过多次,上百次,但毕竟还能说得过去,事情还没做绝,没到那个不可逆转的点。我从云龙湖谈判回来,他正在我家等我,看见了我们在楼下告别。其实那是我在责备你,要你永远记住,对什么样的人都不能动手,动手的人是老粗,缺乏理性和智慧,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当时不服气,说刘新泉那种人贱皮子贱骨头,武力是唯一能教训他的手段。我不耐烦地说,等你冷静了再谈。我们这场拖长的告别被窗口里的天一看成“依依不舍”。天一用“移情别恋”的俗套说法来形容我对你以及对他的感情。假如去掉那些微妙的,不可诉诸文字的感觉,我大致可以接受这说法。跟你比,天一太依恋我,也太依赖我,有时我感到他的情感有一种消耗性,他和我都被消耗得很厉害。但我是那么珍视他,一个难得的少年,独特,早熟,还没长大就已经沧桑。到我俩去云龙湖那天,他的失眠已经持续九夜。他的一切都押在高考成绩上,而高考成绩又都押在他的睡眠上。离高考越近,他对睡眠就越患得患失,越计较,而越是计较,睡眠就越艰难。那一刻他就在崩溃边缘,崩溃的症状之一就是不顾一切地需要我,拥有我,我的感情,我的身体。他不惜用自残来捍卫他对我的爱和拥有。假如你看到他挥刀向自己劈砍的绝望样子,也许会在最后杀害他时心软一下。因为他的疯狂,我几乎把“绝情书”发给他,而不是你。但我不能在最后看到他前功尽弃。这个世界上,畅儿,你比他拥有的要多得多,他拥有的那么少,也全都押在高考上。所以我选择将就他,把现状将就到考场。我知道,现状是纸包着的一团火,我是纸,你俩是火,火往哪边烧我就挡哪边。我心力交瘁,度一天是一天,只愿能把全班四十五个孩子无病无灾地送进考场,再到考场另一边把你们迎出来。

    你阳光少年的外表误导了我,我以为你总是可以挺过去的。虽然我在那条短信里措辞委婉,只说让我们暂停来往,一切等到高考之后,你却觉得末日来了。

    “快去上课,什么事都等下课再说!”我口气严厉起来,对你下达命令。

    各个教室都已经很静了,学生们开始上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是短暂的晚餐时间,接下去是晚自习。一具具年轻的身体都必须成为机器,对于成千上万道考题就是扫描,储存,盘点,机器必须忽略疲劳、困倦、厌烦,从早晨运转到深夜……

    “我不上课了!”说着你就向楼梯下跑去。

    我在楼下追上你,对你笑了一下,笑得一定够凄苦够难看。我说:“真不乖!上课去,吃晚饭的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你眉毛扬起,眼睛拥抱了那么大一个希望。

    你来到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刚从教师小灶打了两份饭菜进来。我俩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边。你两个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要等死人了!我不理你,开始吃饭。其实我也满心发堵,但我知道一旦谈起来就更没胃口了。

    “是因为邵天一,对不对?”你突然说。

    我被你的单刀直入弄得有点狼狈。我看着桌子右上角那本极厚的备课笔记,慢慢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现在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天晚饭吃的是什么。

    “可以这么说吧。”我的眼睛看着办公桌面,轻声承认。你的突然袭击把我的谈话程序彻底打乱,我在紧急当中重打腹稿。

    你开始大口地往嘴里塞饭,似乎饭很苦,你在恨病吃药。我看见你太阳穴上的皮肤薄极了,里面一根淡蓝的血管因你失常的咀嚼而突起,争拗。你等我不及,只好拿吃饭咀嚼来压制焦灼。你一直看着我,表示:“我都给你破了题,还不好往下接吗?”

    我把饭盒推到一边,擦了一下嘴。我尽量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起邵天一连续九夜失眠,我四处托人去寻求最新安眠药,国内的镇静药和催眠药都太老,必须换一两种最新化学成分组合的进口药,不然在高考前,邵天一会让失眠整垮。

    “你好在意他。”

    我看着你。我必须狠下心,咬紧牙,尽量地勇敢,把你割舍掉,哪怕是暂时割舍。

    “你在意他超过我。”你两眼亮晶晶的,泪水越聚越多。

    我仍然沉默,心被你的眼泪蜇痛了。一个班主任当得如此糟糕,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事情搞拧了?拧巴成这样?

    “畅畅,乖,啊。”我伸手越过办公桌,握住你搁在桌面上的手,又大又孩子气的手,“眼下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再多的以后告诉你,好吗?”

    你猛地抽回手,怨恨地看着我,那么多眼泪都不能冷却你眼中的怨恨。

    “要怪就怪我,我不该……”不该什么?不该让自己的心不安分,让师生之爱变质,变成现在这种难以命名的感情?我觉得眼泪也憋不住了,鼻腔眼睛酸胀难忍。但绝不能哭,一哭更不成体统。

    你狠狠地抹着眼泪。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你,你看都不看,意思很清楚:既然在意邵天一就别来这一套了,既然收起了爱,就收起一切吧。

    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把门“砰”的一声摔上,响声使整个空间都震颤良久。我一直觉得天一的睡眠和心理健康像一个裂纹斑斑的精细瓷器,我用呵护和爱小心地捧着它,凑合保持它的完整,不要在高考前碎一地。而这一声响动让我感到,又一件易碎器皿被重重地磕碰了,现在也是全身裂纹,我也要小心翼翼捧着,呵护着。而我自己呢?也是体无完肤。送走一届又一届的高三学生,我感到自己被掏空了,这一会儿我想,别费劲拼兑出那个充满正能量的班主任丁老师了,不如就让自己散碎开来。

    十几分钟后,你发来短信,先是道歉,同时解释你的脾气不是冲我来的,是冲那个人的(邵天一),你觉得天一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最好写照。

    我没有回答你,也顾不上回答。我整理起书本,带上资料,晚自习时四十几个人可能会需要的帮助,我都要准备好。

    刚要走出办公室,你又发了短信来:“真的对我这么绝情?或者你长期以来就是跟我逢场作戏?”

    “好好的,什么都等高考完了再说。”我回复道。

    “先哄着我高考,考完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要我了,是吧?心儿,求你了,爱我吧!不然高考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所有这一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求你了,除非你本来就是玩弄我,玩弄年轻男性!”

    我关掉手机。随你去吧。你骂我什么我都接受。

    晚自习你不断地在手机上打着什么。你用这个举动向我示威,向我挑衅。天一那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独自复习的效率更高。全班四十几个人静得像一个人,只有你的手机小键盘不时发出轻微声响。我走到你课桌旁边,将一张小字条放在你面前。你看了字条一眼,动作和姿态都没有变。字条躺在桌面上:“收起手机,不然我会没收的。”那一行字既无奈也无趣。有些学生注意到你无声的挑衅了。我带了这个班近两年,从高二开始,我从没有遇到公开挑衅我的学生。高三这一年,学生们把我这个班主任更当成生死与共的同盟,或者说是一场持久艰苦战役中的指挥员。二次世界大战打了六年,而高三年级是大战的六分之一。因此,此刻我们班集体里出现你这样的人,同学们第一是感到意外,第二都视你为集体的叛徒。

    假如我不收缴你的手机,集体士气会受影响;而收缴无疑会更加深你对我的误会,也加深你的伤痛。

    你从去年暑假开始塑造了一个成熟男性的形象,自己又摧毁了他,就摧毁在你把手机公然放在桌面上那个动作上。想想真的很有意味。我和你是以收缴手机开始亲近,又是以收缴手机拉开距离。你很响地放下手机,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不是要收缴吗?来吧!我假装注视燕子复习的英语模拟考题书上的情景作文,上面标着20分,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你把那字条拿起,放在你手机上面。你周围的几个学生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

    杨晴回过头,轻声说了一句:“刘畅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不是看见了吗?!”你顶她道。

    “玩手机干吗在晚自习课堂上来玩?不会回家玩去?”杨晴站起身来。

    我发现眼前的杨晴又高又瘦,苦到极致的高三生活竟然让她又长高了,所谓石头再重,压不住春笋拔节。此刻我已经来到你课桌旁边,轻轻按了按杨晴的肩膀,拿起你的手机和字条。我压根没有接受你的挑战,连交锋都避免了,尽量低调地处理这件事,让它在四十几个人的注意力上少留痕迹。但你还是笑了笑,自己跟自己笑,笑的时候下巴和头扭出个角度,可以跟DevilMayCry(《鬼泣》)中的主角媲美,狂,并且拽。

    你知道我收缴了你的手机后必然会产生一个回合的交谈,近距离的,私下的。那样你就得逞了,就赢了我。而我在晚自习下课铃就要打响前,把你的手机不着痕迹地又放回你的课桌上。你从书本上抬起头,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赢。我也没有赢,这场较量中没人赢。我拉着杨晴边走边谈,往停车场走,看起来我们在紧张地商讨教室的布置:把黑板上方的国旗重新上色,把“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等口号重新写过,新鲜颜色会振作精神,等等。实际上我在躲避你直接跟我交谈。我在你的目送中上了车,我让杨晴也上来,说我把她送回家。那时她母亲已经租了钉子户的半间房,跟另一个班的同学家合租的。

    回到我自己家,打开手机,我看见十来条未读短信,都是畅儿你发的。最后六条是重复发的:“如果你不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我今天就在你家窗外过夜,就像去年暑假那样。”

    你在前几条短信中写了你判断的真实原因:

    “你和他发生那件事了?”

    “难道你们一直有那种关系?”

    “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

    “是他强行与你的吗?!”

    “一定是他强行的!这头大牲口!”

    我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走投无路。我多次拿起手机,想横下心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手指又畏缩了。畅儿,那天晚上我几乎想放纵自己,让自己去爱你,因为从去年暑假我已经渐渐把你和世界上所有男性分离开来。你的活力、爽快、单纯和明朗,无一不弥补着我生活中的所有缺损。你能弥补的何止我的生活?干净透明的你足以抵消多少刘新泉们的猥琐和卑鄙。连你父亲和我之间都存在一个龌龊的小秘密:去年暑假他送你来我家补习的头一天,趁你和叮咚去阳台上看花,他伸手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不想对他这个小动作认账,也不想他来认账。有时我看着你,看着你,突然怕自己看到那个三十年后的刘审计师。假如我呼应了他的小动作,无论正面或负面的呼应,那么他寂寞无聊接近麻木的心会被刺激一下。他无非是找这种刺激。对三十六岁的一个单身女人,他可不能省着我,得让我派点用场。和你近距离接触之后,连天一的感情对于我,都显得过于曲折,沉重,晦暗。所以天一说我移情别恋并没有太屈我。

    我来到窗口,看见路灯下面站着的少年。你说到做到。我从窗口挪开,坐到小餐桌前,咬住嘴唇,飞快地在手机上按出一句话来。不那么快我一定会中途撤退:“不是他强行的。”

    “我不信!!!”

    “真的不是。”

    任何反应都没有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心如刀割。我想你在愤怒,爱迅速地转化为恶心、鄙薄,最终转化为恨。恨我就对了,恨可以让你离开我时少些疼痛。我一直咬着嘴唇,疼得钻心:让你这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不安分!让你玩火!

    “是最近发生的吗?”十几分钟后,你的短信来了。似乎刚从昏迷中醒来,不甘心,还要刨根问底。

    我没有回复你。

    “亲爱的心儿,这不能改变我对你的情感。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允许我爱你。只要让我爱,就够了……”

    我伏在餐桌上抽泣起来。

    “是一周前吧?”你又问。

    我想,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那一步迈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我知道,就是四月十三日!”

    没错。你真敏感。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四日那天他到班里比平常晚得多,精神比往常好很多。我认出了那支红底色的戏曲脸谱圆珠笔,它一直插在叮咚笔筒里的,我看了它一个夏天。现在回想起来就明白了,他那天一定没有回家,在你家过的夜。”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观察和判断都准得惊人。那天早晨天一确实问我,能否借他一支笔,因为他的笔干了。我就从叮咚桌上拿了那支笔,借给了他,叮嘱他一定要还,因为那是叮咚的。

    “是你们第一次发生吗?”你还是不依不饶。你站在楼下,我却感到你的逼视。我无话可说。你没收到我的回复,在两分钟后继续追问:“是吗?”

    我只好承认:“就那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的。第一次的情况很特殊。”

    “虽然我很难过,但是我能理解。”

    “别难过,好好复习,好好考试,我注视着你。”

    一个小时过去,没收到你任何回复。我想你大概在试图吞咽难以吞咽的现实。但我从窗口走过时,看见路灯下仍然有个你,给大风刮歪了似的。我赶紧闪到窗帘后面,看见你举起一个啤酒瓶,仰着脖子灌自己酒。你又在模拟什么呢?

    我正要下楼去劝阻你,你的短信来了:“还爱我,好吗?哪怕是跟人分享的爱,总比没有好。”

    我忍着,忍着,不回一个字。

    现在回想,我那样做也欠考虑。你在十一点四十几分离开了,路灯照着你站过的地面,一地碎了的棕色玻璃,竟还晶莹。

    接下去,我和你以及天一都若即若离,课堂上尽量做正常师生,课堂下,我能躲就躲。你的脸色明显变了,曾经的健康红润褪了,原先两腮还没彻底消失的婴儿肥突然就没了。你的短信没有减少,反而增加,最多的一天我收到一百多条,都是请求我给你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有一次你说你父母邀请我到家里去吃晚饭,顺便谈谈你的高考准备,我推脱了。也是不巧,那几天叮咚得了重感冒,发烧到四十度,我把她从学校接回来,让父母照顾她,所以我每天晚上在父母家过夜。

    一天夜里,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家,想备备课,听到敲门声,我把灯熄了,轻轻走到卧室,打开手电继续备课。我怕来的人是天一,或者是畅儿你。我的手机“丁零”一下,是天一发来的短信。我将它点开,它说:“我最爱的、唯一的心儿,你不开门,我只好用短信告诉你:刘找了我,要跟我谈心,我不愿意谈,他说:‘别以为你干的下流事没人知道。’难道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吗?”

    我这个罪恶的女人,不想让事情越扯越乱,实际上呢?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早就乱透了,乱得不三不四,名分辈分全一塌糊涂。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两个裂纹密布的细瓷器皿,想这样战战兢兢对付到初夏,再对付四周、三周、两周……可是我发现裂纹在加深,每加深一点都发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轻微响动。

    我没有回复天一。我步步惊心地捧着你们俩,挪一步是一步……

    天一终于受不了我的沉默了。这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客厅坐着个人,是天一。他说他用我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来的。他很少用那把钥匙,但这是不得不用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我想我的态度是不悦的。晚自习天一缺席,却在我家门外游击,并游击到我家门里来了。

    “我在短信里告诉你了。”

    “我一直没开机。”

    “反正我告诉你了。”

    我不再说什么,往卫生间走去,并在身后关上门。自己的家都不再是后方,最后的根据地就是四平方米的厕所。我在厕所的镜子前面站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珠充血,眼袋挂下来,位置比原先低,三天没洗的头发黏得打缕,这么大岁数还装俏,留什么披肩发……这女人什么地方暗示着放荡吗?都快累成人干了,还被畅儿你看成性感?哈,我在洗脸池下的盒子里乱翻,想找出那把剪刀,把头发剪短,剪成大学时代的样子。天一在门外呼唤:“你怎么了?没事吧?”

    最后的根据地也没了。我打开门,看着他。他惶恐地瞪着我,不自觉地向后让了一小步,等着什么东西塌陷似的。他的眼圈不仅发暗,而且微微发紫,青灰的印堂,三角区又是青白色,这个少年的精神和健康就系在一根极细的蛛丝上,任何一点非常气流都会弄断它。我的心马上软了,低声问他,这两天睡眠怎么样。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正在往下掉石灰碎砖,眼看要塌的墙。大概我这么可怕的时候比较罕见。我的心更软了,摸摸他的板刷头,问他每天能睡几个钟头。他慢慢点点头。

    我的提问是选择题:A.三个钟头。B.两个钟头。C.半个钟头。D.到底几个钟头。

    但他给的是Yes与No的回答。点点头?点点头是多久的睡眠?他敷衍我,想用点头给我点安慰。他不再用失眠诉苦,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对他满心都是怜爱。

    我照样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用母亲的命令口气说:“趁热喝下去。”此间我突然想到畅儿你的短信:“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许你是对的。

    他坐在落地灯前,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脸色,但那种被消耗尽了的姿态背着光看得更清楚。他不是主动坐着的,而是把自己堆放在那里。谁都看出他的失眠在恶化而不是好转。我让他告诉我实话,每夜大致睡眠是多久,安眠药换过没有,换的是哪一种。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强笑一下。他以为这样就安慰了我。我告诉他,有一种美国发明的安眠药,在美国国内的十年专利权到期,现在中国也生产了,但是需要精神大夫的处方,我已经托人找精神大夫,想法开出药来,离高考越来越近,一定会让他夜夜睡好觉。他看着我,泪汪汪的,慢慢向我肩上倒过来。一会儿,我的肩膀就被他的泪水湿透。失眠到某种程度,就会引发轻度抑郁症。抑郁症的一个症状就是丧失思想集中能力。还剩最后的冲刺,他可不能功亏一篑。

    畅儿,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你是跟着天一到我家的,当时你就在窗下,还是老地方,路灯跟你做伴。

    天一喝完了牛奶,我起身找车钥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他说他有点瞌睡了。真是不容易,一个失眠人的困意价值千金。我让他立刻去叮咚床上睡,一晚上不洗脚不刷牙死不了人。他摇晃着走进叮咚的小屋,脱鞋的力气都不够,把两只鞋好歹蹬下去。这哪里是个要考试的高中生?简直是急行几昼夜的伤兵。我替他盖好被子,关上灯,轻轻从门里退出。奇怪的是,他总是在我身边找到困意。也许守着我,众多的不安全感总有一项给填充了,心也就落到了实地。

    你的短信在此刻进来,问我能否给你五分钟,你有句话要问我。就五分钟,说完你就走,再也不会麻烦我。我说我太累了,明天中午在办公室等你。你答非所问地追了一条信息:“心儿,你可以不爱我,ButIwillloveyouforever.EverydayIwakeupinthemorning,Ifindmyloveforyouhasdeepened.Ican'tdoanythingaboutit…(但我会永远爱你,每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对你的爱又加深了,我没有办法……)”

    我何尝不爱你呢?你的大度和理解让我自惭形秽。我何尝不想自由?哪怕荒唐,抛弃一切和你做让人戳脊梁的恋人;哪怕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恋爱,我也要;哪怕一年或半年后你长大了,明白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于你都不是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少年发育过程的例外,或说是一小段歧途,一剂小小的猛药,你回归正途,记起我时微带一点秘密的窘迫——尽管那样,我也会认真投入地和你相恋。于是我不知羞了,在手机上迅速按下英文键:“Metoo.”(我也是。)

    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两个英文词汇是我进一步在玩火。火势漫过马路,燎上楼梯,来到我的门口。我听到叩门声时,心跳都停了。

    天一大概已经睡着了。失眠人就是那样,积累了那么多瞌睡,一旦睡着就像昏迷。我迅速打开门,门外站着你,明显地在发抖,由于夜风和内心的紧张。我闪身出门,对你摆了一下手,便向楼梯下走去。走到三楼和二楼之间,我发现你没有跟上来。你仍然站在我家门口,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或者在运气,要将你亲手装的门锁撞开。多大的讽刺?你防卫到最后抵御的是你自己的进犯。我在楼梯拐弯处喝叫了你一声:“刘畅!”

    你转过身,看着昏暗中的我。我看你气运足了,装得好好的锁就要毁在你自己脚下。我三步两步地跨上楼梯,挡在你和门之间。

    “你要干什么?!”

    “别挡着我!”

    “你想干吗?!”

    你把头拧向一边,已经出了柔软鬓须的腮帮子显露出两排槽牙在搓动。问你想干什么是废话,你想干什么还用问?想破门而入,跟里面那个你死我活。

    “你非要踢门就先踢我。”我的神经给抻了又抻,此刻都起毛了,快要断了。

    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决绝,绷紧的肌肉松懈一些。不是因为服理,而是因为伤心。我居然那样偏袒。我看不得你伤心,轻轻拉你一把。

    “跟我来。”

    楼梯上的灯泡老坏,或者有人老是拿坏灯泡换集体的好灯泡,所以常常是黑的。你伸出手,搀住我的右臂,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体贴。我们一块儿下了楼,来到街边人行道上。

    “邵天一在我家,睡着了。所以我不让你进去。”

    你没想到我会主动交代,反而没了章程,看着我发呆。

    “不要把事情想复杂了。你是个单纯的孩子……”

    谁想到这句话招惹了你。你很冲地回道:“我不是孩子!”

    “你这样子不是孩子,是什么?”我还想找回我们以往的轻松氛围。

    “你怎么不把邵天一当孩子?!他就是个男子汉,我就是个孩子?!”你委屈冲天,几乎哭喊。

    “别那么大声!”

    我严厉起来还是管用的,你不作声了。我拉了一下你的手臂,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我也不知道要拉你去哪里。不久我发现我们来到了雨槐巷口。几天不见,这里居然出现了粗陋至极的霓虹灯广告:“正宗朱寨肉鸭。”天气转暖,桌球房把桌球台搬到露天处,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叼着烟在打球。

    “你不是有句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能说吗?”

    “凭什么他能进门,我就不能?!”

    “我不想在高考前出任何事……”

    “装神弄鬼,就你信!我不信他能出什么事!”

    “……已经出了。”

    “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说话,但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后怕。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装疯还是装死吓唬你?”

    我应该在这里住口的。可我的愚蠢、欠成熟就在于此。我举证一样说:“他不是装死,是真的要……”

    “要干吗?!”你凶狠地瞪着眼。

    “他差点自残。他用菜刀砍他自己。”

    你停顿了一刻,冷笑一下:“砍死了吗?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我拦住了他呀!”

    你马上又笑了。你那专门用来气人的笑。

    “那天他在我家,拿出菜刀就砍。”我无力地比划模仿,“把菜刀往他自己胸口上砍。要不是我拦得快,要不是我家刀不快,说不定现在就没有邵天一这个人了。”

    你没话了。我的话明显震动了你。我开始跟你叙述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你看见我的眼睛有多么恐惧,似乎在看内心放映的恐怖片。

    “他这是情感勒索!”你说。

    “不管是什么,我只想保障我的四十五个学生平安地走进考场,再平安地走出考场,走进大学。”

    “就不惜牺牲你自己?”

    我听出你这话里的轻蔑,虽然是心碎的轻蔑。

    “等最后这段时间过去,你怎么裁决我都行。”我冷冷地看着夜里的马路。脏水泼得一摊深色一摊浅色。马路此刻被白天的人和车遗弃了。

    “一定是他强迫的!”

    “没有!”

    “一定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对我这大半年的感情,我知道,我不呆不傻的,我明白你对我是怎么回事。既然你对我这样,他不强行做那件事,你是不会跟他……”

    我感到自己像被当街剥下衣服一样羞辱。

    “我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

    你不说话。

    “敢发誓吗?”我拉起你的手,放在你胸口。穷途末路的我,什么法子都拉过来用,只要能保障高考前我们班级那四十五份平安。

    “敢。”你的手犟开我的手,隆重地捂在你左胸上,“我发誓:心儿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绝不透露一个字。”

    你的痛快让我意外。但渐渐地,泪珠从你脸上滚下,挂满两腮,映着路灯和“正宗朱寨肉鸭”广告,亮晶晶如春天的冰凌。我把你抱进怀里。一个近中年的女人让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伤心至此,该去死。

    “按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说。

    你抽了一下鼻涕。打桌球的客人向我们看来。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无畏和无所谓,看就看吧。

    十二点多了,不能跟打桌球的人为伍继续待在巷子里。我却发现没带钥匙出来。把天一叫醒给我开门,我做不到。这一夜整觉给他的滋养,就像一桶水一点食料对于一头在沙漠上跋涉多日消耗尽了的骆驼,它爬起来可以继续跋涉几天。我把困境告诉了你。

    “让那龟孙睡去吧,失眠个屁!”

    “我送你回学生宿舍吧。我可以跟大门口解释,让他放你进去。”

    “我不回去,我要陪着你。”

    “胡闹!”

    我打算去我父母家,在他们那里凑合半夜,反正也没剩下几个小时可睡了。

    “我就不能陪你一晚上?”你委屈悲愤,突然跟我拉开一段距离,“你以为我也会那么禽兽?干那种事?!”

    我只好答应了。天哪,你竟然傻笑起来,假如不是在夜晚的街巷里,你大概会做一个足球运动员赢球的狂呼动作。你纯就纯在这里,爱恨鲜明,喜怒也鲜明。

    我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她在凌晨被惊醒头一个反应是叮咚又病了,等她知道我和你因故回不去家,也回不去学生宿舍,马上招呼我们回家去住,她会给我们铺好床。我们到家时已经快一点,母亲已经又去睡了,但一切准备齐全:在父亲书房里搭了张折叠床,客厅的长沙发上铺了被褥。好温暖啊。我要你去睡行军床,你坚决不从,非要睡沙发,并说以后这种情况没商量,照顾女人既是绅士义务也是绅士风度。我有什么办法?只能依你。

    我刚刚躺下,听见客厅的电视机被打开,音量压得很低。我披着衣服起来,走到客厅,见你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到的一瓶啤酒。也许是父母请人吃饭剩下的。我问你怎么不睡。你忧伤地看我一眼,说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告诉你的那些话让你受到了震惊,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平息余震。

    你拿着啤酒,对着电视屏幕发呆,谁会想到,那就是你的杀气和摧毁力开始蕴集的时候。我到厨房里,打开冰箱,也想热一袋牛奶为你催眠,但我没有找到牛奶,只找到一瓶酸奶,奶制品或多或少都有点安眠效果。我回到客厅,在你身边坐下,让你放下啤酒,把酸奶喝了。你看上去那么乖,照着我的意思做了。我关了电视,把被子掀开,让你躺下。你在躺下的同时,拉了我一下,把我拉到你身边,轻声地求我陪你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我没有推脱,紧挨着你侧身躺在本来不够一人躺的沙发上。你一动不动,鼻息吹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你的鼻息拉长了,加深了,轻轻摘开你环绕我肩膀的手臂,回到了书房的折叠床上。那一夜我大概睡了不到三小时。我以为你至少是得到了相当不错的休息,但我错了,你其实一夜未眠,天亮时才睡着。我六点钟离开,开车往家赶。昨夜我没有时间备课,也没有回复班里几个家长的邮件,我必须在上班前完成工作。

    我敲了敲门,没有回音。我敲得重了些,听见叮咚的卧室发出响声。我把嘴巴凑到门缝上轻声叫天一开门。门开了,里面是天一睡肿了的脸。在睡眠和清醒之间本来就迷糊的他,不懂我怎么在门外,而他却在门里,好像一觉睡醒房子易主了。我微笑着走进门,他睡了八个小时,我却比他还要满足,还要爽。他把板刷头抓得刷拉刷拉响,迷糊地看着我走进厨房。不等他问我就说,醒得太早,所以散步去了,忘了带钥匙。他点点头,我的谎话很合理,没什么可怀疑的。大概他睡在我家,安全感大大增加,疑心随之大大减少。

    我拿出一袋面包、一罐果酱,对他说去吧,自己照顾自己去,该洗漱洗漱,该吃早点吃早点,我必须备课回邮件。就在我坐到电脑前准备工作时,你的短信来了。“心儿,醒来你不见了!”

    我回复说:“昨天没有备课,今天早到学校把工作完成。”

    你紧接着的短信说:“好想你!好爱你!”

    我没有回信。我的本能告诉我,保持现在的距离和温度才安全,太近的,稍微拉远,太热的,要适当“酷”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你又发来短信:“今天还能再见你吗?我想了很多,夜里没来得及跟你谈,今天能接着谈吗?”

    我回复说:“抓紧时间复习,以后再谈。”

    回复完了,我就关了机。

    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已经从我父母家出来,正打的向我家驶来。你下了车,再次给我发来短信,要求见我。但我关闭了手机,为了专心备课。天一吃了早饭,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他要先去学校,因为昨天杨晴把教室的钥匙交给他,要他早晨开门。我是后来听说你们俩在我家楼下的那场短暂较量的。大致是这样吧?一个走出楼门,另一个在马路那边观望。天一看见了你,愣了,你主动打招呼,问他是不是在这幢教师宿舍楼里找了个临时住宿点,能不能打听一下租金是多少。天一有些理亏,没做理会,继续往学校方向走。你进一步挑战他,说邵天一是老师的大宠物,肯定找了个免费床位,还有免费夜餐、早餐。天一忍不住了,问你什么意思。你说丁老师家的免费早餐吃得不错吧?人家把家都出让了,六十平方米全部出让,钥匙都交出了,全免费的住宿加自助餐……天一这才联想到我一早敲门,说自己没带钥匙。他问你凭什么胡说。你说你一点也没胡说,丁老师昨晚出让了自己的家,给一个自称失眠的龟孙独占,自己反倒给挤到老丁老师家去了。天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还能不知道,护送、陪同丁老师的就是你刘畅。

    天一一进教室就给我写短信,质问我为什么骗他。三十六岁的我在你们两个少年之间疲于应付,那段时间撒的谎赶上半辈子的总和,连下半辈子的份额都预支了。因为关机,我没有及时看到天一的短信。一直到两节连堂的语文课上,我才发现天一敌意的目光。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看过我。你大概能想象,心深如井的天一从心底发出的敌意多么冰冷。

    那天晚自习前,我组织了班里五个差生到我办公室座谈,打了教师食堂的三份荤菜给他们加餐。座谈主要围绕填志愿的策略,以及最后复习的主攻策略。晚自习开始后,我针对他们的作业进行了个别辅导。九点左右,天一来到我办公室外,叫我出去一下。我让他等一下。他说他等不了。五个同学都感到气氛怪异,用眼睛相互交流。我当然要维护自己的威信和尊严,回答说等不了就等明天,要不等到高考结束也行。他不甘心地认了输,从我办公室出去了。等学生们离开,我收拾好书本资料走出门,看见天一撩着一条大长腿半倚半坐在楼梯扶手上。他这种西部牛仔姿态是崭新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几乎有点怕他。他看见我,并不跟我说话,转身往操场走去。我在他身后叫他,问他要谈什么就抓紧时间谈。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我看见他眼里经过一天提炼的敌意,不寒而栗。

    他说要说的都写在短信息里了,要我自己去看。说完他就丢下我走了。

    我关机大概有十四个小时,短信暴发泥石流,稀里哗啦地砸进来,把我手机的全部空间淹没了。

    畅儿,你砸进来的就有几十条。我先撇开你的不读,把天一的点开。

    “我以为,有些事是神圣的,圣洁的,”他当晚八点零五分发送的短信这样说,“但我非常失望地发现,对于你这样一个女人,早就不知道何为神圣,何为圣洁。”

    再点开一条他七点五十六分发出的:“你居然恬不知耻地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了刘畅!你用心何在?!”

    我停下来,深呼吸一下,以便我能接着往下看。

    八点四十九分,天一发来了这天最后一条短信:“深深地爱你,犹如染癖,欲罢不能。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也不会再像爱你一样去爱任何人,因为你毁了我爱别人的能力。你塑造了我爱的模式,你树立了我爱的信仰,同时你毁了我。你有多可怕你知道吗?”

    我现在知道天一的诗为什么让我喜欢了。他的控诉就是颂扬,在哀怨的同时,又在咏唱。但那时我觉得他每句话都是一记重击,让我眼花耳鸣,心里被打击的那种闷痛,无法言传。

    我决定以沉默回复他。无论他写什么,我都不回复。同时我也不回复你。在课堂上和教室里,在学校的任何地方跟天一相遇,我都尽量自然坦然,该怎样就怎样,该提问就提问,该回答就回答。课堂上,我仍然像过去一样让他做文言文和古诗的译文示范,让他解释其他同学的疑问。和你,我也是同样态度,拿出最明朗最得体的班主任姿态,还在班上和你开玩笑,说笑话。我小心地捧着你们这两个易碎的细瓷器,希望你们通过高考的熔炼成为精品。但我发现,我越是努力在公众场合下和你说笑,你越是感到痛苦。你的一条短信是这样写的:“你在敷衍我,这个好好班主任属于大家,可心儿只属于我。”

    第二天,天一的短信又变了调调。那种凄苦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说他在课堂上如何期待我的目光,多么焦渴地希望我的目光和他相遇时哪怕停留半秒钟。又过一天,他全面垮了,承认他对我所有的指控是意气之词,恳求我给他半小时的单独会见。

    对你们四十五个学生来说,那是最苦的一段时间,你们的睡眠都在四小时以下。早晨我看到几个男生在教学楼的洗手池用冷水冲头。有的女生悄悄跟我说,怕自己月经不准,到考试那几天来,真是那样,该怎么办。只有你刘畅还耳朵里塞着iPod耳机,跟着里面的音乐晃晃悠悠,要把潇洒和酷劲带入考场。谁会想到你的谋杀计划就是在那时制定的?

    你说你生日马上到了,想放松一个晚上,邀请我出去跟你共同晚餐。我考虑了一下,没有答应。接下来你拿出了缠磨功夫,一条条短信求我跟你出去,哪怕街心公园坐几分钟,哪怕到书城喝杯咖啡,哪怕去那个脏兮兮的金鑫超市碰一下头,买点果汁和牛奶……你一再降低会面标准和形式,最不堪的金鑫超市一块儿买点低品质食物都可以。但我都一一回绝。最后干脆又拿出我的杀手锏,关机。我想,就快高考了,什么不能等呢?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个小急性子优越惯了,十八年来要什么都是立等可取,想要的东西没人敢让你等。

    也许正是我的关机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粒沙子。或许在此之后,全班同学为你庆贺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跟天一的冲突也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草芥。

    我的畅儿,现在你一定已经读了我的信,明白我将要做的。但愿我做的将有利于挽回你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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