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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会议在造型学院的小圆厅举行,房间如西洋殿堂一般高举架,圆穹顶,开着八扇立式长玻璃窗,每两扇窗子中间挂着出身或曾执教于此的历代大师的肖像和画作,会议时间临近,与会者纷纷到来,画家兼老师们互相握手问候交流情况,然后在深紫色的柚子木圆桌边坐下来,他们正寒暄着,傅显洋主任捧着六个封条被启开的画筒进来,进来了就把那六个画筒推到圆桌上,差点碰倒一个放着大捧白杜鹃的花瓶,一个老师赶快扶了一下。他们都不说话了。再怎么年轻也在主任的位置上,也是领导,他从前见人都是一脸和气,今天势头不太一样。

    傅显洋站在前面,用帕子擦手上的灰,一边擦一边说:“诸位大师把画儿拿出来看看。”

    谭教授脸侧向窗外,从口袋里往外拿手机。

    老师们互相看看,起先没人反应,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把画筒打开,把画拿出来了。三幅人像素描,其中一幅是石膏像,两幅实人模特。另外三幅是实物色彩,穿军装的男子,八岁孩童,还有窗下的水果篮,教授们心里有数,这是近三年本院艺术加试的考题。

    只见六幅图画风统一,显然出自一人之手。其素描作品整体风格是大结构的,线条利落干脆,实体与投影比例准确,对比鲜明。前年的石膏人像尚且能看出来考生手法有欠细腻,不够周全,但是之后的两幅作品却在细节处理上也有了明显的进步,人物的毛发领袖表情细节都十分逼真。而在这之上,最让人眼前一亮的,也是在素描技法考试中最被考官们普遍看重的,是这位考生对于黑白灰固有色的深浅处理。

    黑白灰是什么?简单来说,素描中的黑白灰就是一个画家眼中世界的三维,物体的大小远近,人物的位置角度,付诸纸上,其轻重其质感其虚实,都是靠黑白灰来体现。能否把黑白灰固有色处理恰当精准,反映了一个考生天赋的观察力和表现力。换句话说,她是否有一双过人的眼睛和灵巧的手。

    考生那毋庸置疑的天赋的眼睛和手在她的色彩考试作品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军装男子领口的浅褐色的汗渍,八岁孩童盈动的眼睛与粉黄的皮肤,水果篮子中梨子上的果斑,颜色渐变的桃子尖儿,还有由窗外射进来投在每一个葡萄粒上的阳光……她的色彩调和得独特谨慎,又是如此丰富浪漫。

    世界在她的眼中鲜艳,流动,色彩纷繁。

    世界在她的画笔下精确,美丽,呼之欲出。

    一位老师看见有只蜘蛛落在画上,他伸手上去掸了掸,蜘蛛却不动——那是画在上面的。

    傅显洋冷冷一笑:“我一直都是教理论课的,也没参加过阅卷,当主任三个月,这些卷子是各位老师之前评的。不过咱们不管是搞创作的,还是搞理论研究的,画好不好,有没有价值,孩子能不能入学总有一个普遍标准。我查到这个画,就想拿出来问问,请教一下各位老师:这个考生,为什么没有被录取?”

    沉默,一时没人说话。

    谭教授还在看手机。

    终于有人说话了,傅显洋喝了一口水,看看他:刘丹,第二画室副主任,专长景物,1989届本校毕业生。他拿起今年色彩考试的卷子“窗下的水果篮子”,手肘架在桌子上,身体微向前倾:“今年我参与评卷,这张画儿我有印象,当时的评分不高。理由现在我也记得:个人风格还是比较明显的,但是色彩调和过于随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光要怎么投,东西要怎么摆,她才能看到这种颜色?傅老师刚才说,咱们有一个普遍标准,有,当然有,首先就是得像,我们不是画海报,不是做广告,我们培养画家。一个内心臆造,手下没谱的考生,首先,她的态度就是不端正的……”

    “我同意刘老师的意见。”第三画室的副教授舒绿桥道,“这个考生的优点比较突出,但是缺点也很明显。从她的构图就能看出来,上宽下窄,留隙不均匀。怎么回事儿?下第一笔的时候就没有做好整体构图。想到哪里画到哪里。最大的原因就是基本功没打好——野路子。这样的孩子不好教。所以我当时也没有给高分。”

    两位老师说完,同事们相互低声讨论,有人赞同,有人犹豫,有人等着傅显洋的反应。

    他放下手里的水杯,站在桌边,伸手把那装着大捧白杜鹃的花瓶拉倒自己旁边:“刘老师说色彩,那我们就来谈谈色彩的问题。我把这盆花这样放,它是白花绿叶子。如果我这样放它呢?”他一边说一边把花盆挪到了窗子下面的阴影里,光线转暗,花与叶子的颜色也黯淡了,“那它就是青色的花,灰绿叶子。如果我打上黄色的光呢?如果从考生坐的位置上看到的物体就是恰巧被罩在外面某栋楼某片云彩的影子里呢?如果那片云彩里面有闪电呢?

    《日出印象》的典故,相信在座的各位老师跟我一样,学画的最初,开始接触色彩的第一天,就知道它的故事。

    色彩究竟是什么?色彩就是光投到一个物体上,反射的人的眼睛里面,它本身就是主观的。

    所以永远不会有两个画家能够画出完全一致的同一种颜色。没有这种主观,就没有莫奈在《日出印象》里面一大堆紫一大堆黄糅合出来的港口景象,就没有这幅画,就没有印象派。

    那么如果这个东西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人承认,开山立宗的话,为什么这个孩子画的葡萄粒上有蓝色,有红色,有绿色,就是不像的,是主观臆造的,甚至连态度都是不端正的?

    刘老师你帽子扣大了你。”

    傅显洋喝了一口水,脸色越来越沉,话说得很慢,但是语气强硬。

    “舒老师说野路子。如果我理解的没错,就是说,基本功不正规,对不对?不好教?那么我有个提议,我们以后的招生简章就大可以写明白:非我校附中毕业生,您可以报考,但是我们也不能要,您来也是陪太子考试。大家看看行吗?”

    舒绿桥被如此抢白,当时尴尬却虚弱地一笑:“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呀。傅老师,您这不是讨论问题的态度呀……”

    他话音没落,傅显洋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那么我们应该怎么讨论这个问题呢?这事关一个孩子,从小把美术,把画画儿当理想,结果考了三年不中,找到我这里来,想要跟我问明白。我得说,刘老师,舒老师,你们当时给她的成绩,还有今天给我的理由,都不能说服我!”

    他说完抽出一把椅子坐下。

    椅子脚擦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尖锐的一声。

    除此之外,会议室里安静无比。

    紧张而顽固的僵持。

    管总务的大刘老师推门进来想要问各位老师晚上要不要订盒饭,推门一见气氛不对,当时抹身就出去了。

    谭继咏教授放下了手机,他咳嗽一声,一直保持的侧身坐姿朝着会议桌拧了一下,这位今年考试的主阅卷人终于要说话了,话说的很简单,没抬头,也没去看傅显洋,像是跟所有的老师在说:“考试就是竞争,竞争是残酷的。这个孩子再好,如果排名不在我们录取的十五个人之内,那有什么办法?”

    傅显洋在学院开会替女考生翻案的同时,校园外面的老北京茶馆里,爱白话的老杨在给一圈同道好友摆龙门阵,有新入伙的帮着发招生传单的挠着耳朵说:“卷纸名字都是密封的,我就不懂了:这招生时候的猫腻可是怎么搞的呢?”

    这个稚嫩的问题把招生的老行家们都给逗乐了,老杨给那人倒上茶:“哪儿人啊你?”

    “陕西的。”

    “你们那儿吃臊子面吧?”

    “吃啊。”

    “你妈或者你姥姥做的臊子,跟别人家做的臊子,肯定不一样吧?”老杨道。

    “那当然,一吃就能吃出来。”

    “一样道理,里面,”老杨指了指马路对面美院方向,“有的是老师跟咱们一样带学生的。他自己同时又是考官。你说自己带出来的学生,那笔法方向构图色彩还不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打分肯定高啊。要是资格老的,名气大的老师,旁边一起审卷的都是自己学生,学生都是有眼力价的,跟你吃臊子面一下就能吃出来自己妈做的一样,肯定跟着就给打高分了。”

    “是啊?!”

    “嗯哼。”

    会议室里面的傅显洋看着谭继咏的侧脸,心想:您这么目中无人,到底还是说话了,您说话就好,就比不出声好。您是不是以为我拿着这学生的卷子就来理论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专门给她打抱不平来的?我当了主任您心里就不痛快吧,不是录取学生的事情还请不来您呢,您一直小瞧我,对不对?您以为我不知道您每年都会把花了天价跟自己学画的两三个贵族学生硬塞进系里来的勾当,对不对?

    他想到这里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告诉负责会议记录的秘书把小厅前面幻灯白幕拉下来。秘书没有准备,出门去把管理员叫来准备幻灯投影。过程当中,包括谭继咏在内的诸位老师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待到傅显洋把三年之内所有已录取考生的卷子,一共四十五人,九十张素描和色彩考卷的高清照片在屏幕上一一放映出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傅显洋主任何止查了一个人的卷子,他费了周折,下了苦功,这是要真的翻案了。

    当看到那几张在构图光影色彩等各方面都远不如被重新抽出来评判的考生,却依然被评了高分得以录取,且风格类似几乎可以断定师出一人的卷子的时候,没人再说话,再镇定的严肃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有了,只有傅显洋一个人笑了笑问道:“我刚当主任,没有经验,大家看看这程序上应该怎么办。我们是难道真的还让这个孩子再考一年?还是请示学校,或者更上一层:重新批卷?同时,追究阅卷者责任?”

    风把小会堂的旧窗棂刮得哗啦哗啦响。

    谭继咏老师去掏口袋。

    一直尽力维护他的舒绿桥心想:老师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要打电话呀?

    结果谭老师拿出来的是手帕,他擦了擦瞬间就汗津津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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