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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个无名氏的回忆录 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 六、结尾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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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马的胜利是完全的和不可动摇的。的确,没有他什么事也办不成,既成的事实压倒了一切怀疑和不同意见。得到幸福的一对对他抱着无边的感激。当我试图稍加暗示,究竟通过什么途径才取得福马对他们婚礼的同意时,叔叔和娜斯金卡就一个劲地向我挥手,不屑一听。萨申卡叫道:“福马·福米奇真好,真好;我一定用绒线给他绣个枕头!”她甚至还责怪我心肠太狠,要我感到羞耻。至于新近皈依的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恨不得把我掐死,倘若我胆敢当着他的面说出任何对福马·福米奇表示不敬的话。他现在就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福马后面,毕恭毕敬地望着他,福马每说一句话,他就补充道:“你是个非常高尚的人,福马!你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福马!”至于叶惹维金,他简直高兴到了极点。这个小老头早就看出娜斯金卡已经迷住了叶戈尔·伊里奇,从那时起他就梦寐以求地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把事情拖到终于不能再拖,直到不能不放弃这个想法的时候才作罢。福马使事情完全改观了。当然,尽管老头非常高兴,他还是看透了福马·福米奇;总之,很清楚:福马·福米奇已经在这个人家取得了永久的统治,他的暴戾现在将是无止境的。大家知道,最最可恶、最最喜怒无常的人,当人们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时,也会哪怕暂时地有所收敛。福马·福米奇正好相反,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成功他就越蠢,鼻子也就翘得越高。在快开饭的时候,他更换了内衣和重新穿戴好,安坐在安乐椅上,把叔叔叫过来,当着全家的面,对他开始了新的说教。

“上校,”他开口道,“您将合法地结婚了。您明白那个义务吗……”

等等,等等;试想:《Journal de Débats》那么大小的十页宏论,用最小号字排印,通篇是十分荒唐的胡言乱语,其中根本没有讲到什么义务,只有对他自己,即福马·福米奇的智慧、平和、仁慈、无私和无畏的最无耻的吹捧。大家都饿了,都想吃饭了;但是尽管如此,谁也不敢妄置一词,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听完了他的全部谬论;甚至巴赫切耶夫,尽管他饥肠辘辘,饿得十分难受,也一动不动地、恭敬有加地坐着。福马·福米奇对自己的口才感到了满足,终于笑逐颜开,午饭时甚至喝得醉醺醺的,并发表了最荒唐的祝酒词。他说俏皮话,开玩笑,不用说是拿未婚夫妇取乐。大家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但是有些玩笑是这样的淫猥和露骨,甚至连巴赫切耶夫听了也感到害臊。最后娜斯金卡从座位上跳起来,跑掉了。这使福马·福米奇更加高兴得什么似的;但他立刻又随机应变: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娜斯金卡的优点,提议为离席而去的她的健康干杯。叔叔在一分钟以前还在痛苦和羞得无地自容,现在他却准备去拥抱福马·福米奇了。总之,未婚夫和未婚妻仿佛彼此都感到害羞,对自己的幸福感到惭愧;我发现:从祝福的时候起,他们互相还没说过一句话,甚至好像在互相躲着,不敢正视对方。散席以后,叔叔突然不知去向。我为了寻找他,信步走上露台。在那里,福马正醉醺醺地坐在安乐椅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十分兴奋地在信口开河。他身旁只有叶惹维金、巴赫切耶夫和米津契科夫。我停下来听他们说些什么。

“为什么,”福马大声说道,“为什么我为了我的信仰准备立刻去赴汤蹈火?为什么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去舍身取义呢?为什么,为什么?”

“要知道这是多余的,福马·福米奇,何苦去给人家烧死呢!”叶惹维金逗他道,“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呢?第一,疼;第二,烧死了。——还剩下什么呢?”

“剩下什么?剩下一抔高尚的骨灰。但是你哪儿能理解我,哪儿能认清我的真价值呢!在你们看来,除了什么恺撒和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之类的人以外,就不存在伟大了!你的那些恺撒们又做了什么呢?他们替谁造过福?你的那个大吹大擂的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又做了什么呢?是他占领了全世界吗?你只消给我同样的千军万马,我也能占领,你也能占领,他也能占领……可是他却杀害了德高望重的克利特,我可没有杀害德高望重的克利特……乳臭小儿!坏蛋!该狠狠地揍他一顿,而不是在世界史上给他歌功颂德……同他一起该揍的还有恺撒!”

“您就饶了恺撒吧,福马·福米奇。”

“我绝不饶恕傻瓜!”福马叫道。

“别饶恕他们!”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热烈拥护道,他也喝醉了,“不要饶恕他们;他们都是跳跃派,只会用一只脚转悠!都是些腊肠贩!还有这么一个人,不久前想设立什么助学金。什么助学金?鬼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我敢打赌,准是什么新的卑鄙下流的事!而那个人,就是另一个人,不久前,还在上流社会,东倒西歪的,还要喝罗姆酒!依我看,干吗不喝?你就喝吧,喝吧,不过得适可而止,然后,这个,就再喝……不要饶恕他们!都是些骗子手!只有你一个人是有学问的,福马!”

巴赫切耶夫如果佩服一个人,他就无条件地、不加任何批判地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在花园里的池塘边,在一个最僻静的地方找到了叔叔。他和娜斯金卡在一起。娜斯金卡一看见我就一溜烟躲到树丛里去了,好像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叔叔容光焕发地朝我走来,他两眼噙着高兴的眼泪。他抓住我的两只手,使劲握了握。

“我的朋友!”他说,“我直到现在都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幸福似的……娜斯嘉也是这样。我们只是惊叹和赞美至高无上的上帝。她刚才哭了。你相信吗,直到现在我还好像没苏醒过来,好像丢了魂似的:又信又不信!凭什么给我这个?凭什么?我到底做什么了?我凭什么得到这样的幸福?”

“如果有谁配得到这样的幸福的话,叔叔,那就是您,”我热情地说道,“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像您这样诚实,这样美好,这样极端的善良。”

“不,谢辽查,不,这太过分了。”他答道,好像抱歉似的,“糟就糟在我们善良(我这是说我自己一个人),当我们心情好的时候;如果我们心里不痛快,那就快别靠近我们!我刚才还跟娜斯嘉谈论这事来着。不管福马过去在我面前多么灿烂夺目,可是你信不信?我也许直到今天之前都不完全相信他,虽然我自己一再对你说他是个尽善尽美的人;甚至昨天当他拒绝我的赠礼的时候,我都信不过他!真是说来惭愧!一想起不久前的事,我的心就在哆嗦!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当他不久前说了娜斯嘉的那一番话以后,我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我就没头没脑地像只老虎那样地干了……”

“那有什么,叔叔:也许,这才合乎自然哩。”

叔叔连连挥手。

“不,不,老弟,快别这么说!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脾气太坏,因为我是一个阴暗的、好色的利己主义者,我毫无节制地纵情酒色。福马也是这么说的。(对此还能说什么呢?)”他深情地继续说道,“谢辽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变得易怒、残忍、不讲道理和高傲啊,而且不仅对福马一个人!现在这一切都突然跑到我的记忆里来了,我真觉得可耻啊,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事足以使我能够得到这样的幸福而当之无愧的。娜斯嘉刚才也这么说,虽然我真不知道她身上还有什么罪过,因为她不是凡人,而是一位天使,她对我说,我们欠上帝很多债,现在我们应当努力变得更善良,努力去做一切好事……如果你能听到她刚才多么热烈、多么精彩地讲这一切就好啦!我的上帝,多好的姑娘啊!”

他激动地停了下来。过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

“我们决定,老弟,要特别爱护福马、妈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一位多高尚的人啊!哦,我真对不起大家!我也对不起你……但是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欺侮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话,哦!那……唉,不必说啦!……对于米津契科夫也应当做点什么。”

“是的,叔叔,我现在已经改变了我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看法。不能不尊敬她和同情她。”

“就是,就是!”叔叔热烈拥护道,“不能不尊敬她!再拿柯罗夫金说吧,你大概在笑话他。”他怯怯地望着我的脸,补充道,“咱们大家刚才都笑话过他。要知道,也许,这是不能饶恕的……要知道,也许,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非常善良的人,但是命运……他遭受过不幸……你不信,而这也许真是这样的。”

“不,叔叔,为什么不信呢?”

于是我热烈地谈起,在一个最堕落的人身上,也可能保留着最高尚的人的感情;人心的深度是无法测量的;我说,不应当鄙视那些堕落的人,而是相反,应当寻求人性和使人性复归;我又说,关于善恶、道德以及其他等等的公认标准是不正确的——总之,我慷慨激昂地谈了一通,甚至还谈到了自然派;末了,我读了一首诗:

当我从迷误的黑暗中……

叔叔说听了以后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深受感动地说道,“你完全了解我,我要说的话你都说了,而且比我说得更好。是这样,是这样!主啊!一个人为什么要恨呢?当做一个善良的人是这么好,这么美不胜收的时候,我为什么常常要恨呢?刚才娜斯嘉也这么说来着……但是,你瞧,这地方多美啊,”他环视了一下自己周围,补充道,“大自然多好啊!风景多美丽啊!这树多好啊!你瞧:有一抱粗!长得多么苍翠,树叶多么茂盛啊!多好的太阳!雷雨过后,一切都突然变得喜气洋洋,洗得干干净净!……你试想,树木也好像懂得什么似的,它们也在感觉,也在享受着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啊?你是怎样想的呢?”

“很可能是这样,叔叔。当然,它们是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

“对,当然是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多奇妙,多奇妙的造物主啊!……我说,谢辽查,对着整个花园你一定记得很清楚:你小时候在这里玩呀,跑呀!我清楚地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他用一种无法表达的爱和幸福的神情望着我,补充道,“不过不许你一个人到池塘边去。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已故的卡嘉把你叫到她的身边,爱抚你……在此以前你一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满脸绯红;你那时候的头发是浅色的,满是鬈发……她抚摸着你的头发,并且说道:‘你把这个孤儿领到咱们家来抚养——做得真好。’你还记得吗?”

“模模糊糊地记得,叔叔。”

“那时候正是傍晚,太阳照在你俩身上,而我坐在一个旮旯里,抽着烟斗,望着你们……谢辽查,我每个月都到城里去给她上坟。”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到颤栗和强压下去的眼泪,“我刚才对娜斯嘉还说起这事;她说,咱俩以后一起去看她……”

叔叔不言语了,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激动。

就在这时候,维多普利亚索夫走到我们跟前。

“维多普利亚索夫!”叔叔猛然惊醒,叫了起来,“你从福马·福米奇那儿来吗?”

“不,主要是我自己有事,您哪。”

“啊,那好极了!咱们可以了解一下柯罗夫金的情况。我刚才就想问……谢辽查,我吩咐他在那儿看着,看着柯罗夫金。你到底有什么事呢,维多普利亚索夫?”

“小人斗胆禀告,”维多普利亚索夫道,“昨天您老人家提到了我的请求,并且答应我您将格外恩赐,保护我不受每天每日的欺负,您哪。”

“难道你又是讲姓的事吗?”叔叔惊恐地叫道。

“有什么办法呢?时时刻刻的欺负,您哪……”

“哎呀,维多普利亚索夫,维多普利亚索夫!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叔叔伤心地说道,“嗯,对你哪会有什么欺负呢?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只能到疯人院去了此余生了!”

“似乎,我的理智,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开口说道。

“这就好嘛,这就好嘛。”叔叔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随便说说,小兄弟,我不是存心挖苦你,而是为你好。你究竟有什么委屈呢?我敢打赌,又是什么胡说八道不是?”

“老缠住我不放,您哪。”

“谁?”

“大家,主要是马特琳娜挑起来的,您哪。由于她,我得痛苦一辈子。大家知道,所有从小看见过我的、有识别能力的人都说,我活像个外国人,您哪,主要是脸型像,您哪。怎么样呢,老爷?就因为这一点,现在老缠住我不放,您哪。我一走过他们身边,大伙就指着我的脊梁嚷嚷各种各样难听的话;甚至小不点的孩子(首先应当狠狠地揍他们一顿),也跟着嚷嚷,您哪……刚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还嚷嚷来着……我受不了啦,您哪。老爷,请您给小人做主,您哪!”

“哎呀,维多普利亚索夫!……他们到底嚷嚷什么了呢?大概是些傻话吧,你不理他们不就得了。”

“说出来不成体统,您哪。”

“到底是什么呢?”

“说出来叫人恶心,您哪。”

“你就说吧!”

“荷兰佬格里什卡,吃了一只酸橙子,您哪。”

“唉,你这人呀!我还以为说了些什么呢,你不理他们,走过去不就得了。”

“我不理他们:嚷得更凶了,您哪。”

“听我说,叔叔,”我说道,“他不是埋怨在这里没法安生吗。您干脆暂时把他打发到莫斯科去找那个书法家得了。您不是说他曾经在一位书法家那里待过吗。”

“嗯,老弟,那人的下场也够惨的!”

“什么?”

“他老人家,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答道,“不幸侵吞了别人的财产,为此,尽管他才华出众,还是把他下了大狱,惨死在狱中,您哪。”

“好了,好了,维多普利亚索夫,你现在放心,我会把这一切弄清楚,解决好的,”叔叔说道,“我答应你!嗯,柯罗夫金怎么样?还睡着吗?”

“不,他老人家刚才走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禀报的,您哪。”

“怎么走了?哪能啊?你怎么放他走了呢?”叔叔叫道。

“我于心不忍,看着他可怜。他老人家醒过来以后,想起了这事的整个过程,立刻顿足捶胸,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您哪……”

“声嘶力竭!……”

“说得斯文一点:他老人家发出了种种嚎叫。他叫道:他现在怎么有脸去见美丽的女性呢?后来他又补充道:‘我不配做一个人!’——他一直这么悲痛地、用词精当地说着,您哪。”

“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我跟你说,谢尔盖……我特地吩咐你看着他,维多普利亚索夫,你怎么放他走了呢?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多半是出于恻隐之心,您哪。他请我别说出去。是他那个赶车的喂好马,套上车的。对于三天之前所予之数他老人家嘱咐向您多多拜谢,并嘱咐我告诉您,所欠之数当随第一班邮车即刻奉还,您哪。”

“什么数呀,叔叔?”

“他老人家说的是二十五银卢布,少爷。”维多普利亚索夫说道。

“这是我在驿站上借给他的钱:他手头短缺。不用说,他会即刻邮来的……啊,我的上帝,我多么遗憾呵!要不要派人去追呢,谢辽查?”

“不,叔叔,您还是别派人去的好。”

“我自己也这么想。你知道吗,谢辽查,当然,我不是哲学家,但是我认为,任何人身上的善都比从外表看来要多得多。柯罗夫金也是这样:他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咱们还是到福马那儿去吧!咱们耽搁了;他会对咱们的忘恩负义和怠慢见怪的……走吧!唉,柯罗夫金!”

小说结束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善的化身,毫无疑问,以福马·福米奇为代表,主宰了这个家。这里可以做出许许多多非常得体的说明,但是其实所有这些说明现在全是多余的。起码我的看法是这样。代替种种说明的是我想说几句话,谈谈我的小说的所有主人公以后的命运:大家知道,不如此,任何一部小说都无法结束,这甚至在小说写法上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被造福者”的婚礼,在我描写的那些事件之后六个星期举行了。一切都是悄悄地办的,局限在家庭范围内,不事铺张,也无多余的来客。我当了娜斯金卡的伴郎,米津契科夫则当了叔叔一方的伴郎。不过,客人是有的。但首屈一指的、最主要的人物,不用说是福马·福米奇。大家伺候他,捧着他。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一次送香槟酒的时候把他给落下了。立刻吵翻了天,又是责备,又是嚎哭,又是大呼小叫。福马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他叫嚷说,大家看不起他,现在家里添加了“新人”,因而他就一钱不值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小片应当被扔出去的劈柴而已。叔叔走投无路,娜斯金卡在哭;将军夫人按照惯例,惊厥了过去……结婚喜酒搞得像办丧事。时也,命也:我的可怜的叔叔和可怜的娜斯金卡就这样与恩人福马·福米奇共同生活了整整七年。直到他死(福马·福米奇是去年死的),他都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装腔作势,动辄发怒和骂人,但是“被造福者”对他的崇敬不仅没有稍减,相反与日俱增,与他的喜怒无常恰成正比。叶戈尔·伊里奇和娜斯金卡互相在一起是这样幸福,他们甚至为自己的幸福担忧,认为上帝赐给他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不配得到如此青睐,因此他们认为,也许他们将来命中注定要用受苦受难来抵偿自己的幸福。不难理解,福马·福米奇可以在这个谦恭的人家为所欲为。在这七年中,他什么事情没有做出来啊,简直无法想象,他那感到厌烦的,无所事事的心在巧立名目、恣意妄为中,有时达到了多么想入非非的程度。叔叔举行婚礼后又过了三年,奶奶去世了。福马如丧考妣,悲痛欲绝,直到现在,叔叔家都带着恐怖讲到他那时的情景。当墓穴要填上土的时候,他突然跳进去,叫道,把他一起给埋了吧。整整一个月不敢给他刀叉;有一次,四个人强迫他张开嘴,从里面掏出了一枚他想吞进去的别针。有一位搏斗现场的旁观者指出,在搏斗的时候,福马·福米奇可以一千次把这枚别针吞下去,然而他没有吞。但是大家听到这个猜测时十分气愤,并且立刻揭穿这个猜测者心肠太狠和不成体统。只有娜斯金卡一人保持着沉默,并且嫣然一笑,这时,叔叔略带不安地瞅了她一眼。总之,必须指出,福马虽然在叔叔家像以前一样恣意妄为、喜怒无常,但是已经不敢像过去那样对叔叔进行蛮横和无耻的斥责了。福马诉苦、哭泣、责备、数落、申斥,但是已经不敢像过去那样随便骂人了。——“将军阁下”这样的情景已经不再有了,看来,这都是娜斯金卡的功劳。她几乎觉察不出来地迫使福马在有些事情上让步,在有些事情上屈服。她不愿意看见丈夫受屈辱,坚持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办。福马清楚地看到,她对他几乎是了解的。我说几乎,因为娜斯金卡也对福马十分宠爱,甚至当她丈夫兴高采烈地赞美他的这位贤人的时候,她每次都支持他的意见。她想使别人尊敬她丈夫身上的一切,因此她丈夫对福马·福米奇的偏爱,她也公开为之辩护。但是我坚信,娜斯金卡的金子般的心已经忘掉了她过去所受的一切欺凌:当福马把她和叔叔结合在一起以后,她已经宽恕了他的一切。此外,看得出来,她已经严肃地、全心全意地与叔叔的思想合而为一了,即对一个“备受苦难的人”,对一个从前的小丑,不应当求全责备,而恰恰相反,应当医治他的心灵。可怜的娜斯金卡自己就是一个受过欺凌的人,她自己受过苦,是记得这个的。过了一个月,福马安静了下来,甚至变得和颜悦色;但与此同时又开始了另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疾病发作:他开始进入一种催眠似的痴呆状态,把大家都吓坏了。比如说,突然,这个受苦受难的人,正在说着什么,甚至还在笑,可是突然呆住了,在发作前的一刹那是怎样,就依旧是怎样,木然不动;比如说,他正在笑,嘴唇上就带着笑容呆在那里;如果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把叉子吧,这把叉子就停留在他举起的手里,停在空中。后来,不用说,手垂下来了,但是福马·副米奇已经毫无知觉,也不记得这只手是怎么垂下来的。他坐着,睁着两眼,甚至在眨眼,但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明白。就这样,有时候持续整整一小时。不用说,家里所有的人都吓得差点死过去,大家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眼泪汪汪。最后福马醒了过来,感到异常疲倦,他坚持说,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他简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个人居然必须如此装腔作势,如此故弄玄虚,并且自觉地忍受长达数小时的痛苦,其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能说:“你们瞧我,我现在的感觉就比你们好!”最后福马·福米奇“由于每时每刻的欺凌与不敬”诅咒了叔叔,搬到巴赫切耶夫先生家住去了。在叔叔的婚礼之后,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又跟福马·福米奇争吵过多次,但是每次都是以向他亲自负荆请罪而告终。这次他却以非凡的热情来办这件事:他热忱地欢迎了福马,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他,并且立刻决定与叔叔正式吵翻,甚至上了禀帖控告他。他俩在某处有一小块有争议的土地,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为此发生过争执,因为叔叔把这块地完全让给了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巴赫切耶夫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吩咐套车,飞速进城去了。他在那里匆匆写了张禀帖,递了上去,呈请法院把这块地正式判给他,并要求赔偿全部费用和损失,以儆霸道和贪得无厌。然而到了第二天,福马在巴赫切耶夫先生家里待腻了,原谅了前来负荆请罪的叔叔,又动身回到了斯捷潘齐科沃。当巴赫切耶夫先生从城里回来,没有遇见福马的时候,他的愤怒是骇人听闻的;但是过了三天他又到斯捷潘齐科沃来负荆请罪,眼泪汪汪地请求叔叔原谅,并且销毁了自己那张禀帖。叔叔当天就让他和福马·福米奇言归于好,于是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又像只哈巴狗那样跟在福马后面,与从前一样,每说一句话就加上:“你是个聪明人,福马!你是个有学问的人,福马!”

现在,福马·福米奇已经在将军夫人之后躺在坟墓里了;墓前竖着一块白色大理石制的珍贵的墓碑,碑上刻满了悲怆的引文和颂词。有时候,叶戈尔·伊里奇和娜斯金卡外出散步,就崇敬地拐进教堂院墙,向福马鞠躬致哀。他们直到现在谈到他时都不能不带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想起他的每句话,想起他吃什么和喜欢什么。他的遗物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叔叔和娜斯嘉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孤苦伶仃了,便更加相依为命。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孩子;他们对此十分伤心,但又不敢抱怨。萨申卡早已出嫁,嫁给了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伊柳沙在莫斯科上学。就这样,叔叔和娜斯嘉独自住在农村,两人十分恩爱。他们相互之间的关心达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娜斯嘉不断祷告上苍。我想,如果他俩中间要有一个先死,另一个人一定活不了一星期。但是,愿上帝保佑他们长命百岁!他们非常亲热地接待所有的人,准备与任何一个不幸者分享他们所有的一切。娜斯金卡喜欢读使徒行传,她伤心地说,做一些普通的好事是不够的,应当把一切都分给穷人,在贫穷中求得幸福。如果不是出于对伊柳沙和萨申卡的关心,叔叔恐怕早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在所有方面都完全同意妻子的意见。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跟他们住在一起,家务由她操持,她把在一切方面使他们称心满意引为快乐。叔叔举行婚礼后不久,巴赫切耶夫先生就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坚决拒绝了。人们因此得出结论:她可能要进修道院,但这事并没有发生。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的天性中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在她所爱的人面前完全不引起注意,每时每刻都在他们面前销声匿迹,注视着他们,服从他们的任何任性的要求,侍候他们,为他们效劳。现在她的母亲——将军夫人死了,她认为与哥哥不分开,各方面讨娜斯金卡的喜欢,乃是自己的本分。那个小老头叶惹维金还活着,而且近来开始越来越经常地来看自己的女儿了。起初他使叔叔很伤心,因为他让自己和自己的小不点儿(他这么称呼自己的孩子们)几乎完全脱离了斯捷潘齐科沃。叔叔的一再邀请,对他也不起作用:与其说他骄傲,还不如说他谨小慎微和神经过敏。他的过于自尊的神经过敏有时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想,一个有钱人家接待他这样的穷人无非是出于慈悲为怀,人家会认为他死乞白赖和厚颜无耻,这个想法使他十分痛苦;有时候,他甚至拒绝娜斯金卡的帮助,而只接受最必需的东西。他坚决不肯接受叔叔送给他的任何东西。娜斯金卡那时在花园里曾跟我谈起她的父亲,说他把自己扮成小丑是为了她,这话是十分错误的。诚然,他那时非常想把娜斯金卡嫁出去;但是他把自己硬扮成小丑完全是出于内心的需要,以便宣泄郁积于心的怨愤。需要讥诮和冷嘲热讽乃是他的天性。比如说,他把自己可笑地扮演成一个最下流、最卑躬屈膝的拍马逢迎者;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表明,他这样做不过为了逢场作戏;他的拍马逢迎越是低三下四,其中所包含的揶揄就显得越加刻薄和露骨。他的手法就是这样。他的所有的孩子后来都送到莫斯科和彼得堡最好的学府上学去了,其所以如此,也仅仅是因为娜斯金卡向他清楚地证明,办这一切都将用她自己的钱,即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送给她的那三万卢布,说实在的,这三万卢布,他们从来没有向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拿过;为了免得她伤心和见怪,他们答应她,一俟家用急需就立刻向她求助,这才使她勉强同意了。实际上也就是这么做的:为了做做样子,曾在不同的时间向她借了两笔相当可观的钱。但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三年前死了,于是娜斯嘉毕竟还是收到了自己的那三万卢布。可怜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得急病死的。全家正准备到附近的一个地主家参加舞会,她刚穿好自己的舞会衣服,头上刚戴上用白玫瑰编成的非常美丽的花环,就蓦然感到一阵头晕,坐在安乐椅上死了。她是戴着这只花环被埋葬的。娜斯嘉悲痛欲绝。家中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都很爱护,把她当小孩似的伺候着。她的遗嘱考虑得很周到,这使大家都感到惊讶:除了娜斯金卡的三万以外,其余的,约三十万卢布,都指定用来培养贫穷的孤女和用作从学校毕业后对她们的金钱奖赏。在她去世那一年,佩列佩莉岑娜小姐也出嫁了,她在将军夫人死后仍旧留在叔叔家,希望能够巴结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就在这时候,那位当过官的地主,即我们为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与奥勃诺斯金和他的母亲发生过争吵的那个小村庄米申诺的所有者正好丧偶。这官吏是一个讼棍,前妻给他生了六个孩子。他满以为佩列佩莉岑娜有钱,因此派人来向她求亲,她便立刻同意了。但是佩列佩莉岑娜穷得像只母鸡:她一共才有三百个银卢布,还是娜斯金卡赠送给她举行婚礼用的。现在夫妻俩从早到晚吵架。她揪他的孩子们的头发,用拳头揍他们;对他(起码大家是这么说的)则抓破脸,时刻用自己的中校家庭出身来训斥他。米津契科夫也找到了工作。他明智地抛弃了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一切希望,开始稍许学习了点农业。叔叔把他推荐给了一位富有的伯爵,这位伯爵也是地主,有三千名农奴,离斯捷潘齐科沃八十俄里,他只是间或到自己的庄园来。伯爵看到米津契科夫很有才干,又注意到了他的推荐信,就让他当了自己庄园的管家。伯爵把他从前的德国管家赶走了,因为那个管家,尽管德国人素以诚实闻名,却把伯爵像株椴树似的剥得精光。五年后,庄园已无法辨认:农民们富了,开辟了过去不可能有的新的经济来源,收入几乎增加了一倍——一句话,新管家很得力,他以自己的经营有方轰动了全省。可是过了整整五年以后,不管怎么请求,不管怎样增加薪俸,米津契科夫还是辞职不干,挂冠求去——这使伯爵十分诧异,也十分伤心!伯爵心想,一定是附近的地主把他引诱去了,甚至去别的省也说不定。可是他辞去职务后两个月,伊凡·伊凡诺维奇·米津契科夫突然买下了一处有一百名农奴的非常好的田产,这是他从他过去的一个朋友,一个荡尽了家产的骠骑兵手里买下来的,离伯爵的庄园整整四十俄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都惊讶不止!他把这一百名农奴立刻抵押了出去,一年以后,他在附近又增加了六十名农奴。现在他本人也成了地主,他的产业是无与伦比的。大家奇怪:他从哪儿弄来的这笔钱?另外一些人只能摇摇头。但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却心安理得,觉得他是完全合理合法的。他写信到莫斯科去让他的妹妹来。也就是他动身到斯捷潘齐科沃来的时候,给了他最后三个卢布买靴子的那个妹妹。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已经不是少女了,她温柔、多情、有教养,但是非常胆小。她一直在莫斯科萍踪漂泊,给某个女善人当陪伴女郎;现在她对哥哥十分崇拜,在他家里操持家务,把他的意志认作法律,认为自己幸福极了。可是哥哥却不放纵她,对她稍许苛刻了点儿;但是她对此却视而不见。在斯捷潘齐科沃村,大家都非常喜欢她,而且据说,巴赫切耶夫先生对她也不是无意的。他本来想提出求婚,但又怕遭到拒绝。不过,关于巴赫切耶夫先生我们希望在下次,在别的小说里再详谈。

看来所有的人都说到了……对!我忘了:加弗利拉很老了,而且已经把法国话忘得一干二净;法拉列依则成了一个很不错的马车夫;至于可怜的维多普利亚索夫,他早进了疯人院,大概就死在那里了……我日内要到斯捷潘齐科沃去,一定去向叔叔打听一下他的情况。

一八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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