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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魔 第一部 第二章 哈利太子。提亲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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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他的爱恋绝不亚于她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恋恋不舍——这就是她的独生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就是为了他,才延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来充任西席的。这男孩当时才七八岁,而做事莽撞的斯塔夫罗金将军,也就是他的父亲,当时已同他妈妈分居,所以这孩子是在她一个人的呵护下长大的。应当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句公道话,他很有本事,善于让自己的学生对他恋恋不舍。他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当时,我还不在那儿,可是他却经常需要有个挚友。因此这孩子稍长,他就不假思索地把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他们之间居然毫无距离,其实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半夜把这个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朋友叫醒,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他含泪倾吐自己的满腹心酸,或者向他公开某个家庭秘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已经是完全不许可的了。他俩互相投入彼此的怀抱和哭泣。这孩子知道他的母亲很爱他,但是,他自己未必很爱他的母亲。她很少和他说话,也很少在什么事情上十分限制他,但是他总是有点痛苦地感觉到她那密切注视着他的目光。然而,在他的教育和道德修养等方面,母亲却全权托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她还完全信赖他。应当认为,老师稍许损害了一点他的学生的神经。当他跨入十六虚岁被送进贵族学校的时候,他身体孱弱,面色苍白,文静得出奇,总是若有所思(后来他却以膂力过人著称)。也应当看到,两朋友半夜里投入彼此的怀抱同声一哭的时候,也不全是因为什么家庭龃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善于拨动他的朋友的心弦直到它的最深处,并在他心中唤起对于那永恒的、神圣的忧伤产生一种初步的、还模糊不清的感觉,某些优秀人物,一旦尝到和体会到这样的忧伤,后来就再也不肯拿它去交换廉价的满足了(也有这么一些爱好忧伤的人,他们特别珍爱这种忧伤,把这看得比最彻底的满足更可贵,如果可能存在这样的满足的话)。后来,这小鸟及其老师终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这虽然晚了点,但无论如何是件好事。

  这年轻人负笈贵族学校的头两年,常常回来度假。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去彼得堡时,他有时也参加在他妈妈那里举行的文学晚会,在一旁倾听和观察。他很少说话,仍旧一如既往,文静而又腼腆。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仍旧同过去一样亲呢和关注,但是已经含蓄了些:他显然避免跟他谈论高级的话题和对往事的回忆。贵族学校毕业后,他根据妈妈的意愿去服军役,很快他就被编入一个最著名的近卫骑兵团。穿上军服后他没有来看过妈妈,而且从彼得堡也很少写信回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毫不吝啬地寄钱给他,尽管改革后她从领地上得到的收入一落千丈,起先她连过去收入的一半都拿不到。不过,由于她多年来自奉节俭,倒也积蓄了一些绝不可小觑的家财。她儿子在彼得堡上流社会取得的成功,使她很感兴趣。她没有办到的事,这位年轻、富有、前程似锦的军官都办到了。他恢复了她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关系,到处都受到人们的热情接待。但是很快就有一些相当奇怪的传闻传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耳朵里来:这年轻人不知怎么突然疯狂地吃喝玩乐起来。倒不是说他赌钱了或者酗酒了,人们只是说他野蛮地放荡不羁,屡次骑马踩死人,对一位上流社会的太太采取禽兽不如的行为,他先是跟这女人私通,后来又当众侮辱她。在这件事情中,甚至还有某种过分露骨的肮脏的东西。此外,人们还补充说他是一个无事生非的人,专爱寻衅闹事,侮辱他人,不以为耻,反以为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十分担心,也十分烦恼。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她保证,这不过是年轻人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罢了,就像大海一样,总会平静下来的,这一切就像莎士比亚描写的青年时代的哈利太子,常常跟福斯塔夫、波因斯和桂嫂一起吃喝玩乐。这一回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并没有大喝一声:“胡说,胡说!”就像她近来已养成一种习惯,动辄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嚷嚷的那样,而是相反,听得很用心,让他给她再说详细点,还亲自拿来了莎士比亚的书,非常用心地拜读了这部不朽的历史剧。但是这部历史剧并没有使她心安,再说她也没有发现他们有多大相似之处。她写了好几封信到彼得堡去,现在她正在焦急地等待回信。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得到一个要命的消息,说哈利太子几乎一下子就举行了两次决斗,而在这两次决斗中他都罪责难逃,一个对手被他一枪毙命,另一个则被他致残,由于做了这样的好事,他已被移交军事法庭。此案最后以被黜当兵,剥夺公权,发配到一个步兵团服役结案,而且这一判决还是格外开恩。

  到了六三年,他不知怎么却立功受奖了;给了他一枚十字勋章,并被提升为军士,后来不知怎么又很快被提升为军官。在整个这段时间内,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许向京城发了多达一百封的求告信和恳求信。遇到这种非同寻常的事,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只能略微降尊纡贵,低三下四一些。在得到提升后,这年轻人却忽然退伍了,这次他还是没有到斯克沃列什尼基来,而且完全停止了给母亲写信。终于有人用迂回的办法打听到他又回到了彼得堡,但是在从前的那伙人中已经完全见不到他了;他仿佛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才弄清,他生活在一群奇怪的人中间,他跟彼得堡居民中的一些败类,跟一些没有皮靴的小官吏,跟一些神气活现到处乞讨的退伍军人,跟一些醉鬼们在一起鬼混,经常去看望他们肮脏的家庭,没日没夜地在那些黑黢黢的贫民窟里以及只有上帝才知道的穷街陋巷里鬼混,邋邋遢遢,衣衫褴褛,由此可见,他就喜欢这样。他也不向母亲要钱,他有一块自己的小小领地——这是斯塔夫罗金将军原先拥有的一座小村庄,这块领地不管怎样,多少总有点收入,又听说,他把这块领地租了出去,租给一个萨克森的德国人。最后,他母亲写信去求他,求他回到她身边来,于是哈利便出现在我们这座城市。直到这时我才头一次看清他的长相,而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

  这是一位长得十分秀气的年轻人,年约二十五岁上下,不瞒诸位,他还真的使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我将会遇到一个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一个因荒淫无度而骨瘦如柴、满身酒气的人。与此相反,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绅士中最风度翩翩的绅士,他穿得非常考究,举止文雅,就像一位已经习惯于最风流倜傥、最端庄文雅的先生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文雅的举止那样。不仅我一个人感到惊奇,全城人也无不感到诧异,当然,全城上下都已经风闻斯塔夫罗金先生在那边的所有行动,甚至连个中内情他们也知道,真叫人难以想象,这些消息他们是从哪儿听来的,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些消息竟有半数是准确的。敝城的所有女士都被这位新来的客人弄得神魂颠倒。她们截然分成两派——一派人崇拜他,另一派人则恨死了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是两派人都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使一些人特别着迷的是他心中说不定有什么非常不幸的秘密,另一些人则十分欣赏他是个杀人凶手。后来还发现,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还颇有学识,当然,要使我们叹服,也不需要有许多学识;但是他对当前迫切的、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也能发表自己的见解,而最可贵的是他能明辨是非。我要提一件怪事:我们这儿所有的人,几乎从头一天起就认为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他不大爱说话,温文尔雅而又无矫揉造作之态,出奇地谦虚,而又勇敢和自信,这是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敝城的花花公子们都以嫉妒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在他面前又只能甘拜下风。他的面孔也使我吃惊:他的头发似乎太黑了点,他那浅色的眼睛似乎太平静、太明亮了点,他的面孔的颜色似乎太柔和、太白皙了点,他脸上的红晕似乎太鲜艳、太纯净了点,他的牙齿像珍珠,他的嘴唇像珊瑚——简直像画儿上的美男子似的,同时又似乎令人感到厌恶。有人说他的脸像副面具,然而,大家还顺便说了许多有关他膂力过人的话。他的身材似乎很高。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他的看法是既感到自豪,但又经常感到不安。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大约半年——萎靡不振,不声不响,相当忧郁;在社交界总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敝省的全部礼节。省长是他父亲那方面的亲戚,因此他在省长的官邸受到近亲般的接待。但是才过去几个月,这头野兽就突然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目。

  我要捎带说说,敝省的前省长,也就是我们那位好脾气的可亲可爱的伊万·奥西波维奇,有点娘娘腔,但是他出身名门,跟许多有钱有势的人有来往——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在敝省尸位素餐地待了这么多年,尽管他经常当甩手掌柜,什么事也不做。倘若在过去的大好岁月,就凭他热情好客这一点,他就应该当首席贵族了,而不是在我们这个麻烦的时代当一名省长。敝城常有人说,领导这个省的其实不是他,而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当然,这样说有点刻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绝对不是真的。再说,我们在这方面说的俏皮话难道还少吗?恰恰相反,近年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特意地、有意识地使自己回避任何高级的任命,尽管整个上流社会对她非常尊敬,她自愿把自己封闭在她给自己规定的严格的范围内。她摒弃了任何高级任命,却突然开始管理起自己的田庄来了,并在两三年内使自己庄园的收入几乎达到了过去的水平。她放弃了她过去的富有诗意的冲动(彼得堡之行,打算出版刊物等),开始积蓄钱财和省吃俭用。甚至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疏远了,让他到其他公寓去租房子住(他早就向她提出种种借口,软磨硬泡地说他要出去单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慢慢、慢慢地开始管她叫平庸的女人,或者戏称之为“我那平庸乏味的朋友”。不用说,只有在同时对她保持非常尊敬的状态下,他才允许自己开这类玩笑,而且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决不轻易为之。

  我们这些跟他比较接近的人都明白(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则尤为敏感),现在儿子对于她仿佛是一线新的希望,甚至仿佛是某种新的幻想。她对儿子的一片痴情开始于他在彼得堡的社交界处处受到欢迎的时候,自从她获悉他被降为士兵那时起则变得尤为强烈。与此同时她又分明很怕他,在他面前,她就好像是他的奴隶。看得出来,她害怕的是某种模糊不清的、神秘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事,而且有许多次她悄悄地、仔细地端详着她的Nicolas,在思索着什么和猜测着什么……就在这时候——这头野兽突然伸出了它的爪子。

  二

  我们这位太子突然无缘无故地对不同的人干下了两三件岂有此理的无礼行为,也就是说主要在于这些无礼行为完全是闻所未闻的,简直太不像话了,违反常规,恶劣透顶,简直是恶作剧,只有鬼知道这是为什么,简直没一点道理。我们俱乐部的一位德高望重的主任,名叫彼得·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这人已经上了年纪,甚至可以说劳苦功高,他有一个无伤大雅的习惯,每说一句话总要激动地加上一句:“不,您哪,这可骗不了我,他们休想牵着我的鼻子走!”他爱说,就让他说去吧。但是有一天,在俱乐部,不知因为什么事热烈地争论起来,他向聚集在他周围的一小部分俱乐部的常客(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说了这句口头禅。这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正一个人站在一边,谁也没有跟他说话,他突然走到彼得·帕夫洛维奇身边,出人意料地伸出两只手指使劲捏住了他的鼻子,而且拽着他在大厅里走了两三步。他不可能对加甘诺夫先生有任何个人恩怨。可以认为,这纯粹是恶作剧,不用说,这种恶作剧是绝对不能饶恕的;不过后来有人说,他在这么干的一瞬间几乎若有所思,“仿佛发了疯似的”;但是这已经是过了很久以后大家才想起来和明白过来的。当时,大家在气头上,起先都只记得第二个瞬间,当时他大概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了,但是他不仅不感到惭愧,恰恰相反,他还歹毒和快活地微笑着,“毫无悔过之意”。全体大哗,把他围了起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左顾右盼,望着四周,对谁的斥责也不予回答,反而好奇地端详着一张张大呼小叫的脸。最后,他突然又似乎沉思起来(起码后来大家都这么说),皱起眉头,步履坚定地走到受了侮辱的彼得·帕夫洛维奇面前,匆匆地,带着明显的懊恼的神态,喃喃道:

  “当然,您一定会原谅我的……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干了这蠢事……”

  这种敷衍塞责的道歉无异于新的侮辱。群情哗然,嚷嚷得更凶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耸了耸肩膀,走了出去。

  这一切都混账之极,且不说也太不成体统了——这种不成体统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存心的和有预谋的,由此可见,也是对我们整个上流社会蓄意的、极端放肆的侮辱。而且大家也都这么认定。大家先是一致同意立刻把斯塔夫罗金先生开除出俱乐部,取消他的会员资格,然后决定以整个俱乐部的名义向省长请愿,请求他立即(不要等到法院正式开庭)“运用授予他的行政权力”来遏制这个有害的、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这个京城来的“捣乱分子,借以保障我市整个上流社会的安宁,以免遭受侵害”。行文至此,他们又义愤填膺地补充道:“也许,总能找到某项法律,足以惩治斯塔夫罗金先生。”大家准备了这句话,就是专门说给省长听的,他们想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为由刺他一下。他们行文至此,自以为是得意之笔。好像存心回避似的,省长当时恰好不在城里,他到不远的地方去给一位妩媚动人的新寡的太太的孩子行洗礼去了,她生了个遗腹子,但是大家也知道省长很快就会回来的。在等候省长期间,大家为可敬而受辱的彼得·帕夫洛维奇组织了一次热烈的欢呼:大家拥抱他,亲吻他,全城的人都去拜访他。大家甚至还打算凑份子,为他举行一次慰问午宴,只是应他的一再请求才放弃了这一想法——也许大家终于明白:这人毕竟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过,因此,隆重慰问云云也大可不必。

  然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这怎么可能发生呢?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中间没一个人,全城上下也没一个人认为他做出这种野蛮的举动是因为疯狂。就是说,即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神志很正常,他也会干出同样的行为。就我而言,甚至至今我都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解释,尽管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似乎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看来,大家的气因此也就消了。我还要补充一点,四年以后,我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他过去在俱乐部里发生的那事到底怎么啦,他皱起眉头回答道:“是的,当时,我感到不太舒服。”但这是后话,不说也罢。

  我感兴趣的是,当时大家义愤填膺,激起了公愤,对这个“爱惹是生非的京城来的捣乱分子”群起而攻之。大家定要看到,这乃是想要一举侮辱整个上流社会的无耻预谋和蓄意挑衅。这人确实没有使任何人感到满意,相反却得罪了所有的人——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又怎么得罪了大家呢?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任何争吵,也没有侮辱过任何人,而是彬彬有礼,就像时装画报上的翩翩少年一样,如果这美少年也能开口说话的话。我认为,大家恨他是因为他太骄傲了。甚至敝城的女士们起先崇拜他,现在则大叫大嚷,对他群起而攻之,比男子尤甚。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惊骇莫名。后来,她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承认,这一切她早就预料到了。整个这半年,每天,她都担心会出“诸如此类”的事——这样的承认出自一个亲生母亲之口,就值得注意了。“开始了!”她不寒而栗地想。在俱乐部那个要命的晚上的第二天上午,她小心谨慎而又坚定不移地开始要求儿子把这件事说清楚,但是,尽管她的决心很大,她还是面色苍白,浑身哆嗦。她一宿未睡,甚至一大早就爬起来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商量,而且在他面前哭了,这情形她当着别人的面还从来不曾发生过。她希望Nicolas起码能向她多少说点什么,哪怕赏脸给她解释一下呢。Nicolas一向对母亲很有礼貌,也很孝顺,他皱着眉头听她说了一会儿,但是神态十分严肃;他突然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吻了吻她的手,便走了出去。而同一天晚上无独有偶地紧接着又出了另一件丑闻,虽然比起头一件来要小得多,然而由于群情激愤,却极大地加剧了满城风雨。

  正好在这时候我们的朋友利普京冒了出来。就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跟他母亲谈心之后,利普京紧接着去找他,请他赏光就在当天去参加他妻子的生日晚会。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早就提心吊胆地看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择友中的这种低级倾向,但是向他指出这点她又不敢。除了这个利普京外,他已经在敝城第三等级中结识了好几个朋友,甚至层次还要低,但是无奈他偏有这样的乖僻,他还从来没有到利普京家去过,虽然跟他本人常常见面。他猜,利普京现在来叫他,是因为昨天俱乐部里出的那件乱子,而利普京是当地的自由派,听到出了这样的乱子肯定非常高兴,他肯定认为,对付这些俱乐部主任就应该这么干,这样做太好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哈哈大笑,答应一定去。

  客人来了很多;这些人虽然相貌平常,但却十分活跃。爱面子而又嫉妒心重的利普京,每年就请两次客,但是对这两次请客他却毫不吝啬。他请的最受敬重的嘉宾当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但是他因病未能前来。先是上茶,有丰盛的各色冷盘和伏特加;开了三桌牌局,而年轻人在等候晚餐时,开始在钢琴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请利普京娜太太(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太太,在他面前怯生生的,非常胆小)做舞伴,跟她跳了两圈,然后坐在她身旁,随便闲聊,逗她发笑。他最后发现,她笑的时候特别美,于是他突然,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搂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嘴唇,接连三次,亲了个够。这位可怜的女人吓坏了,晕了过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拿起礼帽,走到在一片慌乱中惊惶失措的丈夫面前,满面羞惭地看着他,嘟嘟囔囔地匆匆说道:“请别见怪。”说罢便走了出去。利普京跟在他后面跑到外屋,亲手给他递上了皮大衣,连连弯腰鞠躬,把他送下了楼梯。其实,相比较而言,这事也不足为奇,可是到第二天却平添了一件相当逗趣的插曲,这插曲从那时候起竟给利普京带来了某种荣誉,而他也善于利用这荣誉为自己赢得了最大的好处。

  上午十时左右,在斯塔夫罗金娜太太的府邸,跑来了利普京家的一名女佣阿加菲娅,这是一个无拘无束、活泼麻利、脸蛋红润的小娘们,三十上下,利普京有事派她来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而且一定要亲自“见到少爷本人”,他当时头很疼,但还是出来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在阿加菲娅转告那段口信时也恰好在场。

  “谢尔盖·瓦西里伊奇(即利普京),”阿加菲娅麻利地叽叽喳喳地说道,“首先吩咐我向您致以深切的敬意,并问候您健康,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您睡得可好,现在您自我感觉如何,也就是在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您哪?”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莞尔一笑。

  “请你向你的主人问好,并替我表示谢意,请你告诉他,阿加菲娅,就说是我说的,我认为他是全城最聪明的人。”

  “对于这话,我家老爷让我回答您,”阿加菲娅更加麻利地接口道,“您不说这话他也知道,同时他也向您致以同样的祝愿。”

  “这就怪了!他怎么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呢?”

  “老爷怎么知道的,我就说不清了,反正我出了门,穿过一条小巷,我听见他在追我,也没戴帽子,他对我说:‘阿加菲尤什卡,如果少爷灰心丧气地对你说:“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他是全城最聪明的人。”那你就马上回答少爷,别忘了:“这事,我家老爷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向您表示同样的祝愿,您哪……”’”

  三

  最后同省长也进行了谈心。我们的可亲可爱而又好脾气的伊万·奥西波维奇刚刚回来,并且刚刚听取了俱乐部的热烈申诉。无疑,应当采取某种措施,可是他却感到为难。我们这位好客的老人家也似乎有点怕他的这个年轻的亲戚。不过,他还是决定说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向俱乐部和向被侮辱的人道歉,但是道歉的方式必须说得过去,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书面道歉;紧接着又温和地劝他离开我们这里,比如说,可以到意大利或者到国外随便什么地方去增加点阅历。这一回,他是在客厅里接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换了别的时候,他可以凭他是亲戚这一身份,不受限制地在整个官邸随便溜达),这时,有教养的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一名官吏,而且他在省长家被视同一家人)正在一边的一张桌子旁拆阅公文;而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在紧挨着客厅房门的一扇窗户旁,端坐着一位外地来的胖大敦实的上校,他是伊万·奥西波维奇的朋友和过去的同僚,他正在读《呼声报》,不用说,他根本就没有理会客厅里发生的事;再说他坐在那里,还背对着客厅。伊万·奥西波维奇先是绕了个大弯儿,声音也低得近乎耳语,但是说得仍旧有点乱。Nicolas的样子很不友好,根本不像是亲戚间谈心,他面容苍白,低头坐在那里,双眉深锁地听着,仿佛在克制着剧烈的疼痛。

  “Nicolas,您的心地是善良的,高尚的,”老人似乎不经意地切入话题,“您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一向出入上流社会,而且在这里,直到现在,您的举止行为一直堪称表率,因而使受到我们大家尊敬的令堂颇感放心……可是现在一切又蒙上了一层迷离惝恍、大家颇感危险的色彩!我是以尊府的通家之好,以一个真心爱您的上了年纪的亲人,以一个您不能对之见怪的亲人说这番话的……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促使您干出这种放肆的行为,干出这种无法无天和毫无分寸的行为来的呢?这种仿佛在梦魇中干出的越轨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Nicolas烦躁地听着。突然在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仿佛狡黠而又嘲弄的表情。

  “好吧,我来告诉您究竟是什么促使我这么干的吧。”他阴阳怪气地说,环顾了一下四周,向伊万·奥西波维奇的耳朵俯下了身子。富有教养的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又向窗口移动了三两步,而上校则在《呼声报》后面干咳了一声。可怜的伊万·奥西波维奇信赖地急忙把自己的耳朵凑了过去;他极端好奇。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完全不能容忍的事,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在某方面又是非常清楚的事。老人突然感到,Nicolas非但没有向他说什么悄悄话和说什么令人感兴趣的秘密,竟突然张开嘴,用牙齿噙住他的耳朵上部,相当使劲地咬了咬。他浑身发抖,吓得闭过气去。

  “Nicolas,您开什么玩笑!”他无意识地哼哼道,声音都变了。

  阿廖沙和上校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他俩也看不清,因此一直认为他俩在说悄悄话,然而老人绝望的脸却使他俩颇感惊慌。他俩瞪大两眼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像事先说好的那样冲过去帮忙呢,还是再等一会儿。Nicolas也许觉察到了这点,因此就更疼地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Nicolas, Nicolas!”这个受害者又哼哼道,“好啦……开开玩笑也就够啦……”

  再过一刹那,不用说,这个可怜的老人非吓死不可,但是这恶棍发了慈悲,松开了耳朵。这整个吓死人的恐惧持续了足有一分钟,在这以后,这老人似乎发作了什么病。但是半小时后,Nicolas就被逮捕了,暂时关进了拘留所,锁在一个单独的小号里,门外有特派的哨兵把守。这决定很不讲情面,但是我们这位好脾气的省长太愤怒了,因而决意一切由他负责,甚至得罪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在所不惜。使大家感到惊愕的是,这位太太怒气冲冲地急忙去谒见省长,要求他立刻作出必要的解释时,竟在门外的台阶旁遭到了拒绝,不予接见;她没有下车就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了,不相信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怠慢。

  最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半夜两点。这囚徒本来一直出奇地安静,甚至都睡着了,这时突然喧哗起来,开始用拳头发狂地打门,用过人的膂力把门上小窗户的铁条都拧了下来,打碎了玻璃,而且划破了自己的手。当卫士长带领一小队士兵和钥匙赶来,命令打开牢门,准备向这个发狂的囚徒扑过去把他捆起来时才发现,这犯人害了非常严重的酒狂症,只好把他送回家去交给他母亲管教。一切顿时得到了解释。我们的三位大夫都发表了高见,他们认为,这以前的三天,病人可能已经处在一种谵妄状态,虽然看来他的脑子还清楚,而且诡计多端,但是他的理性与意志已经不健康了,这已为许多事情所证实。由此可见,利普京早就看出了这点。伊万·奥西波维奇是个很随和且很重感情的人,他感到很过意不去,然而有意思的是,连他也认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即使精神完全正常也足以干出任何疯狂的行为来。俱乐部的衮衮诸公也感到十分惭愧,同时也感到十分困惑,他们大家怎么就没看到这只大象呢?居然把对这一切怪事的唯一可能的解释都放过去了呢?自然,也出现了一些怀疑派,但是未能坚持多久。

  Nicolas卧病在床两个多月。从莫斯科请来的一位名医,参加了会诊;全城人都来拜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她都原谅了。到早春时分,Nicolas已经完全康复,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就同意了他母亲提出的到意大利去的建议,这时他母亲又恳求他向敝城的所有人辞行,在辞行的时候,如有必要,要尽可能地向大家赔礼道歉。Nicolas非常乐意地同意了。俱乐部的人都知道,他曾跟彼得·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在他府上举行过一次非常客气的消除误会的谈心,后者对此感到十分满意。Nicolas在逐家拜访、分别辞行的时候,神情很严肃,甚至有点忧郁。看来大家都对他十分同情,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对于他到意大利去则感到高兴。伊万·奥西波维奇甚至眼泪汪汪,但不知为什么甚至在最后告别的时候都下不了决心上前去拥抱他。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这里仍旧有些人深信,这个混账东西简直在嘲笑大家,至于有病云云——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罢了。他也去拜访了利普京。

  “请问,”他问道,“您怎么会预先猜到我要对您聪明与否说什么话,并把您的回答告诉阿加菲娅的呢?”

  “是这样的,”利普京笑道,“因为我也认为您是个聪明人,因此对您的回答我也就未卜先知了。”

  “毕竟是绝妙的巧合。不过,我倒要请问:当您打发阿加菲娅来的时候,可见,您认为我是个聪明人,而不是个疯子啰?”

  “我认为您是个非常聪明和非常有理性的人,我不过装成这副模样,似乎我相信您精神失常罢了……而且当时您也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并且通过阿加菲娅给我发了一份脑筋灵活的证明。”

  “唔,这事您也稍微弄错了一点,我的确……身体欠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双眉深锁地喃喃道,“啊!”他叫了起来,“难道您当真认为我在神经完全正常的情况下也会对人寻衅闹事,惹是生非吗?这又何苦呢?”

  利普京打了个激灵,一时语塞。Nicolas的脸色也略显苍白,或者利普京只是这么感觉罢了。

  “不管怎么说,您的想法还是挺逗的,”Nicolas继续道,“不用说,我也明白您为什么要派阿加菲娅来,您是让她来骂我的。”

  “该不是找您决斗吧,您哪?”

  “啊,是的,想起来了!我似乎有所耳闻,您不喜欢决斗……”

  “干吗要学法国人的样呢?”利普京又打了个激灵。

  “您拥护国粹?”

  利普京又比以前更甚地打了个激灵。

  “啊,啊!我看见什么啦!”Nicolas叫了起来,他突然看见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卷康西德兰的书,“您莫非是傅立叶分子?怕是八九不离十吧!难道这不也是从法国搬来的吗?”他用手指敲打着这书,笑道。

  “不,这不是从法国搬来的!”利普京甚至带着一股无名火跳了起来,“这是全人类的共同财产,而不仅仅属于法国,您哪!这书属于全人类社会主义共和国和大同世界,就这样,您哪!而不仅仅属于法国……”

  “唉,见鬼,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国家!”Nicolas继续笑道。

  有时候,甚至一件小事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且经久不忘。关于斯塔夫罗金先生,主要的话还在后头。但是现在为了开心,我要指出的是,他在敝城度过的所有时间中虽然经历的事情很多,但是刻印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这个外省小官吏的丑陋的、近乎下流的容貌,这是一个醋性很重的人和家中野蛮的暴君、守财奴和高利贷者,他把吃饭剩下来的东西以及点剩的蜡烛头都锁起来,与此同时,他又是天知道什么未来的“社会大同”派的狂热信徒,每到夜晚就欢天喜地地陶醉在未来的法伦斯泰尔的幻想图画中,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存在一样坚信法伦斯泰尔必将在最近的将来在俄罗斯和敝省实现。而且就在那儿,即他攒下钱买了一座“小屋”的地方,也就是他续弦后靠着妻子拿到一小笔钱财的地方,也就是在方圆一百俄里之内也许没有一个(他头一个就不像)哪怕表面上像是“全人类社会主义共和国和世界大同”未来成员的地方,定将实现法伦斯泰尔。

  “只有上帝知道这些人是怎么造出来的!”Nicolas想道,他有时候想到这个不期而遇的傅立叶分子,就不由得莫名其妙。

  四

  我们的太子在国外游历了三年有余,因此敝城的人差不多把他给忘了。通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们才知道,他走遍了整个欧洲,甚至还到过埃及,去过耶路撒冷,后来他又在某地混进了一个到冰岛去的科学考察团,而且还当真去了冰岛。还有人说,他在德国的某大学听了一冬天的课。他很少给母亲写信——半年一次,甚至更少;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既不生气,也不抱怨。她毫无怨言、逆来顺受地接受了她跟儿子业已确定的关系,这三年中她每天都在担心,不断地思念和幻想着自己的Nicolas。无论是自己的幻想,也无论是自己心头的哀怨,她都不告诉任何人。看来,甚至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有点疏远了。她暗自制订了某种计划,变得似乎比从前更吝啬了,而且开始更多地积蓄钱财,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牌桌上经常输钱也更生气了。

  终于在今年四月份,她收到了一封从巴黎寄来的信,这信是她童年时代的女友将军夫人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德罗兹多娃寄来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跟她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面,也不曾通过信了。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告诉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与她们家过从甚密,而且还跟丽莎(她的独生女)交上了朋友,他还打算今夏陪她们到瑞士的Vernex-Montreux去,尽管他在眼下旅居巴黎的K伯爵(一位在彼得堡极有影响的人物)家像亲儿子一般受到接待,几乎就住在伯爵家。这信写得很简短,但是清楚地暴露了自己的目的,虽然除了上面列举的事实以外,什么结论也没有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毫不犹豫地立刻拿定主意,收拾好行装,携同自己的养女达莎(沙托夫的妹妹),于四月中旬坐车前往巴黎,然后又到瑞士。七月份她回来了,但是只有一个人,把达莎留在了德罗兹多娃家。至于德罗兹多娃母女,则根据她带来的消息,答应于八月底到我们这儿来。

  德罗兹多夫夫妇也是敝省的地主,但是由于伊万·伊万诺维奇将军(他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过去的朋友和她丈夫的同僚)职务在身,经常妨碍他们抽时间去看看他们那十分出色的庄园。后来将军死了,这事发生在去年,悲痛欲绝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就偕同女儿出了国,打算顺便试试那儿的葡萄疗法,这疗法她准备在夏天的后半段时间到Vernex-Montreux去进行。她打算回国后在敝省永远定居下来。她在敝城有一座很大的府邸,多年来一直空着,钉上了窗户。这家很富有。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她第一次结婚时叫图申娜太太),就像她在贵族女子中学的女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一样,也是过去时代的一个包税商的女儿,她也是带着一大笔嫁资出嫁的。退伍骑兵上尉图申自己也是个有钱的主儿,而且颇有才干。他临死的时候把一大笔遗产留给了他七岁的独生女儿丽莎。现在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已经二十二岁左右了,光是属于她自己的钱恐怕就接近二十万卢布,这还不说她母亲死后她理应会得到的一大笔遗产,因为她母亲再嫁后没有子女。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看来对自己的这趟出国非常满意。按照她的看法,她已经跟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满意地说好了,因此她一回来就马上把一切告诉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甚至感情外露,对他非常热情,而她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了。

  “乌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弹了一下手指。

  他简直太高兴了,尤其在他与自己的朋友分别的整个时期,他一直非常沮丧。她出国前甚至都没有跟他好好道别,也没有把她计划中的任何内容向“这婆婆妈妈的人”透露过,也许是担心他把什么事情泄露出去。当时突然发现他打牌输了一大笔钱,因此她对他很生气。但是,还在瑞士的时候,她心里就感到,回国后对这位被冷落的朋友应当适当给予补偿,况且她早先对他的态度也太严厉了。迅速而又神秘的分别,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颗胆怯的心感到很震惊,并感到很痛苦,无独有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出国期间,敝省的新任长官安德烈·冯·连布克走马上任了;紧接着,敝省的几乎整个上流社会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态度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因此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态度也变了。起码他已收集到几件不愉快的,虽然是颇为珍贵的观察所得,看来,没有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他一个人还真有点胆怯。他忐忑不安地疑心,已有人向新省长告密,说他是个危险分子。他十分有把握地获悉,敝省有些女士打算中止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拜访。至于未来的省长夫人(大家预料她在入秋以前将会驾临敝城),大家一再说,虽然听说她这人很骄傲,但却是个真正的贵族,而不是像“我们那个倒霉鬼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大家也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而且这消息还十分可靠、十分详细,说什么从前这位新省长的夫人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已经在社交场合数度谋面,但分手的时候却彼此敌对,所以只要一提到冯·连布克夫人,似乎就会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那种亢奋和洋洋得意的神态,以及她在听到敝省女士们的意见和上流社会引起的骚动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鄙夷不屑和漠然处之的态度,使感到胆怯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下子由垂头丧气变得容光焕发,霎时又变得十分快活了。于是他就以一种特别的、既快乐而又讨好的幽默开始向她描述新省长走马上任的情景。

  “Excellente amie,毫无疑问,您是知道的,”他说道,搔首弄姿而又故作风雅地拉长了声音,“一般说,俄国的行政长官意味着什么,一个新来的俄国行政长官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说新出炉的、新委任的……Ces interminables mots russes……但您未必会真正懂得官瘾究竟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官瘾?我不懂这是什么瘾。”

  “就是说……Vous savez, chez nous……En un mot,假如您让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去卖某种乌七八糟的火车票,而您偏偏又要去买票,于是这个下三烂就会立刻认为自己有权像朱庇特那样目空一切“pour vous montrer son pouvoir。他就会想,‘让我显示一下我统治您的权力……’这在他们身上就会发展成一种官瘾……En un mot,比如说吧,我刚才读到,在一座国外的俄罗斯教堂里有一名诵经士——mais c'est très curieux——就在大斋期祈祷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Vous savez ces chants et le livre de Job,他居然把一个十分体面的英国家庭,把les dames charmantes赶了出去,就是说不折不扣地把她们从教堂里赶了出去……他唯一的借口是,‘外国人在俄罗斯教堂里闲逛,太没规矩了,要来也得在规定的时间来……’他居然把她们气晕了过去……这诵经士正处在官瘾发作的时候,et il montré son pouvoir……”

  “长话短说,如果您办得到的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冯·连布克先生现在已去省里视察。En un mot,这位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虽然是一位信奉东正教的俄籍德国人,甚至——我自叹弗如——是一位,刚届不惑之年的十分潇洒的美男子……”

  “您凭什么说他是美男子?他长着一双羊眼睛。”

  “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不过,好吧,我可以向女士们的看法让步……”

  “咱们谈点别的吧,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求您了!顺便问问,您系红领带很久了吗?”

  “我这是……就今天……”

  “您还出去散步吗?您还遵从医嘱每天出去遛弯六俄里吗?”

  “不……不经常。”

  “我早料到是这样!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有这预感!”她愤怒地叫道,“现在您得每天给我走十俄里,而不是六俄里!您也太自暴自弃,太自暴自弃,太——自暴自弃了嘛!您不仅老了,而且变得老态龙钟了……我方才看见您,尽管您系着红领带,简直使我吃了一惊……quelle idée rouge!如果您关于冯·连布克当真有话要说,那就接着说吧,快说快点说。求您了,我累了。”

  “En un mot,我只是想说,这是一个到四十岁才开始春风得意的行政长官,这些人在四十岁以前苟活于人世,位卑职小,后来才借手于突然得到一位贤内助或者其他什么丝毫不亚于前者的无所顾忌的手段才忽然出人头地……就是说,他现在外出视察了,我的意思是说,有人立刻散布了大量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把他的两只耳朵都灌满了,说什么我诲淫诲盗,腐蚀青年,在省里到处散布无神论……于是他就马上开始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真?”

  “我甚至采取了措施。关于您也有人打了‘小——报——告’,说您‘操纵我省’,vous savez——他竟放肆地说:‘这类情况再也不会有了。’”

  “他这么说的?”

  “他说‘这类情况再也不会有了’,而且avec cette morgue……我们将于八月底在此看到他的夫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直接从彼得堡来。”

  “从国外。我们已经在国外见过面了。”

  “Vraiment?”

  “在巴黎和瑞士。她是德罗兹多娃家的亲戚。”

  “亲戚?真是绝妙的巧合!据说,此人虚荣心很强,而且……似乎她还认识许多有势力的人物?”

  “胡说八道,都是些等而下之的人!她在四十五岁前还身无分文,待字闺中,而现在她噌地一下嫁给了冯·连布克,当然,现在她的全部目的就是让他步步高升。他俩都是阴谋家。”

  “而且,据说,比他还大两岁?”

  “大五岁。她母亲在莫斯科的时候老往我家跑,把裙子下摆都在我家门槛上蹭烂了,弗谢沃洛德·尼古拉耶维奇在世的时候,就像乞求布施似的苦苦哀求要到我家来参加舞会。至于那女的,常常整夜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没人请她跳舞,脑门上顶着一块苍蝇一般大小的绿松石,因此,只是出于怜悯,我才在半夜两点多打发第一位舞伴去找她。她那时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像小姑娘似的穿着短裙来参加舞会。让她们到我们家来实在有损我们家的体面。”

  “这只苍蝇般大小的绿松石仿佛就出现在我眼前似的。”

  “跟您实说了吧,我到那儿去,正巧碰上了一桩阴谋。您刚才不是看到德罗兹多娃的信了吗,还有什么比这更清楚的呢?您猜我碰到什么了?这个傻瓜德罗兹多娃(她永远是个大傻瓜),突然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似乎在问:您来干吗?您想象得出,当时我多么吃惊!我看到,这个连布克太太正在耍鬼点子,跟她在一起的就是那表哥,老家伙德罗兹多夫的侄儿——一切都清楚了!不消说,我霎时把一切全改变了,于是普拉斯科维娅又站到了我一边,但这是阴谋,阴谋!”

  “可是您战胜了这阴谋。噢,您是俾斯麦!”

  “我虽然比不上俾斯麦,但是只要给我碰上了,我就能识别虚伪和愚蠢。连布克太太——这是虚伪,而普拉斯科维娅则是愚蠢。我很少遇到比她更窝囊的女人了,加上两腿又肿了,此外心肠还挺好。再没有比愚蠢的好心肠人更蠢的了?”

  “凶恶的傻瓜,ma bonne amie,凶恶的傻瓜更愚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正气凛然地反驳道。

  “您的话也许是对的,您总该记得丽莎吧?”

  “Charmante enfant!”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enfant了,而是个女人。高尚、热情,我就喜欢她对她母亲那个轻信的傻瓜不依不饶。当时因为这表哥差点没闹出事来。”

  “啊呀,要知道,细算起来,他根本就不是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亲戚呀……难道他对她有意?”

  “您知道吗,这是一个年轻军官,非常不喜欢说话,甚至很谦虚。我这人一向爱有一说一。我觉得,他本人也反对这整个阴谋,并不存在非分之想,而耍鬼点子的只有这个连布克太太。他很尊敬Nicolas。您明白吗,这事完全取决于丽莎,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跟Nicolas的关系非常好,他自己也答应十一月份一定来看我们。可见,耍阴谋的只有一个连布克太太,至于普拉斯科维娅,这女人只是瞎了眼。她突然对我说,我的所有怀疑都是幻想;我就直截了当地回敬她,说她是傻瓜。末日审判的时候,我都敢这么说。要不是Nicolas一再请求,要我先别管她,不彻底揭露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我才不离开那里呢。她通过Nicolas拼命巴结K伯爵,她想疏远我们母子俩。但是丽莎站在我们一边,而且我跟普拉斯科维娅也说定了。您知道卡尔马津诺夫是她亲戚吗?”

  “什么?他是冯·连布克太太的亲戚?”

  “唔,是的,是她亲戚。远亲。”

  “卡尔马津诺夫,写短篇小说的?”

  “唔,是的,是位作家,您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然,他自以为是大作家。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她将同他一起来,而现在她正在那里围着他转。她打算在这里举办一些什么活动,比如什么文学集会呀,等等。他要来一个月,想把他这里的最后一块庄园卖掉。我差点在瑞士碰到他,但是我很不愿意见到这人。不过我倒很希望他能看到我现在的地位。过去,他常给我写信,也常到我们家来。我也希望您能穿得像样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一天比一天不修边幅了……噢,您让我的心都操碎了!现在您在读什么书呢?”

  “我……我……”

  “明白了。跟过去一样结交一些朋友,跟过去一样喝酒买醉,上俱乐部和打牌,还有无神论者这一名声。我不喜欢这样的名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不愿意人家叫您无神论者,尤其现在不愿意。过去也不愿意,因为这一切不过是无聊的空谈。这话我早就想一吐为快了。”

  “Mais, ma chère……”

  “我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搞学问上,当然,我在您面前是门外汉,但是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关于您,我考虑了很多。我得出了一个看法。”

  “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是,咱俩并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还有人比咱俩更聪明。”

  “这话又俏皮又一针见血。既然有比咱们聪明的人,那就是说也有人比咱们正确,由此可见,咱们也可能出错,不是吗?Mais, ma bonne amie,假如说我错了,我总归还拥有我那全人类的、永远的、最高的信仰自由的权利,对不?只要我愿意,我毕竟还拥有不做伪君子和狂信徒的权利,因此,很自然,我就很可能被各种大人先生们所忌恨,一直到生命终了。Et puis, comme on trouve toujours plus de moines que de raison,也因为我完全同意这话……”

  “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on trouve toujours plus de moines que de raison,也因为我对这话……”

  “这大概不是您的看法,您大概是引用别人的话吧?”

  “这是帕斯卡说的。”

  “我早料到……不是您说的!为什么您说话从来不会这么言简意赅和一针见血,而总是这么啰啰唆唆和不得要领呢?这比您方才说的官瘾要强多了……”

  “Ma foi, chère……首先,大概是因为我毕竟不是帕斯卡,et puis……第二,我们俄国人用自己的语言什么也说不出来……起码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哼!这恐怕不见得吧。起码您也该把这样的话记下来,并且牢牢记住,要知道,说话的时候……哎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来找您跟您说话是严肃的,非常严肃的!”

  “Chère, chère amie!”

  “现在,当所有这些连布克们,所有这些卡尔马津诺夫们……噢,上帝,您也太不修边幅了嘛!噢,您把我的心都操碎了……我本来希望这些人能对您肃然起敬,因为他们都抵不上您的一根指头,都抵不上您的一根小指头,可是您的举止行为又怎样呢?他们将会看到什么呢?我又能让他们看什么呢?您非但没有大义凛然,以身作则,证明您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反而终日与一帮狐朋狗友为伍,养成一种使人无法忍受的坏习惯,您变得老态龙钟,不喝酒不打牌您就没法活,您除了保尔·德·科克以外,什么书也不看,什么东西也不写,可是他们大家却在那里不停地写呀写呀;您的全部时间都拿去聊闲天了。请问: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允许与您那个形影不离的利普京那样的狐朋狗友为伍呢?”

  “为什么他是我的而且是形影不离的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胆怯地抗议道。

  “他现在在哪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严厉而又不客气地问道。

  “他……他无限尊敬您,他去了斯——克,母亲死了,去接受遗产。”

  “他似乎就知道弄钱。沙托夫怎么样?还同从前一样?”

  “Irascible, mais bon.”

  “我最不待见您那个沙托夫了,非但脾气坏,而且自命不凡!”

  “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身体好吗?”

  “您问达莎?您怎么会想到问她呢?”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好奇地望了望他。“她很好,我把她留在德罗兹多娃家了……我在瑞士听到了有关令郎的一些消息,是坏消息,不是好消息。”

  “Oh, c'est une histoire bien bête!Je vous attendais, ma bonne amie, pour vous raconteur……”

  “行了行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让我安静一下吧,我累极了。咱们会有时间谈个痛快的,尤其是谈坏事。您一笑就唾沫四溅,这是衰老的一种表现。瞧您现在笑得多怪……上帝,您积累了多少坏习惯啊!卡尔马津诺夫是不会来看您的!而这里的人本来就巴不得这样……您现在原形毕露了。唔,行了行了,我累了!总得对人有点儿恻隐之心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总算“对人有了点儿恻隐之心”,但走开时显得很尴尬。

  五

  我们这位朋友的确养成了不少坏习惯,尤其在最近一段时期。他明显而又迅速地自暴自弃了,开始变得邋邋遢遢,这话不假。酒喝得更多了,动不动就掉眼泪,神经变得更脆弱了,对优美的东西也变得过于敏感。他的脸有一种变得非常快的奇怪本领,比如说,他的面部表情本来十分庄重,却会快速变得十分可笑,甚至十分愚蠢。他受不了孤独,不断希望有人来给他讲点什么流言蜚语、城里的趣闻笑谈,而且每天都要听新的。如果长久没有一个人来,他就会苦恼地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行,不断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嚅动嘴唇,长吁短叹,最后差点要嘤嘤啜泣。他老是预感到什么,老是害怕什么意料不到的、不可避免的事,变得畏首畏尾、战战兢兢,开始十分注意自己做了什么梦。

  整个这一天直到晚上,他都在异常忧郁的心情下度过,他派人来找我,神情非常激动,说了许多话,讲了许多事,但是说来说去又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语无伦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早就知道他什么事也不瞒我。我终于感觉到他心里有事,一件特别的心事,究竟是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过去,每当我俩单独晤面,他开始向我吐露心头郁闷的时候,通常几乎总是过了一些时候就会拿来一瓶酒,他就会感到快慰得多。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酒,他想必不止一次地克制住了让人去拿酒的愿望。

  “她干吗总是生气呢!”他时不时像个孩子似的诉说道。“Tous les hommos de qénie et de progrès en Russie étaient, sont et seront toujours des牌迷et des酒徒,qui boivent en zapoi……我还根本不是这样的牌迷和这样的酒徒……她还指责我,为什么我什么东西也不写?真是奇谈怪论……我干嘛老躺着?她说,您应当‘以身作则,作为一种责难’而站着。Mais, entre nous soit dit,一个注定要‘作为责难’而站着的人,除了躺着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她知不知道这道理呢?”

  最后,我终于弄清楚了这回使他念念不忘、倍感痛苦的那个主要而又特别的心事究竟是什么。这天晚上,他多次走到镜子前,而且一站就是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在镜子面前向我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异样的绝望说道:

  “Mon chei, je suis un邋遢鬼!”

  是的,没错,直到现在为止,直到这一天以前,尽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有许多“新观点”,“思想也发生了许多新变化”,可是有一点他始终很有把握,即对于她这颗女人的心,他还是富有魅力的,即不仅作为一个被贬黜的人,作为一个大学者,而且也作为一个美男子。二十年来,这个令他欣喜,令他快慰的想法,在他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也许,在他所有的信念中使他最难以割舍的就是这个了。在那天夜晚,他是否预感到,在最近的将来他将面临多么巨大的考验?

  六

  现在我来着手描写那件多少有点滑稽可笑的事,说真的,这才是我这部纪事的真正开篇。

  直到八月底,德罗兹多娃一家才终于回到她们的故土。她们的光临略早于全城人期待已久的她们的亲戚,敝省新省长的夫人光临,总的说来,这给敝省的上流社会留下了极佳的印象。但是所有这些饶有兴趣的事,我以后再给诸位慢慢道来;现在我仅限于告诉诸位,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给一直在焦急地等候她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带来一个最让人心烦意乱的谜:Nicolas还在七月份就跟她们分手了,他在莱茵河畔遇到了K伯爵,于是就跟他和他全家一起动身到彼得堡去了(NB.伯爵有三位千金,全待字闺中)。

  “由于利扎韦塔的骄傲和固执任性,我什么事也没从她那儿打听到,”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最后说,“但是我亲眼看见她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是,看来,这事只好交给您办了,我的朋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由您去问您那位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看呀,丽莎受了欺负。我非常高兴,因为我终于把您跟前的大红人给您带回来亲手交给您了: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些带刺的话是带着明显的愤怒说出来的。看得出来,这些话是这个“窝窝囊囊的女人”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正在预先欣赏这话产生的效果。但是这些感伤的效果和含沙射影的闷葫芦并没有难倒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她严厉地要求对方作出最可靠、最令人满意的解释。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便立刻降低了调门,甚至到后来竟放声大哭起来,开始极其友好地跟她促膝谈心。这位动辄发怒而又容易感伤的太太,也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样,不断需要真诚的友谊,她对她的女儿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最主要的抱怨,正在于“女儿不把她当做朋友”。

  但是在她的解释和她的吐露心曲中,只有一点是确实可靠的,那就是在丽莎和Nicolas之间的确发生了某种口角,但是这口角是哪一类的口角呢——对此,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显然还无法形成一个明确的认识。至于她提出的对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种种责难,最后她不仅完全放弃了,甚至还请求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不要赋予她方才说的话以任何意义,因为她是“在气头上”才说这话的。总之,一切很不清楚,甚至还很可疑。按照她的说法,这不和起因于丽莎的“固执和爱冷嘲热讽”的性格;“骄傲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虽然热恋着她,但受不了她的冷嘲热讽,因此反唇相讥”。

  “接着,我们很快就认识了一位年轻人,好像是您那位‘教授’的侄儿,再说姓也相同……”

  “是儿子,不是侄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纠正道。过去,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总也记不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姓名,因此一直叫他“教授”。

  “好吧,儿子就儿子吧,这更好,反正我都无所谓。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性格很活泼,无拘无束,但是他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注目的地方。唉,这就是丽莎的不是啦,她故意让那个年轻人接近她,目的是激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醋意。这事倒也无可厚非:姑娘家的事,很普通,甚至也挺可爱。可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非但没有吃醋,倒反自己跟这个年轻人交上了朋友,好像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或者对他完全无所谓似的。丽莎这下子火了。那年轻人很快就走了(他匆匆忙忙地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丽莎就抓住各种机会故意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找茬。她发现,他有时候跟达莎说话,就开始大发脾气,吵得我这做妈的都没法安生了。大夫不让我生气,我讨厌透了他们那个捧上了天的湖,这湖只会害得我牙疼,还得了厉害的风湿病。报纸上也登过,日内瓦湖能使人牙疼;就有这毛病。就在这时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收到了伯爵夫人的信,他就立刻离开我们走了,一天之中就收拾好了行李。他俩友好地分手了,而且丽莎送他的时候变得既快活又浮躁,还大笑不止。不过这都是装出来的。他走了以后,她就变得心事重重,从此压根儿不提他,自己不提,也不许我提。因此我也劝您,亲爱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关于这事您现在千万别向丽莎提,提了只会坏事。如果您只字不提,她倒会第一个跟您说起这事,那时候您就会知道更多的情况了。我看呀,只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像他答应的那样立刻到这里来,他俩肯定会重新和好的。”

  “我立刻就给他写信。既然事情不过如此,那这不和不过是小事一桩;全是胡说八道!再说,达里娅这孩子我知道。胡说八道。”

  “至于达申卡,那是我的错——我作的孽。无非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谈话罢了,而且是大声说的。可是这一切在当时都使我这做妈的心烦意乱。再说,我看见,丽莎自己也跟她言归于好了,又跟过去一样亲亲热热了……”

  当天,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写信给Nicolas,恳求他比他预定的日期哪怕提早一个月回来。但是这毕竟还给她留下某些不清楚和不甚了然的地方。她想了一个晚上和一个通宵。“普拉斯科维娅”的意见在她看来也太天真和太感伤了。“普拉斯科维娅一辈子,从贵族女子中学起,就太多愁善感了,”她想,“听到一个女孩子冷嘲热讽就逃跑,Nicolas绝不是这样的人。当真发生了不和,肯定另有原因。不过这军官就在这里,他们把他带了来,而且像亲戚一样住在他们家。再说,关于达里娅,普拉斯科维娅的道歉似乎也太快了点:大概有什么事她不愿意说,藏在心里……”

  黎明前,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想好了一个计划,一下子一了百了,起码先解决一个弄不清的难题——就其出人意料而言,这计划简直妙极了。她在制订这一计划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就难说了,何况我也不想预先说明这个计划所包含的种种矛盾。我是这部纪事的编纂者,只限于有闻必录,原来是什么样就把它写成什么样,只能做到照录不误,至于这些事听来令人难以置信,那么,不是我的错。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应再一次证实,黎明前,她对达莎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怀疑了,说实在的,她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她对她一百个放心。再说,她也无法想象,她的Nicolas会看上她的……“达里娅”。早晨,当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在茶桌旁给大家斟茶的时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长时间地、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也许,从昨天起,她已经第二十次蛮有把握地暗自嘀咕:

  “全是胡说八道。”

  她只注意到达莎的模样很疲倦,比过去显得更文静,也更无精打采了。喝完茶后,按照老规矩,两人坐下来做针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让她详细谈谈这次出国的印象,主要是谈谈自然风光呀,居民呀,城市呀,风俗习惯呀,他们的艺术呀,工业呀,等等——总之看到什么就谈什么。她一句也没问到德罗兹多娃家的情况。达莎坐在她身边做针线活的小桌旁,帮助她刺绣,用她那平稳、单调,但是略显无力的声音讲她的出国之行,已经讲了差不多半小时了。

  “达里娅,”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忽然打断她的话道,“你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告诉我的事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达莎略微想了想,用她那明亮的眼睛看了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在灵魂里,在心坎上,良心上?”

  “什么也没有。”达莎低声地,但却以一种忧郁的、坚定的语气重复道。

  “我早知道是这样!我说达里娅,我是从来不会怀疑你的。现在你坐着听我说。过来,坐在这把椅子上,坐在我对面,我要看到你整个人。就这样。你听我说——你想出嫁吗?”

  达莎用一种久久的、疑惑的,然而又不显得过分诧异的目光回答她。

  “且慢,先别回答我。首先,年龄上的差别,相差很大;但是要知道,你比谁都清楚,这无关紧要。你是懂道理的,而且在你生活中不应当出差错。话又说回来,他还是个美男子……总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你一向尊敬他。不是吗?”

  达莎以一种更加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她,这一回已经不仅是诧异,而且她的脸还明显地红了。

  “且慢,你先别说话,先别急!虽说你也有钱,根据我的遗嘱,但是我死了,即使你有钱,你又会怎样呢?人家会欺骗你,把钱骗走,那你就完蛋了。如果你嫁给他,你就是名人之妻了。现在再从另一方面看:假如我现在就死了——虽说我将保证他衣食无虞——他怎么办呢?因此我寄希望于你。慢,我还没说完呢:他处事浮躁,优柔寡断,心狠,自私,还有一些低级的习惯,但是你应当珍惜他,首先,因为有人还不如他,比他坏得多。要知道,我可不是要把你推出去嫁给什么坏蛋,你是不是想到什么邪的歪的上面去了?最要紧的是,因为我在求你,因此你要珍惜,”她突然愤愤然打断自己的话,“听见了吗?你干吗死死地盯着我?”

  达莎始终一言不发,听着。

  “慢,你先等一等。他像个女人——但对你只有更好。话又说回来,他还像个可怜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女人爱。但是因为他无依无靠,又值得一爱,那你就因为他无依无靠而去爱他吧。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听懂了?”

  达莎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早料到是这样,我早料到你不会听不懂的。他会爱你的,因为他应当,应当爱你,他应当非常爱你!”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尖叫道,不知怎么显得特别激动,“话又说回来,他即使没有爱你的义务也会爱上你的,他这人我了解。再说这事有我呢。你放心,我会永远待在你身边的。他可能会告你的状,可能会诽谤你,可能会随便遇见什么人就窃窃私语地议论你,他会长吁短叹,没完没了地发牢骚;他会给你写信,从这个房间寄到那个房间,一天写两封,可是没有你他就活不下去,这才是最主要的。你要迫使他听你的话,没有这点本领——你就是大笨蛋。他会说他要上吊,威胁你——别信他的,他只是胡闹!别信他的,不过还是要保持警觉,因为保不住他真会上吊也说不定;这样的人还是有的,他们上吊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软弱;因此永远不要把他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是夫妇生活的第一准则。你也要记住他是诗人。听我说,达里娅,再没有比牺牲自己更大的幸福了。况且你这样做将会使我非常高兴,而这是主要的。你别以为我方才犯浑才胡说一气,我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是个唯我主义者,也希望你是个唯我主义者。要知道,我不是在逼你,一切由你自己拿主意,你怎么说,咱就怎么办。怎么样,你干吗净坐着,倒是说话呀!”

  “如果一定要出嫁的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我无所谓。”达莎坚定地说。

  “一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严厉地定睛看了看她。

  达莎不做声,用针在绣架上挑花。

  “你虽然很聪明,但你这是胡说。我现在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这话虽然不假,但并不是非这样不可,而是仅仅因为我产生了这个想法,而且要嫁也只能嫁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要是没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也不会想到现在就把你嫁出去,虽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是不是?”

  “我听你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这么说,你同意啦!慢,你先别言语,你忙什么,我还没有说完呢:根据遗嘱,我将会给你一万五千卢布。现在,这笔钱,只要你一结婚,我就可以给你。其中,你拿出八千卢布交给他,就是说,不是给他,而是给我。他欠了八千卢布债;由我来替他还债,但是必须让他知道这钱是你的。你手里还剩下七千卢布,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要给他一个卢布。永远也不要替他还债。你替他还过一次——以后想躲也躲不了啦。然而,还有我呢,我会永远在这里。你们每年可以从我这里拿到一千二百卢布的生活费,还有一千五百卢布应付急用和额外开支,此外,还有住房和一日三餐也由我负担,跟他现在享受的待遇一样。不过女用人得你们自己花钱。年金我会一下子如数付给你的,而且直接交到你手中。但是劳驾了,有时候也可以多少给他点钱,允许朋友们来看看他,每周一次,要是常来,就下逐客令。但是这儿有我呢。假如我死了,你们的生活费并不停止,直到他死,听着,仅仅是他死,因为这是他的生活费,不是你的。至于你,除了留给你的七千卢布一个不少外,只要你自己不犯浑,我还将在遗嘱里留给你八千。不过你要明白,除此以外,你从我这里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嗯,你同意吗?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已经说过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记住,大主意都由你拿,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不过对不起,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难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您说过什么了吗?”

  “不,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道,但是……他马上会说的!”

  她霎时一跃而起,往自己身上披上她那黑披肩。达莎又稍许涨红了脸,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向她转过身来,怒容满面,脸涨得通红。

  “你这傻丫头!”她像老鹰扑食似的向她咆哮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傻丫头!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地损害你的名誉吗?哪怕就损害这么一点呢!他会亲自跪下来在地上爬着求你的,他肯定会高兴死的,肯定会这样!你自己也知道我绝不会亏待你!难道你以为为了这八千卢布他就会娶你,我现在就跑去把你卖给他吗?傻丫头,傻丫头,你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傻瓜!把雨伞给我!”

  她说罢便迈动双腿,沿着湿漉漉的砖头铺的人行道和一座座小木桥,飞也似的跑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了。

  七

  她是绝不会亏待“达里娅”的,这话不假;相反,现在她认为自己对她恩同再造。当她披上披肩时,她在自己身上捕捉到她养女的惶恐不安而又不信任的目光时,她心中就腾地燃烧起一股最高尚和无可厚非的无名火。她从她小时候起就真心爱她。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称达里娅·帕夫洛芙娜是她的大红人,这话是有道理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早就彻底认定,“达里娅的性格跟她哥哥不一样”(即不像她哥哥伊万·沙托夫的性格),她文静而又温柔,能够做很大的自我牺牲,她的优点是忠心耿耿,非常谦虚,明辨是非,主要是感恩图报。直到现在,表面上,达莎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期望。“她这辈子是不会出差错的。”当这小女孩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曾这样说过,因为她有这样的特点:如果她迷上了什么幻想,就会既执拗而又热情地抓住不放,如果她有什么新计划或者有什么她自以为是光辉灿烂的想法,总是锲而不舍,因此她立刻决定把达莎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她立刻给她拨出一部分钱,并且请来了一位家庭教师克里格斯小姐。这位克里格斯小姐一直住在他们家,直到这养女长到十六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被辞退了。也从中学请过几位老师来教过她,其中有一位是真正的法国人,由他教达莎法语。这一位也被突然辞退了,就跟被赶走似的。还有一位从外地来的穷太太,寡妇,出身贵族,由她教达莎钢琴。但是主要的老师还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真的,是他头一个发现了达莎:他开始教这个文静的女孩的时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还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我再重复一遍:说来也怪,孩子们都喜欢他,舍不得离开他。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图申娜从八岁到十一岁一直跟着他读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教她读书自然是没有报酬的,即使德罗兹多娃家给他钱,他也无论如何不会拿的)。但是他自己却爱上了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他给她讲了许多有关开天辟地和人类历史的富有诗意的故事。他在课堂上讲的有关原始民族和原始人的课简直比阿拉伯童话还好听。听这些故事都听呆了的丽莎,常常在自己家里非常可笑地模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言语动作。他知道这事后,有一次便猝不及防地去偷看她表演。满脸羞惭的丽莎便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高兴得哭了。但是丽莎很快就走了,只剩下一个达莎。当中学老师开始来教达莎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就不再教她了,慢慢、慢慢地也就完全不再理会她了。这样继续了很长时间。有一回,当她已经十七岁的时候,他才突然吃惊于她的美貌。这事发生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餐桌旁。他跟这个年轻姑娘聊了起来,对她的回答感到很满意,最后他建议给她开一门严肃而又内容广博的俄国文学史课。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为这个绝妙的主意夸奖了他,并且对他表示了感谢,而达莎则高兴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特别用心地备了课,最后就开讲了。先从远古讲起;第一堂课上得很吸引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来旁听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上完课,临走时向他的学生宣布,下一堂课分析《伊戈尔远征记》,这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站起来宣布,这课以后不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没有吭声,达莎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然而,这事也就这样结束了。这发生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产生现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幻想整整三年前。

  可怜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独自坐着,什么事情也没有预感到。他早就在忧郁的沉思中不时向窗外张望,看有没有什么朋友来看他。但是谁也无意前来。外面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气变冷了,应当生炉子了,他叹了口气。突然一个可怕的幻象出现在他眼前: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居然在这样的天气,又赶在这样一个非规定的时间来看他!而且是步行!他吃了一惊,竟忘了更衣,照老样子穿着他一向穿的那件玫瑰色的棉上衣接见了她。

  “Ma bonne amie!……”他向她迎上前去,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就您一个人,我很高兴:我最不待见您的那些朋友了!您怎么总是抽得满屋子烟;主啊,主啊,空气太坏了!您连茶也没喝完,可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您的幸福就是搞得乱七八糟!您的享受就是搞得满屋子垃圾!地板上扔了一大堆碎纸,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娅,纳斯塔西娅!您的纳斯塔西娅干什么吃的?把窗户开开,亲爱的,气窗、房门,统统打开,全敞开。咱们上客厅去,我找您有事。亲爱的,你哪怕一辈子就打扫一次呢!”

  “老爷就爱乱扔东西,您哪!”纳斯塔西娅用恼怒和抱怨的尖嗓子说道。

  “那你打扫呀,一天打扫十五次!您这客厅也糟透了(那时他们已走进客厅)。把房门关紧点,她会偷听的。一定得换换壁纸啦。我不是派一名糊墙工给您送过纸样来吗,您干吗不挑一种呢?您坐下。听我说。劳您驾,倒是请坐呀。您上哪?您上哪?您倒是上哪呀!”

  “我……马上回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另一个房间里叫道,“瞧,我不是又回来啦!”

  “啊,您去换衣服了!”她嘲笑地打量了他一眼(他在毛衣上加了件外套),“这样对咱们要进行的谈话倒的确比较合适。劳您驾,您倒是坐呀。”

  她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语气生硬而又语词恳切。她还暗示了一下他急需的那八千卢布。还详细地谈了陪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瞪大了两眼,在浑身发抖。他什么都听见了,但就是莫名其妙。他想说话,可是声音断断续续,语不成声。他只知道一切只能像她说的那样去办,反对和不同意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了一个准备结婚的人了。

  “Mais, ma bonne amie,我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而且我这把年纪……而且是跟这么一个孩子!”他终于说道,“Mais c'est une enfant!”

  “谢天谢地,这孩子已经二十岁了!请您别把眼珠子转来转去,劳驾了,您不是在演戏。您很聪明,也很有学问,但是在生活上您一窍不通,经常需要有个保姆来伺候您。我死了,您怎么办?而她却可以做您的好保姆;这姑娘很谦虚,很有主意,而且懂道理,再说这里有我呢,我还不会马上死。她是个能在家里坐得住的姑娘,是个百依百顺的天使。这个好主意我还在瑞士的时候就想到了,您懂不懂,这可是我亲口告诉您的:她是个百依百顺的天使!”她突然厉声叫道,“您这里到处是垃圾,她会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切都会像镜子一样……唉,您莫非在幻想: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还得苦苦哀求您,给您列举所有的好处,给您做媒不成!倒是您应当跪下来求我……噢,您这没主见,没主见而又意志薄弱的人啊!”

  “但是……我已经是老头啦!”

  “您才五十三岁,又算得了什么!五十岁不是生命的终了,而是生命的一半。您是个美男子,这您自己知道。您也知道她有多么尊敬您。我死了,她怎么办?跟了您,她就放心了,我也放心了。您有地位,有名气,又有一颗爱心;您可以得到一笔生活费,我认为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您说不定能救她,救她!不管怎么说吧,您只会给她增光添彩。您会培养她,使她踏上人生之路,您会充实她的心灵,指导她的思想。眼下有多少人由于思路不正而毁了啊!那时候您的著作就会完稿,您就会重振旗鼓,名噪一时。”

  “我倒真想,”他嘟囔道,已经被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巧妙的奉承说得心花怒放,“现在我倒真想坐下来好好写我的《西班牙史话》……”

  “嘿,您瞧,不是正好凑到一块儿了吗。”

  “但是……她?您跟她说了吗?”

  “她的事您尽管放心,再说您也无须知道这么多。当然,您应当亲自去向她求婚,求她赏您这个面子,懂吗?但是您尽管放心,这里有我呢。况且您也爱她……”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开始觉得头晕,四面的墙在旋转。这时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怎么也克服不了。

  “Excellente amie!”他的声音突然发起抖来,“我……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下定决心把我嫁给……另一个……女人!”

  “您又不是姑娘,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只有姑娘才出嫁,而您是娶妻。”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凶巴巴地发狠道。

  “Oui, j'ai pris un mot pour un autre. Mais……c'est égal”

  “我也看到c'est égal,”她慢腾腾地、轻蔑地说道,“主啊,他晕过去了!纳斯塔西娅!水!”

  但是还没有到需要喷水的地步,他醒了过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拿起自己的雨伞。

  “我看,现在跟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oui, oui, je suis incapble。”

  “您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先好好想想。在家里坐着,如果发生什么事,立刻通知我,哪怕半夜。别写信,我不会看的。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独自一人,听您的最后答复,我希望这是令人满意的答复。尽量做到不要有旁人在场,不要有垃圾,而这像什么样子?纳斯塔西娅,纳斯塔西娅!”

  不用说,第二天他同意了,再说他也不能不同意。这里有个特殊情况。

  八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敝省的所谓田庄(按照过去的算法,大概有五十名农奴,与斯克沃列什尼基毗邻),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他的结发妻子的,因此现在也就属于他们的儿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的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只负监护之责,因此,当这小鸟羽翼丰满之后,他就根据儿子的正式委托来管理这田庄。这交易对于这年轻人是有利的:他每年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千卢布算作田庄的收入,可实行新制度后连五百卢布也拿不到(也许比这还少)。只有上帝知道这种关系是怎么确定的。话又说同来,这整整一千卢布完全由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如数寄出,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这一千卢布中连一卢布也没有投入。相反,他把从这块土地上所得的收入统统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此外,他还使它彻底破产了,把它租给了一位企业家,而且还瞒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把一小片树林(即这块土地上最值钱的部分)悄悄卖给人家伐树。其实,这片小树林他早就在零星出售。整座树林起码值七八千卢布,可他只卖了五千。但是有时他在俱乐部里输掉的钱太多了,他又怕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要。她终于知道了一切之后,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他儿子突然来信告知,他将亲自前来出售自己的领地,无论如何要把它卖掉,并拜托父亲立即关心一下出售的事。不言而喻,由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高尚和无私,他在ce cher enfant(他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整整九年以前,在彼得堡,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面前感到于心有愧。起先,整个田庄可以卖一万三或一万四,现在恐怕连五千卢布也不见得有人要了。毫无疑问,根据正式委托的应有之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拥有全权出售树林,再考虑到如许年来毫厘不爽地寄出的照例不可能有的一千卢布的年收入,在算账的时候,他也有充分理由维护自己。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为人高尚又具有崇高的志向。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人美丽的想法:等彼得鲁沙来了,突然高尚地把一个maximum价,即一万五千卢布摆到桌上,而且对迄今为止寄出的钱丝毫不予暗示,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泪流满面地把ce cher fils搂到胸前,从而使所有的账一了百了。他开始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面前远兜远转而又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幅美丽的图画。他暗示,这甚至会赋予他俩的关系……他俩的“思想”以某种特殊的、高尚的色彩。这肯定会使过去的父辈乃至前辈父老与新的思想浮躁的、社会主义的青年相比,显得既大公无私而又舍己为人。他还说了许许多多话,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总是避而不答。直到最后才向他冷淡地宣布,她同意买下他们的土地并出maximum价,即六七千卢布(其实出四千也能买到)。至于其余的随小树林不翼而飞的八千卢布,她却只字不提。

  这事发生在提亲的前一个月。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吃了一惊,开始陷入深思。过去还可能有一线希望,他的儿子也许根本不会回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按照某个不相干的人的意见,这希望似乎也是存在的。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作为父亲却愤怒地拒绝了有关这类希望的任何念头。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迄今为止传来的有关彼得鲁沙的消息总是十分奇怪。六年前,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在彼得堡到处游荡,无所事事。后来我们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因参加草拟一份暗中散发的传单被牵连进了一件案子。后来又听说,他突然出现在国外,在瑞士,在日内瓦——怕是畏罪潜逃也说不定。

  “这使我太惊奇了,”非常不好意思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向我们宣传说,“彼得鲁沙c'est une si pauvre tête!他善良、高尚、非常多愁善感,当时我在彼得堡把他跟那些当代青年相比,还感到很高兴,但是,c'est un pauvre sire tout de même……您要知道,这都是因为他思想还不够成熟,心也太软!使他们入迷的不是现实主义,而是社会主义的多愁善感的、理想的一面,可以说吧,是它的宗教色彩,它的诗意……不消说,是拾人牙慧。然而跟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在这里有许多敌人,在那里就更多了,他们硬说他受了父亲的影响……上帝啊!彼得鲁沙居然成了发动机!我们生活的这时代是什么世道啊!”

  然而,彼得鲁沙很快就从瑞士寄来了他的确切地址,以便像往常一样给他寄钱:可见,他还不完全是流亡者。可是现在,在国外待了大约四年后,又突然出现在他自己的祖国,并且通知父亲他很快就回来:可见,他并没有受到任何指控。此外,甚至好像还有人在同情他,庇护他。现在他的信是从俄国南方寄来的,他在那里受人之托,正在办理一件重要的私事,在那里为一件什么事奔走。这一切都好极了,但是到哪里去弄这其余的七八千卢布呢?怎么才能凑满出售田庄的这体面的maximum呢?要是闹起来,代替壮丽的图画的竟是对簿公堂,那怎么办呢?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觉敏锐的彼得鲁沙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利益。“这是为什么呢,我发现,”当时,有一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我悄声道,“为什么所有这些爱走极端的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些爱财如命的守财奴,妄想发财致富和企图霸占一切的人呢?甚至是这样,这人越是社会主义者,走得越远,他企图霸占一切的欲望也就越强烈……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也是因为多愁善感?”我不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个看法是否有道理,我只知道彼得鲁沙掌握了一些,知道一些有关出售小树林和其他方面的事,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知道他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我也读到过彼得鲁沙写给他父亲的信;他极少写信,一年一次,甚至更少。仅仅在最近,因为要告知他即将回来的事,才连写了两封信,几乎一封接一封。他的信写得都很简短,冷冷冰冰,通篇都是让他父亲做这做那,因为这父子两人还在彼得堡的时候就赶时髦地以你我相称,因此彼得鲁沙的信看去就跟过去的地主从京城给他们指定负责管理田庄的家奴下达的书面命令一样。而现在足以应急的这八千卢布竟突然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建议中飞了出来,而且她还让他清楚地感觉到,除此以外,这八千卢布再也不可能从任何地方飞出来了。不用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同意了。

  她一走,他就派人来找我,还躲开所有的人,把自己锁在屋里,待了一整天。当然,他哭了,说了许多话,说得很动听,但又常常前言不对后语,语无伦次,偶然说了一句俏皮的双关语便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然后就发作了轻度的亚霍乱——总之,平安无事,一切都很正常。此后,他又拿出他那二十年前去世的德国妻子的照片,开始如泣如诉地呼唤道:“你能原谅我吗?”总之,他有点被弄糊涂了。为了借酒浇愁,我们稍许喝了点酒。然而,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他灵巧地给自己系好了领带,仔仔细细地穿好了衣服,而且还几次三番地走过去照镜子。他把手帕喷了点香水,然而只喷了不多一点儿,可是他抬头朝窗外一看,看见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急忙拿起另一块手帕,而把洒了香水的那块藏到了枕头底下。

  “那太好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听到他同意后夸奖道。“首先,当机立断,其次,您听从了理智的呼声,可是您在您的个人私事上却很少能够做到这点。不过,也不必操之过急,”她端详着他的白领带的领带结,又加了一句,“您先别张扬,我也不会声张。很快就是您的生日了,我会跟她一起到您这里来的。您准备好晚茶,劳您驾,不要准备酒,也不要准备下酒菜;不过,我会亲自安排好一切的。把您的朋友们请来——不过由咱俩一起来挑选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您在前一天可以先跟她谈一次;而在您举行的晚会上,我们既不宣布,也不举行任何订婚仪式,仅仅暗示一下,或者让大家心里明白,不举行任何仪式。然后,在大约两星期后就举行婚礼,尽可能不要大轰大嗡……甚至你俩在婚礼后也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比如说,到莫斯科去也行。说不定,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主要的是在这以前不要张扬。”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很惊讶。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不能这样,他必须和未婚妻先谈谈,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却激动地冲他吼道:

  “这干吗?首先,这事根本成不了也说不定……”

  “怎么成不了!”不胜震惊的未婚夫嘟囔道。

  “没什么。我还要看看……不过,一切都会像我说的那样办的,您放心,我会亲自跟她说让她思想有个准备。您根本不必费那个神。一切该说的话和该做的事我都会说到和做到,您就不必瞎操这份心了。何必呢?这算唱的哪一出呢?您自己别去,也别写信。不要透露一点风声,求您了。我也不会声张。”

  她压根儿不想说明这到底因为什么,说完就走了,分明很不高兴。似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千情愿万乐意倒使她吃了一惊。呜呼,他简直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也没有从某些其他角度来考虑问题。相反,却出现了某种新神态,出现了某种洋洋自得的浮躁表现。他神气起来了。

  “我喜欢这样!”他叫道,站在我面前,摊开两手,“您听说过吗?她想弄得我也终于不想干了。要知道,我也会失去耐心的,而且……我也会不干的!‘您坐着,不要您瞎操这份心。’但是我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呢?难道就因为她想入非非,出现了这个可笑的想法吗?但是我这人是严肃的,我也可能不想屈从这个脾气古怪的女人的无聊的想入非非呢!我有对我儿子应尽的义务……也有对我自己应负的责任!我在作出牺牲——她明白这道理吗?我之所以同意,也许因为我觉得生活太无聊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但是她也可能激怒我,到那时我就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会在一怒之下坚决不干的。Et enfin le ridicule……俱乐部里会说什么呢?利普京……会怎么说呢?‘也许,这事根本就成不了’——这是什么话!但是这也就到头了!这已经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Je suis un for?at, un Badinguet,un被逼到墙根的人……”

  与此同时,在所有这些如泣如诉的感叹中,却流露出某种任性的洋洋自得,某种浮躁的逢场作戏。晚上我们又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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