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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家楼上的小客厅里,这个时间,朱玉琼照例在打麻将。玩牌的时候朱玉琼一向投入得很,乃至王沐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她身边走过,她眼角也没动一动。王沐天压着狂奔半夜的喘气声,轻轻绕到阳台。

    阳台上搁着几大盆花,当年送来的时候朱玉琼也是爱惜了一阵,天天守着侍弄观赏,后来兴头一过也就平平了,如今因少人打理,花叶都有点黄瘦。在一大盆月季花旁,王沐天蹲下身,用身上的小刀在土里仔细地挖着。

    除开神话传说,自家花盆里能挖出金子的这种故事,大约也只能发生在王家。王沐天父亲死了一年,赶上当下时候不好,显赫的王家如今日薄西山,朱玉琼一个寡妇,带着王沐天和王多颖一双儿女前后搬了两次家,藏钱的地方也算想绝了,最后一拍脑袋,索性把手头家当统统兑了金条埋在花盆土里,号称以土生金。朱玉琼自觉滴水不漏,连儿女也没告诉,王沐天却一早就知道了这处宝地。

    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从没动过金条的心思,在他眼里,母亲藏金的谨小慎微已属俗不可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同母亲,同姐姐,同这死气沉沉的大房子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一次,要不是小四眼说抗日活动的经费不足……王沐天轻轻转动着小刀,刀尖碰在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上,停了。

    隔着落地玻璃窗,王沐天机敏地看了一眼母亲和三个女眷,飞快掘出一块包着破布的硬物。他把它塞进裤子口袋,又把两手上的泥土在裤腿上胡乱一蹭,这才起身,端出一副悠闲身段来打算溜出客厅。

    朱玉琼吃了一碰,心情正好,在满桌翻飞的兰花指之间终于瞥见了王沐天。“阿沐,叫过人了吗?”

    王沐天乖而敷衍地喊人问好。娘娘、阿姨们便打起哈哈:“好,好,好!你姆妈最好,赢了一晚上了!”

    沐天急着要走,母亲叫住他:“刚才你在阳台上抽烟啊?”

    王沐天听到阳台两字吓出一身冷汗,听完笑了,讨好地挨在朱玉琼身后揉肩捶背:“没有……姆妈,给我点钱,我买碗鸡鸭血汤,饿了。”

    朱玉琼抬眼瞟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掏出小荷包,故意把里头的充实内容亮在另外三人的眼皮底下,“阿沐最喜欢你们来了,当着你们,他好敲我竹杠!”她溺爱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手:“是吧?”

    王沐天把钞票往手里一划拉,扭头跑了出去。他习惯了母亲的这种炫耀,亦痛恨母亲的这种炫耀,这让他一秒钟也没办法面带笑容地忍耐。

    看着王沐天跑出去,朱玉琼的牌友沈太太半真半假地称羡:“要有这么个儿子,我会比你更宠!”

    “宠他为什么呀?”朱玉琼撇嘴,“他从小到大病恹恹的。看他现在活络,说犯病就犯病,犯起来吓死人!”

    “哟,什么病啊?”

    朱玉琼装着没听见,起身向客厅外走去,扬着声音喊人倒茶,便有知根知底的牌友在沈太太耳边告诉:“羊癫风!看着是个美少年,假长了这么好个坯子……”

    王多颖的卧室里传出流畅的钢琴声,王沐天避着管妈来到紧闭房门的寝室门口,再次变戏法一样从裤子里拉出那条裙子,匆匆脱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丝头巾。王沐天蹑手蹑脚推开门,钢琴声如同流水一样自门缝里倾泻出来,他把那一大团皱得如烂咸菜的裙裾和头巾往门里一扔,自己回身下了楼。

    王家洋房的楼下,参与夜间“战役”的几个战友都还等在那里。王沐天从楼梯口出现,他扬起手里裹着破布包的金条,严肃而得意地说:“经费来了。”

    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王沐天顿时被围住,小郑兴奋地推着眼镜:“好样的!明天可以多买点写标语的纸!这个钟点儿哪一家当铺开门?”

    王沐天拿出慷慨的姿态:“有钱了,我们开会可以到法国公墓去野餐,边吃边开会。”

    提议立刻被热烈响应,王沐天享受着自己被信任、被追捧的这个片刻。

    楼上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窗户打开,王多颖探出身来:“阿沐,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男孩们扭头看着这个瓷器般轻盈雪白的女孩。

    十八岁的王多颖跟弟弟一样有着一头丝绸一样天然卷曲的秀发,她的发色接近柔润的松木,小洋人一样微微发黄,更衬得下颌尖尖双眼大大,两腮肌肤晶莹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头就要颤颤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里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岁少年们的审美眼光中,这等女孩子便过于精致,过于脆弱,在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时期,像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年轻人,从来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为了彰显自己的立场,王沐天用冷漠的面孔对着姐姐:“喊什么,没干什么。”

    “那你偷我的裙子做什么?你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了。”王多颖扬起手里的丝绸裙子,在她的怒声中,男孩们一哄而散。

    夜上海舞厅,王沐天匆匆地在跳舞的人群里穿梭。

    香水、鸦片烟、人身上的汗气、高档丝绸衣料上的樟脑气,一股脑儿沤在燠热的房间,搅和成一种黏嗒嗒的气息将王沐天淹没在里头。震人的西洋音乐里,台上一个搂着舞伴的舞男正不顾廉耻地朝着台下飞吻,王沐天嫌恶地偏头避开,生怕那个没形没影的飞吻会跟鼻涕一样甩在自己身上。他护着鼓鼓囊囊的胸口,蹭到了舞厅角落。

    有些抗日活动,王沐天觉得没有人可以信赖,所以就只有由他自己去完成。他觉得只有抗日老手才能胜任那些危险的任务,比如说,这一次。

    王沐天在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悄然把手伸向角落里的开关电闸。

    大厅里的灯突然熄灭,音乐骤停的短暂绝静中,王沐天把捂在胸口的传单一把扯出,“哗啦”一声朝天撒出。

    黑暗里男人女人们惊叫起来。王沐天怀着兴奋与货真价实的愤怒大喊:“无耻的亡国奴们,你们还有心思跳舞呢!”

    他扔下这句话,趁着混乱扭身便逃,跌跌撞撞挤过混乱的人群冲到门口时,手臂却被一把钳住。

    屋里的灯光很快重新亮起,王沐天回头,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个陌生男人,他挣扎,男人连个轻蔑的表情都懒得做,顺手把他的膀子反拧到了背后。别住筋的剧痛让王沐天脑子里轰轰作响,他想这回搞砸了,这男人是个便衣。

    那个时候的上海便衣无处不在。

    整个舞厅的所有人都在乱,于是门口的这场小小骚乱没有引来过多注意。便衣拧着王沐天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拖。王沐天拳打脚踢地被拽着,挣扎中看见据守在舞厅另外两个角落的几个便衣迅速向这里移动过来。王沐天懊恼了,他愕然于自己的失察,更让他懊恼的是,当联想到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他害怕了。他竟然会害怕!这简直不可原谅。

    一瓶子汽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准准地砸中了顶棚上的吊灯。一时之间轰然作响,汽水的泡沫和碎裂的玻璃一齐炸开在人们的头顶,舞厅再次陷入黑暗。这下子,重新亮灯怕没那么快了。

    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王沐天听到了两声枪响。

    舞厅里炸了窝,比刚才的骚乱更甚,所有人都在尖叫着往外挤,门口却被便衣堵住。王沐天趁乱发狂地挣扎,他用力过猛到差点把自己摔倒,扭头才发现刚刚揪住自己的便衣像条人皮口袋一样向下瘫软,额角正汹涌地往外冒着黑糊糊的液体。那只能是血了。

    王沐天愣着,背后却被粗暴地推了一把。他要回头,推他的人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揪扯着他朝与门口相反的方向奔去。逆流而上的一顿狂奔后,王沐天跟着那人跌跌撞撞上了楼梯,被直接扔进了舞厅的厕所,嘴巴啃在墙上。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手中持枪的陌生男人正在迅速地把门插上。

    男人个头不高,看着瘦,可隐藏着力量感,背影里一身精壮肌肉隔着衣服隐隐浮现出轮廓来。他穿着一身王沐天看来不可能上得了街的衣服,头顶甚至用了发胶,猛地回过头时,王沐天从那张下颌咬紧、微微带汗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了他飞吻时的表情——那个舞男。

    舞男马不停蹄地奔到厕所窗边,一把推开窗朝下看了一眼,扭头冲着王沐天一别下巴:“你先下,不要慌。”

    王沐天从怔忪中恢复过来,他消化着如今的局面。此刻自己被一个持枪的舞男给救了,这舞男让他先下……下去哪里?他奔到窗口,看到窗外一道防火梯通往楼下。那么个摇摇欲坠的陡峭的高度,让他趴在原地眼晕了一秒。下一秒,沉重的砸门声已经在身后响起。

    舞男背对王沐天,把枪对准了门口。

    王沐天咬牙攀住窗口,翻身跃了出去。

    此时的舞厅里,四五个越南巡捕和两个便衣打着巨大的电筒,一边查看着钻在桌下、趴在地上或者躲在吧台后的男女们,一边吼喊:“都出来!站好!拿出证件!”

    人们惊魂未定地按照指令行动。

    窗外的消防梯上,王沐天已经爬了一半,他的脚哆嗦着伸向下一级梯阶。

    “踩稳了。”舞男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一级一级紧跟着王沐天向下攀爬。

    王沐天抖抖地向下看去,细长的阶梯仿佛还有天之于地那么高似的。爬树真的不是他的长项,爬梯子亦然,王沐天感觉过了半辈子那么久,终于还有八九级梯阶就要落地了,突然一声枪响,王沐天惊得一个失手差点翻滚下去。

    枪声是从头顶传来的,王沐天抬头时,原本还在他上方的舞男撒手而下,越过王沐天直接坠落在地上。王沐天瞪着厕所窗口伸出来的两只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发晕,心想那个人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

    “跳!”“被打中”的人好端端地站在梯子下,冲着王沐天伸出手来。漆黑夜幕中唯见他两只眼睛炯炯到吓人。王沐天惊喜交加地瞪着他。

    又是两声枪响,这一回的子弹简直是削着王沐天的头皮呼啸而过的。舞男忍无可忍地大叫:“跳啊!”

    于是,王沐天再无思考,一跃而下。

    舞男一把把他接在怀里,下坠的撞击让两个人都趔趄了一步。枪声又响,舞男拉起他的手奔向夜色深处。

    由两侧四层楼的法式公寓组成的里弄,沐天和舞男狂奔而来。他们刚抵达弄堂的另一个出口,身后的追击者便已经赶到。

    “站住!”随着大吼,又是枪响。

    舞男咬牙咒骂一声,脚步急刹而后急转,凄凄夜色和七拐八拐的弄堂被他熟练地利用起来。他与王沐天的身影渐渐甩开追逐,两人再次猛地拐弯,闯进菜市场的弄堂。

    王沐天被一路横拖竖拽,已经跑到了自己的极限,他想说不然算了吧,你先跑吧,但是突如其来的震颤让他牙关紧闭。王沐天一个踉跄,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奔跑中的舞男被身后的力道给拽了个趔趄。他狂怒地回过头,愕然看见王沐天像一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舞男抱住王沐天顺势跪下,他也喘得快断气了,两手急促地在王沐天身上摸索着寻找。没有枪伤,没有血迹,这让舞男略略松了口气。

    “喂喂,你怎么了?”

    没有回音,王沐天浑身紧缩,一颤一颤地抽搐着。

    枪声近了。

    每次失去意识后醒来,王沐天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感觉是很久的,他在那些时候里做过一些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的梦。梦的全景是记不清了,零星的片段里他总是在出走,一遍一遍从自家古老得发霉的房子中离开,从屈辱的牲畜围栏一样的法占区离开,漫无目的地出逃,去向哪里他尚不知道,总之离开就是好的。尽管饲料再周到,围栏里的牲畜总是想着离开围栏的。

    这一回醒来,王沐天是被硌醒的。不知是蜷在什么地方了,脖颈和后背刺刺硬硬,痛得很,张开眼睛时世界被分割成了细碎的网状,重重叠叠看不清楚。昏迷前的回忆以缓慢的速度苏醒回来,王沐天记起了自己近乎呕血的狂奔,记起了颠簸在眼前的黑暗弄堂,记起了身后煞人的枪声……王沐天猛地坐了起来。

    网状的世界霎时消失——王沐天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男人手里抄着一张破草垫子。原来那是他刚刚顶在头上的东西。此刻的王沐天看清自己身在一条菜市街上。时候晚了,鸡鸭菜贩早都收拾了摊位,随地铺些毛垫子草框子,在墙根下横七竖八胡乱睡倒。王沐天就是被塞进了这众多毛垫草框之间,此刻枪声和追逐的脚步都已听不见了。

    “你有癫痫病?”面前的陌生男人眉毛拧到一起,问他。

    王沐天认出了那张脸,他松弛下来。他还不能算作认识这个舞厅中蓦然出现的男人,但是这个人已经两度救了自己。从他这份娴熟的随机应变和大胆做派看来,这人无疑正是王沐天心中的抗日前辈。

    “前辈”两字在脑子里一闪,王沐天便难为情了。总归刚才,他是拖了后腿。

    舞男严厉地打量他:“谁让你干这个的?”

    王沐天愣了一下,这简直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让自己显得高些:“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舞男直起腰来,他像是又气又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只憋出一句:“前面有个小旅店,去那儿把脸洗洗。”

    王沐天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吓了一跳,脸上半干半湿,干的地方已经凝固,硬硬的拽得皮肤发痒,湿的地方就是泥浆一样,稀稀拉拉还在往下淌。王沐天本以为那是血——至少那还壮烈得很,结果手指放在鼻子下一闻,臭得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学着点吧,这把鸡粪说不定可以救你的命呢。”舞男半是奚落半是潦草地不再看他,“去洗洗。穿过小旅店后门就是电车站。回家好好念书去。玩什么都行,别拿命出来玩,要想当勇士,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王沐天反应过来,舞男已经起身要走。他赶忙追上去:“抗日不分老幼!你是前辈,我看得出来,我……”

    “闭嘴!”男舞者猛地回头,声音压到极低也没压住光火,两只眼睛炯炯的,夜色里头像是要射出闪电。“你这样的毛孩子都出来抗日,我们抗日的人,干脆回家帮老婆洗尿布!”

    沐天感到了侮辱,但也感到震慑。

    舞男越说越光火:“你以为抗日是淘气、闯祸?为了救你,我们放弃了一次会议,还浪费了三颗子弹!你以为跳舞厅里都是无耻的亡国奴?”

    显然舞者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这几句话的工夫浪费得更多,他扭头飞快地走去。王沐天呆愣了,又见他自夜色里突然回头警告:“还不快走?等着我揍你啊?”

    舞男消失在弄堂尽头。王沐天着实被骂得挺惨,但嚼嚼这九死一生之后的滋味,却兴冲冲地笑了出来。这一回,他心里的抗日有了更扎实的存在感。

    犹太人开的旧货铺里,王多颖一进门便看见孙碧凝在那里挑拣衣料。

    孙碧凝五十出头,虽比不得朱玉琼的细腻红润,保养得也算很好。她个子小,人瘦,眉眼里安安静静,因为教养极好的关系,一辈子肩颈笔直,瘦也撑得起大家夫人的架子。孙碧凝这会儿看中一块灰色呢子,用手指捻着布料跟老板搭讪着价钱。

    王多颖甜甜地喊:“洪家姆妈!”

    “来啦?”孙碧凝抬头,抿嘴一笑,“哪天把‘洪家’两个字去掉,就叫姆妈。”

    王多颖就红了脸:“人家要骂我老面皮了!”

    孙碧凝还是笑:“望楠有信给你吗?”

    孙碧凝口中的望楠,是洪家长子。洪王两家原是世交,祖上一齐显赫过来的,如今也一齐日薄西山,两家孩子从小一个屋子一张床上摸爬滚打地长起来,说青梅竹马都嫌不够熟络,王多颖跟洪望楠是早就订了婚的。见这么问,一时关心也就忘了避嫌,王多颖失落地叹气:“一个多月没有他信了。”觉得不好意思,又赶忙加上一句:“说不定望楠在内地相好了一个摩登女郎,信也不给我写了!”

    “望楠是那种人吗?他也好久没给我这个老妈写信了。”孙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认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开,对着光细看。“你看这块料子多好?又软又轻,正好够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码,又点头说:“自从上海来了这么多犹太人,把他们的好货色当旧货卖,我都不进百货公司大门了。百货公司都是日货,毛料到底还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给谁做?”王多颖伸手去摸摸。

    孙碧凝笑笑地瞧了她一眼,爱怜怜地说:“合适望楠吗?”

    王多颖脸上又是一红,“蛮好的。是要让他穿这个才好看,上次带回来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个内地土人!”

    孙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交给戴黑礼帽的犹太店员。店员转身去包裹了,孙碧凝和王多颖边等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店里其他货色。一个带灯光的柜子贴墙摆得显眼,里面陈列着各样的老旧丝绒盒子,盒子里头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饰珠宝。

    孙碧凝挨着玻璃瞧见了,眼睛一亮:“哟,这个戒指是新摆出来的,上次没看到过。同样的钻石,看看人家的镶工……你姆妈有个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国的时候买的,有点像这个。”

    王多颖扭头看着窗外,“今年天热得早啊。”

    孙碧凝懂得,轻轻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妈,你就打岔!一年了,还不肯叫她?”

    王多颖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是你姆妈,长辈呀!你就先开口,叫她一声!没见过母女怄气怄得你们这样的。”

    “谁家的姆妈这么害自己女儿!……要不然,我现在都在内地读大学三年级了,说不定还能常常见到望楠!”这个话头不能提,王多颖每次一提都会酝酿出上一辈子的委屈来,“她装病骗我,把我从学校的船上骗下来。我考大学熬了那么多夜,都白熬了!现在闲在家里,天天都在过黄梅天,心里都要沤烂了!”

    “沤不了多久了,”孙碧凝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等望楠在后方安顿好,他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成亲的。”

    王多颖点头,又觉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娇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着要成亲似的!”

    店里两人说着话,马路对面几个半大男孩子匆匆走过。王多颖看得愣了一下,那里头一个卷毛头的背影把她眼光给勾了去。

    “洪家姆妈,对不起,我忘了一件事情,要马上去办,不能多陪你了!”

    孙碧凝顺她眼光瞧了瞧,就了然了:“是要看紧点儿!你姆妈天天忙着打牌,看不住他。一看那几个孩子,就像是惹是生非的。”

    王多颖咧嘴一笑,像雪白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既然我们现在经费充足,应该一人买一部脚踏车。因为我们下面一次行动需要撤退的速度。”

    “就买两部吧……阿沐从家里偷的一根金条哪里够一人一部。”

    “剩下三个人怎么办,谁骑谁不骑?”

    法国公墓的树林子里,几张铺在草地上的旧报纸既当桌子又当凳子,中间的报纸上搁着丰盛的罐头肉、罐头鱼、香肠、面包和汽水,“革命小战士”们团团围坐,阶段性的胜利和阶段性的经费充足让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雄心万丈。

    王沐天默然听着,脑子里闪闪跳跳,电影一般掠过昨夜的画面。终于被问到意见了,王沐天仰脖子把手里的汽水喝光,以一个豪气干云的架势把瓶子往脑后一扔,站起身来,说:“下面的行动,暂时都取消。”

    静默了一秒,立即有人跳了起来。

    “为什么?”

    “危险性太大,实际作用不大,得不偿失。”王沐天用一个淡然的眼色看着众人,“要想当勇士,首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这话从昨夜男子的嘴里说出来,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王沐天嘴里说出来就很没那么得人心。戴眼镜的小郑把眼睛眯起来说:“哦……你怕了?”

    王沐天气不打一处来:“你才怕呢!”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小高嘻嘻哈哈插在两人中间起哄:“阿沐怕花钱!阿沐今天出了这么一大笔活动经费,他心疼了!”

    小郑便鄙夷地说:“我家要是有钱,我才不怕花呢!”

    王沐天气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使劲往地上一扔,转身便走。又突然停住,回头说:“拿去吧!我已经跟真正的抗日游击队联络上了,你们给人家倒夜壶人家都不要!”

    这话有力度,小郑他们愣了一愣,旋即又是大笑:“游击队还用夜壶啊?”

    王沐天不再理会他们,加快脚步离去,心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幼稚!”

    王沐天走远后,小郑带着人也就散了,杯盘狼藉的野餐布丢在地上也没人收拾。挨着餐布不远的一棵老树背后,王多颖独自消化着刚刚看到和听到的内容,一霎时心惊肉跳。

    她家小少爷,这真是要作死了。

    王家书房里,老管家婆管妈照常挂着一张寡妇脸,一钉一铆地在跟女主人朱玉琼算菜账打饥荒。

    “哦,肉涨价了?那就多吃点鱼吧。”朱玉琼敛着袖口写毛笔字,写好一个,挑眉端详着。

    管妈板着脸说:“不过小姐不肯吃鱼啊。”

    朱玉琼没好气地换块地方另外落笔:“那就请小姐多吃点豆腐。”

    “天天吃豆腐还不吃伤了胃口?”

    “吃伤了吃豆腐干!”

    管妈把嘴一撇,摇着头走开。

    朱玉琼“啪”地把笔往砚台上一拍,生气起来:“唉,你这副脸给谁看啊?好像我虐待自己女儿一样!”

    管妈停下脚,扭头瞧她,朱玉琼越发收不住气:“家里吃饭的开销已经寅吃卯粮,现在就在啃王家这点家产。王世辉走的时候,值钱的就留了一座房子、一辆车子,现在车子也啃掉了,再啃就要啃房子了!这是什么时候?外头打仗呢!日本人以后连鱼都没得给她吃!”

    疾风骤雨一大通,管妈以不变应万变,平平淡淡一句话:“那就不要老是留那些打牌的太太吃饭了嘛。”

    朱玉琼噎了一下子:“她们能吃多少?顶多一碗酒酿小圆子,要么一碗阳春面!就是到了啃这座房子的地步,也不能不做人吧?……谁让她不吃鱼的?饿她三天,鱼骨头她都要吃了!”

    “不是还没到饿三天的时候嘛。”管妈还是那副脸,“不然少买点肉,单给小姐开个小灶……”

    朱玉琼两个丹凤眼一竖:“小姐出嫁不要钱吗?嫁给别人家也算了,嫁给洪家的少爷,洪家和王家祖上通好,办点不值钱的嫁妆,不怕洪太太笑死!”

    “人家洪家计较这些?”管妈只差用鼻子哼着,“太太,你也太要强了。”

    “我要强,就不会容你这么跟我说话了!你跟我陪嫁到王家,仗着我妈活着的时候喜欢你,抽空子就占我上风!”说着,朱玉琼便真的眼泪汪汪起来。

    管妈摊手:“你要是嫌我,我走好了。”

    朱玉琼哭起来,往浴室走去。

    “你这不是占我上风吗?说你都说不得了,一说就要走!……你走啊!”

    管妈无奈地看着她。

    朱玉琼进了浴室,“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管妈正要走,朱玉琼在浴室里叫起来:“草纸呢?管妈!草纸没了!帮我拿点来!”

    管妈咂着舌头蹒跚着脚,嘀咕着叹气:“还叫我走呢!走了谁给你拿草纸!”

    半晌朱玉琼出了浴室,自觉没有把话说痛快,扶着楼梯一溜声地又喊管妈。对着楼梯的大门一开一合,三伯伯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慢条斯理地进了屋。朱玉琼下楼下到一半,看见他,眼睛闪烁了一下,一种中年女子脸上少见的娇憨飞上面颊。

    “你还来呀?”

    她转身往回走,上到楼梯口停下,把头一扭,又是那样娇憨霸道地看着他。

    三伯伯便笑,纵横商海、精明决断的生意人的一副披挂在这一笑之间全然卸去。面对朱玉琼,这个男人不再是叱咤半个上海滩的精诚银行老总,只是个有耐心、好说话、温情脉脉的中年人。

    “在厨房里看见管妈买的黄鱼,真大,还那么新鲜。”三伯伯说。

    朱玉琼看着他的脸,下巴一拧进了客厅:“在家里就闻到黄鱼了是吧?没有新鲜黄鱼不来看我的!”

    三伯伯跟进来,扬扬手里的信:“喏,电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邮局老林送电报来。我签了我的名字。从新加坡打给你的。是谁呀?”

    朱玉琼拿起一个装雪茄烟的金属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雪茄,是抽了一半的。她把雪茄递给三伯伯,又把火柴递给他。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差点忘了,喏,你最喜欢吃的橄榄。”

    朱玉琼撇嘴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贪嘴的小姑娘,总要他带了填嘴的零食来才满意。她心里滋润,依旧端着懒洋洋的架子接下橄榄:“电报你先看,我老花镜找不到了。”

    三伯伯在扶手椅上坐下,撕开电报,看了一眼,抬起头。

    “唉,你在新加坡的哥哥,有个小女儿,是不是叫小霞?”

    朱玉琼一愣:“对呀,怎么了?”

    三伯伯把电报合上:“她明天到上海。”

    朱玉琼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

    她上前抢了电报飞上两眼,转而惊喜地说:“哎呀,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嫂子合不来,都断了书信来往这么久了……是明天?”

    两人说着,王多颖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照例当朱玉琼是透明,看见三伯伯就亲热地笑了,“三伯伯来了?”也不是真问,丢下话就穿屋而过。

    朱玉琼的声音追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中午饭都没在家里吃……”

    王多颖一路穿过客厅进了隔壁书房。朱玉琼瞪着眼睛瞪了一会儿,自己也索然了。

    “这个小霞今年多大了?”三伯伯重又看着电报。

    “有二十三岁了吧。”朱玉琼回思一阵,又说:“大概是去年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我还没见过她,见过几张照片,都是她十岁前照的。”她指着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喏,这个就是。她姐姐比她大五岁,嫁到英国去了。”

    三伯伯“哦”了一声,抽一口雪茄,旋即眉头皱了起来,眼光重又落在了电报上。

    三伯伯和朱玉琼的声音飘进书房,王沐天埋头盯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开阖纵横,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笔。瞧着这样的画作的时候,王沐天内心中会对母亲生出复杂的疑问。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琐碎了呢?是一直这样的吗?一直这样的,心里倒搁得下这样的河山!

    听见门响,王沐天抬头。门口,王多颖回手把门带好,脸上挂着神秘而威胁的微笑。

    “昨天下午,你做什么去了?”王多颖盯着王沐天。

    王沐天不明所以,懒洋洋地重新打量画作:“嗯?”

    王多颖眉毛一扬:“不要跟我装聋,每次跟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都是排练五重奏,是吧?”

    王沐天心里有些不自在了,他顿了顿:“昨天不是排练。”

    王多颖脸上那个神秘而威胁的微笑渐渐扩大,变成得意,她走上前来,两只手撑在画作上。

    王沐天便叫起来:“唉,你不要把姆妈的画弄坏了,还没画完呢。”

    王多颖用力盯着弟弟的脸,咬着嘴唇点点头:“看得出来,你脑筋在拼命打转。又要撒谎说是郊游啊,还是读书会啊?我不会跟姆妈说的,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王沐天把眼睛一抬,直截了当地打断她:“我抗日去了。”

    这倒让王多颖像挨了一棒子似的,瞋目愣了,她预备了好些话还没说呢。

    王沐天从桌前站起身,拿起一本书向门口走去。

    王多颖不甘心地追一句:“吃罐头肉喝汽水也叫抗日?”

    王沐天在门口站住,转身。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全然是成年人对少年人的矜持和慵懒。

    “连跳探戈和伦巴都是抗日,懂吗?”

    为了摆脱姐姐而进到客厅,王沐天没话找话,冲三伯伯亲热地咧嘴:“三伯伯,你上次说要给我买一副进口墨镜的!”

    “旧货店逛了好几家,没碰上这个牌子的。”三伯伯惯孩子跟惯着朱玉琼是一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墨镜,盒子烫金的“MontBlanc”在灯光下晶晶发亮。

    王沐天明摆着是要挨时间把姐姐拎起的这篇给翻过去,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墨镜戴在脸上,“那你这副先让我戴!”

    三伯伯笑着探身要抢回来:“这不可以的啊!”

    王沐天猴子一样躲开,嚷着:“三伯伯戴起来像老阿飞!”

    朱玉琼在一边咂嘴:“阿沐啊!弄坏了!三伯伯这副眼镜贵得不得了!”

    三伯伯倒是笑了:“让他戴吧。”

    王沐天戴着墨镜,走到一面直立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和三伯伯会心一笑。

    朱玉琼满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安分不下来,边走边嘟囔:“小霞这一来,我还非得拿出两根金条来了。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他家的人都没有来往了,侄女第一次到上海,上海的世面总要让她见见吧?”

    王沐天一惊。

    朱玉琼还在盘算:“现在物价又这么贵,肉都快吃不起了,我们少吃点肉,不能亏待孩子。再说,衣食住行,都是钱,一根金条兑出去,用不了多久。”

    “不如你把金条都拿出来,贷出去,总有些利息吧。”三伯伯抽着雪茄。自打失了男主人之后,三伯伯明着暗着帮衬朱玉琼。朱玉琼当起家来有出无入,手脚还甚大,偌大个王家现今还能顿顿吃足,另有留客摆饭的余地,不如说是三伯伯在一手撑着。

    朱玉琼自己也明白:“那你帮着拿到你的精诚银行去放。你晓得我,碰到跟钱有关系的事情,笨死了!”

    “我精诚银行里有个襄理,很会做这方面的投机生意。我替你找他去。”

    “那好,回头我把那几根条子都让你带走。”

    镜子前头,王沐天头皮发炸。

    金条被自己挖掉用了,挖的时候王沐天脑子里本也过了一下子来日朱玉琼发现了该要怎么办,他也没当真想,谁知道“来日”这么快就到了眼前。

    王沐天额头上急出汗来,默然半天,他想到一个名字。

    中午,洪家公寓客厅里,洪望梅仰在沙发上看画报,一只穿着时新丝袜的纤纤脚尖在膝头上一点一点的,透着年轻女孩子的活跃和不安分。

    洪望梅二十一岁,红润润的苹果脸,明眸大眼一身的活泼,跟一脸纤弱学生气的王多颖不同,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风韵和成熟在她身上已初见规模。此时大学放了暑假,洪望梅挨在家里正在无聊。

    门口,孙碧凝领着王沐天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梅梅,添一双筷子,阿沐来了!阿沐,换换鞋子!我去厨房替你舀一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洪望梅一骨碌翻身起,把书一丢,轻快地整了整自己浅粉色带白点的短袖旗袍,见到王沐天便甜甜地笑了:“阿沐口福太好了,姆妈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红烧蹄髈!”

    洗手洗脸后,洪望梅把王沐天按坐在餐厅大桌前头等着开饭,孙碧凝已然忙着摆好了半桌菜,最后剪彩一样揭开桌心大盖碗的盖子,里面一只晶莹红亮的蹄髈浸润在酱汁里跳进眼来。

    孙碧凝满面春风地说:“阿沐,来来来,昨天晚上烧的,放了二两冰糖,咬上去糯米一样,精彩得不得了!”

    “昨天是过什么节?”王沐天笑着问。

    “什么节呀,”洪望梅讲起话来像倒豆子,一字是一字,叮叮当当地脆利,“我爸爸今天从杭州讲课回来,我妈给他接风。”

    王沐天把筷子放下:“那别动了,给洪伯伯留着吧!”

    “什么红伯伯绿伯伯,阿沐才是洪家姆妈的心头肉!”孙碧凝说着一阵风似的又刮走了,“再等我一个汤!”

    见孙碧凝去了厨房,洪望梅咬着嘴唇,笑着打量王沐天:“一个学期没见你,你又长高了呀。”

    “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王沐天忽然小声说。

    洪望梅愣了,也把声音放低:“你要钱干什么?”

    王沐天犹豫了一下:“我要是不说,你借不借给我?”

    洪望梅诧异地上下打量王沐天,转而撇嘴一笑,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去,“你跟我来。”

    进了自己卧室,洪望梅把门一关,到桌前去翻抽屉,深深弯腰的动作让旗袍把她的腰身勾勒成了一个漂亮的葫芦,这个葫芦持续填充在王沐天的视野里。王沐天坐在女孩儿闺房的单人床上本就不自在了,这会儿脸上一红,移开了目光。

    望梅翻出一个小盒子,用一把袖珍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锁,盒子里放着年轻姑娘的全部体己,有首饰,有钞票,还有十几块大洋。

    望梅要把小盒子推过去,推到一半,又忽地收了回来,她抬手摸了摸沐天的卷头发,手指径直顺着头发摸到脸蛋上,眼睛里亮闪闪地擎着笑。

    “我好,还是你姐姐好?”她问。

    沐天感觉有些异样,心里咚咚直跳,不禁往后缩了缩。“今天我刚跟我姐姐吵架……”

    洪望梅咯咯笑了,拿起盒子里面一卷钞票和几块大洋,一股脑儿放在床上,口气豪迈地说:“这些是我从小到大存的钱,压岁钱,生日礼金,还有去年到一个阔佬儿家给他孩子补习英文的工钱,全在这里了。”

    沐天正要接过钱,望梅摁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挨近他:“诶,亲我一下!”

    王沐天傻了,呆呆地看着洪望梅。望梅已经凑过来,把手指在丰盈紧致的脸蛋上轻轻一弹:“这里。”

    王沐天不知如何是好,傻乎乎地把嘴唇在她脸蛋上碰了一碰。滚烫的温度传递过嘴唇闪电一样射进王沐天的脑子中,王沐天不禁打了个抖。

    洪望梅慢慢睁开眼睛抿嘴一笑,她摸摸自己的脸颊,不知是满意还是有点嗔怪地瞪着他:“钱拿走吧。”

    王沐天如释重负,听话地抓起林林总总的一把钱,正要点数,望梅在一边说:“别数了,一共五十三块。”

    王沐天停住手,没意思地站起身来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洪望梅惊讶地问:“为什么?”

    “差得太远了。”王沐天叹了口气,“你怎么才这一点钱?”

    洪望梅扬眉叫起来:“口气吓死人!那你呢?连这点钱都没有,还要跟我借!拿去啊!”

    王沐天回身出屋,心里重新盘算起来:“算了。我家里随便怎么搜刮一下,拿到当铺去卖,也能卖得比这个多。”

    洪望梅笑起来:“小败家子儿!”

    她追着王沐天回到餐厅,见王沐天皱眉坐在桌前,自己也坐了过去:“你一定在外面吃了大官司了,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王沐天心里还在盘算,敷衍着:“我吃什么官司啊。”

    洪望梅诡秘地一笑:“是不是让谁家小姑娘吃了你的亏……”

    王沐天腾地红了脸:“瞎说!”

    洪望梅捂着嘴咯咯笑:“告诉我,我又不说出去!”

    两人在这里说悄悄话,孙碧凝已经捧着一盆子湛清碧绿的西湖牛肉羹笑着进来了。“什么秘密呀?两人可以去做间谍了。”

    王沐天打住话头,慢慢地拿起筷子。孙碧凝展展手坐下:“开饭,开饭!梅梅啊,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钱?”

    洪望梅笑嘻嘻地打岔:“姆妈你怎么听的!没提到一个‘钱’字呀!阿沐这么个小鬼头,要钱干什么?再说,王家姆妈会让她宝贝阿沐缺钱花?”

    王沐天把筷子一撂:“我今天来,其实是跟洪家姆妈借钱的。”

    孙碧凝吓了一跳,瞪着他。望梅也傻了。

    话都说出来了,王沐天吸了口气,飞速把刚刚组织完毕的语言倒在桌上:“我表姐马上要到上海了,她是南洋长大的,头一次到上海,姆妈想送点礼物,不过她手里一下子没那么多现钱……”

    孙碧凝讶异地打量王沐天:“不会的吧?你家家底,我还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呢。”

    王沐天便一低头,每日都听一万遍的唠叨这时候派用场了,“妈说,爹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在啃家底,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啃,已经把一部汽车啃光了,再啃只能啃房子了。姐姐的嫁妆是不能动的……”

    屋里静下来。孙碧凝瞪视王沐天半天,才开口:“哎哟,真没想到。那三伯伯对你妈,一点儿都不照管?”

    “就因为三伯伯把我姆妈的钱都拿到他精诚银行放贷去了。我妈说,等她把印子钱连本带利收回来,就还给您。”

    孙碧凝思磨了一回:“是不是玉琼自己不好意思来张口,让你来的?”

    王沐天替自己脸红,点点头。

    孙碧凝起身走过来,心疼地搂了搂沐天的肩膀。“可怜的阿沐!……你这个妈,不是我背后说她,这岁数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家底都啃空了,还摆那么大个架子,光佣人就雇了好几个,做事情倒没人做,而且个个都敢顶她的嘴!你说说,你这个妈,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通,过日子没一样用得上!”

    王沐天咬着牙,忍受着孙碧凝对母亲的责难。王家风气从上到下都是这样的,自家人自家可以瞧不起、瞧不惯,别人说一个不字那都不可以。王沐天飞速地找补:“妈说印子钱利息蛮高的,一收回来,马上就还给你。”

    孙碧凝没好气地用鼻孔哼出来:“还什么,不用还了。”

    王沐天抬头:“那怎么可以?”

    孙碧凝:“我还没答应借给她呢,怎么还呀?”

    王沐天不作声了。孙碧凝叹息着站起身。

    “你姐姐嫁过来,头一桩事情我就是要教她过日子。弹钢琴能把锅里的饭弹熟了?别到将来又是一个玉琼。要多少?”

    王沐天愣了半晌,小声地:“一根金条的数。”

    这不是小数目,孙碧凝心里紧了紧,回思又叹气,小数目朱玉琼也不至于来开口。她看着王沐天叹气:“我手头倒是有一根金条,借给她吧。”

    王沐天越发脸红:“等我妈的印子钱收回来……”

    “就马上还给我。知道了。”孙碧凝替他说完,自己摸了钥匙去开柜子,“不还也没法子,肉都烂在肉锅里,我们以后横竖是两亲家!”

    王沐天脸上滚烫,正要说什么,门开了。洪望梅跳起来迎上去:“爸爸!”

    一身风尘的洪涧琛进了门。洪涧琛年过花甲,头发尽都银白了,同他夫人一样,老教授瘦而笔挺,常年的忧思让他脸上纹路深刻。在女校里,这位教授讲起课来诙谐倜傥,风度慷慨,下了学却是惯不爱说话的。王沐天自小有些怕这位严肃的长者,他怯怯地喊:“洪伯伯。”

    孙碧凝马上上前接过丈夫拎的公文包。

    “这是哪一班火车,怎么这个钟点到啊?”

    洪涧琛疲惫不堪地展着衣裳:“昨晚就上路了。日本兵临时进驻校园。上了火车又碰到日本兵搜查火车,折腾到今天早上才让发车。”

    洪家再度热闹起来,一家人围坐开饭。

    而洪涧琛却不知道,在昨晚的那列火车上,他与自己已经一年未见的儿子仅仅隔了一个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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