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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戏:给深爱的你 第01节

    01.

    推开窗户,十一月的冷风迎面扑来,我打了个喷嚏。屋子里的药水味在一瞬间散开,蜡梅的幽香随风而来。

    今天太阳偏冷,一院含苞待放的蜡梅在冷色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像一片镶了金边的黄色烟云。蜡梅深处的非非河上架起一座小石桥,石桥两边立着幽静的石浮屠,聂亦走到石桥的正中央,后面跟着西装笔挺的褚秘书。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来,尽量拉长自己的声调,用一种刑满释放的欢快心情,冲着他的背影恶作剧地喊了一声“freedom(自由)”。就看见那个穿深色羊绒大衣的挺拔背影在我中气十足的“freedom”声中跌了一下,善解人意的褚秘书一把扶住他。他定了一定,转过身来,神色不变地接过褚秘书递过去的手机,隔着老远的距离看我。

    不到三秒,房间的小音箱里就响起他的声音:“聂非非,三件事,关窗,脱鞋,把被子给我盖到下巴。”

    聂亦的声音偏低偏冷,他二十岁时曾在Y校留校任教一年,听说当年他教的女学生中有百分之七十宣称凭他的声音就能爱他一辈子。

    我一看小石桥离我挺远,心中顿时充满底气,抬起下巴傲慢地和音箱说:“不关,好久都没有吹过自然风了。”

    聂亦平静地说:“没有这个选项。”

    我把下巴抬得更高和他讲条件:“聂博士,做人随和点儿好吗?别对我这么苛刻,我就吹三十秒。”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道:“林护士。”

    我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刻被我支出去倒水的林护士突然蹿出来“啪”一声关了窗户,下一秒就要将我往床上扶,我本能地扒住窗框,对着小音箱喊:“聂亦我们一人退一步,我看你出院子我就上床去躺着,我保证。”

    他思考了大约三秒,换了只手拿手机。“林护士,把那件睡袍给她披上。”顿了一顿,修正道,“不,裹上。”

    我裹着林护士拿过来的聂亦的羊绒睡袍,站在玻璃窗后和小石桥上的他对视。作为一名水下摄影师,必须要有一双好眼睛,我的双眼裸眼视力均达1.5,这个距离要看清聂亦的脸不是什么难事。他的视力不及我好,这么打量我,却顶多只能看看我有没有将睡袍衣领裹严实。很有可能他就是在看这个。

    非非河不宽,桥头立了棵云松,聂亦就站在云松下。整个庭院都是他亲手布置的,是崇尚以泉石竹林养心的唐代文人偏爱的园林风格。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从事的工作是这个时代最潮最尖端的生物制药科技,个人生活情趣却复古得能倒退到封建文明时期。

    看着他像棵玉树一样站在那儿,我就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啊,怎么就能长得这么俊呢!”

    他还没挂断手机,照理说应该听到了我的夸奖,却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他转身的时候碰到身旁的松枝,树枝在风里颤巍巍摇晃。他走进蜡梅深处,黄色的小花朵逐渐变得模糊,只有他的背影还在我眼中清晰。

    天从没有这样蓝,人间洒满了阳光。

    我想我得好好记住这个背影。

    林护士问我:“非非你怎么眼睛红了?”

    聂亦已经坐进车里,我脱下睡袍跳上床,对林护士说:“刚才眼睛睁得太大,这会儿真疼,林护士你看我要不要来个冰敷?”

    眼睁睁看着床头的电子钟到了十一点半,估摸着聂亦已经上了飞机,我蹑手蹑脚下床倒了两杯茶,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两片速效安神片,打铃请来林护士,表示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不如一起喝个茶做个午餐前的谈心。

    二十分钟后,林护士被放倒在床,我镇定地吃了午饭,跟张妈说下午我要休息别让人来打搅我。

    干完这一切,我戴上林护士的帽子穿了她的大衣顺利溜出门。

    S市飞洛杉矶二十年前就要十三个小时,2020年的今天依然要飞十三个小时,在速度的提升上真是毫无建树。聂亦他们公司那架湾流G700虽然可以使用移动电话,但不可能随意变更航道,所以即使聂亦知道我逃了,至少二十六个小时内他是没法儿赶回来捉住我的。而林护士至少会睡五个小时,也就是说,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有四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是一场准备了整整两个月的逃亡。

    一想到逃亡这两个字,真是令人莫名紧张。

    我在本市最大的超市的水果区接到好友康素萝的电话。康素萝她妈学欧洲文学,酷爱乔治·桑,恨不能直接把她的名字起作康素爱萝,多亏上户口时派出所的同志不给登记她才没得逞,从此康素爱萝就变成了康素萝。

    康素萝做贼似的压低声音:“007,我是008,请回话,请回话。”

    我从一堆抢橙子的大妈大婶中挤出来,对着听筒吼:“你大声点儿,今天橙子减价,一堆人围这儿呢,吵得不行。”

    她说:“橙子减价,这是新暗号?”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自顾自兴奋道:“非非,物资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成功潜逃出来没?”

    我说:“出来了。”

    她兴奋得说话直哆嗦:“路上是不是很惊险很刺激很紧张?我们在哪儿接头?有没有人跟踪你?”

    我说:“别提了,出门正遇上打车高峰期,拦了半小时才拦上辆车,我在三S超市。”

    她顿了一下,打断我:“你逃亡还打车?”又说:“啊对,打车好,出其不意,你真是太聪明了。在超市接头也好,所谓大隐隐于市,超市人多,他们绝想不到我们在那儿碰面,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我说:“我在三S超市买水果,买完水果再打个车去你家吧,你别过来了,三环今天堵车。”

    她愣了好半天:“……你在超市买水果?你逃出来第一件事是打车跑去超市买水果?”

    我说:“哪儿能呢。”

    她松了口气。

    我说:“还买了个化妆包、一卷双眼皮胶带和一个月分量的假睫毛。”

    她提高音量:“聂非非,你不是逃亡呢吗?”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边挑火龙果边回答她:“是啊,但逃亡路上也得吃水果吧,再忙不能忘记补充维生素。”

    她说:“你买瓶维生素片不就得了?”

    我说:“一看就知道你不是精致过生活的人,维生素片和新鲜水果能比吗?”想了想说:“哦对了,还得再去买个太阳能榨汁机搁车上,路上还能榨点果汁喝。”

    她咬牙切齿:“聂非非,有你这么逃亡的吗?你逃得这么不专业,不被聂亦抓到才怪。”

    我笑了,将手机换了个肩膀夹,挑了个个儿尤其大色泽尤其鲜艳的火龙果装到保鲜袋里,对着手机那边快要炸毛的康素萝说:“放心,他抓不到我。”

    聂亦抓不到我,他现在正在飞机上,而且该专业的地方,我自我感觉做得也还行。

    一个半月前我让康素萝帮我准备了辆Landrover(路虎)畅行者,这车的名字起得好,畅行无阻,买它就图个好彩头。四十天里我们陆续备齐了各种“跑路”必需品填满后备厢。半小时前我在的士堵车的间隙订了张三天后飞伦敦的机票。十分钟前我在超市旁边的银行取到足够的现金,还拿了几根金条。

    五分钟前我去买了部新手机,拿了张新卡。现在我买到了想要的新鲜水果,还顺便买了两包瓜子。接着就是去康素萝家拿车“跑路”。我在心里深深佩服自己不愧是个做事有条有理的人。

    现在是下午两点,再过两个半小时,可能林护士就会醒过来,他们一定惊慌失措,说不定张妈还会昏过去。相对来说林护士可能要镇定些,我都能想象出她如何哆嗦着手指拨通聂亦的电话,然后聂亦在九千多米的高空接起手机,他说:“喂。”偏低偏冷的声音。

    我心里一空,对自己说,停,点到为止,聂非非,别再脑补下去。

    褚秘书没有陪聂亦一起去美国,他应该会第一时间联络他。以褚秘书的万能,查出我订了三天后飞伦敦的事最多用两小时。这三天他们会在市里找我,三天后会到机场堵人。他们应该想不到今天晚上我就开车“跑路”了。三天之后,我已经在三千公里之外。

    聂亦一定没想过我会走。他怎么会想。知道我走了他会怎样?三天后他会去哪里找我?冬天我喜欢南方,最讨厌北方,他可能以为我要去南方的非非岛或者雨时岛,他不会知道北方的长明岛才是我的目的地。

    那不是我们的岛,却是我想去的地方。

    康素萝在她家车库里豪迈地一把扯开车罩,指着面前的大家伙对我说:“看,我给你选了个银灰色的,这个颜色最低调。这车特适合你,特耐撞。”

    我说:“你不要小看我的技术,我的技术还是可以的。”

    她敷衍地说:“驾照满分十二分,你去年足足扣了一百二十分,罚款罚了一万五,我相信你技术可以我就该改名叫康二。”

    我说:“康二,你别自暴自弃。”

    她说:“我懒得理你。”拉开驾驶门推我上去试试手感。

    车窗摇下来,她在车外皱眉问我:“非非,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你为什么要‘跑路’,聂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说你想走我就帮你,你不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也不问。但这么突然……外面的传闻难道是真的?”

    我掏出两片口香糖,问她:“外面什么传闻?”

    她眼神飘忽,嗫嚅道:“无外乎一些桃色新闻。”

    我昂着头跟她说:“有这么一个美色当前,你觉得聂亦还能看上别人?”

    她眼神更飘忽:“我上次去他们公司,看到了那个褚欣,长得还真挺好看的,不是说她毕业就开始跟聂亦,跟了足有五年吗?”

    我说:“……你别说得跟聂亦包了她似的,她爹是聂亦的秘书,她也是聂亦的秘书,别总听一些有的没的的。”

    她说:“那你怎么今年一年都不办展览了,也不露面?外面传闻说你和聂亦怕是要掰了。”

    我吓了一跳:“传得这么离谱儿?”

    她严厉地指出:“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更加离谱儿?你还不如当着他的面和他掰呢。”

    我叹了口气,向后靠在驾驶座上,自言自语道:“总有一些原因。”

    她明显没听懂,但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我和她摆了摆手:“好姑娘,记得帮我保密。”看她的小模样也不像是个威武不屈的主,想了想,补充道:“要是聂亦威胁威胁你,你就和盘托出你帮我逃走这事,相信我,他绝对能把你的皮给扒了,要保命你就抵死不认,懂了不?”

    她哭丧着脸说:“聂非非,你丫害我。”

    我将右手伸出车窗朝她比了个V字。

    十一月的冬夜,高速路上出奇地冷清,难得瞧见有同行车辆,S市渐渐离我远去,抛在身后,就像一个养满萤火虫的巨大玻璃盒子。天上有银月吐出清辉,忘记扔掉的老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屏幕上是聂亦低头的剪影。

    那天他正在实验室,面无表情低头拿移液器的样子真是好看得没边际,我在实验室外偷拍下了那个瞬间。好几次他想抢了我的手机删掉,逼得我给手机设了个超难的密码,搞得后来自己都忘记,又去求他帮我破解。还以为他破了我的手机密码就会再接再厉删了那张照片,却没想到他没删。

    铃声是八年前一首老歌,我跟着哼了一段:“爱上一朵花就陪她去绽放,爱上一个人就伴着她成长,每个人都是会绽放凋零的花,请留下最美霎那。”

    每个人都是会绽放凋零的花。

    我顺手按开车窗,将不屈不挠响着的手机扔出了车窗外。

    冷风吹得我头疼,眼睛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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