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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死神学徒 第四集
作者: 特里·普拉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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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之前的职位是?”

请原谅!

“你是干哪行的?”说话的是坐在桌子后头的一个瘦巴巴的年轻人。

他对面的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我带领灵魂进入下一个世界。我是一切希望的坟墓。我是终极的现实。我是无法逃避的杀手。

“好了,好了,知道了。但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呢?”

死神想了想。

过了一会儿,他壮起胆子答道,我猜,在某些农业用具上有一定的专长。

年轻人坚定地摇摇脑袋。

不行吗?

“这儿是座城市,那个——”他往下瞟了一眼,再次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那个什么先生,我们这儿田地比较紧缺。”

他放下手中的笔,送给对方一个微笑,看这架势像是从书上学来的笑法。

安科-莫波克还没有发达到拥有职业介绍所的地步。大家干上某一行要么是因为自己的老爹给腾了个位置,要么是因为他们凭天分找了个空缺,要么就是靠嘴上功夫。不过佣人和千粗活的人哪儿都少不了,于是,当城里的商业区兴隆起来的时候,这个干瘦的年轻人——人称李奥纳·吉博尔的这位——就发明了职业经纪人这一行当,而且,此时此刻,正在体会着工作的艰辛。

“我亲爱的,那个——”他往下一瞟——“那个先生,我们这儿有很多外乡人,他们跑到城里来,只因为,唉,只因为他们以为这儿的生活更富裕些。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在我看来您像是位走了背运的绅士。我本来以为您会想要份更优雅些的工作,而不是什么——”他又低头瞟了一眼,然后皱起眉头——“‘跟猫或花打交道,轻松愉快。’”

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应该做些改变了。

“你能演奏乐器吗?”

不能。

“能干木工活吗?”

不知道,我从没试过。死神盯着自己的脚,他开始感到十分的尴尬。

吉博尔翻了翻桌上的纸,然后叹了口气。

我可以穿墙。死神意识到这场对话陷入了僵局,于是主动提供情报。

吉博尔抬起头来,两眼放光,“我想看看,”他说,“那可是项很不错的技能。”

好。

死神把椅子往后一推,信心十足地朝最近的一面墙走去。

嗷。

吉博尔期待地望着他,“继续,上吧。”他说。

呣。这是面普通的墙,对吧?

“我猜是的。在这方面我不是什么专家。”

它似乎给我制造了一些困难。

“看来是这样。”

那种觉得自己很小很热的情绪,你管它叫什么?

吉博尔的铅笔在手里转了个圈。

“矮人?”

三个字的。

“难为情?”

“没错,”死神说,我是说没错。

“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具备任何技能,或者天赋。”他说,“考虑过教书吗?”

死神的脸仿佛一个恐怖的面具。当然,他脸总是很恐怖,但这会儿它体现的是他自己的感觉。

“你看,”吉博尔放下铅笔,十指交叉,态度很是和气,“你的情况十分罕见,来我们这儿寻找新职业的人里头,很少有什么——怎么说的来着?我又忘了。”

神人同形同性的化身。

“哦,没错。是什么,到底?”

死神受够了。

就是这个。他说。

在那一秒钟,只是短短的一秒钟,吉博尔先生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他的脸变得几乎跟死神的脸同样苍白,他的手痉挛似的舞动着,心脏的跳动也忽快忽慢,像打起了结巴。

死神望着他,似乎略微感到些兴趣。然后他从袍子里掏出个沙漏,对着光线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不用怕。他说,你还有几年好活呢。

“可可可可可——”

我可以告诉你具体是多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吉博尔努力吸气呼气,同时成功地摇了摇脑袋。

那,要我给你拿杯水来吗?

“扑扑扑——不不不了。”

有人在店里拉铃。吉博尔两眼一翻。死神稍稍有些抱歉,觉得不应该再让他损失顾客,人类显然是非常重视这种事的。

他掀开珠帘,大步流星地走到外头的铺面。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正拿着条鳕鱼敲打柜台,她看起来活像块怒气冲冲的圆锥形面包。

“大学那个厨娘的活儿,”她说,“你跟我说是什么好差事,结果简直不体面,那些学生耍的把戏,我要求——我要你——我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呃,”她说,不过听得出来里面没有什么精神头,“你不是吉博尔,对吧?”

死神瞪着她。他还从没经历过满腹牢骚的顾客呢。他茫然了。最后,死神放弃了努力。

滚开,你这黑暗与午夜的魔女。他说。

厨娘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管谁叫午夜魔芋?”她一面控诉,一面操起那条鱼,又给了柜台一下,“你来说说看,”她说,“昨天晚上还是我的暖壶,早上就成了一条鱼。我倒是问你。”

假如你不立刻离开这家店,愿地狱所有的恶魔撕碎你的生灵。死神尝试道。

“这我不懂,但我的暖壶怎么说?那儿根本不是体面妇女待的地方,他们居然想——”

要是你愿意走开,死神绝望地说,我会给你些钱。

“多少?”厨娘的反应速度能把眼镜蛇远远抛在身后,让闪电也好好吃上一惊。

死神掏出钱袋,拈出一堆黯淡的铜绿色硬币放在柜台上。她满心猜忌地打量它们一番。

现在立即离开。死神又加上一句,在那无限灼热的狂风烧焦你无用的躯壳之前。

厨娘出门前阴沉沉地扔下一句:“这事我丈夫一定会知道的。”在死神看来,自己的任何恐吓都不可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他大步走回帘子后头。吉博尔仍然瘫在椅子上,像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咯咯叫了几声。

“原来是真的!”他说,“我以为你是个噩梦呢!”

这话可能会让我觉得受了侮辱。死神说。

“你真是死神吗?”吉博尔问。

是的。

“怎么不早说?”

通常大家都宁愿我别说为好。

吉博尔在纸堆里乱翻,同时歇斯底里地咯咯傻笑着。

“你想干点别的?”他问,“牙齿仙子?水精?睡眠精灵?”

别傻了。我只是——觉得想要改变一下。

一阵疯狂的沙沙声之后,吉博尔终于翻出了自己要找的那张纸。他神经兮兮地大笑一声,把它塞进死神手里。

死神看了看纸上的字。

这也是工作?有人付钱让人干这个?

“没错,没错,去找他吧,你再合适没有了。只不过,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冰冰在夜空中飞驰,碟形世界远远地在马蹄下展开。小亡发现剑的威力比他原先所想的要大多了,它能一直够到星星。他挥剑斩过太空深处,拦腰劈开了一颗黄矮星,这颗星星令人满意地变成了新星。他站在马鞍上,利剑在头顶舞动,一片扇形的蓝色光芒在空中留下一缕缕黑暗和灰烬。他放声大笑起来,而且手上丝毫不停。

利剑切开地平线,碾碎高山,烤焦海洋,将绿色的森林化作满目疮痍。他挣扎着。身后传来说话声,朋友和家人发出几声短暂的叫喊,他绝望地转过身去。僵死的大地上卷起尘暴,他拼命想要松开手,但剑在他手中冰冷地灼烧,拽着他不住地舞动,直到世界上再也不剩任何生命。

最后只剩下小亡。小亡独自站着,身边只有死神。死神说:“干得漂亮,孩子。”

而小亡说,小亡。

“小亡!小亡!醒醒!”

小亡慢慢往上浮,像池塘里的尸体。他反抗着,紧紧抓住枕头和梦中的恐怖不放,但有人正十万火急地揪他的耳朵。

“呣?”他说。

“小亡!”

“啥?”

“小亡,是父亲!”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伊莎贝尔的脸。然后,头天晚上的事像一口袋湿漉漉的沙子一样砸了下来。

他在床边坐起身,脑子还在残余的梦里打转。

“唔,好。”他说,“我这就去见他。”

“他不在!阿尔波特都快疯了!”伊莎贝尔站在床边,双手绞着块手帕,“小亡,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别那么蠢,该死的。”他说,“他是死神。”他挠挠自己的皮肤,只觉得又热又干又痒。

“但他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就算瑟尤多波利闹大瘟疫的时候也没有!我是说,早上他必须留在这儿,计算书里的节点——”

小亡抓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他尽量使用最能安慰人的语气,“我敢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别慌里慌张的,我这就去看看……你干吗要闭上眼睛?”

“小亡,请你穿上些衣服。”伊莎贝尔的声音紧巴巴的,音量很小。

小亡低头看了一眼。

“抱歉。”他温顺地说,“我没注意……谁送我上床的?”

“我。”她回答道,“不过当时我看着别的地方。”

小亡钻进衬衣里,把裤子拉上来,然后急急忙忙往死神的书房跑去,伊莎贝尔紧随其后。阿尔波特正在书房里,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活像煎锅里的鸭子。见到小亡的时候,老头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感激涕零。

小亡惊奇地发现他眼睛里竟然含着泪水。

“他的椅子没被坐过。”阿尔波特抱怨道。

“抱歉,但这有什么要紧的吗?”小亡问,“有时候,如果市场上买卖好的话,我爷爷一连几天都不回家。”

“可他一直都在这儿。”阿尔波特说,“从我认识他以来,他每天早上都坐在桌子后搞那些节点。这是他的工作,他不会错过的。”

“我猜那些节点应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一两天。”小亡说。

气温陡降,说明他错了。他看着他们的脸。

“不行吗?”

两个脑袋一齐摇了摇。

“要是节点没算对,所有的平衡都会毁于一旦。”伊莎贝尔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没跟你解释过吗?”阿尔波特问。

“没怎么说过。我其实只负责实战方面,他说理论的东西以后再告诉我。”

伊莎贝尔号啕大哭起来。

阿尔波特拉着小亡的胳膊,用相当戏剧化的动作耸了耸眉毛,意思是他们应该到角落里来一场小小的会谈。小亡有些迟疑地跟了上去。

老头在好几个衣兜里搜了半天,最后掏出个压扁的纸袋。

“来点薄荷糖?”

小亡摇摇头。

“他从没跟你说过节点的事?”阿尔波特问。

小亡又摇摇头。阿尔波特咂了口薄荷糖,那声音就像上帝澡盆里的出水孔。

“你多大了,孩子?”

“小亡。十六岁。”

“这世上有些事情应该在小伙子十六岁之前就告诉他。”阿尔波特扭头瞥了眼伊莎贝尔,对方正在死神的椅子里哭天抹泪。

“哦,那个呀,我知道。老爸跟我说过,就在我们带塔戛去交配的时候。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关于宇宙的事情我指的是。”阿尔波特赶紧打断他,“我是说,你想过这个没有?”

“我知道碟形世界由四头大象托着,大象又站在大阿图因背上。”小亡道。

“这只是一部分。我说的是整个宇宙,时间和空间、生命和死亡、白天和黑夜,还有一切。”

“恐怕没怎么考虑过。”

“啊。你该好好想想。问题就在于,节点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看,它们能防止死亡失控。不是他,不是死神。我说的是死亡本身。也就是说,呃——”阿尔波特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字眼,“也就是说,死亡必须准时出现在生命尽头,不早也不晚,而节点也必须计算出来,好让关键的……你没在听,嗯?”

“对不起。”

“反正就是必须计算出来,”阿尔波特很坚决,“然后该拿走的生命就得拿走。沙漏,你管它们叫。现场的任务不过是小意思。”

“你知道怎么弄吗?”

“不知道。你呢?”

“不!”

阿尔波特若有所思地吮着薄荷糖,“这么一来,整个世界都得出大乱子。”他说。

“你看,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担心。我猜他不过是在哪儿耽搁了。”这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软弱无力。这可是死神呀,没人会拽住他硬要给他再讲个什么故事,或者拍拍他的背说什么“时间还早呢,我的老伙计,来再喝上一杯,没必要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又或者邀请他组队参加九柱游戏,完了以后再一道去尝尝克拉奇外卖小吃,又或者……小亡突然心酸得要命,整个宇宙里最孤独的大概就数死神了。宇宙在狂欢,而他却永远都只能独来独往。

“反正我不知道主人最近怎么了。”阿尔波特咕哝道,“站起来,姑娘。咱们来看看这些节点。”

他们打开账本。

他们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小亡说:“这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

“非人的异象。”阿尔波特低声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他妈怎么会知道。”

“是巫师的行话,对吧?”

“你少跟我说什么巫师的行话,我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把你的脑袋用到这儿上头。”

小亡再次低头看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它们看上去就好像蜘蛛在纸上结了张网,而且还在每个节点停下来做笔记。小亡一直瞪到眼睛酸痛,只为了期待着一点点灵感的火花。没有自愿报名的。

“怎么样?”

“简直就是克拉奇语。”小亡说,“我甚至不知道是该从上往下还是从左到右。”

“从中心开始往外螺旋运动。”坐在角落里的伊莎贝尔哽咽着说。

他们一齐往书的中间看,两颗脑袋撞到了一块。他们瞪着她。她耸耸肩。

“父亲教过我怎么读节点图。”她说,“我在这儿做针线活的时候,他曾经读过几次。”

“你能帮得上忙?”小亡问。

“不。”伊莎贝尔擤擤鼻子。

“你什么意思,不?”阿尔波特咆哮道,“这么重要的事儿,你这反复无常的——”

“我是说,”伊莎贝尔的声音像剃刀一样锋利,“我能做好它,你们可以帮忙。”

安科-莫波克的商人行会喜欢雇用大群大群的帮手,这些人的耳朵好像拳头,而拳头则像一大袋胡桃。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假如发现谁在公开场合不肯承认他们美好城市的诸多优点,那他们就要负责对这个误入歧途的人进行再教育。比方说,著名的哲学家烤堪特就被人发现脸朝下顺河漂流,而几个钟头前他刚刚讲出一句名言,“当一个人厌倦了安科-莫波克,他是厌倦了淹到脚踝的烂泥巴。”

因此,比较谨慎的做法是把话题限制在一个——当然并不是唯一一个——让安科-莫波克在多元宇宙中名声鹊起的东西。

它的饮食。

半个碟形世界的商路都要经过这座城市,或者漂过它那条相当迟钝的小河。碟形世界一多半的部落和种族都在这块毫无规划可言的地盘上设置了办事处。在安科-莫波克,世界各地的美食欢聚一堂:菜单上能找到一千种蔬菜,五百种奶酪,两千种香料,三百种肉,两百种家禽,五百个花色品种的鱼,一百种各色面食,七十种这样那样的蛋,五十种昆虫,三十种软体动物,二十种蛇和其他爬行动物,还有一种淡棕色的疣子,人称克拉奇迁徙沼泽菌。

它还拥有各种档次的饭馆。有的地方富丽堂皇,分量很少,但刀叉碗碟都是纯银的;有的地方环境隐蔽,有谣传说,碟形世界那些比较古怪的居民经常光顾那些地方,任何可以塞进喉咙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码头边有个餐馆,名叫哈尔加排骨店。它大概算不上城里最顶级的去处;这儿的顾客都是肌肉型的,重视的是分量,如果得不到足够的分量就要敲碎几张桌子板凳才肯罢休。他们对情趣和异国情调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从来都只吃传统食物,比如不会飞的小鸟胚胎,灌进肠子里的碎器官,切成片的肥猪和浸过动物油脂的草种籽;或者,按他们自己的行话来说,也就是蛋、香肠、熏肉和炸薯条。

这是那种不必写菜单的地方。你只需要看看哈尔加的背心就成。

哈尔加必须承认,这个新厨子看来真是把好手。哈尔加站在店里,活像是碳水化合物商品的巨幅广告,他满脸堆笑地望着满屋子心满意足的顾客。而且手脚也麻利!事实上,过于麻利了些。

他敲敲窗板。

“双份的鸡蛋、薯条、豌豆和一个巨怪汉堡,不要洋葱。”他粗声粗气地说。

好。

几秒钟之后,窗板滑开,两个盘子推了出来。哈尔加摇摇脑袋,又惊讶又高兴。

整晚都是这样。鸡蛋油光闪亮,豌豆宝石一样熠熠生辉,薯条则松脆可口;呈现出昂贵的沙滩上晒出的黄棕色。哈尔加的上一个厨子,他做出的薯条活像装满脓液的小纸袋。

“鳄鱼三明治。”他说,“外卖——”

窗板砰地弹了起来。几秒钟之后,哈尔加鼓足勇气,凑到长长的三明治跟前,瞅了瞅盖在面包底下的东西。他不会说这是鳄鱼,也不会说它不是。他又敲了敲窗板。

“好吧。”他说,“我倒不是抱怨,只是想知道你怎么能干得这么快。”

时间并不重要。

“你说的?”

没错。

哈尔加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嗯,这活儿你干得真他妈漂亮,小子。”他说。

当你觉得暖烘烘的,很满足,而且希望保持现状,你管这叫什么?

“我猜该叫它快乐。”哈尔加说。

狭窄的小厨房里拥有几十年积累的油污。死神忙得团团转,剁碎、切片、油炸,手里的锅子在恶臭的蒸气里飞舞。

他打开门,屋外是夜晚寒冷的空气。附近的一打猫咪都被食物吸引,慢慢踱了进来。哈尔加最好的肉和牛奶——如果他知道好坏的话——被放在地板周围的各个战略要地。时不时的,死神会停下手里的活,挠挠猫咪的耳朵。

“快乐。”他的语气让自己大惑不解。

巫师切维尔,新近任命的王家提醒官,把自己拽上了塔楼的最后几级阶梯,然后靠在墙上,等着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

这塔其实也并不很高,只是在斯托·拉特显得比较突出而已。在大体的设计和外形上,它很像是囚禁公主的标准配制,但它主要的功能还是堆放旧家具。

不过,它在视野的开阔方面是无可匹敌的,你能把整座城和斯托平原尽收眼底。也就是说,能看到许许多多的甘蓝菜。

切维尔一直走到墙顶破破烂烂的垛口旁,眺望着远处的晨雾。这天似乎,呃,比平常更雾些。要是多努把力,他能想象出天上有一丝闪光。如果他拼尽全力的话,还能在想象中听到甘蓝地上空的嗡嗡声,好像是有人在炸蝗虫。他哆嗦了一下。

在这种时候,他的双手会下意识地拍拍口袋。这回,他只找到半袋豆子软糖,已经黏糊糊地融成了一团,此外就只有块苹果核。哪一个都无法提供多少安慰。

切维尔想要的和任何正常的巫师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这种情况下,他需要的是抽上一口。他可以为了一支香烟大开杀戒,即便只是个压扁的烟头,他也宁愿为它忍受肉体创伤。他努力振作起来。决心对道德纤维很有益处,唯一的问题是纤维并不感激他为它所做的牺牲。他们说真正伟大的巫师应该随时随地都绷得紧紧的。而切维尔,你简直可以把他做成根弓弦。

他把眼睛从盖满芸苔的大地上移开,转身走下旋转的阶梯,回到宫殿的主建筑里。

不过,他告诉自己,我的计划似乎还是起了些作用。大家好像并没有对加冕礼产生什么过激的反应,尽管他们不大清楚要加冕的究竟是谁。街上会挂满彩旗,切维尔还给广场上的主喷泉做了特别安排,到时候喷出的即使不是葡萄酒,至少也是可以下咽的花椰菜啤酒。还要有舞会,必要的话用刀子抵在那些人后背上,逼着他们跳!再加上儿童赛跑和烤全牛。王家的马车重新镀上了金子,等它经过街道的时候,应该是可以劝说大家留意到它的存在的——对此切维尔感到相当乐观。

空眼爱奥神殿的高阶祭司可能会制造些麻烦。据切维尔观察,高阶祭司是个可爱的老好人,但使刀的手法太过业余。由他祭祀的牲畜里头,有一半都等得不耐烦,溜达到别处去了。上一次他试着祭献一头山羊,结果在他瞄准之前人家竟然有时间生了对双胞胎,然后母性的勇气让它把所有祭司全都撵到了神殿外头。

切维尔计算过,即使在通常的情况下,他把王冠放在正确的脑袋上的几率也不过五五开;他必须站在这个老小子身边,巧妙地引导他颤抖的双手。

但这也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大问题比这还要大得多。真正的大问题是司法大臣在早饭以后捅给他的。

“焰火?”切维尔问。

“这种事儿你们巫师肯定拿手,嗯?”司法大臣像放了一个星期的面包一样顽固,“亮闪闪哗啦啦什么的。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有个巫师——”

“恐怕我对焰火一无所知。”切维尔用他的嗓音传情达意,表示他对自己的无知很是自得。

“好多火箭。”司法大臣高高兴兴地回忆着,“安科的蜡烛。轰隆隆的。还有那些可以拿在手里的小东东。没有焰火根本算不上是加冕礼。”

“没错,可是,你瞧——”

“好伙计。”司法大臣轻快地说,“早就知道你靠得住。火箭多多益善,你明白,而且结束的时候还要个特别的,我说,真正能让人目瞪口呆的东西,比如说那个,那个谁的肖像——”他的眼神呆滞了,切维尔对这种表情已经熟悉到了郁闷的程度。

“凯莉公主。”他疲惫地说。

“啊。没错,她。”司法大臣说,“那个——你说谁来着——的肖像。当然,对你们巫师来说大概都是小意思,不过人民就喜欢这个。要让耿耿忠心保持状态嘛,什么都比不上爆一爆,喷一喷,再在阳台上挥挥小手什么的。我一直都这么说来着。去办吧。火箭。印着花纹的。”

一个钟头之前,切维尔查阅了魔法书《妖怪娱乐》的目录,慎重地收集了一堆常见的材料,然后划了根火柴。

眉毛这东西可真有意思,他沉吟着,不等它们消失,你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切维尔带着通红的眼圈和一点点烟味儿缓缓朝王家套间走去。路上有一群群的女仆,干着女仆的活计。奇怪的是,无论她们干的是什么活,似乎永远都需要至少三个女仆一起上阵。每次看到切维尔路过,她们通常都闭上嘴巴,匆匆忙忙地低头跑过去,然后是一阵闷笑。这让切维尔很是郁闷,但是——他立刻告诉自己——这不是因为任何个人的考虑,而是由于人们对巫师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尊重。再说了,有些女佣看他的眼神常常惹得他产生一些很不巫师的念头。

真的,他想,通往智慧的道路就像是半英里长的碎玻璃。

他敲了敲凯莉的房门。一个女仆把门打开。

“你的主人在吗?”他竭力摆出高傲的姿态。

女仆伸手捂住嘴巴。她的肩膀在颤抖,目光在闪烁。一种类似蒸汽泄漏的声音从她的手指缝里溜了出来。

我有什么办法,切维尔心想,我对女人似乎就有这么大的威力。

“是个男人吗?”屋里传来凯莉的声音。女仆的眼神迷离起来,她扬起脑袋,似乎不大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是我,切维尔。”

“哦,那就没关系了。进来吧。”

切维尔推开那姑娘,努力忽略对方冲出房间时拼命压抑的大笑。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巫师很安全,可以跟女孩子单独相处。只不过当公主说“哦,那就没关系了”的时候,她用的语气真让他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凯莉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世上只有寥寥几个男人知道一位公主的外套下边穿的是什么,切维尔也不情不愿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巫师展现出相当的自我克制,只有上下狂跳的喉结出卖了他的心情。毫无疑问,好几天都别想使什么魔法了。

她转过身来,切维尔瞄见一点点爽身粉。好几个星期,该死的,好几个星期。

“你好像有点热,切维尔。出了什么事吗?”

“喏喏咯。”

“什么?”

他使劲摇晃一下。把注意力集中在梳子上,伙计,梳子,“只不过是一点魔法试验,小姐。皮外伤而已。”

“它还在移动吗?”

“恐怕是的。”

凯莉回转身去面对镜子,表情坚定。

“我们还有时间吗?”

他怕的就是这个。能做的他都做了。醉醺醺的王家占星士被弄醒过来,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已经足够让他坚持指出:仪式只能在明天举行。所以切维尔把加冕礼安排在午夜之后一秒钟开始;他无情地砍掉了王家喇叭的吹奏次数;他让高阶祭司演习一遍献给神仙的颂词,自己在一旁计时,然后给颂词大大地缩了一回水——等神仙们发现了那才有得瞧呢;就连敷油礼也被缩短成在耳朵后头稍微一涂;幸好碟形世界还没有发明滑板,否则凯莉经过通道的速度一定会快得违背宪法精神。但这一切仍然不够。他鼓起勇气。

“我想可能没有。”他说,“时间可能会相当紧。”

他看见她在镜子里瞪着自己。

“有多接近?”

“呃,非常接近。”

“你是想告诉我,它可能在举行仪式的时候赶到吗?”

“呣。更像是,那个,之前。”切维尔可怜巴巴地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凯莉的手指敲打桌边的声音。切维尔以为她或许会崩溃,或者砸烂镜子。结果她却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琢磨着用一句“我是个巫师,这档子事儿我们清楚”之类的话能不能蒙混过去,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对他用斧头来着。

“我问了一个卫兵,要他告诉我小亡提起的那个旅店在什么地方。”他说,“然后我计算出了它需要经过的大概距离。小亡说它移动的速度跟人溜达差不多,我估算出他走路的速度差不多是——”

“就这么简单?你没用魔法吗?”

“只用了常识。从长远看它要可靠得多。”

她伸出手来拍拍他的手。

“可怜的老切维尔。”她说。

“我才二十岁,小姐。”

她站起身来,走进她的更衣室。当个公主要学习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你永远要比任何地位低于你的人年纪更大。

“是的,我猜这世上肯定该有青年巫师这回事儿。”她扭头说,“只不过大家总觉得他们都是些老头子。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事业的艰苦性,小姐。”切维尔翻了翻白眼。他能听见丝绸的沙沙声。

“是什么让你决定当个巫师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好像脑袋上罩着什么东西。

“室内工作,没什么体力活。”切维尔回答道,“而且我猜我也想知道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功了吗?”

“没有。”切维尔不怎么会跟人闲聊,否则他也不会任自己神游天外,脱口问出一句,“是什么让你决定当个公主的?”

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她说:“这是别人帮我决定的,你知道。”

“抱歉,我——”

“身为王室是一种家族传统。我猜魔法也一样;你父亲肯定也是个巫师吧?”

切维尔咬咬牙,“呣。不。”他说,“不大是。事实上,完全不是。”

他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这不来了?像日落一样的可靠。一个又吃惊又迷人的声音问:

“哦?那个传说是真的吗,据说巫师不可以——”

“唔,如果没别的事儿我真的该走了。”切维尔大声说,“如果有人找我,跟着爆炸声走就行。我——嘎啊!”

凯莉刚刚走出了更衣室。

说起来,切维尔并不怎么关心女人的衣着——事实上,当他想起女人的时候,脑子里的图像极少把衣服也包括在内——但眼前的景象真的让他忘记了呼吸。无论是谁设计了这衣服,这些人都不晓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他们在丝绸上缀满蕾丝花边,还给它镶上了一圈儿那种害死人的黑色玩意儿,又在任何还有空的地方缝上珍珠,把袖子弄蓬松、定型,然后再加上银线,然后再用丝绸从头来过。

事实上,只不过是几盎司重金属,一些讨厌的软体动物,几只死掉的锯齿动物和许许多多从虫子肚子里拉出来的线,但制造出的效果的确惊人。与其说是凯莉把它穿在了身上,还不如说这套衣服控制了人体。假如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边底下没有安装帮助移动的轮子,那么,凯莉实在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孔武有力。

“你觉得怎么样?”她缓缓地转了一圈,“这是我母亲穿过的,还有我祖母,还有她的母亲。”

“什么,大家一起?”切维尔很愿意相信这一点。她到底是怎么钻进去的?那套衣裳后背上肯定有扇门……

“这是我们的传家宝。胸衣上还镶着真正的钻石。”

“哪块是胸衣?”

“这个。”

切维尔一阵战栗。等他相信自己的声音已经可以过关的时候,他说:“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你不觉得它或许过分庄重了些吗?”

“它有女王的架势。”

“没错,但它或许会对你的速度有些影响?”

“我没想跑步前进。必须有尊严。”她的下巴再一次将她的血统追溯到了那位征服者祖先,只不过那一位随时随地都更情愿跑得飞快,至于对于尊严的见解,刚好有长矛尖摆得下的那么多。

切维尔摊开双手。

“好吧。”他说,“行。咱们都尽力而为。我只希望小亡能想出什么点子来。”

“你很难信任一个鬼魂。”凯莉说,“他穿墙呢!”

“我一直在想这事儿。”切维尔说,“挺奇怪的,不是吗?他只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才能穿过东西。我想这是种职业病。”

“什么?”

“昨晚我几乎已经确定了。他正在变真实。”

“可我们都是真实的!至少你是,而我觉得我也是。”

“但他在变得更真实。非常的真实。几乎像死神一样真实,而你没法比那更真实了。一点也不行。”

“你确定吗?”阿尔波特有些疑心。

“当然。”伊莎贝尔道,“愿意的话你可以自己重新算一次。”

阿尔波特的目光回到大书上,一脸将信将疑。

“好吧,它们也许没什么大错。”他很没风度地承认,又把两个名字抄在一张纸片上,“反正有个法子可以检验检验。”

他拉开死神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个很大的铁制钥匙环。上面只挂着一把钥匙。

现在怎么办?小亡问。

“我们得拿上沙漏。”阿尔波特说,“你们跟我来。”

“小亡!”伊莎贝尔沙哑着嗓子喊道。

“干吗?”

“你刚才说的——”她陷入了沉默,然后又改口道,“噢,没什么。只是听上去有些……古怪。”

“我不过是问现在怎么办而已。”小亡说。

“没错,可是——哦,算了。”

阿尔波特侧身从他们跟前挤过,活像只两条腿的蜘蛛。他走到那扇一直紧闭着的门前,发现钥匙跟锁眼配合得天衣无缝。门一下子打开了,铰链连吱也没吱一声,只有更加深处的寂静发出嗖嗖的声响。

还有沙子的咆哮。

小亡和伊莎贝尔站在门口,两人都呆住了。阿尔波特从两行沙漏中间走过。那咆哮声并不从耳朵进入身体,它从双腿往上爬,一直溜进头盖骨,充满整个脑子,直到除了这急促、沙哑的灰色噪音之外,你再也想不到别的东西。那是几百万个鲜活的生命,而且正无可避免地冲向自己的最终目的地。

他们望着一排排生命沙漏无限地延伸,每一个都是独特的,每一个都刻着名字。墙上的火把熠熠生辉,让每个沙漏上都闪烁着一颗星星。房门对面的墙壁消失在一片光线的银河之中。

小亡感到伊莎贝尔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

她张开嘴,声音紧张,“小亡,有些还那么的小。”

我知道。

她松开手,动作很轻,就像有人在扑克搭成的建筑物上放下了最顶上的一张 A,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拿开,免得把整堆牌弄垮。

“再说一遍。”她静静地说。

“我说我知道。对这种事,我无能为力。你以前没来过?”

“没有。”她稍稍退开些,盯住他的眼睛。

“这儿也不比图书室里更糟嘛。”小亡说,而且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话。可是,在图书室你只是读到它,但在这儿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你干吗那么看我?”他加上一句。

“我只是在回忆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说,“因为——”

“如果你们俩把对方看够了!”阿尔波特的大嗓门盖过了沙子的咆哮,“这边走!”

“棕色,”小亡告诉伊莎贝尔,“是棕色的。为什么?”

“快点儿!”

“你最好过去帮帮他,”伊莎贝尔说,“他好像很生气。”

小亡离开她,心里突然一阵不安。他走过铺着瓷砖的地面,来到阿尔波特身边,对方正伸出一只脚,好不耐烦地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个不停。

“我该怎么做?”小亡问。

“只管跟我走。”

屋子这边有好几条走廊,每一个的两侧都满满当当地摆着沙漏。在有些地方,一个石头柱子会把架子隔开,石头上刻着棱角分明的符号。阿尔波特时不时瞄它们一眼,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大步朝前走,好像对每个拐角都稔熟于心似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沙漏吗,阿尔波特?”

“是的。”

“这地方似乎不够大啊。”

“你懂多维地形测量学吗?”

“呣,不。”

“不懂的话,换了是我,可不会妄想发表什么意见。”

他在一排沙漏前停下,瞟了眼手里的纸片,手顺着这排沙漏滑动,然后突然抓住其中一个。它的上半部分几乎已经空了。

“拿着。”他说,“如果这个没错的话,另外一个应该就在附近。啊,在这儿。”

小亡摆弄着手里的两个沙漏。一个浑身上下一股子大人物的劲头,另一个矮矮胖胖,丝毫不起眼。

小亡读了读它们的名字。第一个好像是阿加丁帝国那边的什么贵族。另一个上头刻着一串象形文字,应该是出自克拉奇顺时向的什么地方。

“交给你了。”阿尔波特讥笑道,“出发越早,了结得就越早。我去把冰冰带到大门口。”

“你觉得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吗?”小亡有些不安地问。

“依我看没什么毛病。”阿尔波特说,“边上有点红,比平常更蓝些,没什么特别的。”

小亡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排排沙漏,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伊莎贝尔望着他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剑来,试着挥了挥。死神平时也是这么做的。剑刃划破空气,发出令人满意的霹雳声,他阴森森地咧嘴笑了。

伊莎贝尔认出了他走路的样子,认出了那种僵硬、高傲的步态。

“小亡!”她轻声喊道。

怎么?

“你在变。”

我知道。小亡说,“不过我觉得我能应付这种变化。”

屋外传来马蹄声,阿尔波特推开房门,一边搓着手一边走了进来。

“好了,小子,没时间让你们——”

小亡伸长胳膊一剑刺了出去。剑尖带着撕裂丝绸的声响割破了空气,插进阿尔波特耳朵边的门柱里。

跪下,阿尔贝托·马里奇。

阿尔波特张口结舌,两只眼珠往旁边一转,瞄了瞄离脑袋只有几英寸的剑刃,然后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窄窄的小缝。

“你肯定不敢,小子。”他说。

小亡。这两个字啪地甩出来,速度仿佛皮鞭,而且比任何鞭子都凶险两倍以上。

“我们有协议。”阿尔波特说,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轻微的疑虑,就好像昆虫在嗡嗡叫唤,“一个约定。”

“跟我没关系。”

“我们有约定!要是连约定也不尊重,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小亡柔声说,不过我知道你会怎么样。

“这不公平!”现在阿尔波特的声音变成了哀号。

没有正义。只有我。

“停下。”伊莎贝尔道,“小亡,别傻了,在这儿你谁也杀不了。再说,你也不是真想杀掉阿尔波特。”

“在这儿不行,但我可以把他送回人世。”

阿尔波特的脸白了。

“不,你不会的!”

“不会?我可以带你回去,把你留在那里。我猜你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不是吗?”不是吗?

“别那么讲话。”阿尔波特完全不敢看小亡的眼睛,“你那么说话的时候活像是主人。”

“我可以比他更可怕,可怕得多。”小亡平静地说,“伊莎贝尔,去把阿尔波特的书拿过来好吗?”

“真的,小亡,我觉得你——”

要我再说一次吗?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脸色发白。

阿尔波特顺着剑刃斜眼瞄瞄小亡,然后扬起一边嘴角,冷冷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远控制住这种变化。”他说。

“我也不想,只要一阵子就够了。”

“你正在吸收,懂吗?主人离开的时间越长,你就会变得越像他。只不过你的情况会更糟,因为你会记得身为人类时候的一切,而且——”

“还是说说你吧。”小亡厉声道,“身为人类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如果你回去,你还剩多久好活?”

“九十一天三个小时零五分钟。”阿尔波特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当时就知道他要来了,懂吗?但在这儿我很安全,他也不是个糟糕的主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没了我他怎么办。”

“没错,在死神的王国没人会死。你觉得挺满意是吧?”

“我已经两千多岁了,一点不假。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长寿。”

小亡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说,“你只是把事情拖后了而已。这里没有真正的生活。这地方所谓的时间根本不是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我宁愿死掉,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比永远待在这儿强。”

阿尔波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是的,好吧,对你来说倒是有可能。”他承认,“但我是个巫师,你知道,而且干得挺不错。他们还给我塑了个像呢,你知道。当了一辈子的巫师,你肯定会给自己制造几个敌人,懂吗,一些会在……下一站等你的敌人。”

他吸吸鼻子,“它们也不全是两条腿的。有些压根儿就没腿,或者脸。死我倒不怕,问题是接下来的事儿。”

“那就帮帮我。”

“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你在下一站或许会用得上几个朋友。”小亡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我是你,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给自己的灵魂抛抛光,多半不会有什么坏处。等你的那些东西里头,肯定有些不会喜欢你的灵魂目前的味道。”

阿尔波特打了个哆嗦,闭上眼睛。

“你不知道在说自己什么些。”比起这句话的语法来,他的语气更能说明问题,“否则你也不会那么说了。你想要我干什么?”

小亡告诉了他。

阿尔波特咯咯大笑起来。

“就这个?只是改变现实而已?你办不到。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强大的魔法了。要是八大咒语还在,也许能行。其他都没用。没别的法子,所以你干脆爱干吗干吗去,祝你走运。”

伊莎贝尔回来了,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的,手里紧紧抓着阿尔波特传记的最后一册。阿尔波特又吸了吸鼻子。小亡对他鼻尖那一小滴鼻涕简直入了迷:它永远都像是命悬一线,但从来都没勇气当真往下跳。跟阿尔波特一模一样,他想。

“你别想用那本书对付我。”阿尔波特警惕地说。

“我没这个打算。只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你这么一个伟大的巫师恐怕不会随时随地都讲真话。伊莎贝尔,念念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波特迟疑不决地望着他。’”伊莎贝尔读道。

“那上头写的东西不能全信——”

“‘——他脱口而出,但在他冰冷坚硬的心窝里,他知道小亡肯定会信的。’”伊莎贝尔接着往下读。

“停下!”

“‘——他喊道,同时拼命想把一个念头抛开:即使现实无法改变,但让它慢下来一点点却是有可能的。’”

怎么做?

“——‘小亡以死神那阴沉的嗓音问。’”伊莎贝尔尽职尽责地念了下去。

“得了,得了,我那部分你就不必操心了。”小亡烦躁地呵斥道。

“请原谅我的愚昧无知。”

愚昧无知是不可原谅的。

“还有,别那么跟我讲话,多谢。吓不倒我。”她低头瞟了一眼,书上移动的字迹正管她叫骗子。

“告诉我该怎么办,巫师。”小亡说。

“除了魔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阿尔波特哀号道。

“你拿它没用处,你这老守财奴。”

“你吓不倒我,小子——”

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

小亡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伊莎贝尔重新把头埋进书里。

“‘阿尔波特望着那双眼睛里的蓝光,最后一点点反抗意志也枯萎了。’”她念道,“‘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死神,而且是一个拥有人类全部的复仇、残忍、嫌恶的死神。他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确信,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小亡会把他重新送回流动的时间中,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抓住他,把他连身体带灵魂一起扔进黑暗的地堡空间,在那儿,恐怖的东西将会……省略号、省略号、省略号。’”她抬起头来,“半张纸上全是省略号。”

“这是因为那些事情这本书连提也不敢提。”阿尔波特低声说。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皮后面呈现出好多黑暗的景象,鲜活得怕人,他只好重新把眼睛睁开——即使小亡也比那个要来得好。

“好吧。”他说,“是有一个咒语。它能在一定范围里延缓时间。我会把它写下来,但你必须找个巫师来念它。”

“没问题。”

阿尔波特伸出老丝瓜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千燥的嘴唇。

“不过有个代价。”他补充道,“你必须先去出这趟任务。”

“伊莎贝尔?”小亡道。她看了眼书本。

“他没撒谎。”她说,“否则一切都会乱套,他也会掉回时间里。”

三个人同时转向占据着门厅的大钟。钟摆缓缓锯开空气,把时间切成一条一条的。

小亡呻吟起来。

“没时间了!”他呻吟道,“这些事全都及时做完——绝对来不及!”

“主人一定会找到时间的。”阿尔波特评论道。

小亡从门柱上拔出剑来,朝阿尔波特晃了晃,动作狂暴但缺乏效率。对方缩了一下。

“那就把咒语写下来。”他大吼一声,“而且要快!”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死神的书房。书房一角摆着个巨大的世界模型,足有一米长,连纯银打造的巨象和青铜铸成的大阿图因都一应俱全。地表的河流用的是翡翠,沙漠是粉状的钻石,而最主要的城市则用宝石代替。举个例子来说,安科-莫波克就是一颗红宝石。

他把两个沙漏扔在其主人的大概位置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死神的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它们,心里默默地命令它们靠近些。他瞪着微型的碟形世界,身体不断转动,椅子发出轻柔的吱吱声。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阿尔波特写好了。”她轻声说,“我查了书,咒语没问题。他跑到自己房间把自个儿反锁在里头,现在——”

“看看它们俩!我是说,请你看看它们!”

“我觉得你该镇定一下,小亡。”

“我怎么镇定得下来?瞧,这一个几乎是在克拉奇的大干地那边,而这一个在贝斯·佩拉吉,而我还得赶回斯托·拉特。无论你怎么看,这一个来回都有一万英里。根本不可能。”

“我敢说你会想出法子来的。我也会帮忙。”

他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换上了出门穿的外套,带着一大圈皮毛领口、很不合时宜的那一件。

“你?你能干什么?”

“冰冰可以带两个人,轻而易举。”伊莎贝尔有些怯生生的,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袋,“我打包了些吃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开门什么的。”

小亡阴森森地大笑起来。没有必要。

“我希望你别再那么讲话了。”

“我不能带人一起走,你会拖慢我的速度。”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好吧,这么着如何?让我们装成大吵了一架,而我赢了。嗯?这能省掉许多工夫。事实上,如果我不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冰冰对出门比较犹豫。这么些年,我可喂它吃了不少糖块儿。现在——我们到底走不走?”

阿尔波特坐在窄窄的床上,瞪着对面的墙壁。他听到了马蹄声,冰冰很快就上了天,马蹄声也戛然而止。他低声嘟囔起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各种表情走马灯似的掠过老巫师的脸。时不时地,他会轻声自言自语,比如“我早说过”,或者“根本不该听那小子的”,又或者“必须告诉主人”。

他似乎终于跟自己达成了一致。阿尔波特小心翼翼地跪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箱子。他挺费力地打开它,拿出件风尘仆仆的灰色袍子,樟脑丸和失去光泽的小金属片散了一地。他套上袍子,拍拍灰最多的几个地方,接着又钻到了床底下。在许许多多闷声闷气的赌咒发誓和瓷器偶尔的叮当声之后,他带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法杖钻了出来。

它比任何普通的法杖都要显得敦实些,主要是因为它从头到脚布满了雕刻。这些图案其实很不清晰,但却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你真能看清楚些,那是一定要后悔的。

阿尔波特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在脸盆架上的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番。

然后他说:“帽子。没有帽子。要当巫师就得有顶帽子。见鬼。”

他一头冲了出去,度过了繁忙的十五分钟之后才重新回到卧室。这十五分钟的活动包括:在小亡卧室的地毯上剪出一个圆形的大洞,从伊莎贝尔的镜子背后拿走一张银色的纸片,从厨房水池下边的盒子里取出针、线,最后去衣柜搜刮几片脱落的金属片。最后的成果不像他期待的那么好,而且常有滑下来盖住一只眼睛的倾向,但它毕竟是黑色的,上头还有星星和月亮,很能够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戴上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巫师,尽管这位巫师多半相当绝望。

两千年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穿着得体。这种感觉令人有些惊慌,惹得他思考了整整一秒钟,但他很快就踢开床边的碎布地毯,用法杖在地板上画了个圈。

法杖尖划过之后,地上出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第八色线条形成的圆。那是光谱的第八种颜色,是魔法的颜色,用想象的颜料染成。

阿尔贝托·马里奇踏进圆心,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感到法杖在自己手里苏醒过来,感到沉睡的力量缓慢地、刻意地展开,就像一只从梦中醒来的老虎。它激活了关于力量和魔法的回忆,这记忆在他心底结满蛛网的阁楼里嗡嗡作响。许多个世纪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舔舔嘴唇。颤动的感觉渐渐消失,留下一种古怪的、期待的沉寂。

马里奇抬起头,喊出了一个音节。

蓝、绿色的火花从法杖两头喷涌而出。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第八色火焰源源不绝地涌出来,裹住巫师。要完成咒语,这一切其实并非必不可少,但巫师们都认为形象是非常重要的……

形象的消失也同样重要。他不见了。

同温层的风鞭打着小亡的袍子。

“我们先去哪儿?”伊莎贝尔在他耳朵边上吼道。

“贝斯·佩拉吉!”大风把他的喊声卷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那是哪儿?”

“阿加丁帝国!衡重大陆!”

他往下一指。

他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赶,所以眼下并没有催冰冰加快速度。大白马迈着轻松的步子跑过海洋上空。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咆哮的绿色巨浪和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泡沫,更加用力地抓住小亡的手。

小亡凝视着前方,远处的大陆还只是一大片又低又密的白云。他很想用剑身拍拍冰冰,催它快跑,但还是忍住了。他从没打过这匹马,真要打了,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能等着。

他的胳膊底下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拿着个三明治。

“里面是火腿或者奶酪还有酸辣酱。”她说,“你最好吃点儿,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小亡低头瞅瞅那个胖乎乎的三角形,试着回忆自己的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是在时钟指不出来的某个时间——要想得出结论得有本日历才成。他接过三明治。

“谢谢。”他尽量彬彬有礼地说。

小个子太阳开始往地平线走,阳光懒洋洋地跟在它身后。前方的云朵越来越大,还镶上了粉红和橘黄的边。过了一会儿,小亡终于看到云层底下有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颜色比云更深些,那就是大陆,上面还有城市的零星灯光。

半个钟头之后,他敢打赌自己能分辨出一幢幢的房子。阿加丁人似乎很喜欢把建筑修成矮墩墩的金字塔形。

冰冰一路下降,直到四蹄离海面不过几英尺。小亡又看了看沙漏,然后轻轻拉动缰绳,稍稍调整了路线,他们的目的地更偏向世界边缘一些,那是一个海港。

港口里泊着几艘船,大多数都是单帆的海岸贸易船。帝国不鼓励自己的臣民出远门,免得看见什么惹得他们心烦意乱的东西。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帝国还在整个国家周围筑了一堵围墙,有天堂警卫日夜巡逻。警卫的主要任务就是,假如发现有谁妄想爬出围墙、呼吸五分钟的新鲜空气,那么这些警卫就要狠狠地踩到他们的手指头上。

这种事并不常见,因为太阳王的大多数子民都很乐意在围墙里头过活。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这堵或者那堵墙里,生活就是如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围墙,或者进化出更坚韧的手指头。

当他们经过海港上空时,伊莎贝尔问:“这地方谁管事?”

“有个什么男孩当皇帝。”小亡回答道,“不过我想,真正做主的是最高元老。”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最高元老。”伊莎贝尔精明地说。

事实上,太阳王也并不相信这个人。元老的名字叫九转镜,此人对谁应该掌管国家很有些独到的见解,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人应该是他自己。现在那个男孩越长越大,开始问些诸如“你不觉得墙上添几扇门会更好看些吗?”和“是的,但另外一边到底什么样?”之类的问题,于是九转镜决定,为皇帝陛下着想,他应该被痛苦地毒死,然后埋进生石灰里。

皇宫低矮结实,有许许多多的房间,冰冰降落在宫殿外平整的沙砾地面上,剧烈地重组了宇宙的和谐。小亡从马背上滑下来,又帮伊莎贝尔下了马。

“别碍事,好吗?”他焦急地说,“也别提什么问题。”

他跑上几级光洁的阶梯,穿过许多静悄悄的房间,时不时停下来瞥一眼沙漏以确定方向。最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上一道走廊,从一个装饰华丽的格子窗往里瞅,窗户的另一边是个狭长低矮的房间,王公大臣们正在用晚餐。

年轻的太阳王盘腿坐在席子的上首,他穿着鸟毛大氅,羽毛在身后铺开——看起来袍子很快就要装不下他了。宫廷的其他人按照严格、复杂的先后顺序坐在席子周围,不过你一眼就能认出元老大人来,他正往碗里塞海鲜糊糊和煮海藻,神色极其可疑。谁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小亡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差点直接走到几个大块头天堂警卫身上,他们正挤在墙上的一个偷窥孔周围,来回传递着一支香烟。和所有值勤时偷偷吸烟的战士一样,他们全都小心地用手拢着烟头。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格子窗前,偷听到下面这段谈话:

“哦,无处不在的神明啊,我是凡人中最不幸的一个,竟在我这大体令人满意的海鲜糊糊里发现了这个。”元老大人边说边伸出筷子。

整个宫廷都伸长了脖子。小亡也一样。他没法不同意元老的话——筷子上夹着个蓝绿色的肿块,上头还悬着些橡胶似的管子。

“高贵的学者大人,准备御膳的人将会受到惩处。”皇帝说。

“哦,不,人民洞察一切的父亲啊,我指的其实是,这个东西,我相信,正是深水鳗鲡的气泡和脾脏,据称是人间最最美味的精华,以至于只有那被众神宠爱的幸运儿才能食用,至少书上如此断言,而小人岂敢自负位列其中。”

筷子灵巧地一甩,那东西被转移到了皇帝碗里,刚落脚时晃了几下,然后便稳稳地站住了。男孩看了一会儿,然后拿根筷子把它挑了起来。

“啊,”他说,“可是,难道伟大的哲学家李·廷·韦德本人不是写下过这样一个句子,‘学者应该比王子更加尊贵’?哦,忠实而勤勉的求索者啊,我仿佛记得你曾经特别让我读过。”

那东西再次画出一条短短的弧线,满怀歉意地落进了元老大人的碗里。他飞快地把它铲起来,稍一抽搐,开始准备第二波攻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通常说来或许的确如此,哦,智慧的碧玉之河啊,但在这里,我岂能排在陛下之前?自从先皇不幸辞世,我视陛下如同己出,因此我将这微不足道的奉献呈于陛下脚下。”

整个宫廷的眼睛都跟着那可怜的器官进行了第三次飞越,但皇帝抓起自己的扇子,打出一个漂亮的截击,让它重重地落回到元老的碗里,还溅起了好些海藻。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管你们哪一个,赶紧吃啊!”小亡的高喊完全无人理会,“我赶时间!”

“哦,忠心耿耿而且在先祖父和先父驾崩时唯一的伴侣啊,汝确乎是最最体贴的仆人,所以我裁决,对你的奖赏就是这最最稀罕高雅的美味。”

元老大人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戳戳那东西。就在这时,他瞥见了皇帝的笑容,高高兴兴的,令人不寒而栗。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

“唉,只可惜我似乎已经吃得太多太多——”他刚一开口,皇帝就挥手让他闭嘴。

“毫无疑问,它还缺少了一点合适的调料。”他拍了拍手,身后的墙从上到下哗地劈开,四个天国警卫大踏步进来,其中三个挥舞着利剑,第四个正急急忙忙地试图吞下一根点燃的烟屁股。

元老手里的碗砰然落地。

“我最忠心的仆人相信他的肚子已经容不下最后一口了。”皇帝说,“你们可以查查他的肠胃,看看这话是不是真的。那个人的耳朵里为什么冒烟?”

“是因为对行动的渴望,哦天空的帝王。”军士答得飞快,“谁也无法阻拦他。”

“那就让他拿匕首来——哦,看来元老大人究竟还是饿了。干得好。”

四下里是绝对的寂静。元老的脸颊有节奏地起伏,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味道好极了。”他说,“无与伦比。真正是诸神的饮食,现在,请容我先行告——”他展开两条腿,似乎准备起身,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子。

“你想告退?”皇帝扬起眉毛。

“国家大事,担搁不得,哦敏锐聪慧的——”

“坐下。刚吃完就起身对消化可不好。”皇帝说,警卫们争相点头表示赞同,“再说了,眼下也没什么耽搁不得的国家大事,除非你指的是你房间里黑漆柜中那个标着‘解药’的红色瓶子,噢润滑午夜的明灯啊。”

元老大人的耳朵里叮当作响,他的脸色开始变蓝。

“看见了?”皇帝说,“吃撑了胃再做不合时宜的运动很可能会导致坏心情。让这个消息迅速传播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吧,让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幸的状况,并且从中吸取教训。”

“我……必须……恭喜陛……下如此的……深谋远虑。”元老大人一头栽进了一碗水煮软壳蟹里。

“我有最好的老师。”皇帝说。

也该是时候了。小亡提剑一挥。

片刻之后,元老大人的灵魂从席子上起来,上下打量着小亡。

“你是谁,野蛮人?”他喝道。

死神。

“不是我的死神。”元老坚定地说,“烈火熊熊的黑色天龙在哪儿?”

他来不了。小亡说。

元老的灵魂后面显现出好些阴影。其中几个穿着皇帝的长袍,还有许多别的人跟它们挤在一块儿,它们似乎个个都急于欢迎新人来到死人的国度。

“我想有些人要见你。”小亡说完就匆匆跑开了。等他跑到出口的时候,元老的灵魂已经开始尖叫……

伊莎贝尔耐心地站在冰冰身边,后者正在享受一顿迟来的午餐,对象是一棵五百岁的盆景树。

“解决了一个。”小亡爬上马鞍,“来吧。我对下一个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阿尔波特在幽冥大学的中央显形,事实上,刚好是两千多年前他离开世界的那个位置。

他满意地咕噜几声,拍拍袍子,掸掉几块灰尘。

他意识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这地方刚好处在他自己那严厉的大理石目光之下。

他扶了扶眼镜,不以为然地看了眼固定在底座上的铜牌。上边写着:

“阿尔贝托·马里奇,这所大学的创始人。生卒年1222~1289。‘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这样的人。’”

哈,他想,好个预言。要真这么看重他,他们至少可以雇个稍稍过得去些的雕塑家。太丑了。鼻子完全不对。那个也叫腿?还有好多人在上头刻名字。再说了,他才不会戴着那么一顶帽子去死呢;当然,只要有可能,他压根儿不会去死。

阿尔波特朝那可恶的东西发射了一个八色霹雳,眼看着它炸成粉末,他恶毒地咧嘴一笑。

“好。”他对整个碟形世界说,“我回来了。”魔法的麻刺感一路延伸到胳膊上,在他心里燃起温暖的火光。这么多年了,天晓得他有多怀念这种感觉。

听到爆炸声,巫师们匆匆忙忙地从大门拥了进来,而且立刻得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

一个空空如也的底座;大理石灰尘纷纷扬扬,到处都是;然后是一个自言自语着从烟尘中大步走出来的阿尔波特。

位置靠后的巫师开始尽可能敏捷、安静地撤退。在快活的少年时代,他们没有一个不曾将某种卧室里常见的用具放在老马里奇的脑袋上,或者在冷冰冰的雕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往底座上洒些啤酒。最糟糕的则是在胡闹周,酒水下肚很快,厕所又仿佛过于遥远。在当时,这些主意似乎都妙不可言;但现在,它们突然变得非常缺乏吸引力。

只有两个身影留下来面对雕像的怒火,其中一个是因为袍子被门夹住了,而另一个则因为他其实是只猩猩,因此对于人类的问题可以采取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

阿尔波特一把抓住那个巫师,对方正绝望地试图钻进墙里。他尖叫起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次我喝醉了,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天啊,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胡扯些什么,小子?”阿尔波特完全摸不着头脑。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能告诉你我有多抱歉我们会——”

“够了!闭嘴!”阿尔波特低头瞟了眼那只猩猩,对方冲他微微一笑,态度热情而友好,“你叫什么名字,你?”

“遵命,先生,我闭嘴,先生,马上就闭,不胡扯,先生……灵思风,先生。助理图书馆馆长,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阿尔波特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人一副绝望透顶、磨损过度的模样,活像是留给洗衣房的什么东西。他下定决心,假如巫师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那就必须要有人做点什么。

“哪个图书馆馆长会要你做助理?”他烦躁地问。

“对——头。”

一个温暖软和、好像皮手套似的东西想要握他的手。

“一只猴子!在我的大学里!”

灵思风急切地说:“猩猩,先生。他本来是个巫师,但中了什么魔法,先生,结果他不让我们把他变回去,只有他知道每本书都在哪儿。”他感到还需要一些额外的解释,于是又补充道,“我负责他的香蕉。”

阿尔波特瞪他一眼:“闭嘴。”

“马上就闭,先生。”

“然后告诉我死神在哪儿。”

“死神,先生?”灵思风退后几步,一直退到了墙上。

“高个子,骷髅,蓝眼睛,步子僵硬。”说话像这样……“死神。最近见过他吗?”

灵思风咽口唾沫,“最近没有,先生。”

“好吧,我要找到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必须停止。我现在就要阻止这乱七八糟的一切,明白?我要八个最高级的巫师到这儿集合,没错,半个钟头之后,让他们带上举行阿示克恩提仪式的所有装备,听明白了?倒不是说你们这些家伙的德行能给我什么信心。一群胆小如鼠的娘娘腔你们这些家伙,别再来握我的手,你!”

“对——头。”

“现在我要去酒吧,”阿尔波特厉声喝道,“附近哪儿还有稍微能喝的猫尿卖吗?”

“有个叫什么鼓的,先生。”灵思风说。

“烂鼓?金丝街那个?还在那儿?”

“唔,有时候他们改个名字,还从头到尾重修过,不过地方一直都还在,呃,老地方。我猜您肯定口渴得紧了,呃,先生?”灵思风可怜巴巴地套着近乎。

“这种事你懂什么?”阿尔波特严厉地说。

“一点也不懂,先生。”灵思风脱口答道。

“那我现在就去烂鼓。半个钟头,别忘了。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没在这儿等着,后果嘛,哼,他们最好不要。”

他怒气冲冲地走掉了,卷起一路的大理石灰尘。

灵思风望着他的背影。图书馆馆长握着他的手。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灵思风问。

“对——头!”

撞上这么大霉头,可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从镜子底下走过了。

阿尔波特正在破鼓酒家里,一张泛黄的账单引发了他跟老板之间的争论。账单在店主家族内部妥善保管,代代相传,经历了一次弑君事件、三次内战、六十一次大火、四百九十次失窃和超过一万五千次店内斗殴,这一切磨难都是为了记录一个事实,即阿尔贝托·马里奇还欠着酒店管理层三个铜币,外加两千年来的利息。把碟形世界上所有大点的保险库加在一起,里面的内容跟阿尔波特欠的酒账基本相当。这件事再一次证明,说到没结清的账单,安科商人的记忆力能让大象直眨巴眼睛……而与此同时,冰冰正在神秘的克拉奇大陆上空留下一道蒸汽的痕迹。

遥远的地面上,芬芳、阴森的丛林中传来阵阵鼓点。盘旋的薄雾隐藏在林中的小河上,冉冉升起,无名的野兽在河面下窥探,等着晚餐经过。

“奶酪吃完了,你只能吃点火腿。”伊莎贝尔说,“那边的光是什么东西?”

“光坝。”小亡回答道,“我们正在靠近目标。”他从口袋里掏出沙漏,检查剩下的沙子。

“但还不够近,见鬼!”

光坝在他们正前偏向中轴的方向,看上去活像是一池池的光线,事实也正是如此;有些部落在荒山上造了好些光坝,用来收集碟形世界动作迟缓、略微发沉的阳光——这是他们的硬通货。

冰冰掠过游牧民的营火和特索托河岸边静静的沼泽。在他们眼前,阴暗、熟悉的形状开始在月光下显现。

“月光下的特索托金字塔!”伊莎贝尔低声道,“太浪漫了!”

成千上万奴隶的鲜血。

“拜托。”

“抱歉,但这个问题最现实的真相就是,这些——”

“行行行,你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伊莎贝尔有些不耐烦。

他们飞到了一个小些的金字塔上,“埋一个死国王竟然费了这么多工夫。”小亡说,“你知道,他们往他们里头填满防腐剂,好让他们能活下来,进入下一个世界。”

“有用吗?”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小亡身子前倾,几乎挨到冰冰的脖子,“下面有火把。”他说,“别动。”

一行人正走过金字塔间弯弯曲曲的大道,打头的是一百个汗流浃背的奴隶,他们背负着一座鳄鱼神奥夫勒的巨大雕像。冰冰就在它头顶,完全没人发觉。它四蹄落地,在金字塔的入口外边来了个漂亮的降落。

“他们又腌了一个国王。”小亡又借着月光看了看沙漏。它的模样挺平常,一点不像跟王家有关系的那种。

“不可能是国王。”伊莎贝尔说,“他们总不会在他没死的时候就腌了他吧,对吗?”

“希望如此。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他们搞保鲜之前,他们,呃,要把他们切开,然后把那些——”

“我不想听——”

“——软软的、黏糊糊的东西都拿掉。”小亡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故事,“幸好腌了也没用,真的,想想看,你到处走来走去,肚子里却没有——”

“这么说你要带走的不是国王。”伊莎贝尔大声说,“那会是谁?”

小亡转身瞅了一眼黑黢黢的入口。黎明之前,它一直不会封闭,好让国王的灵魂有时间离开。它看上去很深很深,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似乎暗示着它有比,唔,举个例子来说,打磨刮胡刀,更加可怕的目的。

“咱们这就去看看。”他说。

“当心!他回来了!”

大学里八个资格最老的巫师乱哄哄地站成一排,拼命想要捋顺自己的胡子。总的来说,尽管大家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但效果却很不理想。这些人原本正在实验室里搞研究,或者刚吃过晚饭,在暖烘烘的炉火前享受一杯白兰地,又或者坐在张挺舒服的椅子里,手绢盖在脸上,正静静地沉思,突然被拽到了这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极端担惊受怕,而且相当迷惑不解,眼睛老忍不住往空荡荡的塑像底座那儿瞟。

只有一个生物能复制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就是一只鸽子,而且是当它听说纳尔逊将军不仅从他的塑像底座上走了下来,还有人看见他买了把十二发的转轮枪和一盒子弹的时候。

“他到走廊了!”灵思风大喊一声,跳到一根柱子背后。

集合的巫师眼巴巴地望着大门,仿佛它们马上就会炸开似的——这显示出他们是多么有预见性,因为大门真的炸开了。火柴棍大小的橡木碎片哗啦啦地落在巫师们中间,门口的光线映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它一手拿着根冒烟的法杖,另一只手里是个黄色的小蛤蟆。

“灵思风!”阿尔波特咆哮道。

“先生!”

“把这东西拿去处理了。”

蛤蟆爬进灵思风手里,挺抱歉地瞅了他一眼。

“这是那个该死的店主人最后一次跟巫师扯什么淡。”阿尔波特一脸洋洋自得的满意劲儿,“我不过转了个身,才几百年,结果突然就有人怂恿城里的家伙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可以跟巫师顶嘴了,呃?”

一个高阶巫师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大声说,你!”

“作为大学的财务官,我必须指出,我们一直都鼓励与社区建立良好的邻里关系。”巫师一面嘟囔,一面努力避开对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有一点是不能不考虑的:这人的良心上扣着个夜壶,里面藏着三项涉及淫秽书画的指控。

阿尔波特任自己的下巴往下掉,“为什么?”他问。

“因为,呃,一种公民的责任感,我们觉得由巫师来做出好的榜样是极为重——咳!”

巫师绝望地拼命拍打着胡子上的火苗。阿尔波特放低法杖,缓缓地依次打量着这些巫师。他们在他的目光下闪躲腾挪,像大风里的小草。

“还有其他人想表现表现公民的责任感吗?”他问,“良好的邻里关系!有人没有?”他挺直了身体,“你们这群没骨气的烂蛆!我建大学可不是为了给你们机会把该死的割草机借给邻居!有力量不用,那力量还有什么用?有人胆敢不对你毕恭毕敬,你就别留下他那该死的酒馆,让他连烤栗子的地方都没有,明白?”

巫师中间升起一声轻柔的叹息。他们悲伤地望着灵思风手里的蛤蟆。遥想青春年少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破鼓酒家学会的烂醉如泥的技艺。当然,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就在明天晚上,商人行会的年度刀叉晚宴就会在破鼓酒家举办,每个八级巫师都收到了优惠券;到时候会有烤天鹅肉,两种蛋糕,还会为了“我们可敬的,不,尊贵的客人”干上许多许多杯,直到大学仆人带着手推车出现为止。

阿尔波特趾高气扬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偶尔拿他的法杖戳戳谁的大肚皮。他的心在手舞足蹈、引吭高歌。再回到死神那儿?绝不!这才是权力,是生活;他要挑战那个骨头脸,往他空荡荡的眼窝里吐唾沫。

“以葛礼森的冒烟镜的名义,这地方一定要有些变化!”

研究过历史的几个巫师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事情会回到过去的模样:石头地板,黑灯瞎火的时候就起床,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喝酒,还要记住所有东西真正的名字,直到你的脑袋咯吱咯吱叫起来。

“那个人在干什么!”

一个巫师心神恍惚中摸出了烟袋,阿尔波特的声音让一支刚卷了一半的香烟从颤抖的手指间落到地上。香烟弹了几下,所有巫师都用渴望的目光追随着它的滚动,直到阿尔波特潇洒地上前一步,把它踩了个稀烂。

阿尔波特猛一转身,被他任命为半官方助手的灵思风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差点一头撞上去。

“你!灵思什么!你抽烟吗?”

“不,先生!坏习惯!”灵思风躲开了上级们的视线——他突然意识到刚刚给自己制造了几个一辈子的敌人。当然,这个所谓一辈子很可能不会很长,但这对他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很好!拿着我的法杖。现在,你们这些退步的可怜虫,这一切必须停止,听见了?明天的第一件事,黎明起床,绕着院子跑三圈,再回这儿来做体操!膳食平衡!学习!锻炼!还有那只该死的猴子要进马戏团,头一件事!”

“对——头!”

几个年纪大些的巫师闭上了眼睛。

“不过首先,”阿尔波特压低嗓门,“你们要为我举行阿示克恩提。”

他补充道,“我还有些事情要了断。”

小亡大步走过金字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伊莎贝尔快步跟了上去。剑上微弱的光芒照出了好些恶心的玩意儿——和特索托人崇拜的有些东西相比,鳄鱼神奥夫勒简直可以上化妆品广告。一路上的壁龛里,各式各样的雕塑活像是拿上帝用剩的所有下脚料弄出来的。

“为什么把它们放在这儿?”伊莎贝尔耳语道。

“特索托的祭司说,等金字塔封闭以后,它们就会活过来,在走道里巡逻,保护国王的身体不受盗墓人的伤害。”

“多么可怕的迷信。”

“谁说是迷信了?”小亡心不在焉地说。

“它们真会活过来?”

“我只是说当特索托人对一个地方下咒的时候,他们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亡转过一个弯,有那么一秒钟,他消失在伊莎贝尔的视线之外,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赶紧冲过黑暗,一头撞到他背上。小亡正在检查一只狗头鸟。

“咳。”她说,“这东西真让你脊柱发凉,是吧?”

“不。”小亡的声音很平板。

“为什么不?”

因为我是小亡。他转过身来,双眼像两个蓝色的光点一样闪耀着。

“别这样!”

我——没办法。

她勉强大笑几声,可惜没什么帮助,“你不是死神。”她说,“你不过是在干他的活。”

干死神的活就是死神。

伊莎贝尔惊得哑口无言,但这阵寂静很快就被更深处传来的呻吟打断了。小亡转身赶了过去。

他说得没错,伊莎贝尔暗想。就连他走动的样子也……

远去的光线让黑暗显得更加怕人,这恐惧很快便战胜了所有的疑虑,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又转过一个弯,在宝剑忽明忽暗的蓝光中,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介于宝库和特别杂乱的阁楼之间的地方。

“这是哪儿?”她低声问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

国王会带它去下一个世界。

“他肯定不相信什么轻装上阵之类的话。瞧,一艘船。还有个金浴缸!”

准是希望到了那边也能干干净净的。

“还有那么多雕像!”

我很遗憾地指出,那些所谓的雕像都是人。你知道,国王的仆人。

伊莎贝尔脸上一片严霜。

祭司给他们服了毒药。

又一声呻吟,来自房间的另一头。小亡顺着声音往源头走,笨拙地爬过无数地毯、枣椰、柳条筐里的瓷器和成堆成堆的宝石。国王显然不知道自己上路时应该带走什么留下什么,于是决定用保险的办法,全都带上。

只不过它并不总能很快见效。小亡阴沉沉地加上一句。

伊莎贝尔勇敢地跟了上去,很快就在一只独木舟后面发现了个年轻姑娘。她趴在一堆垫子上,薄纱的裤子,用料过于节省的背心,镯子足够拴住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嘴唇周围有些绿色的污渍。

“痛吗?”伊莎贝尔轻声问。

不。他们认为这能带他们上天堂。

“真的?”

也许。谁知道?小亡从衣服里面的一个口袋掏出沙漏,借着剑光看了看。他似乎在喑暗计数,然后猛地把沙漏朝背后一扔,另一只手里的剑向下一挥。

那姑娘的影子坐直身子,伸个懒腰,引得幽灵首饰叮咚作响。她发现了小亡,朝他低下头。

“主人!”

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小亡说,现在走吧,去你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将在天国的宫廷中做择忒斯普特国王的妃子,同国王一起在群星中生活到永远。”她坚定地说。

“你没必要那么干。”伊莎贝尔厉声道。那姑娘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噢,但我必须这样。为了这个,我接受了好久的训练。”她变得越来越淡,“可死前才当了个女仆。”

她消失了。伊莎贝尔沉着张脸,不以为然地盯着女仆消失前所在的位置。

“哼!”她说,“看见她穿的是什么了吗?”

我们出去吧。

“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个什么国王怎么会永远待在星星中间?”他们艰难跋涉着离开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时,伊莎贝尔还在嘟囔,“星星中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太空。”

这很难解释。小亡说,他会生活在他心中的群星之间。

“和奴隶们一起?”

如果他们也这么想的话。

“这可不太公平。”

没有正义。小亡说,只有我们。

他们从一路的魑魅魍魉中间快步离开,越走越快,等冲进夜晚沙漠的空气时几乎已经开始撒腿跑起来。伊莎贝尔靠在一根粗糙的柱子上直喘气。

小亡没有上气不接下气。

他根本没吸气。

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说,然后我就必须离开了。

“可我还以为你想去救公主的命!”

小亡摇摇头。

我没有选择。根本不存在选择。

他转身走向等在门口的冰冰。伊莎贝尔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他轻轻扳开她的手。

我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在你的脑子里!”伊莎贝尔吼道,“你心里觉得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低头看着。小亡脚边的沙子开始抽动、喷涌,旋转成可怖的形状。

空气中传来噼啪声,还有种油腻腻的感觉。小亡看上去有些不安。

有人在举行阿示克恩提仪——

就像有把锤子使劲一敲,空中的一股力量在沙地上捶出了一个大坑。他们听见低沉的嗡嗡声,还闻到热锡的气味。

疾风卷起漫天沙粒,小亡独自站在大风核心的平静中,睁大眼睛,四下转动身体,仿佛置身梦中似的。奔涌的云层中雷电交加。在内心深处,小亡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但有什么东西紧紧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完全无法抵抗,就像罗盘的指针不能忽视指向中轴的冲动。

最后他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八色光中的一扇门,门后有一条短短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几个身影,正在召唤他。

我来了,他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过身去。重达十一英石的年轻女性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胸口,撞得他跌了一跤。

小亡仰面朝天,伊莎贝尔跪在他身上,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放手。他命令道,有人在召唤我。

“不是你,笨蛋!”

她盯住那双没有瞳孔的蓝色眼睛,那感觉就像在俯视一条又深又长的隧道。

小亡躬起背,大骂一声。在强烈的魔法力场中,这句既古老又恶毒的咒骂竟然获得了形象,拍打着坚韧的翅膀,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一个小雷暴坠落到沙丘之间。

他的眼睛又一次吸住她。她赶紧转开视线,免得自己像石头一样落进蓝光的深井里。

我命令你。小亡的声音能在石头上凿出洞来。

“父亲也拿这种口气唬过我,试了好多年。”她平静地说,“通常是在他想让我整理卧室的时候。从来没起过作用。”

小亡又嚷出一句咒骂。这一次,这家伙平空落下地来,慌里慌张地想把自个儿埋进沙堆里。

痛——

“这些都在你脑子里。”她抵抗着那股极力将他们扯进那扇忽闪忽闪的门里的力量,“你不是死神。你只不过是小亡。我觉得你是谁你就是谁。”

在他眼睛里,在模模糊糊的蓝色深处,两个棕色的小点以视线本身的速度浮了上来。

他们周围的风暴在上升、在哀号。小亡尖叫起来。

1盎司=28.3495克。——译者注

石头花园宇宙之和平与质朴是老皇帝一阳镜下令建造的,其中的石头及其阴影的位置象征灵魂与物质的基本统一和万事万物的和谐。据说,这个花园的石头摆放中蕴藏着现实世界最核心的大秘密。——原注

据说,金字塔的魔法特性之一就是能把放在塔下的刮胡刀磨得异常锋利,好让死在塔里的盗墓者都能拥有干净清爽的下巴。——译者注

英国重量单位,1英石=6.4千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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