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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别离

    涿鹿城北阿萝的小酒肆里,刀柄会的弟兄们和云锦正一起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流眼泪啊?”

    “我看你死死盯着红日的头,被你当时的神色吓死了。”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还在微微颤抖,“你当时使劲地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女孩子,肯定怕了。”

    “我是怕你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蚩尤愣住了,眼睛里蒙眬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地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地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像小时候那么老实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地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看他昨天一天满肚子心事,可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不愿说。”

    云锦脸色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可是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君没有和妖精战衣大战,只是不停地重复说我困了我困了我白天真的是被吓到了,好怕怕,就这样。”在角落里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看着呢。这个家伙非常在乎他的名声,大概是准备把他伟大的初夜留给他的老婆。”

    云锦脸上烧得很厉害,头低得更深了。

    “要是没有刑天就好了!”魑魅娇媚地轻笑,挑逗般盯着云锦看,“我和少君大战,没日没夜。”

    “谁跟你大战?”蚩尤比了个鬼脸,“魑魅你觉得我是个冲动得会跟红日一起往高台上冲的叛逆青年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地笑笑,“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我们神农部都是顺民了。”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完全清醒的时候不算很多,所以蚩尤老是分不清什么时候他在说酒话。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着的时候,炎帝就悄悄地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一双大眼。刑天又回复了平时的样子,两个人就像平常一样溜达着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99lib•net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去发酒疯……”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念叨着,走向暮色中的涿鹿城。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大口喝酒,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吧,我们一起看看银河,说说话。”

    刑天总是急忙说:“唉呀,我有点醉了,不如归去?”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肆的门。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兵小跑着上去作揖。

    “嗯?你是谁啊?”魑魅看他面熟。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像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大喝,“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刑天有些犹豫,他不过是个质子的侍卫,轩辕黄帝亲自降旨这种好事似乎轮不到他才对,即便他的少君蚩尤接轩辕黄帝的旨,大概也就是要砍头而已。他不知道吉凶,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卫,即刻出征,直捣黄龙。”

    士兵乙跳下桌子,来到刑天身边,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羡慕地说:“肥缺!肥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好久,似乎没反应过来。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黄帝觉得我不顺眼么?我可刚刚立功了诶。”

    蚩尤呆呆地出神,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了?刑天要走?这个人不该始终在涿鹿城里,和自己过着吊儿郎当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什么,等着黄帝下旨砍掉他们的头么?怎么会?刑天从此就离开了这座城?从此他们的刀柄会少了帮手,女人们不再追赶他们,蚩尤所居的屋外也不会再有男人申讨这淫贱的家伙?

    怎么可能?蚩尤用掌根砸砸自己的额头。

    刑天挠了挠自己浓密的鬓角,露出一付无所谓的嘴脸。

    “少君,以后可不能再酗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再来接你了。”刑天说。

    “你几曾来接过我?”蚩尤习惯性地斗嘴,“还不都是你犯下什么事儿给圈禁了我去赎你?”

    “也是,不过以后遇见棘手的硬茬子别上去硬碰了,你要是打输了,可没我救你。”刑天说:“我救过你的对吧?这个可别否认!”

    蚩尤想起赌场里那次,点了点头。

    “我还是有用的了,”刑天显得比较开心,“别总看我是个干吃饭不中用只有一付好身板勾引女人的主儿!”

    他环顾众人,“你们要恭喜我,我如今是将军了,不能在涿鹿和你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混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打蛮子,做一番事业,以后我发达了,自然也有你们的好处!”刑天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笑,拎起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地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有什么必要分别的时候哭哭啼啼么?反正不过要人陪着说说话看星星,有兴趣的时候裸衣大战。有必要那么动感情的样子么?”蚩尤自己嘀咕。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阿萝问。

    刑天停下了,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容冲淡又柔和,“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头去,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像千万年不动的山峦,于是他的思考也像山峦那样沉重有份量,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酒肆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他,期待他说出那感人之深的告别辞。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按在阿萝的肩膀上,抚摩良久,“阿萝……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在你这里欠的酒钱太多了,总该还的。”他笑笑,“我们男人出来混世,迟早得还,”他用手指背刮刮阿萝的面颊,“尤其不能辜负女人。”

    “好!好哦!”有个醉醺醺的汉子鼓掌,“是真男人啊!”

    于是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跟着鼓掌,刀柄会的英雄们乃至妖精都鼓起掌来,他们也觉得难得听到刑天的真心话。

    “所以,债就由我们少君来背吧!”刑天说:“他现在虽然穷,但是年轻,总能赚到钱还你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刑天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像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里睡觉。

    走进酒肆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地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如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岂止没有心肝?简直是狼心狗肺!”蚩尤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蚩尤回过头,看见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满脸晶莹的泪滴,又是伤心又是漂亮。在这个喧闹的酒肆里,只有她一个人面对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听说阿萝的丈夫死了,死在某一次黄帝对外的征战中,一个没有寄托的寡妇和一个质子的护卫搅在一起做点荒唐事,谁都能理解,就像家里厨房中剩了点老姜老蒜,再找块剩下的腊肉丁,一起熬汤凑合凑合,人年纪大了可以不讲究。

    可这时候寡妇哭起来就像一个伤心的小女孩,蚩尤按着额头,心想以前她丈夫离开家里去打仗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哭泣呢?

    她爱谁?她的丈夫还是刑天?

    真糟糕,蚩尤想不明白,他想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大概是太寂寞了吧?”蚩尤想。

    寂寞就像是块毒药,悄无声息地就烂穿你的心肝脾肺肾。

    蚩尤想到了这句话,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开始隐隐作痛,难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吞下了那块毒药?他轻轻抚摸自己的胸臆。

    在涿鹿城浑浑噩噩地呆了十二年,跟他一起来的刑天也走了。糟糕的寂寞涌上他的心头,心的周围是一片空虚,空荡荡的疼痛。蚩尤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依赖着刑天,甚至在饥饿的时候他也会想刑天会为他偷一块腊肉来烤烤。

    再不会有人偷肉给他吃了,可那并不是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这样,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后,你就不愿意离别。虽然他有如此多的大小毛病,没心没肝,嘲笑你的哲学思考,永远拒绝和你讨论你困惑的问题,可是你还是想看见他的脸,知道他就在你不远处,你招手,他就会向你走来。那是种快乐,许多人身处其中的时候都没体会到,直到最终必须告别。在分别的寂寞中,过去在一起的片段在你脑海里飞快地回溯,像是有人扯着时间的线飞速地奔跑。没有什么能避免这种岁月带来的牵挂,除非根本不曾相见。

    有人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因为总是免不了别离。

    蚩尤看着外面的黑暗想说:“刑天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刑天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可他明白的时候,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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