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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钱庄通知,一笔七百万的款项要汇过来。这是段总还的第一笔款,一天都没拖。第八天,所有款项都汇到。钱庄的效率比银行高。晓鸥没有错下段凯文的注,她赢到一个诚信的朋友。

    而她等了八天也没把陈小小等来。工厂、公司、家里,瘦小的一个女人恨不得三头六臂地招架,澳门的“好木料”根本不在她事务料理清单上。她向晓鸥一再保证她会乘下一天的飞机来。

    八天里晓鸥去看了史奇澜三次。第一次他还破口大骂,第二次,第三次,他向晓鸥跪下,把头在柚木地板上磕得咚咚响。地板和额头都是好成色,可惜了。晓鸥怕那个装疯卖傻的老史,决定不去看他,每天从网上找两样菜谱,让用人照菜谱做出来,再让阿专给老史送去。这天阿专把菜又原样带回来。老史开始闹绝食了。

    晓鸥想不通,多年前静若处子的老史如今怎么就成了一块溃烂,慢性的,消耗力还那么大。她收到阿专手机短信时正站在澳门海关口接一个十五人的赌团。周五傍晚的海关一般都会有个通关小高峰。内地往澳门关口来的人难民一样动乱惶恐。他们的背后似乎追着战火或山洪,迅猛地朝他们逼近和蔓延,他们不冲出来,不冲到安全地带就是个死,早一点冲到澳门,早一点冲入赌场,就能把紧追在身后的贫穷甩远一点。什么也挡不住他们,他们白热化的目光告诉你,他们随时可以成为暴民,把任何阻碍踏在脚下。巨大的体味儿笼罩在大厅里,滚热的体味儿。对于财富的欲望发自某种生物激素,一种令猛兽进击的激素,有了这种激素,狮虎才成其为狮虎,强者才成其为强者。

    这个数万人之众的人群以争当强者的激素发动,滚入夜色中妖冶起来的老妈阁。其中多少人会沦为史奇澜,像一块慢性溃烂一样活着?

    晓鸥把十五个赌客带到赌场里,让他们自己去娱乐。他们都是些挣钱不太多的中级干部,信仰“小赌怡情”,不会玩成赌棍的。也许十五个人里会出个把好汉,将来成为梅晓鸥的常客,玩光家当。没有大家当的人都会小心翼翼地看守家当。因此,这是一群小心翼翼的赌客,何况三分之一是女人。

    她必须去看看绝食的老史。来到公寓门口时,她看见一个女子晃悠在十五层和十六层之间的楼梯上,她的公寓在十五层。老史常来澳门,下九流上三流人等都认识几个。这个年轻女人是酒店大堂里一件移动装潢,常跟她的女同行们站立或漫步在厅堂里,勾不上男人,累了,她们就找把空闲的椅子或沙发坐下,装作在手机上收发短信。她们的手机都像她们人一样精心打扮,挂件玲珑,如同环佩,假钻石装饰着手机壳,手机替她们先珠光宝气起来。判断她是操此业的女孩,晓鸥不是凭她的脸,是凭她的姿态,她姿态里全是孤独。她们这类女孩是世上最孤独的人,哪怕她身处熙熙攘攘的酒店赌场大厅,哪怕她身边就站着你,都于那孤独无碍。她让晓鸥想到,阴界相对阳界的万物存在,或许各自被不同的化学属性或物理密度所局限,只能知觉彼此而无法相互沟通。晓鸥能够想象,这类女孩即便被男人捡起,带回家或者酒店房间,她们的孤独也是不能被逾越的。她们从五湖四海聚到这里,没有家,孤独是她们的私密空间,她们不可能让你进入她们的孤独,那里面存放着她们最后的尊严。

    晓鸥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出现和史奇澜有没有关系。老史每年在澳门花去三分之一时间,也许他在澳门暗暗生了曲折黑暗的根。也许他向这女孩呼救了?室内没有电话,老史的手机被晓鸥缴了。公寓楼上的居民视这种女孩为公害,她们的出现会降低房价。因此她不可能是长时间在楼里飘游,而偶然发现老史被囚在1508室里的。晓鸥掏出公寓大门钥匙,打开锁。这把锁要了晓鸥好价钱,因此开锁公司都打不开。关上门,她听见女孩的高跟鞋从门口踏过,下楼去了。

    进了客厅,就看见老史腿盘双莲花,眼皮微闭,面带一丝永恒的微笑。要圆寂吗?晓鸥走到各屋去开窗,她不愿释放了固体的老史出去之后她房里还留着一个气体的老史。烟气、酒气,各顿饭菜和他绝食的气味形成一个扑鼻涨脑的老史。老史真的成了一块不愈合的溃烂,晓鸥都感到丝丝作痛。她来到老史面前。

    “老史,我说你听着。关你不是要罚你,是要你好好地回到陈小小身边去。陈小小要是八天之前来,我八天之前就让你出去了。”

    老史的双莲花盘得圆圆满满,难为他四十九岁的筋骨。他现在这么高深,无法接晓鸥的话。晓鸥抱着小臂等了一会儿。他微微动了动,好几节关节炸起小鞭。

    “陈小小明天上午乘澳航的航班到。”

    老史刚才是很静的,这话让他更静了。

    “你老婆来之前,你看着办;吃呢,还是不吃;要不要洗洗、换换,随你便。”

    什么陈小小被你老史害死了之类的话她不说了。她没有婆婆妈妈的资格和义务。她只有一句话,不说出来老史也听得见:回北京去恢复工厂,早点还我的钱。

    晓鸥进了浴室。马桶边缘全是深黄色的点滴,你在人尿干涸后才发现它的稠厚度,有的直接变成了化肥。老史是个要体面的人,这种做法无非是作践晓鸥:当牲口关他,他就把此地当牲口圈。他这么做还有男人对女人的一层意识:那带有猥亵的意思,也是一种占有和蹂躏。雄性怎样圈他的领地呢?就这样圈。

    一个人在变成赌徒前后真是不同。晓鸥用马桶刷使劲刷洗点点滴滴的深黄色。它们不仅冲鼻而且蜇眼,她的眼睛在不可视的催泪弹烟幕中眯起来。按一下冲水栓,她听着自己的屈辱轰然奔泻。或许老史在浴室外的厅里也听见那奔泻的激越,咳嗽了一声。

    晓鸥回到他面前。他已经不是刚才那副圆寂的模样了:四肢和身体突然失去了柔韧度,脖子尤其僵硬,两只放在双盘莲座膝部的手似乎在强忍一个冲动……什么冲动?要去狠搔一片奇痒的冲动。他可当作观赏物的那双秀手应是掌心朝上,拇指和中指若虚若实地捏拢,跟其他手指组成欲放欲合的两朵兰花,可眼下这两只手令晓鸥不敢看,一看便疑惑它们刚做了什么勾当回来,很硬很累地摆着。

    她又说了几句必须的话。窗子请一定关好。绝不要在屋里抽烟,要抽到阳台上抽。上厕所注意卫生。每句话的字里行间,她都听见一种类似稀粥开锅的响声,咕嘟得要潽出来了。老史的肠胃没出息但很诚实,饿了就叫饿。饿得胃液开锅,老史还在矫情,摆出这么有境界的绝食姿态。晓鸥对他的满腔恶心和愤怒都没了,要笑出来。故事和人物由悲惨转为荒诞。

    阿专来短信了,说十五个赌客里出息了一个,用三千赢了五万!他现在代她款待这帮客人。她走进原先母亲的卧室,给阿专拨号。刚拨三个数,老猫打电话进来,谢谢晓鸥送给他分吃的货。意思是他看见手机里银行账户收到了黑钱庄汇入的款项——段总的还款。段总是模范赌徒,是还款先进分子,老猫、阿乐热烈欢迎段总多多来澳门,多多益善。晓鸥一面接电话,一面把地板上的烟灰往外擦,渐渐擦到门口,瞥见史奇澜赤裸的右脚拇指微微动弹,偷听电话脚拇指当成天线了。

    阿专接着又在手机短信上汇报了那个有前途的赌徒,说晓鸥必须去看看。万一是可以被发展提拔的对象呢!晓鸥知道,东方男人身上都有赌性,但谁血管里的赌性能被发酵起来,扩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识别的。梅晓鸥明白她有这份先知,能辨识一个藏在体面的人深处的赌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这双眼给她的,深知自己血缘渊源存在过痼疾的人因为生怕痼疾重发而生出一种警觉,这是一种防止自己种族染病灭绝的直觉,是它给了晓鸥好眼光去辨认有发展前途的赌客。

    晓鸥记得这个人,所以上去就投给他一个惊喜笑容,恭喜好运的笑容。这个人姓庞,四十二岁,一个省级城市的市委宣传部长。他圆圆的眼睛,鼻头也是圆的,身体和头部像两个人,身体细瘦,头和脸圆胖,应该做不出太心狠手辣的事,但押注却很果决。

    休息的时候,晓鸥帮他把赢来的码子兑了现。一共八万三。庞部长快乐得像个孩子,说明天给老婆买双好皮鞋。赌团里五个女成员都说要帮他参谋。晓鸥激将他,来澳门一次才给老婆买双鞋呀?首饰呢?女人们都说,换了自己,也是要首饰不要鞋,鞋才几个钱一双?赢了八万三才买一双鞋?

    那就听大伙儿的,买首饰,庞部长好脾气,笑呵呵的,天下除了贯彻上级政策,宣扬通报市里成就,什么事是大事?可八万三港币买不了多精彩的首饰,晓鸥说。就它吧!部长说,瞧中国国民富裕得不仅有商品房住还戴首饰!其实他老婆再三嘱托是要买双好皮鞋,牌子都写给他了。再玩两把,首饰和鞋兼得!同伴哄他。不玩了,不玩喽……

    走过晓鸥身边,晓鸥递给他一张名片。就在那一递一接之间,秘密内容滋生了:以后再来。当着这么多同机关的下级是不方便玩的。一定抽空再来,一回生二回熟。名片是放出去的长线。有那赌徒种的自然在将来循着长线回来。庞部长在不远处把晓鸥的名片仔细看着,其实刚出海关她就给了每人名片,而此刻名片上的名字才被他真正看进眼睛,被他的记忆登记下来。他被刚才的赢局激活了赌性,此刻梅晓鸥三个字个个都活了。

    这是个轻松的夜晚,向十五个尽了玩兴的人道了晚安之后,她自己驾车回家。阿专也很累了,她叮嘱他一定要乘的士回家。阿专说他的外套丢在晓鸥的公寓,该取回去让女朋友洗。晓鸥要他别为她省钱,一定要乘的士。

    回到家儿子居然没睡。这个时分母子团聚十分难得,她就不说“游戏机玩太多”的话来扫儿子和自己的兴了。她觉得饿,在厨房拿了一包速食面泡到碗里。儿子闻到那股假惺惺的鲜味马上要求母亲分他半碗。十一岁的孩子是这类速食的牺牲品,工业化的配方滋味把他的味觉养得简单而粗暴,一切东西不达到人工的鲜度和浓度都是没有滋味。

    她和儿子热乎乎地分食一包六块八毛钱的面条。儿子对于跟母亲一块犯规——迟上床,吃速食面是母亲不允许的——而受宠若惊。这就值了,假如吃工业化滋味的速食面能深化母子感情,那就好好地吃吧。儿子十一岁的脸蛋由白而红,卢晋桐的鼻子长在梅晓鸥的两只眼睛下,再往下是卢晋桐姐姐的嘴,略薄的嘴唇显得敏感而苦相,往里扒拉那些弯弯曲曲的速食面条时苦相显著了。

    晓鸥和儿子在他的床边道别,一年中跟儿子道晚安的夜晚屈指可数。手机上出现了老猫的短信息,问她这会儿有没有空,他请她消夜。老猫把她当作一条鲜鱼惦记,对她一直很馋。一个女人在妈阁这样的地方混,没几只老猫也不行。她知道做一条鱼她不犯腥是不可能的,但腥得抽象一点,让老猫远淡地馋着她,像人类馋着某种美丽空虚的情感,馋着她的同时警戒其他猫向她伸爪子,这才高明。因此她变得机智顽强,对付老猫的办法是转过来让老猫对付她。老猫请她消夜,她就说马桶往上泛味,你先来帮我修一修嘛!假如他说,操他的,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多事?她会说,帮我修了马桶我就跟你有事。她的泼皮与不雅,或稚不可耐都超出老猫这种男人的心理准备,每次都成功地把男女之间恰好对上的“劲儿”给错过去了。老猫始终不明白他跟晓鸥是熟识过头了,还是基本处在对峙状态。

    老猫就属于那种可以为晓鸥杀人但做不了她朋友的男人。

    手机的另一条线有人打电话进来。借口来了,晓鸥不容分说地跟老猫告别:拜拜,早点睡,不许出去杀人抢劫啊!晓鸥自家妹妹似的玩笑会让不甘心的老猫舒服,她的专横口气让老猫感到她和他原来很亲。

    电话是阿专打来的,又急又怕,晓鸥几乎听不清他叫唤什么。他是在室外人群中,这是没错的,背景还有电喇叭的叫喊。

    “……史总从楼上跳下去了……”

    晓鸥听清了,心脏蓦地胀大,把她整个腔膛堵满。

    “史总从阳台翻出去了……”

    电喇叭的声音盖过了阿专。晓鸥抓起衣服就往睡裙上套。手机忘了挂,一个飞快扩大的人群都在里面吵闹。

    晓鸥拿着手机跑出家门,跑进车库。史奇澜瞬间成全了自己做了梅大榕。晚上见他时她居然没看出那份志向。她脑子里清清楚楚是打坐的老史,当时她以为那是他演出的滑稽戏。她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到一半路程还没知觉。

    此刻往老史身边奔是愚蠢的。警察张开罗网在打捞逼老史跳楼的人。而掉头逃开也是愚蠢的:没罪过你逃什么?他家门口排着一个逼债的长队,他都那么经逼,不耽误吃不耽误睡不耽误到澳门来,用给人参谋指点挣来的小钱险些搏下一百万,怎么突然就不经事了,非到她梅晓鸥的地盘上来死?

    车刚拐过路口,就看见大人孩子往小区门里奔。晓鸥在小区大门外停泊了车,目标可以小一点。给阿专拨通电话,阿专不接。小区里电喇叭的声音开始对她产生意义。那是个澳门警察经过太多乐极生悲、悲极生乐的人间故事,喊话很像工地上指挥吊车,搬运材料。

    “……再往右半米……再高一点……”

    只能是指挥搬运尸体。晓鸥站在自己公寓的小区门口。凌晨的风很柔。

    “好,好,抓住……”电喇叭说。

    突然出来一个锐利的旋律,一共用了三个乐句才让晓鸥相认自己手机的铃声。阿专急起来嗓音很尖,他尖着嗓音在手机里抱歉没有听到手机铃声,现场太吵了!她一句话没说,听阿专企图压倒一切吵闹把事情始末告诉她:老史从楼上掉下来不是求死是贪生,他想顺着每个阳台侧面的晾衣架爬下楼,失足坠落,幸好被八楼那家的花架子挡住。

    “老史还活着?”

    “现在还挂在八楼的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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