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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夏龙雀

    来自翡冷翠的黑色列车停在丛林深处,像一条巨大的黑蛇栖息在草丛里。铁轨到这里就没有了,前方是刚刚砍伐过的森林,到处都是树桩。

    “这就是‘血线’的末端么?”贝隆踏上一根树桩,眺望夜幕下的景色。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雨虽然略小了些,但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丝毫星月之光。从潮声中可以判断,他们距离大海不远。

    庞加莱戴上兜帽遮雨,站在另一个树桩上,他的大氅内侧涂了橡胶层,可以很好地遮蔽风雨。他指向一片漆黑的远处,比画出蜿蜒的线条:“原本的计划是沿着海岸线修造,从马莫斯山谷经过,绕过整个地中海,终点是大夏国的战略要塞‘龙城’,但被东方人觉察了。”

    “这方案未免太冒险了,花十年修一条铁路去进攻东方?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旦被对方察觉,就会前功尽弃。”贝隆摇头。

    “不知道,总不可能是高文共和国自己的决定,应该是上位者们的共同决策。”庞加莱摸出酒罐喝了一口,“你们那位仁慈的教皇应该也是决策者中的一员。”

    “喂喂,吃饭喝酒骂老板这种事可不是您这种有身份的骑士该做的啊。”贝隆叼着烟,“尤其是不要当着情报科长的面公然骂老板,小心异端审判局给你建秘密档案哦。”

    庞加莱笑笑,把手中的酒罐扔给贝隆。贝隆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口腔里,酒精一下子让身体暖了起来。酒罐里装着上等的雅文邑,查理曼王国产的好酒。

    “好酒!”贝隆赞叹。

    “你的烟也是好烟。”庞加莱淡淡地说。贝隆跟他分享的烟卷不是烟草行中买来的,而是东方运来的爪哇烟草,由他自己亲手卷制,香味浓郁。

    “那些家伙不需要补给一下么?”庞加莱看了一眼炽天使们。

    共计二十七名炽天使,全部从铁棺中苏醒了,再没有发生龙德施泰特那样的意外。这些骑士沉睡在冰下时的体温很低,呼吸也仅仅通过鼻管进行,但醒来之后他们能在几分钟内迅速地恢复到正常的体温,身体活性基本不受低温的影响,令庞加莱叹为观止。

    尽管翡冷翠的医学水准也相当高明,这种冷藏活人的技术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机械师们的帮助下,炽天使们在做最后的检查,确保他们的甲胄处在完好的状态,毕竟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老东西了,多检修检修是应该的。

    作为最高级的战争机器,他们表现出极强的协同性和默契,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说任何话,所有的准备工作只靠眼神交流便能完成。

    骑士们被封闭在那个沉重的金属壳子里,他们中竟然没有人想要摘下头盔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想必是不愿意让自己的面容和声音被庞加莱和布隆这种“局外人”记住。

    这倒是在庞加莱的预料之中,他自己服役于炽天使骑士团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说过骑士团内部还有炽天使这种东西,那么这支超精锐部队必然是被刻意地隔绝在一般人的认知范围之外的。

    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他还是会偶尔出现在外交场合的。

    “他们不需要补给,他们是怪物。”布隆耸耸肩。

    这句话还没有结束,他手中的酒罐忽然消失了。狰狞的身影遮挡了他的庞加莱之间的目光,那魔神般的人站在第三根树桩上,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他已经完成了检修,刚才庞加莱手持连射铳对他发射了数百发弹药,但经过不到一个小时的检修,他就复原如初了。

    贝隆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了,虽说炽天使通常都是不会跟人交流的,但龙德施泰特毕竟还在附近,那是个会跟人交流的怪物,大概会觉得他的话很不中听。

    他正想着该如何向这位尊贵的圣殿骑士表达歉意,龙德施泰特就冷冷地开口了:“是的,庞加莱骑士,贝隆骑士说得没错,怪物们是不需要补给的。”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将酒罐交还给庞加莱,“不过喝酒可以让人放松和镇静,这确实是很好的酒。”

    庞加莱和贝隆一愣,都无声的笑了,看来这群怪物中还有一个会像人类那样思考和说笑。

    龙德施泰特指向前方:“高文共和国始终保持着中立国身份,就是为了修造‘血线’,以便越过地中海这个天然障碍。虽然成本高昂时间也很长,但名义上是通商用途,又是在中立国境内,本以为不会引起东方人的怀疑,他们应该不那么懂铁路才对。但楚舜华很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条铁路的真实用途,建成之后,西方各国的精锐师团会在几天之内直抵龙城,大夏的国门随时都会被震碎。他冒险用舰队在帕提亚平原登陆,就是要夺取血线的控制权。”

    庞加莱微微点头。“血线”就是这条铁路的名字,他被派到马斯顿担任市政官,也是为了监督修造血线。名义上这是条窄轨铁路,只能供轻型列车通过,但事实上枕木和铁轨都经过特殊的加强,能够运输大量兵员。西方诸国已经为进攻东方做了至少十年的准备,高文共和国也是其中的参与者。

    庞加莱不知道高文选帝侯在想什么,也许选帝侯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国家仅仅是富裕,还希望它强大起来,和伊鲁伯的列强比肩。但庞加莱没有资格发问,即使是第一骑士,他也只是个执行者而已,距离上位者们的圈子还太远。

    “楚舜华真是个恐怖的角色,难怪不惜调用你们炽天使也要抹杀他。”庞加莱说,“但你们准备怎么做?”

    龙德施泰特指了指后方,炽天使们正拆开沉重的铁箱,把其中的修长武器组装成形,由机械师们负责检查。那东西看起来呈现出一支火枪的外形,但长度达到惊人的四米,复杂的导流管被坚硬的护板遮挡,表面呈现出青铜、秘银和风金属的才质感。机械师正把专门的弹药填入它的枪膛,火药和弹头是分开的,光是弹头部分就长达二十厘米,有婴儿手臂粗细,表面画着复杂的螺旋花纹。

    “圣枪装具·朗基努斯。”龙德施泰特低声说,“世界上射程最长的枪,只有炽天使能够操作。”

    “那是门破城炮吧?”庞加莱惊叹。

    “炮追求的是范围杀伤,那支枪追求的是对单个目标的一击必杀。对应风速和高度做调整后,它的射程能超过四公里,应该可以在楚舜华的警戒圈之外射杀他。”

    “所以你们就是准备狙击他而已?用一支能够打穿钢铁城门的枪去解决一个人类?”庞加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听说教皇国有专门的刺杀部队,你们那些国家级的精英杀手为什么不用?炽天使应该用在正面战场才对吧?”

    “因为楚舜华掌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杀手军团,”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传说东方魔法中有一种叫结界,能让敌人无法侵入,楚舜华身边就有这样一层无形的防御,没有杀手能接近他身边,尝试过的人都被反杀了。”

    “黑曼陀罗!”贝隆忽然想到了那支神秘的锡兰军队。

    龙德施泰特微微点头:“是的,黑曼陀罗中最精锐的刺客都被楚舜华征召,组成名为‘不朽’的秘密军团。那个军团始终有一千人,但有足够的后备队,一旦出现死伤就调用后备队填补,外人以为他们是不死的,称他们为‘不朽者’。想要突破不朽者的防御圈,就只能才用超距战术。”

    “所以这场战争的成败取决于能否成功地狙杀楚舜华对么?整个东方的运势都系在那个男人身上,杀了他,就能改变世界格局!”庞加莱明白了。

    “有人说楚舜华不仅被不朽者们保护着,还被星见的咒术守护着,所以它是不可能被杀死的。”龙德施泰特幽幽地说,“但炽天使想杀的人,也不曾有一个漏网,今夜双方的神话必然有一个破灭。希望别是炽天使的。”

    庞加莱不禁有些讶异。龙德施泰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掌握了世界最强的骑士团,令诸国君主畏惧,令四方名媛神往,连教皇谈起他的时候都称赞为“我们的国士”,伊鲁伯当之无愧的骑士王。这样的年轻人本该飞扬跋扈气势凌人,可龙德施泰特的话语中却流露出一丝看不清前路的迷惘。

    他掌握的也许是世间最强的单兵武力,却不敢确定能否杀死一个肉身凡人……那个大夏龙雀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东方人所说的修罗么?或者是地狱转生的恶鬼?

    “前方不到四公里处就是帕提亚平原,战役会在午夜前后开启。以楚舜华的习惯,必然会亲自督战,我会亲自操纵朗基努斯。一旦狙击成功我们就立刻向马斯顿撤退,李锡尼副局长已经控制了马斯顿准备接应我们。”龙德施泰特把酒馆底部的残酒也也喝掉了,“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号称炽天使的核心力量,但炽天使其实是一群人数极少的精英杀手。”庞加莱深吸一口气,“名为天使的杀手,教廷真想得出来啊。”

    “战争是件会把所有人的手都弄脏的事情,用道德束缚自己手脚的人是死得最快的。”龙德施泰特转身离去,“我还得亲自调试朗基努斯,恕不奉陪了。”

    “等等。”一直沉默的贝隆忽然扭头出声,目光如电,“你讲的这些,我和庞加莱是无权知道的对吧?身为炽天骑士团的团长,你一旦被唤醒就会接管指挥权,这种情况下我和庞加莱都是你的跟班,你有什么必要向我们解释行动的细节?”

    “就算我不说,以贝隆骑士您的情报收集能力,很快就能猜出来。”龙德施泰特既不停步也不回头,“下雨的夜里大家聊聊天不好么?”

    之后龙德施泰特再也没说过哪怕一句话,他穿着沉重的甲胄,背后拖着输入红水银蒸汽的管道,围绕圣枪装具行走,监视着机械师们的调试。他虽然年轻,但丝毫没有骄纵和跳脱之气,精密得就像机械,想必“杀凰”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圣枪装具·朗基努斯”庞加莱倒是听说过,据传密涅瓦机关试制过若干套神圣系列的武器装具,采用了最顶尖的工艺,每件装具都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才得以成功的,无法量产,但威力和特性是普通武器无法相比的。

    当时骑士们还在猜测这些装具会分配给谁使用,如今这个谜底揭开了,这些装具没有量产的原因既是生产成本太高时间太长,也是没必要,能够使用那些装具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区区二十七名。

    其他的炽天使也已经拿到了各自的武器。不难看出如今制造的甲胄都是炽天使的复刻,“剑舞者”的原版、“青铜切断者”的原版、“咆哮雷神”的原版,都能被依稀辨认出来。

    只不过炽天使们使用的武器更加考究,射铳侧面带有精美的黄铜饰纹,重剑上隐约可见浮雕的圣徽,透着一百年前的浮华气息。

    这些魔神般的骑士提着沉重的武器在周围戒备,沉重的脚步声不断往复,彼此的甲胄时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生产红水银蒸汽的气泵车低沉的吼叫,马斯顿的人们若是骤然看见这样的场面,只怕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或地狱,总之就是不在人间。

    “有没有觉得无聊啊?”贝隆靠在车厢上,神情萧索,“分明你我也是骑士,可在这种场合我俩倒像是文职人员。”

    “这十年里我一直都是文职人员,习惯了。”庞加莱耸耸肩。

    “高文共和国第一骑士被派到温泉小城去当市政官,亏你能忍那么多年。”

    “确实很难忍,就好像你是一段木头,身上慢慢地长出蘑菇来。”庞加莱轻声叹息,“那些贵族就像饶舌的乌鸦,烦死我了。而他们关心的事情就只有那么几件,社交舞会、漂亮女人、仲夏夜庆典……你不会想到吧?我每年要花三个月的时间去处理仲夏夜庆典的事宜,该用什么样的鲜花,哪家的男人先出场讲话,甚至月桂树上缠什么颜色的彩带。这件事结束了我就能调离马斯顿了,我妻子等我回家等了十年,她也许都老了。”

    贝隆想说什么,又觉得其实无话可说,他们都是军人,军人就该为国家利益服务,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细雨声中传来“轰”的震鸣,龙德施泰特把专用的秘银弹填进了朗基努斯的枪膛。他重复了一遍上膛的操作,朗基努斯只能容纳两发弹药,不过这已经够了,狙击枪不是连射铳,通常都是一击必杀,不需要那么多弹药,多备一颗只是防备特殊情况。

    贝隆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世界级的战役,值得仔细看看。”他摸出两支单筒望远镜,递给庞加莱一支。

    两人打着伞来到丛林的边缘,不远处就是正在操作朗基努斯的龙德施泰特,这支超级狙击枪或者说狙击用破城炮被三脚架固定在岩石上,而龙德施泰特本人则处在六名炽天使的贴身保护下。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望出去,世界空灵,沙沙的雨声和扑面而来的潮声都那么清晰,但视野中却一片黑暗。

    “他们真的会在雨中开战么?”庞加莱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下雨对十字禁卫军的火枪不利,对大夏军占优势的骑兵冲锋也不利。”

    “教皇和楚舜华约定了开战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皇帝,”贝隆低声说,“不是说过了么,守时是皇帝的美德。”

    “火光。”龙德施泰特忽然说。

    漆黑的原野上跳动着一团极微弱极朦胧的火光,那团火太微弱了,乍看上去好像是萤火虫。

    可雨天萤火虫不会出来活动,隔着四公里远看去是萤火虫的话,近看应该是某种颇为明亮的光源,比如火把。

    广袤的黑暗原野上,火光缓缓地移动着,像是踽踽独行的老者。风声、潮声、火光、黑暗的世界和炽天使们单调低沉的呼吸声混为一体,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火光停在原野的正中央,片刻之后,它冒着雨冉冉升起。接着成千上万的火光在帕提亚平原的一侧升起,随着风势去往高空,到达一定的高度之后进入悬浮状态。

    乌云并没有消散,但帕提亚平原上的上空像是星河灿烂!第一个放灯的男人站在星河之下,白衣向天,挺拔如枪!

    庞加莱缓缓地打了个寒战:“大夏龙雀……楚舜华!”

    炽天骑士们素来以英俊著称,但在那个白衣的东方男人面前,庞加莱也自愧不如。那不是用英俊或者美可以形容的东西,他身上散发着某种特殊的气息,覆盖了整个帕提亚平原。

    那个男人站在黑夜之中,却像是初升的太阳。

    庞加莱没见过楚舜华,贝隆也不能百分百确认楚舜华的外貌,因为这位大夏联邦的监国公爵并不太露面。关于他最逼真的写真图是拜占庭驻大夏公使的秘书画的,这位秘书擅长绘画,趁着递交国书的机会强记了楚舜华的长相,回来之后连夜画在了纸上。这种写真的可信度本来就值得怀疑,况且还隔着四公里,最优质的望远镜也不过隐约能看清那个男人。

    但庞加莱和贝隆都在第一时间确认了那个人的身份,绝对是楚舜华,他身上那掌权者特有的气息不是影武者能模仿的,只有沉浸在滔天权势中的男人才会带有那种淡定自若却又锋芒毕露的气息。

    楚舜华背着双手仰望夜空,好像是在欣赏着漫天灯火的奇景。而他的后方,数以万计的弩手平端着弩机,锋利的箭头上流动着凄冷的蓝光。

    “悬空灯。”贝隆低声说,“没想过这玩意儿会那么美。”

    夏国的悬空灯,是一种用于夜战的军事设备。把牛皮的表层剥下来,晒干成半透明状,制成一人高的气囊,在里面安置牛油灯。牛油灯烧热了气囊中的空气,灯就能在夜空中悬浮半个小时之久。通常悬空灯只是用来发信号用,但大夏军放出了如此之多的悬空灯,照亮了整片荒野。

    难怪楚舜华敢于在深夜开战,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全天候作战的准备。时至今日,夏国的精密弩机“破山弩”仍然是战场上远程武器的霸主,它比十字禁卫军装配的三联装火铳更快也更凶猛,只是需要弩手很有经验才能掌握。而夏国恰恰就有这样一支林部队,他们连射的时候,弩箭密集如林。

    悬空灯大大提升了林部队的作战能力,哪些经验丰富的鹰眼射手,只凭微光甚至声音就能发动准确的射击。

    而战场的另一侧排列着雄健的黑骏马,它们宽阔的胸膛并在一起,像是黑色的墙壁。战士们在黑色军服外披挂了金色甲胄,火铳的枪口指向天空,马鞍上插着锋利的骑士剑。骑兵团的两侧是斯泰因重机组成的冲锋队,他们的正后方是黑铁巨炮组成的炮击阵地。

    十字禁卫军已经在黑暗中列阵完毕,他们没有点灯就是不想让林部队有靶子可以射击,但密集的悬空灯却让他们的潜行战术落空了。

    “龙德施泰特!”贝隆低声说。

    他不清楚为何龙德施泰特还不动手,楚舜华所在的位置完全没有遮挡,一般的火枪乃至于狙击枪都伤不到他,可龙德施泰特手中的是朗基努斯之枪!能够在四公里的距离上发动破城一击的圣枪装具!这时候一枪解决掉楚舜华,十字禁卫军就会不战而胜。

    “楚舜华所带的部队中,每个人都是精英。如果现在射杀楚舜华,他们会立刻撤退,大部分军队都能成功撤离。”龙德施泰特没有戴头盔,锋利的紫瞳通过瞄准具死死地锁定楚舜华,“等一等,等到大夏军全部踏入战场再开枪,今夜我们会全歼东方人最强的军队。”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不愧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龙德施泰特不是只在穿着甲胄的时候才显得可怖,战术上也是极其凶猛,但不仅要杀楚舜华,还要整个大夏军陪葬。

    大夏军四大部队:风、林、火、山,风部队是兼具高速和重甲的骑兵,承担冲锋任务;林部队是弩弓部队,负责压制和控场;火部队装配有优质的火铳和重炮,大夏军在火器方面并不亚于西方诸国;山部队则是步兵敢死队。此刻露面的只有墨绿色军服的林部队。

    而十字禁卫军则分成十二个师团,其中六个师团来自十字禁卫军本部,另外六个师团由信奉弥赛亚圣教的各国君王派遣。十字禁卫军全部配备斯泰因重机,各国派遣的师团则骑乘着血统优良的战马。

    炽天铁骑和各国派遣的骑士没有被编入这些师团,战场上的甲胄骑士的调动从来都是保密的。

    “阿瓦隆之舟”也抵达了战场,这架用履带行驶的礼车其实也是一辆战车,它的顶部装饰着黄金十字架,外层是秘银和青铜混铸的装甲。那些充当先导的白衣修士此刻都端起了蜂巢火铳,他们也是教皇的禁卫军。

    之前历代教皇都不会轻易出现在战场上,他们是神的仆人,职责是传播教义引导世人,作战自然有军人负责。高贵的红衣主教们被称作“穿红袍的”,军人则被称作“穿黑袍的”,穿红袍的自觉地位高于穿黑袍的。

    但这一战的意义不同,它会重新校对世界的天平。

    一切都很平静,风雨中似乎隐约带着火药味。这就是世界上最高等级的战争,肃静优雅,像是贵族之间的决斗。

    地面震动起来,黑暗中仿佛奔来了太古的凶兽,楚舜华转身走向己方阵地。贝隆的眼角微微一跳,炽天使们警觉地看向四面八方,那声音太可怕了,让人不自觉地觉得危险将至。

    暗青色的烈马从黑暗中突出,它们踩踏着雨中的原野,马蹄上带起泥浆的弧线。它们的眼睛赤红,巨大的鼻孔在铁面甲下喷着白气,身材接近普通战马的两倍,披挂着沉重的甲胄,简直是一座移动的钢铁之城!

    “夔龙么?那种东西真的能称作战马么?说是吃人的龙还差不多吧?”庞加莱低声说,“竟然是骑兵战术开场,楚舜华这是觉得自己占据绝对优势,要碾压十字禁卫军么?”

    那就是大夏军的风部队,在拥有重炮之前,这股钢铁之风令整个西方战栗,因为风部队所乘的战马是“夔龙”。它是马中的怪物,大夏皇廷直接派人管理这种战马的繁育机关,它的祖先到底是哪种马,又是如何配种的,至今都是秘密。西方骑兵所乘的战马也是经过一代代的选种和强化的,但在夔龙马前却矮小的像是驴子。

    只有夔龙马能扛得起风部队,他们的重铠能够完全抵挡十字禁卫军装配的三联装火铳,甚至炮弹碎片都无法伤害他们。唯一的缺陷是起步太慢,所以风部队的冲锋总是从远处发起,到达战场的时候已经是极速。夔龙马会以这样的速度穿越整个战场,唯一能让它们停下来的理由就是死。

    贝隆用手指塞住耳朵,即使对炽天骑士来说那万马奔腾的声音也太可怕了,即便没有正面感受它的锋芒,也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螟蛉面对苍茫大海的敬畏感。

    林部队立刻向着战场两侧移动,好给风部队留出通道。狂奔的夔龙马很难控制,挡在他前面的话,就算是友军也会被践踏。

    但在楚舜华的面前,夔龙马组成的狂流硬生生地裂开,绕过他之后又重新合拢。

    沧海横流,他是白色的礁石。

    魁梧的随扈从把朱红色的龙雀大旗插在楚舜华身后,大旗在雨中招展,龙雀飞腾,成千上万的烈马在旗下驰过。

    从这一刻起,楚舜华的立足之地就成了大夏军的本阵,所有人都只能向前,退后者会被后方的友军射杀!

    楚舜华的做派如果换做旁人会有做作之嫌,但在楚舜华身上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是大夏的军神,本来就是个神话。他越是表现得镇静自若飘然世外,大夏战士们越是觉得他胜券在握,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骑枪画着弧线落下,结成金属的荆棘丛,风部队冲向十字禁卫军的骑兵队列。他们根本不屑于用火枪,能够阻挡他们的只有重炮。

    十字禁卫军的阵后,重炮吼叫起来,同时由蒸汽驱动的重型弩机放出了蜂群般的弩箭,密涅瓦机关巧妙地借鉴了东方人在弩弓上的成果,研制出这种机械连射的弩弓,虽然太过沉重,但作为近距离炮台使用力量极其强大。

    这使冲锋中的风部队产生了短暂的幻觉,以为不知何处来的乌云遮蔽了天空,下一刻,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它们才是“乌云”的本体。炮弹在空中留下燃烧的弧线坠落在地面上,迸出不计其数的锋利碎片,战马和人类的血肉染红了平原上的野苜蓿。

    即使是穿着重甲的风部队,在如此密集的火力中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每匹都价值上千金币的夔龙马在鲜血中翻滚,或是骑在马背上的战士拦腰折断,马继续向前奔驰。

    大夏军立刻以牙还牙,林部队站起身来,一边推进一边对空投射出密集的箭雨。那些飞鸟般的箭飞得比炮弹的轨迹还高,落下的时候就像突如其来的钢铁暴雨。还未来得及冲锋的禁卫军骑士连同战马一起被贯穿,仿佛虚空中的死神在收割生命,人和马都像被拦腰砍断的草木那样倒下。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这是教皇国第一次面对大夏联邦的究极精锐,本以为靠着蒸汽技术西方的军事力量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强化了几倍,但大夏的传统战术也在不断强化,林部队的弩弓威力似乎又加强了。

    伯塞公学的教堂里,那位艾伦爵士无意中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西方人都为自己的蒸汽技术自豪,但阿苏大陆上千年的积累并不那么容易撼动。

    教皇国和大夏国之间,多年来始终是“王不见王”,此刻双王相见,真正的实力才得以爆发出来——这远不是纸上谈兵那回事。

    风部队从硝烟中突出,靠着硬甲冲开了十字禁卫军的防线,夔龙马毫不留情的践踏着护卫弩机的步兵,蒸汽弩机阵地在几分钟内就被摧毁了。

    但随后风部队也滑入了死亡的轨道,他们慢下来了。跟其他重骑兵一样,风部队制胜的手段是直接突击,用尽速度之后如果还没有能击溃敌军,他们自己就会成为被围攻的对象。十字禁卫军为他们准备的葬礼音乐是炮声,夔龙马和它们的主人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碎片。

    两军正式交接,林部队抛弃弩机,左手格斗剑右手火铳,骑着斯泰因重机的战士从两侧包抄,双方火枪对射,红色的泥土中渗进新的鲜血,巨舰沿着海岸线行驶,船上的重炮开始轰鸣。那是大夏联邦的混编舰队,大夏的造船术领先了西方近百年,超重型的木质战舰在外面裹上铁壳,架上重炮,每艘战舰都是一座不沉的要塞。

    十字禁卫军的长程火炮连续地轰鸣,目标是楚舜华所在的位置。

    但无论炮火多么密集,楚舜华都纹丝不动——对于此刻的大夏军而言,他是战场上的王。

    王重于山,不可轻动。

    那个男人是皇帝的哥哥,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亡命之徒。

    又或者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他被星见的巫术保护着,世间没有东西能伤害他,除非你击破他的“天命”?

    庞加莱看了龙德施泰特一眼,那颗能够击破天命的破城弹已经顶入了朗基努斯的枪膛。贝隆忽然有点后悔让这家伙拿走酒罐,喝了酒之后的龙德施泰特,手还会稳么?

    西边传来了低沉的号声,那号声极具穿透力,简直像是几十头巨龙聚集在一起引颈长啸,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枪炮声都没有压过它,死战中的双方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阿瓦隆之舟的方向。

    那种特殊的号声是用蒸汽吹响黄铜音管产生的,在平原上能够传出几十公里,十字禁卫军用它来下达作战指令。

    号声中带着进行曲一般的节奏,这意味着十字禁卫军将把最后的底牌投入战场。消耗战持续到现在,十字禁卫军占了劣势,唯有那最终的兵器才能改写结果。

    硝烟中传来了蒸汽机的轰响,沉重的履带式陆行器碾压过泥泞的草地,那是密涅瓦机关最新研发的战争武器“天启战车”,虽然行动速度并不快,但坚厚的装甲能够抵挡重炮的轰击,很容易在战场上构成一道钢铁防线,自带近程炮也能形成不错的火力网。

    真正令人畏惧的不是天启战车,而是战车侧面踏板上半跪着的黑影们。战车越过重炮阵地后停下,组成了防线,黑影们缓缓地起身,并肩向着战场前进。

    为首的黑影肩上扛着火焰纹章的战旗,那面旗帜如此之大,简直遮天蔽日。

    这一幕让人有种幻觉,仿佛那些黑影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太古时代的众神,他们在浩瀚的荒原上跋涉了千年,今夜才重返这个世界。

    庞加莱的望远镜里,楚舜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这种东西,很微妙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他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黑影们踏入战场,疾风卷着粘稠的硝烟流走在他们的甲胄和武器上,他们的真实形态终于暴露在世人的面前,那么雄壮又那么狰狞,像是恶魔或者龙死后留下的遗骸,美得令人窒息。

    “青铜切断者”、“剑舞者”、“神罚之鞭”、“咆哮雷神”……数以百计的甲胄骑士屹立在帕提亚平原上,像是一道山脉横亘在大夏军的前方。因为体型远远超过炽天使,所以这些“炽天铁骑IV型”甲胄造成的视觉威压还胜过那些工艺精良的原始版本。

    “你不在的话,谁指挥那些炽天铁骑?”庞加莱看了龙德施泰特一眼。

    “他们不需要指挥,他们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作者单位。”龙德施泰特说。

    已经踏入战场的山部队中有战士从队伍中脱离出来,乍看好像是胆小的战士想当逃兵,但随着他们剥下身上的暗红色军服,露出黑色的贴身甲胄,他们的番号也随之暴露了。

    大夏皇室禁军“不朽师团”

    原来楚舜华早已把这支特殊部队混合在山部队中投入了战场,难怪装备了斯泰因重机和三联装火铳的十字禁卫军在步战的山部队前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山部队的战士以无法形容的高速曲折奔跑接近奔驰着的斯泰因重机,用锋利的镰刀将他们咽喉切断,简直像是鬼魅。

    对于不朽师团,除了知道他们是由原锡兰国的山中刺客组成的,贝隆所掌握的情报也很少。因为不朽师团参与的战役是不会留下战报的,他们绝对不留活口,以防自己的战术外泄。

    但根据推测他们每个人都是武器大师,各种武器,从长刀、火铳到近身格斗的短镰,他们只要抓到手中就会使用。他们从小在锡兰的山中生活,向猿猴学习攀岩和奔跑,灵活性不是人类可以想象的。

    经过大夏皇室刻意的神话或者妖魔化,这支军队被蒙上了种种神秘色彩。他们永远都是一千人,从不减员,这想必是充足的后备队始终在替换死伤者,但外界则传闻战死的不朽者会被送往名为“英烈祠”的宗教机关,在那里经过神秘的仪式,就会从地狱重返人间。他们经常在战场上留下黑色的镇魂幡,这种举动进一步催化了“不朽军团是由死者组成”的恐怖传闻。

    但随着不朽者从背后的皮带下摘下超大口径的短铳,庞加莱的脸色就变了:“开镰刀!”

    机动甲胄的弱点最终还是泄露出去了,大夏掌握了制造开镰刀的技巧,难怪他们面对战无不胜的炽天铁骑却依然保持冷静。

    开镰刀不是刀,而是不朽者手中那种口径接近四厘米的怪异火铳的绰号,类似的火铳也插在炽天使们的腰间。

    早些年间,甲胄骑士对甲胄骑士的作战往往演化成一场闹剧,双方都被坚韧的甲胄包裹,谁都没有一击必杀的能力,导致最后作战变成了“暴击龟壳”的游戏,一场场恶战下来损坏的只是甲胄。

    这种情况直到密涅瓦机关发明了那种大口径破甲枪之后才结束。

    破甲枪发射的锥形弹能有效地穿越甲胄,对其中的骑士造成杀伤。但大口径导致的问题也很明显,它的射程极短,骑士们通常都把它定在对方甲胄上开火。从使用方法看它确实跟短刀无异,骑士们又戏称自己是铁皮罐头,所以它被称作开镰刀。

    不朽者们的战术一而再再而三的奏效,混战中趁乱从后方接近炽天铁骑,利用惊人的弹跳力附着在炽天铁骑的背上,开罐刀顶着甲胄颈部的薄弱处开火,骑士们的头颅和沉重的金属头盔一起跌落,还有几次引发了红水银爆炸,殃及了旁边的骑士。

    大夏军支付的代价也是异常惨重的,山部队和已经放弃弩机的林部队以惊人的死伤为代价才拖住了炽天铁骑,不朽者每轰下一名炽天铁骑的头颅,大夏军都得付出几十人的生命。

    至此帕提亚平原已经彻底变成了绞肉机,人从这边进去,淋漓的血肉从那边出来。此刻连“微笑的庞加莱”也笑不出来了,这种形式的战争已经彻底丧失了美和尊严,战场上每个人都被逼到了极限,像野兽那样吼叫、射击、砍杀。

    “你还在等什么?”贝隆问龙德施泰特。

    “最好的时机。你们应该相信我,我已经为这个时刻准备了很久。”龙德施泰特说,“你们也只能相信我,此刻杀凰计划由我全权负责。”

    他那张绝美的脸上苍白无汗,盯着瞄准具中楚舜华的侧影,神色略显狰狞。

    其他的炽天使也都保持着绝对的镇定,他们戴着头盔,因此庞加莱和贝隆看不清他们的面部,但那些或幽深或凌厉的紫瞳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他们一早已经分配好了任务,一部分负责保护火车,一部分负责在附近巡逻,剩下的炽天使负责保护龙德施泰特。他们忠实地执行着各自的任务,帕提亚平原上的吼叫和哀号完全没有让他们分心,好像那些正在死去的人并非他们同伴,甚至并非人类,厮杀中那些巡逻的炽天使连步速都没有改变。

    “果然是从冰中唤醒的东西啊。”庞加莱在心里说。

    从一开始到现在,炽天使一直给他很不舒服的感觉,他们的灵活性远远超过普通的炽天铁骑,跟他们比起来炽天铁骑显得很像机械。但甲胄里装着什么呢?炽天铁骑IV型里面装着活生生的人,而炽天使甲胄里装的却像是冰冷的机械。

    天启战车再度开动,冒险突进,十字禁卫军的各个师团不惜一切代价阻挡着不朽者的偷袭,多数的炽天铁骑得以撤回天启战车旁边来。

    而查理曼王国和拜占庭王国派来协助作战的烙印骑士和狮心骑士,在不朽者的开镰刀下几乎是全军覆没。

    炽天使们在天启战车上的铁质座椅中坐下,机械臂迅速地抓下他们身后的蒸汽背包,浓密的蒸汽高速溢出,发出尖利的啸声。旋即新的蒸汽背包从上方降下,和外露的钢管接驳。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炽天铁骑的突击竟然没能让对方的防线瓦解,必须返回来更换蒸汽背包。不过当他们再度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战术已经做了调整,骑士们三人一组互为防御,以免那些鬼魅般的不朽者对他们的要害发动攻击。携带连射炮的“咆哮雷神”在同样的护卫下向着楚舜华所在的方位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不愧是炽天铁骑,重新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之后,局面开始不利于大夏军了。

    但楚舜华依旧没有后移避险,他站在龙雀旗下,白色军服和白色手套上都沾了别人的鲜血,还是岿然不动。

    双方相聚最近的时候,咆哮雷神和楚舜华之间只剩不到两百米,若不是蒸汽背包再度耗尽,炽天铁骑这一轮已经能冲到楚舜华面前了。

    这时,楚舜华背后的人墙裂开,黑衣的中年男子来到他的面前,以东方式古老礼节半跪下去。

    楚舜华摘下自己的指挥剑交到那名男子的手中,那名男子双手接剑,起身返回阵后。片刻之后,一支素白色的骑兵队冲出队列,为首的正是那名黑衣男人,他一手端着三米长的骑枪,一手提着火枪,腰间插着楚舜华的指挥剑,笔直地冲向阿瓦隆之舟!

    庞加莱吃了一惊,大夏军的报复性攻击竟然是派遣敢死队攻击教皇!

    炽天铁骑敢于突袭楚舜华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能以一当百,而楚舜华派出的却是一支传统的骑兵,他们甚至不像风部队那样披挂超级重甲。

    但那些矫健的白马竟然能在行进中躲避十字禁卫军的齐射,白马上的骑手每次抬手发枪,十字禁卫军的阵营就有人咽喉冒血倒下。

    他们使用的还是传统的单发式火枪,所以他们随手就抛弃掉发射后的火枪,再从枪袋中抽出新的火枪来。

    当然,他们自己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中弹的白马在泥浆中翻滚,骑手从马背上跃起接着徒步冲锋,片刻之后自己也倒在泥浆中。他们之间绝不相互救援,受伤的同伴就任他死去,需要的时候甚至会践踏前方受伤的同伴前进。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像钻头那样钻穿十字禁卫军的防御,到达阿瓦隆之舟的旁边。

    “擒贼先擒王”的东方式战术思想,和为了胜利舍弃一切乃至恐惧和悲悯的西方残酷哲学,同时被这支白马骑兵发挥到了极致。

    原本这种突袭是不可能奏效的,因为炽天铁骑还活跃在战场上,他们中的多数人已经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更换了蒸汽背包,甲胄上涂满了鲜血,所到之处大夏军像是被火焰灼烧的龟壳那样裂开。但随着为首的那名男子高高举起手中的指挥剑,一直对炽天铁骑采取回避战术的山部队在瞬间疯狂地涌上,用人墙把炽天铁骑阻挡在白马冲锋队的行进路线之外。

    庞加莱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骑着白马的骑士们都涂着靛蓝色的鬼面,在头上捆绑着白色的布带,布带的中央用浓墨写着“心”字。

    “应该是大夏联邦的一个属国,中山国的冲锋队吧?名字很长,叫‘一字曰心’。”贝隆说,“他们把自己的脸涂成死人的脸色,戴着死人才戴的白色头带,意思是已经把自己看作死人了,再没有畏惧。”

    “‘一字曰心’冲锋队?真是有趣的名字”

    “名字有趣,在战场上遇见的话可不是那么有趣,据说是单兵战斗能力就在山部队上的敢死队,但是中山国很小,所以人数也很少。”作为情报科长,贝隆也搜集了东方各部队的情报,“因此不是值得特别重视的部队,这个时候忽然出动做这种类似自杀的冲锋,要么是头目发疯了,要不就是想表达对大夏的忠心。”

    此刻中山国的“一字曰心”冲锋队已经撕裂十字禁卫军的防线,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应该不在不朽者之下,各种武器在他们手中都驾轻就熟。他们呈扇形散开,战马若是受伤就下马步战,锋利的弧形剑斩破雨幕,带起一道道血泉,抽空发射短铳,每一枪都瞄准对手的喉间。

    十字禁卫军的缺点显露出来了,他们过度强调团队配合,在单兵作战能力上远逊于这支纯粹为了冲锋而培育的敢死队,泥泞的地面也拖住了他们的脚步,中山国的冲锋队员保护着他们的“大将”笔直地向前冲,越来越接近阿瓦隆之舟。

    这时拱卫在阿瓦隆之舟旁的白衣修士们终于开始了动作,他们端起沉重的蜂巢式火铳,射出了密雨般的子弹。他们的射击极其冷静也极其准确,胸部中中弹的白马像是被金属疾风掀翻了那样,最后的冲锋队员们集中在大将的身边,发出猛鬼般的吼叫。

    “一字曰心”冲锋队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在这片战场上他们不可谓不是英雄,在不朽师团都逐步退让的时候仗着血性杀出,仅差百米之遥就能到达阿瓦隆之舟的旁边,但这即将到手的巨大功绩被那些带弹链的蜂巢式火铳彻底毁灭了。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活着抵达阿瓦隆之舟旁边的时候,中山国的战士们做出了最华丽的谢幕,在“大将”的带领下,他们掷出了手中的骑枪,三米长的骑枪在空中弯曲复又绷直,仿佛成群的毒蛇那样扑向阿瓦隆之舟。

    成群的白衣修士被这种古老的武器贯穿,他们的火铳也埋葬了最后一批冲锋队员。

    而在所有的骑枪中,有一支飞得最快最高,最终到达了阿瓦隆之舟,并恰好贯穿了象征教皇的蓝色旗帜,带着它飞入漆黑的夜幕中。

    整个战场上回荡着大夏军的欢呼,他们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看见蓝色的旗帜被骑枪带着冲入夜空,便以为己方冲锋队已经砍下了教皇的头颅。

    而此时此刻那个投枪的英雄正站在泥泞中,缓缓地拔出最后的武器,楚舜华赠予他的利剑,鹰隼般锋利虎狼般凶狠的眼睛扫视持枪围上来的白衣修士,他竟然笑了,幽幽地长叹:“本可逆转成败,惜乎功亏一篑!你们要杀我么?那先记下我的名字,告诉阿瓦隆之舟里的那个男人,我乃中山国主原诚!我不是楚舜华的走狗,我只是他的盟友。”

    隔着四公里,庞加莱和贝隆也不得不为了那个男人的桀骜和骁勇赞叹。

    然而片刻之后,白衣修士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吞没了。

    冲锋队的决死式攻击点燃了大夏军的斗志,在“教皇已死”的错觉中他们蜂拥而上,而无法确定教皇安危的十字禁卫军却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逐步后退。

    战局这样发展下去,能有多少人活着离开帕提亚平原都很成问题,连贝隆都看不下去了,以这种方式消耗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差不多了吧?大夏军的风、林、山三部队都投入战场了,至于后方的火部队,如果没有其他部队的保护必然被全歼。”贝隆催促龙德施泰特,“你击杀楚舜华,战争就此结束。”

    “时机可以了,只是有点可惜。”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可惜?舍不得杀他?”贝隆耸耸肩,“这是你们美男子之间相互欣赏相互迷恋么?”

    某个男人说过,作为间谍头目,贝隆的修辞能力和嘴欠程度远远超过了职务所需,不过作为喝酒聊天的朋友倒是相当合适。

    一名带有锋利尖爪的手按在了贝隆的肩膀上,站在他背后的那名炽天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清楚地表达出威胁之意。对圣殿骑士龙德施泰特说出这样的话,贝隆确实有以下犯上之嫌。

    “这种级别的敌人,应该看着他的眼睛杀死他,而不是背后偷袭。”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

    瞄准具中楚舜华的侧影相当清晰,他手指上悬着整个世界的命运,语气还是那么淡漠,好像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这就是所谓的‘骑士道’么?”

    “不,是习惯。”龙德施泰特缓缓地扳动朗基努斯的枪机,这件独一无二的枪具发出金属摩擦的微声,站在龙德施泰特身旁的那名炽天使把纯银的管子扣在机枪后方的黄铜管上。

    庞加莱知道那是红水银,高纯度的红水银。只有这种东西才能爆发出那么惊人的热量,把秘银制造的弹头送出四公里远。同时这也意味着朗基努斯之枪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易爆物,操作错误的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凝重,包括炽天使们。

    那狰狞的锁链施加于我们的身上,已有千年,今日我要聆听它破碎的声音。

    这是最后的战斗,百年后我会化为枯骨,手指上缠绕着你的长发,千年后的浮雕上将刻我的名字,与您的名字在一起。

    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念出了这首古老的拉丁文诗歌,根据风向最后一次修正弹道。庞加莱和贝隆用棉球塞住了耳朵,他们都听过红水银爆炸的声音,简直是天崩地裂。

    龙德施泰特呼吸悠长,瞄准具里别人的身影都被他排除在意识之外,只剩下雨意阑珊的世界,和独立在世界中央的那个白衣男子。那条必杀的弹道已经在他的意识中成形……

    这时楚舜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扭头看向这个方向。

    隔着四公里远,不用望远镜的话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但在贝隆的望远镜中,那位星见之子拉动了嘴角,似乎是在笑,又像是跟熟人打招呼。他的双瞳如此清晰地成像在望远镜里,灿烂得像是星海。

    这一刻龙德施泰特扣动了扳机,火焰、暴风和秘银弹一起冲出枪膛,秘银弹高速的旋转着,螺旋状的尾翼脱离,沉重的外壳脱离,最终只剩下轴心那枚手指粗的银色尖刺,以超越音速的高速冲向帕提亚平原!

    贝隆吼叫着扑了出去,竟然想从背后袭击龙德施泰特。

    龙德施泰特松开控制枪身的手,握住贝隆的手腕,把他远远地投掷出去。这时候秘银弹才到达四公里之外的战场,高速地旋转和脱壳帮助它稳定弹道,这根红热的银刺准确地命中了目标。

    它洞穿了……阿瓦隆之舟!红水银的爆炸在两秒后才发生,教皇的法架、能够抵御重炮轰击的阿瓦隆之舟在白炽色的火焰中化为碎片!

    杀死教皇的不是那个勇敢的东方小国君,竟然是教皇最信任的骑士龙德施泰特!

    在朗基努斯发射的前一刻,贝隆无意中看见龙德施泰特的手腕挪动了一个小角度,弹道偏向了十字禁卫军的战场后方……

    那里有什么?那里有阿瓦隆之舟!

    所有的线索在贝隆的脑海里连接上了,为什么龙德施泰特醒来后会“失控地”袭击他和庞加莱?为什么他向庞加莱和贝隆透露了杀凰计划的细节?为什么他一直等到此刻才开枪?真的是为了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么?

    不!从一开始龙德施泰特的目标就是教皇!

    他并未被什么噩梦困扰,他一上来就是要杀庞加莱和贝隆,杀了两位密使他就能掌握整列火车,刺杀教皇的行动就会更加顺利!

    他一直等到此刻才开枪,是刚刚收到行动的命令,他开枪的前一瞬间,楚舜华隔着四公里投来目光,和他目光相接的人就是龙德施泰特……叛国者龙德施泰特!

    距离龙德施泰特最近的那名炽天使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龙德施泰特腕间的直刃刺穿了咽喉下方的薄弱处。他仰面而倒的同时,腰间的开罐刀已经落进了龙德施泰特手里,龙德施泰特以妖鬼般的高速扑击出去,顶着另一名炽天使的胸膛开火,黏稠的血浆从开口处喷涌而出。

    炽天使们从四面八方扑向龙德施泰特,情况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此刻已经不是他们的指挥官而是敌人了。他们展现出惊人的弹跳力,利刃划破空气的时候带起尖锐的啸声。

    但他们又迅速地俯身,因为龙德施泰特调转朗基努斯的枪口,那支长足四米的异性枪械荡开雨幕,划出巨大的扇面。

    没人能够抵挡朗基努斯的一击,无论你穿着什么样的甲胄。

    朗基努斯再度发射,秘银弹裹着火焰和暴雨离膛,去向“约尔曼冈德”号列车。那列火车用秘银和青铜加固外壁,不持武器的情况下连炽天使都无法摧毁它,但火热的银刺从尾部将其贯穿,在一层又一层的金属壁上留下熔化的弹洞,几秒钟后,泄漏的红水银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面甲落下,龙德施泰特可怖的紫瞳在眼孔中亮起,他重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只残暴的凶兽。他随手丢弃举世无双的圣枪装具,旋转着冲向炽天使们。

    庞加莱震惊地看着炽天使们的殊死搏斗。双方都是顶级的骑士,龙德施泰特敏捷,其他炽天使也未必不敏捷,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想使用远程武器,因为根本来不及。炽天使们一跃便能到达敌人面前,对方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利刃已经把枪管切断了。

    他们以肉眼几乎无法追踪的高速相对闪动,挥舞手中的利刃,优雅中透着暴戾,就像是舞蹈家们的对舞加速了几十倍。风雨、落叶、被斩断的树木、甲胄满负荷运转时候喷出的白烟,庞加莱的视线完全被遮挡住了,只听见金属撞击的轰然巨响和连续的蒸汽轰炸。

    “快走!”一脸血的贝隆揪住庞加莱的衣领,龙德施泰特那一扔把他扔出了差不多有十米远,但作为前任炽天铁骑,身体素质还是比常人强了不知多少倍,贝隆只是头上磕破了一点,看起来面目狰狞。

    “你们豢养的怪物……他现在背叛你们了!”庞加莱怒吼,“你们难道没有处理这种紧急情况的方案?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些就是处理紧急情况的方案!”贝隆指着一具被人用暴力从白烟中扔出来的炽天使尸体,“你以为派那么多炽天使来是保护龙德施泰特?他是骑士王根本不需要保护!他们是来监视龙德施泰特的!”

    “但他太强了……龙德施泰特他……太强了!”

    贝隆的脸上,冷汗和鲜血混合着往下流淌。

    从那具被抛出来的炽天使尸体就可以知道贝隆说的没错,子弹都打不穿的炽天使甲胄从左肩到右腹斜着裂开一道大缝,细小的蒸汽管喷出大量红水银蒸汽,蒸汽中裹着血腥之气。好在没有爆炸,但片刻之后它就熊熊燃烧起来,那炽白色的光芒真让人觉得……是天使回归了天国。

    如果他们穿着“炽天铁骑IV型”,也许还能凭着骄傲和运气跟龙德施泰特作战,可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在炽天使面前他们只是两个等待切片的水果。

    两个人转身跑向密林深处,同是前任炽天骑士,这个判断倒是一致的。

    但他们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背后的金属撞击声忽然消失了,一片死寂中只有雨声在唰唰作响,比什么都可怕。

    战斗已经结束,谁赢了?如果是龙德施泰特,那么逃不逃都一样,正常人怎么跑得过炽天使?

    他们缓缓地转过身,只见硝烟和白色雾气中走出了魔神般的身影,他手中提着长度超过两米的弧形刃,刃口上泛着淡粉色的微光,那是鲜血混合了红水银的光泽。

    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他斩杀了所有的队友,毁灭了最后的炽天使,此刻他正凝视着庞加莱和贝隆的背影,眼孔中流动着残忍的光芒。

    白雾随着风散去,只要看一眼战场就能猜到这场对决的过程。几乎所有的炽天使都死于开镰刀,龙德施泰特以惊人的高速接二连三地在炽天使身边闪过,夺取他们腰间的开镰刀,然后顶着炽天使下颔、后颈和肋下开火,开镰刀中只有一发锥形子弹,所以龙德施泰特用完就丢弃,再从尸体上拔出新的来。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炽天使的甲胄结构,他本就是炽天使中最出色的。那柄弧形刃也是他从其他炽天使手中抢来的,教廷很清楚他的强大,所以这次没有给他配置自己的近战武器,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龙德施泰特是无法对其他炽天使造成威胁的……

    但教廷疏忽了,能杀死炽天使的武器就悬挂在炽天使自己的腰间。

    龙德施泰特踩着碎木缓缓地走向庞加莱和贝隆,发出簌簌的微声。贝隆竟然抽出一根烟叼上,用火石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

    “你这是觉得他会放我们一条生路?”庞加莱问。

    “不,他杀了所有人,就是要灭口,怎么会放我们两密使生路?”贝隆吐出一口烟来,“可人生的最后几十秒能用来干什么呢?恐慌么?回忆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的答案就是,不如抽支烟。”

    “真是很好的觉悟,如果不是已经来不及点烟了,我也想抽一支。”庞加莱轻声说,“可惜我的妻子还在远方等我,我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老成什么样子了。”

    前任炽天骑士贝隆和庞加莱在风雨中站得笔直,以丝毫不逊于龙德斯泰特的倨傲姿态等待他们的结局,贝隆嘴里的烟都能喷到龙德施泰特胸口上,那魔神般的炽天使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龙德斯泰特缓缓地举起手来,庞加莱愣住了,铁手中握着他那只扁扁的酒罐。

    面甲弹开,还是那张英俊苍白的少年面孔,唇边似乎还带着一缕笑,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杀了几十名同伴。

    “再见,贝隆骑士,再见,庞加莱骑士,”那么乖巧、温和的语气,就像是初次见面的孩子,“见到您妻子的时候,代我向她问声好,希望她青春常驻,弥补你们失去的时光。”

    龙德施泰特把酒罐交到庞加莱手中,转身走向只剩半截的“约尔曼冈德”号列车。庞加莱把玩着手中的酒罐,贝隆抽着烟,默默地看着龙德施泰特将腕间直刃刺入那些机械师的胸膛,把他们的尸体拖出车厢。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杀进行。

    他们不知道原因,只知道那位骑士王、那个套着魔神外壳的大孩子必定是无比地仇视自己的同伴……甚至他自己。

    龙德施泰特驾驶着“约尔曼冈德”号列车离开了密林,破损的铁龙发出呜咽般的汽笛声开向马斯顿小城。

    对于庞加莱和贝隆而言,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威震列国的骑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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