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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乡 正文 第十七章
作者: 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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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查德沿两行明烛夹出的小径一路前行,穿过天使的地窖进入大厅。他认出了这个房间,正是伊斯灵顿请他们喝酒的地方。围成八角形的铁柱支撑着岩石穹顶,燧石和白银打造的巨门,年代久远的木桌,还有那些蜡烛。

    门菲被拴在巨门旁的两根铁柱间,摆出一个“大”字形。理查德走进来时,女孩睁大了异色眼眸,惊恐地盯着他。站在门菲身边的天使伊斯灵顿转过身来,冲理查德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淡淡怜悯和甜甜慈悲,这才是最恐怖的东西。

    “进来,理查德·梅休,快进来啊,”天使伊斯灵顿说,“我的天呢。你看起来真是一团糟。”它的关切溢于言表,绝非虚情假意。理查德犹豫片刻。“快请进,”天使勾起白皙的食指,催促他继续往前走,“我想这些人都不需要介绍了吧。你认识门菲小姐,这不用说;还有我的两位合伙人,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理查德扭头望去,克劳普和范德摩分立左右,把他夹在中间。范德摩先生冲他微微一笑。克劳普则面无表情。

    “我一直期待着你会出现,”天使说着把头歪向一侧,“顺便问一句,猎人到哪儿去了?”

    “她死了。”理查德说。他听到门菲倒吸一口冷气。

    “哦,可怜的小家伙。”伊斯灵顿难过地摇了摇头,显然在感叹人世无常,为所有凡人生来就要受苦受难的脆弱命运而惋惜。

    “不过话说回来,”克劳普先生快活地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死人。”

    理查德尽可能不去理会他们。“门菲,你还好吗?”

    “还行吧,到目前为止。谢了。”她的下唇红肿,脸上有一道淤伤。

    “恐怕,”伊斯灵顿说,“门菲小姐有点执迷不悟。我刚才正在跟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讨论,让他们……”天使把嘴闭上,显然有些话它觉得太过粗俗,说不出口。

    “给她动刑。”范德摩先生接口道。

    “毕竟,”克劳普先生说,“我们在酷刑艺术方面的造诣,寰宇之内尽人皆知。”

    “擅长伤害别人。”范德摩先生进一步解释说。

    天使目不转睛地盯着理查德,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俩的话,只是继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在我印象中,门菲小姐似乎不是那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只要有足够时间,”克劳普先生说,“我们就能让她崩溃。”

    “变成黏乎乎的小碎片。”范德摩先生说。

    伊斯灵顿摇摇头,对干劲十足的两个手下露出宽容放纵的微笑。“没时间,”它对理查德说,“没时间了。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她正是那种为了让朋友免受折磨什么都肯做的人。比方说一个凡人同伴,就像你,理查德……”克劳普先生一拳捶在理查德的肚子上,又对准后脖颈猛地一击。理查德疼弯了腰,他感到范德摩先生的大手揪住自己的后颈,把他拉直了腰。

    “你这样做可不对。”门菲说。

    伊斯灵顿若有所思地说:“不对吗?”似乎全然不解其意,又颇感好玩。

    克劳普先生把理查德的脑袋揪到面前,露出僵尸般的笑容。“他早已超越了对错的疆域,就算在晴朗夜空中用望远镜观察,也看不清什么对错之分,”克劳普推心置腹地说,“范德摩先生,你可愿享有这份荣誉?”

    范德摩先生握住理查德的左手,用粗壮手指捏紧他的小指,往后一撅,将其折断。理查德惨叫一声。

    天使缓缓转过头去,似乎被什么东西分了神。它眨眨蓝灰色的眼眸。“还有人在外面吗,克劳普先生?”克劳普所在的位置暗光一闪,随即没了人影。

    卡拉巴斯侯爵把身子贴在红色花岗岩峭壁上,目光直视通向伊斯灵顿老巢的橡木大门。

    各种计划在他脑海中打转,但这些策略都根本禁不住推敲。他本以为只要撑到这一步,自然会知道该如何行动,但现在却恼怒地发现自己完全摸不到头绪。此刻已经没有人情可讨,没有手脚可做,没有诡计可使。所以他只好仔细查看大门,想弄清是否有人把守,也想知道开门时天使会否察觉。他肯定漏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案,只要认真思考,也许就能冒出个点子来。至少,侯爵略感欣慰地暗想,敌明我暗。

    这个念头在一柄顶住咽喉的锋利匕首下烟消云散。克劳普先生用油腔滑调的声音对他耳语道:“我今天已经杀过你一次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接受教训呢?”

    克劳普先生用匕首把卡拉巴斯侯爵押回来时,理查德已经被戴上镣铐,用链子拴在两根铁柱之间。天使看到侯爵,脸色有些不悦,轻轻摇动那俊美的头颅。“你跟我说他已经死了。”

    “是死了。”范德摩先生说。

    “死过。”克劳普先生更正道。

    天使的语气少了一丝儒雅和体谅。“谁也不能对我撒谎。”它说。

    “我们不会撒谎。”克劳普先生有些气恼地说。

    “会。”范德摩先生说。

    克劳普抬起肮脏右手,怒气冲冲地捋了捋污秽的橙色头发。“我们的确会撒谎,但这次没有。”

    理查德左手的疼痛毫无减弱的迹象。“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他愤怒地说,“你可是个天使。”

    “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理查德?”侯爵冷漠地说。

    理查德想了想。“你说撒旦也曾是天使。”

    伊斯灵顿傲慢地笑了笑。“撒旦?”它说,“撒旦是个白痴。闹到最后,成了一无所有的君王和主人。”

    侯爵冷笑道:“而你闹到最后,成了两个恶棍和一屋子蜡烛的君王和主人?”

    天使舔舔嘴唇。“它们对我说,要为亚特兰蒂斯那件事惩罚我。我告诉它们,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整件事……”它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语,最后才备感遗憾地说,“只是运气不佳。”

    “但有数百万人因此而死。”门菲说。

    伊斯灵顿将双手握在胸前,似乎在为圣诞卡片充当天使祈祷图的模特。“这种悲剧实难避免。”它通情达理地解释说。

    “那还用说,”侯爵和颜悦色地说,讽刺的暗示隐藏在他的言辞中,而非腔调里,“怪事年年有,城市天天沉。不过这件事跟你就没半点关系吗?”

    理查德觉得好似有个盖子被突然掀开,露出其下黑暗扭曲的东西,将一个狂乱暴怒、邪恶至极的存在展示在众人面前。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天使宁静俊美的形象龟裂破碎。它眼冒火光,歇斯底里地冲他们叫喊,情绪彻底失去控制,只是坚信自己站在正义一方。“那是他们自找的!”

    大厅中静默片刻。天使低下头,叹了口气,又把头扬起,用特别平静的声音极为遗憾地说:“那都是命中注定。”它指了指侯爵,“把他绑起来。”

    克劳普和范德摩用镣铐扣住侯爵手腕,又用锁链将镣铐牢牢拴在理查德身边的两根铁柱上。天使扭头望向门菲,走到女孩跟前,伸手托住她的尖下巴,让她把头抬起,与自己四目相对。“你的家族,”它柔声说道,“你的家族极不寻常,可以说是超凡脱俗。”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不是所有人。”天使说。理查德认为天使指的是门菲,但伊斯灵顿继续说道:“总是存在这种可能,你也许不是……最佳人选。当然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它放开门菲的下巴,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抚摸她的面颊,“你的家族有开门的能力。他们能在没有门的地方创造门。他们能打开上锁的门,也能打开本当永远关闭的门。”它的手指顺着女孩的脖子轻轻滑下,简直像在爱抚,最后一把握住挂在链子上的那枚钥匙。“我被放逐到这儿时,它们给了我这座监牢的大门,然后拿走开门的钥匙,同样放在下层世界。这是个精心设计的酷刑。”它轻轻揪着链子,把银钥匙从门菲身上那层层丝绸、棉布和蕾丝间拉出。天使用手指抚弄钥匙,似乎在探索她的私处。

    理查德终于明白了。“黑修士们世代保管那枚钥匙,就是为了不被你夺走。”

    伊斯灵顿松开钥匙。门菲身边就是那扇黑色燧石和黯色白银打造的大门。天使走到门前,伸出一只手扶在上面,在漆黑门板映衬下更显洁白。“没错,”伊斯灵顿承认道,“一把钥匙,一扇门,一个开门人。你们看,三者缺一不可。这是个构思精妙的笑话。它们的构想是,等我重新赢得宽恕和自由,它们就会派来一名开门人,把钥匙给我。而我只是决定亲自动手,早点儿离开这里罢了。”

    它转身面对门菲,又抚摸起那枚钥匙,然后一把攥住,用力扯下。链子随之断裂。门菲浑身一颤。“我首先跟你父亲谈过,门菲,”天使继续说道,“他老是替下层世界担心。他想把下伦敦团结起来,联合所有爵爷和封邑,可能甚至要同上伦敦结成某种纽带。我跟他说,只要他肯帮我,那我就会帮他。我将所需协助据实相告,他居然嘲笑我。”伊斯灵顿又重复了一遍,似乎现在仍旧不敢相信这件事,“他,居然,嘲笑,我。”

    门菲摇了摇头。“你杀他,就因为他拒绝了你?”

    “我没杀他,”伊斯灵顿柔声说道,“我让人把他杀了。”

    “但他说我可以信任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这段话记录在他的日志里。”

    克劳普先生咯咯笑了起来。“他可没这么说,”克劳普说道,“他从没这么说过。那是我们干的。他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范德摩先生?”

    “门菲,我的孩子,小心伊斯灵顿,”范德摩先生用她父亲的声音说道,腔调语气都分毫不差,“伊斯灵顿才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它很危险,门菲……不要接近它……”

    伊斯灵顿用钥匙抚摸着女孩的面颊。“我觉得我这个版本可以让你早点儿到这儿来。”

    “我们拿到了日志,”克劳普先生说,“把内容修改好,然后放了回去。”

    “这扇门通向何处?”理查德叫道。

    “家。”天使说。

    “天堂?”

    伊斯灵顿沉默不语,只是露出微笑。

    “哦,你觉得它们不会注意到你回来了?”侯爵不屑地说,“你以为只是‘哦,看呢,这儿还有个天使,快来,拿把竖琴,跟我们一起唱赞美诗吧’?”

    伊斯灵顿的灰眼睛光彩熠熠。“我可不想要那些恼人的阿谀奉承,也不需要赞美诗、光环和自以为是的祈祷者。我有……自己的计划。”

    “好啊,现在你得到了钥匙。”门菲说。

    “还得到了你,”天使说,“你是开门人。没有你,钥匙就是废铁。替我把门打开。”

    “你杀了她全家,”理查德说,“你害她在下伦敦被人追杀。现在却想让她打开一扇门,好让你单枪匹马入侵天堂?你根本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对吧?她绝不会帮你的忙。”

    天使用那双比银河还苍老的眼眸看着他,说了句“天呢”。它转过身去,似乎不愿看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龌龊之事。

    “再让他吃点苦头,范德摩先生,”克劳普说,“割掉他的耳朵。”

    范德摩先生抬起手来,掌中空无一物。他胳膊微微一抖,动作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一把刀赫然出现在他手中。“早跟你说过了,总有一天你会尝到自己肝脏的滋味,”他对理查德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他用匕首在理查德耳垂下面轻轻划过。理查德不觉得疼,他心想,也许是今天已经承受了太多痛苦,也许是刀刃太快,身体还没反应过来。但他能感到湿答答的温热血水从耳朵滴到脖子上。门菲正看着他,那副清秀面容和异色大眼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理查德试图用意念向她传话。坚持住!别让他们的诡计得逞。我不会有事。范德摩先生手上加了点劲儿。理查德强忍着没叫出声。他勉力阻止面容扭曲,但刀刃再度袭来,硬生生从他体内扯出一声尖叫和一副苦相。

    “让他们住手,”门菲说,“我会替你开门。”

    伊斯灵顿草草打了个手势。范德摩先生遗憾地叹了口气,把匕首抽回。热血滴向理查德的脖子,在锁骨凹处聚成一汪。克劳普先生走到门菲跟前,打开她右手的镣铐。女孩站在两根铁柱之间,用力揉着手腕。她的左手还被铐在铁柱上,但好歹赢得了一点儿自由行动的空间。她摊开手去拿钥匙。

    “记住,”伊斯灵顿说,“你的朋友们还在我手上。”

    门菲不屑一顾地看着它,俨然一副门琅长女的气魄。“把钥匙给我。”她说。

    天使将银钥匙递了过去。

    “门菲,”理查德叫道,“别开门。别把它放走。我们不重要。”

    “实际上,”侯爵说,“我很重要。但我必须对此表示赞同。别开门。”

    女孩的目光在理查德和侯爵间游移,注视他们被铐住的双手,和将他们捆在黑铁柱上的粗铁链。她看起来非常脆弱。门菲最终转过身去,走到锁链长度的极限,站在燧石和褪色白银打造的黑门前。门上没有钥匙孔。她伸出右手,按在门上,闭上双眼,寻找体内那些与门契合的地方,让大门告诉自己它会开在何处,又能通向何方。女孩把手拿开时,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锁孔出现在门上。一缕白光透射出来,在烛光暗淡的大厅中,好似激光明亮耀眼。

    女孩把银钥匙塞进锁孔。她稍候片刻,然后把锁拧开。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然后是一阵悦耳的钟鸣,大门四周突然溢满光芒。“等我走后,”天使对克劳普和范德摩说,它的声音极尽轻柔,充满魅力、仁慈和怜悯,“把他们都杀了。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它转身面对大门。门菲正用力将它推开,累得浑身是汗。大门移动缓慢,似乎存在很大阻力。

    “看来你们的雇主要走了,”侯爵对克劳普先生说,“你们已经拿到足额报酬了吧?”

    克劳普瞪着侯爵,开口说:“什么?”

    “哦,”理查德不知道侯爵想搞什么鬼,但他愿意配合,“你们不会以为还有机会再见到它吧?”

    范德摩先生眨了眨眼,速度慢得好像古董照相机。“什么?”

    克劳普先生挠挠下巴。“这两具会喘气的尸体说得有些道理,”他说完这话,便朝抱着胳膊站在门前的天使走去,“先生,在你开始下一段路程之前,还是先把账目结清为好。”

    天使扭头看了克劳普一眼,似乎他还不如一粒微尘重要。它随即扭回头去。理查德猜测着它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这些已无关紧要。”天使说,“用不了多久,你这令人作呕的小脑瓜能够想出的所有报偿,都将一一实现,只要等我登上宝座。”

    “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对吧?”理查德说。

    “不喜欢牛奶,”范德摩先生说,“会让我打嗝儿。”

    克劳普先生冲范德摩先生摇摇手指。“他想赖账。谁都别想赖克劳普和范德摩的账,伙计。我们有债必讨。”

    范德摩先生走到克劳普先生身边。“一毛不少。”他说。

    “外加利息。”克劳普先生喝道。

    “还有大肉钩子。”范德摩先生说。

    “从天堂讨?”吊在他们身后的理查德问。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走向凝思中的天使。“嗨!”克劳普叫道。

    黑门刚打开了一条缝,但好歹算是打开了。光芒从缝隙流泻进来。天使朝前迈了一步。它双目大睁,像是在做白日梦。缝隙透入的白光沐浴在它脸上,伊斯灵顿像畅饮醇酒一般享用着光芒。“不必担心,”它说,“等无垠世界尽归我有,等它们聚拢在我的宝座周围,为我唱颂赞美诗的时候,我会赏赐有功之人,也要贬黜那些碍眼的东西。”

    它又小声嘟囔了几个字眼儿。理查德始终不敢确定天使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后来坚称,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就从该死的加百列开始”。

    门菲使尽浑身力气,把黑门完全推开。门后的景象光耀明亮,眩人双目。那是一个光线与色彩组成的漩涡。理查德眯起眼睛,转头避开强烈的橙紫光芒。天堂就是这副样子?看起来倒更像地狱。

    他感到强风袭来。

    一根蜡烛从头侧飞过,钻进大门消失不见。接着又是一根。转眼间,空中到处可见蜡烛飞旋翻滚,向光亮处冲去。似乎整个大厅都在被吸入门中。这不止是一股风,理查德对此心知肚明。他手腕被铐住的部位开始疼痛,就好像体重突然变成了原来的两倍。他的视角也随即转变,前方的景象似乎变成下方。显然把万物吸入门洞的并不是强风,而是重力。这股风只是大厅内的空气被吸入黑门对面形成的气流。理查德想知道对面到底是什么地方。也许是一颗恒星表面,或是黑洞边界,更可能是他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

    伊斯灵顿抓着门旁的铁柱,死死攥住不放。“那不是天堂,”他高声叫嚷,灰眼睛冒出火光,俊美的双唇粘着唾沫,“你这发疯的小巫婆。你都干了什么?”

    门菲紧紧抓住连在黑铁柱上的锁链,指节都已发白,眼中却流露出胜利的神采。范德摩先生抓到一根桌子腿,而克劳普先生只能抓着范德摩。“那枚钥匙是假的,”门菲高声喊道,压过狂风的咆哮,“是我在流动集市让老铁匠做的赝品。”

    “但它打开了门。”天使嘶叫着。

    “不,”拥有蛋白石眼眸的女孩淡淡说道,“是我打开了门。在我所能达到的最远处,打开了一扇门。”

    天使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慈悲与怜悯,只有恨意,纯粹、直白而冰冷。“我要杀了你。”

    “就像你杀了我的家人?但我觉得你再也没机会杀任何人了。”

    天使苍白的手指还扒在铁柱上,但身体已经跟地面平行,而且大半都被吸进门里,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怕。它舔了舔嘴唇。“住手,”它乞求道,“把门关上。我会把你妹妹的下落告诉你……她还活着……”

    门菲浑身一颤。

    伊斯灵顿被彻底吸进大门,变成迅速坠落的微小人影,翻着跟头掉进那难以直视的深渊。吸力变得更强。理查德暗自祈祷,希望锁链和镣铐能坚持住。他感到自己被吸向开口,也从余光中看到侯爵同样吊在柱子上摇来荡去,像个被真空吸尘器扯住的提线木偶。

    被范德摩先生牢牢抱住的那张桌子从空中飞过,正好卡在门口。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吊在门外。克劳普死死揪住范德摩的大衣后摆。他深吸口气,开始沿着范德摩的后背一点点往上爬。桌子吱嘎作响。克劳普先生盯着门菲,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是我杀了你的家人,”克劳普先生说,“不是他。现在我终于可以了结……”

    正当此时,范德摩先生那套黑西装终于支撑不住。克劳普尖叫着落入虚空,手里还攥着长长一条黑布料。范德摩先生目送那手舞足蹈的人影渐渐远去,又回头看了一眼门菲,但目光中毫无恶意。他在玩命抱住桌子腿的条件下,尽可能耸了耸肩,和善地说了声“再会”,便放开双手。

    范德摩先生悄无声息地穿过大门,落入夺目的光芒之中,身影迅速变小,直奔克劳普先生而去。很快这两个人影便在一片汹涌蒸腾的橙紫光海中,融成小小黑斑,继而变成黑点,最终完全消失。这也是应当的,理查德心想,他们毕竟是搭档。

    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开始感到头晕眼花,头重脚轻。卡在门口的桌子碎成几片,被吸进虚空。理查德右手的镣铐忽然断裂,胳膊猛地甩开。他抓住固定左手的锁链,使出吃奶劲头牢牢攥住,心中庆幸断指是在仍被铐住的左手上。即便如此,疼痛的红蓝电光却也沿着左臂直往上蹿。他听到自己的惨叫声,仿佛从远方传来。

    理查德无法呼吸。白色光斑在眼珠后面膨胀。他发现锁链开始松动……

    黑门轰然关闭的声音响彻整个世界。理查德猛地撞回冰冷的铁柱,继而跌在地板上。地下大厅变得寂静无声,漆黑一片。理查德闭上眼睛,黑暗依然浓稠,他又把眼睁开。

    侯爵的声音打破沉寂。他平静地说:“你把他们送到哪儿去了?”

    理查德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他知道这是门菲在说话,但这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小:就像个小娃娃经历了漫长疲惫的一天,准备上床睡觉时的话语。“我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累死了。我……”

    “门菲,”侯爵说,“振作起来!”理查德心想,幸好侯爵说了这句话。总要有人去说,而理查德已经不记得该怎么说了。黑暗中传来“咔嗒”一声,有个手铐被人打开。然后是锁链落在铁柱上的响动,以及火柴划着的声音。一根蜡烛被点燃,在稀薄空气中摇曳闪烁,反射出微微光亮。理查德心想,炉火胜,烛光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记起这句话。

    门菲手里拿着蜡烛,颤颤巍巍走到侯爵面前。她伸出右手,碰触他的锁链,镣铐随即打开。侯爵揉搓着手腕。女孩又来到理查德跟前,碰了碰仅剩的那个镣铐,把它打开。门菲叹了口气,坐在理查德身边。他伸出没受伤的右臂,抱住女孩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搂着她前后轻摇,嘴里哼着无词的摇篮曲。天使的大厅空空荡荡,很冷,很冷。但他们很快就坠入梦乡,被温暖的黑暗紧紧包围。

    卡拉巴斯侯爵看着两个沉睡的孩子。一想到睡眠,一想到要返回与死亡如此接近的状态,哪怕短短一会儿,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但侯爵最终还是把头枕在胳膊上,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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