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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跟小葇说:"古代的庄周,就是哲学家庄子,有次做梦,梦到自己是只蝴蝶,开心无比,根本不知他庄周是老几。忽然梦醒了,发现自己不是蝴蝶,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庄周。他下结论是: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他顺着提出哲学问题,他说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这种形象的转变,叫做物化。战国时宋大夫韩凭,有个漂亮的太太何氏,被康王看中,抢去了,还把韩凭关起来、罚他筑长城。韩凭就自杀了。何氏私下穿了用药水腐蚀过的衣服,在与康王登台时候,从台上向下跳,左右赶忙去抓住她,可是被腐蚀过的衣服立刻碎了,化为蝴蝶,抓不住,何氏就摔死了。但在衣服里留下遗书,愿与韩凭合葬。康王大怒,故意把他们分开葬,使两个坟可望而不可即。但是,一夜之间,两座坟各有树木生出,根连于下、校连于上,有两只鸟像鸳鸯,常站在上面,早晚悲呜。后代的人说这是韩凭、何氏的精魂所在。宋朝王安石有首诗写这段故事,名字叫《蝶》,他的诗是:

  翅轻于粉薄于缯,

  长被花牵不自胜。

  若信庄周尚非我,

  岂能投死为韩凭?

  全诗把两个有关蝴蝶的掌故,那么贴切的融合在一起,写得非常出色。王安石是有大境界大怀抱的文学家兼政治家,在这首诗中,他以怀疑主义者的眼光、以非我之说,质疑何氏的投死行动。在哲理上,这种怀疑固有所本;但在情理上,却未免抹杀了人间浪漫主义的气质。——纵在哲理上人可能是蝶梦一场,但做了蝴蝶,比翼不成,又何妨为情人投死呢?庄子以庄周与蝴蝶必定有所分别而言物化,,其实,纵有所分别,也可以理化。——做为蝴蝶,也可以殉情啊!也有资格殉情啊!我读了王安石的诗后,把它后两句给改写了:

  翅轻于粉薄于缯,

  长被花牵不自胜。

  纵信庄周原非我,

  何妨投死为韩凭?

  你觉得怎么样?"

  "好动人的故事,好动人的诗。"小葇扇起两手,做蝴蝶状。"韩凭和何氏的殉倩故事虽短,看来比罗密欧和茱丽叶,那悲剧还凄凉。不论长短,都教人以生死相许,这种爱情,可真爱到顶点了,而顶点就是一死。除了一死,他们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有时候的确没有。尤其像韩凭和何氏这种遭到外力的压迫,硬把他们拆散的暴力情况,殉情不失为一种解脱。不过有人是不殉情的,但也不能说那种爱情故事不动人。最有名的例子是清朝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冒辟疆就是冒巢民,是明朝的有名文人,他在明朝亡国以后,跟清朝不合作,周旋了五十多年。他们那个时代都讨姨太大,有一个女孩子童小宛,十八岁就嫁给他当姨太大,此后九年之间,他们在乱世中逃难、在乱世中图存、在乱世中寻欢作爱、在乱世中琴韵书声,他们形影不离,才子佳人,一直是人们眼中的神仙画面,有一次他们一起到山中远足,两人都穿着薄纱的轻衫,被游客们发现了,他们走到那里,游客们就跟到那里,指说他们是神仙,你说多有趣?多动人?这一对情人,不但在山中是神仙,在家中也是。他们住在水绘园艳月楼,两个人一起看书,一起画画,完成了不少艺术品,我就收藏过一件,我拿给你看。"

  我从柜中拿出一件锦盒,锦盒打开,一股樟脑的气味随着出来。锦盒四面都是缎子包的软垫,保护其中的一件手卷,手卷边上有一斑驳的字条,上面工笔写着:"冒巢民董小宛夫妇合壁卷真迹神品"。我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放在桌上,慢慢拉开手卷给叶葇看。手卷前面裱的是冒辟疆的兰花枯石,画笔生动,再看下去,就是董小宛的七只小鸟,个个画得娇憨可爱。我看叶葇全神贯注,显然的,这件焦黄的古物引起她的兴趣。

  "在你眼前的,至少已经三百五十年了。"我提示。"这是一件二合一的手卷,非常罕见,我已经收藏十多年了。"

  "我想,这对情人生前死后都在一起,再加上在艺术作品上也在一起,真可说是永不分离了。"

  一你错了。他们生前只在一起九年,死后也没听说埋在一起。"

  "只九年?"

  "只九年。董小宛在二十七岁时神秘的死去了,冒辟疆写了一本《影梅底忆语》的书来怀念他的情人,书中一一描述他们生活的细节,可是最后涉及董小宛死的情形,却用奇怪的行文一笔带过。后来有人研究,发现董小宛是被北方的军人给抢走了,辗转送进皇宫里,冒辟疆无计可施,也有口难言,只好托言董小宛死了。这一佳人生离死别、才子讳莫如深的悲剧,就这么演出了。虽然如此,冒辟疆本人,从四十岁起到八十三岁止,在董小宛死后这四十三年间,他一直怀念他们两人这九年的神仙岁月,他说他一生清福都在这九年占尽,九年折尽,这是很动人的说词。古人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因为人生清福,已在沧海之上、巫山之顶,有过登峰造极的美好经验,所以,一旦沧海过尽、巫山归来,看别的水也不够看、看别的云也不够看,结果倒不如不再寻求新欢了,因为旧爱永远是他的新欢。冒辟疆以九年享尽一生清福,再以余生的四十三年回味那九年神仙情侣,人生至此,于愿已足了。"

  "如果,"小葇停了一下。"如果你是冒辟疆,你也这样吗?"

  "第一那要看我遇到的是不是董小宛。"我说了,就停下来。

  "第二呢?"小葇追问。

  "第二,就便是董小宛,但当董小宛消失了,除非我也消失了,否则既然活着,或许不该排除有缘再见到另一个董小宛的可能。因为,像董小宛那样可爱的女人不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生既活着,就要多采多姿啊!"

  "我知道你了,万劫先生!"小美有点幽怨的样子。"你不会做冒辟疆第二的,因为你要找董小宛第二!"

  "我说过,除非自己也死了,否则,冒辟疆式的固然可圈可点,万劫式的其实也可喜可贺。毕竟,人生不一定要自绝于人——自绝于可爱的女人。处境既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未来就该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除了董小宛第二,谁会似曾相识董小宛呢?记得汉朝苏武吗?他出使匈奴,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他留下凄凉的五言诗,其中一段对他的情人大太说: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结果呢,他到了匈奴,就被扣留,一留十九年,他的情人太太改嫁了。并不是当年他们爱得不够,而是人生碰到了生死劫难、碰到了生离死别,最后爱情发生移位,其实不能责怪那一方。当董小宛消失的时候、当苏武消失的时候,人应该学会不用悲剧处理遭遇的能力。"

  "不过,董小宛死没死、有没有被抢走,毕竟是一个传奇,事实到底怎么日事,永永远是一个谜团。"

  "有历史家考证董小宛并不是清官里的董鄂纪。事实往往可信不可爱、传奇往往可爱不可信,甚至非常荒谬。但有一种哲学观点是:"因为它荒谬,所以我相信。"——这不是求真派的态度,却是唯美派。求真的人有时也许该网开一面,让人荒谬一下,甚至让自己荒谬一下。对董小宛的下落,连当事人冒辟疆都含糊而过了,历史家再把这一传奇追杀清楚,推翻为止,多扫兴啊!"

  "你说得也是,但关键在董小宛到底是二十七岁死了呢?还是被抢走后没死呢?两种情况,是两种根本不同的结局——虽然都是悲剧形式的结局。不过,对冒辟疆而言,不论死别或生离,都是情缘已尽。如果属于死别,比较单纯,心上人因病而死,谁也没办法;如果属于生离,被抢走了,则他能够把生离视同死别,把被抢走的心上人当作病死的人,照样写书怀念,对被抢走后的一切一律按下不表,这种作风、这种解释、这种断代,也真别开生面也别开死面了。"

  "如果董小宛当时根本没死,冒辟疆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写得将生作死;如果当时死了,冒辟疆回忆之下,又把她写得虽死犹生。总之,从生死线上到生死线外,这都是一个两难式。唉,小葇啊,我们也生逢乱世,从生死线上到生死线外,什么结局,也都茫然不晓。我们无法避免悲剧,只是勉强用喜剧的眼睛去看悲剧而已。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悲剧,谁知道会不会大同小异的历史重演呢?"

  "也许会重演,"小葇说。"只是不会演在我们身上吧?"

  "谁知道呢?"我轻轻拍了她一下。"江山各有悲剧出,也许我们的演出,比他们的更动人呢。"

  ※※※※※※※※※※

  阳明山沿仰德大道而上,就有警察局三座,德还没仰到,就先仰到警察。国民党说"国民党永远和民众在一起",这话有一段省略式,全文该是"国民党永远和警察在一起,警察永远和民众在一起"。如此代为补正,意思才告完整。警察以外,阳明山上还有"比警察更亲爱的"一票人,那就是神秘的特工人员。他们穿的,总是便衣,从外表上,你很难分辨他们与一般人有何不同,但从小动作上和眼神上,如果你眼尖,你还是可以假定他是。小动作总是鬼鬼祟祟的、眼神总是闪闪烁烁的。并且,倒真是典型"陶渊明式"的斜眼呢,当你发现他正斜眼看你而逼视他的时候,他的闪闪烁烁,便立刻转换成鬼鬼祟祟。

  阳明山上除了警察外,这种神秘的特工人员也无所不在,不过,他们是按照密度普遍分布的,并不是特定地点的专案锁定。一旦他们锁定了特定地点,就可知道,这一地点,一定有专案发生了。而特色就是,针对一幢房子,开始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他们先接班监视着房子,再根据情况,展开对房子中出入的人跟踪监视。这种跟踪监视,他们还有术语呢,叫做"跟监"。

  这一阵子外面可是风声鹤唳。虽然我早已预感到这个被称为"警察国家"的小朝廷不会放过我,但我认为他们动手抓我前,为了给他们美国主子看,不大会用言论上的罪名;换句话说,明明是我在言论上面开罪了他们,但他们抓我的理由,却不愿背上打压言论、干涉言论自由的黑锅,他们要酝酿出其他罪名,而这一酝酿,会使他们的抓人行动有以延缓。不过,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愁找不到罪名吗?而这一阵子风声鹤映,却又与"台湾独立运动"不无关系。台独运动者非常盼望找到一位有头有脸的外省人支持他们,竞从行驶中的火车里,散发出"欢迎万劫先生加入我们行列"等传单,这下子给了特务头子们好藉口。他们也乐得相信,因为万劫加入台独成真,他们可真升官发财了,以万劫的知名度,他们当然破的是大案子。大案一破,调整职务,此之谓升官;散发奖金,此之谓发财。所以,罗织万劫这个罪名,是符合台独分子和特务头子们的双方利益的。虽然把根本反对台独的我罗织成台独分子,实在荒谬,但我会笑着迎接这一荒谬,就像那古代的豪杰人物岳飞,当皇家特务来抓他的时候,他的反应竟是笑。为什么不笑呢?像我们这种豪杰人物,要整我们,任何罪名其实都是可笑的,我们屑于争执罪名吗?岳飞后来被勒死在监狱里,那时他比我大四岁,只有三十九岁,罪名是"指斥乘舆",字面上的意义就是骂了皇上的车队,罪名可笑吧?要上十字架的人,谁要讨论罪名荒不荒谬呢?所以,反应只有笑最好。在十字架前,拘泥的人说出一切,洒脱的人笑出一切。

  在没认识小葇以前,我在山居出入时,便感到附近情况怪怪的了。我的书架上有一本"美军犯罪侦查"的小册子,里面有许多实例,我用实例去核对,发现绝非我疑神疑鬼,的确已有被专案锁定的迹象。我住的房子是一条死巷,死巷有几户人家,我是最后一户,往往在巷口,尤其是白天,常常站着类似"比警察更亲爱的"可疑人物,在朝巷里东张西望。也许太枯燥了,他们有时会躲在巷口转弯的小杂货店里,我路过的时候偶尔瞄他们一下,回报我的,往往是头偏过去的斜眼。由于我在大学毕业后做预备军官,有带部队的经验,我清楚知道老士官老班长们的习惯,包括他们的"身体语言"。这种人穿起便衣来,就跟东张西望的这票人绝对神似,一般总是黝黑、平头、结实;面有风霜,衣着不怎么合身,绝不看任何书,只是闲在那儿。

  小葇来了以后,情况好像更怪异了。我跟她出来散步时,发现有人远远的走在后面,我不动声色,当然也没告诉小葇有一次散步,忽然引起我的回忆。我指着一排建筑说:

  "现在是一排丑丑的大楼房,以前这里可是几幢单门独院的花园平房,其中一幢,是我一位姓罗的好朋友的家。一天晚上,大队人马包围了他的家,进去搜查,原因是有人检举他,说他午夜在家打电报,非匪谍而何?结果查明之下,原来是我这好朋友在练习打字,打字机竟变成通匪工具了。白色恐怖多厉害!还有更妙的呢!苗栗地区,有个地方也叫阳明山庄,也发生匪谍事件,一户人家,也被检举,说屋里的人在打电报,于是大队人马也一拥而入。结果查来查去,连打字机都没有,后来细查之下,发现远远的果然有类似打电报的声音,循声追过去,原来是屋外草堆中传出的,照明之下,原来匪谍不是张三李四,而是一只蚱蜢。基督教《旧约》里传道书上说:蚱蜢成为重担。现在我可印证出重担的真正意义了。这又是白色恐怖,你说厉不厉害!不过,检举匪谍的人多,惹来麻烦也不少。检举匪谋一的,糊里糊涂,弄得同匪谍,一起坐了牢,也大有人在。国特们办案,你不知道他们心理,他们是被告宁滥毋缺、宁多毋少的。他们闻过则喜——闻别人的过,也毁人不倦——毁灭人的毁,他们办案,觉得被告人数不足时候,就会把检举人一并拉进来充数,所以啊,你检举了匪谍,你可能同时也变成了一匪谍!在检举匪谍以外,还有一种同类的检举,就是检举反动传单;反动标语。国特们鼓励检举这些,声称检举者有赏,不检举者有罚。于是,小民领命,在地上捡到了传单,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就直奔官府报告。不料国特们收到这些,破案为难,可是不破又不成,于是干脆就地取材,把检举人横加罪名,说发传单者即阁下、在毛房门后写打倒蒋××者亦阁下,阁下以检举人始,以谎报人终,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戏,最后以鼻青眼肿收场。还有一种检举,是跟以上检举别异其趣的。以上检举是检举别人,这种检举却是检举自己,这就是所谓匪谍自首。国特们号召匪谍自首,信誓旦旦,保证自首以后既往不咎,有些人弄不清白已是不是匪谍,为了安全,先自首了。这下子麻烦大了。因为你一自首,国特们就如获珍宝,以为你是中共地下工作负责人,一切唯你是问。结果一问三不知,国特们不高兴了,遂赐阁下以最新罪名——自首不实,就是虽然自首,可是有所保留,不老老实实交出关系。结果阁下自首未成,反倒罪加一等。他领奖金你坐牢,"幕弃暗投明大戏,最后也以鼻青眼肿收场。"

  又有一次小葇和我散步,经过丑丑的中山楼,又引发我的白色恐怖故事群。我对小葇说:"白色恐怖抓的人,十九是冤狱,并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这座中山楼就是一件。它的建造人的丈夫姓傅,叫傅积宽,是个傻呼呼的胖子,在一公家机关做事。双十节的上午,被派公差到总统府前面做庆祝代表,当天烈日高照,大家站得不耐烦,同事开玩笑说:老傅,等一下蒋总统出来,喊万岁时你敢不敢不喊蒋总统万岁而改喊傅积宽万岁?傅积宽开玩笑说:有什么不敢!等下子喊给你看。他说话算话,真在众口一声时喊了自己万岁,结果被比老百姓还多的治安人员发现,抓到牢里,判了五年。牢里有一个笑话。一天囚犯放封时,在小院中散步,一个新来的囚犯哭哭啼啼,管理员班长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判了十年,真冤枉啊!班长冷笑说:一点没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点罪。傅积宽的五年,就是一点没罪的喊了自己万岁,自己喊自己万岁是不可以的。"

  "万岁不能喊,可以喊万劫吗?"小葇问。

  "万劫我只许你喊,并且在卧室那个时候喊。"

  小葇脸红了。你真不好,万劫先生,谈什么你都扯到那个时候的事。"

  我搂住她肩胳。"我喜欢你喊我的名字。自杀在浴缸里的美国女诗人莎拉.替滋代尔(SaraTeasdale)有一首诗描写情人在海边呼唤死去情人的名字,在床上抱着情人喊他名字总比一个人去海边喊好一点吧?"

  "还是不好,还是不如在中山楼这里喊比较好。"

  "0K。可是拜托你,只喊万劫就好了,可别喊万劫万岁啊,虽然我希望你这样喊,因为一喊,你就和我一起坐牢了。"

  "我也是匪谍"吗?"

  "谁说匪谍才坐牢的?我中学的一位老师,他声言不交任何朋友,为了伯交到的朋友是匪谍。当时我十几岁,颇怪此公交友门槛大严了。后来我从十几岁活到三十几岁,才恍然大悟,觉得这位老师的门槛不是大严而是大宽了。因为朋友不全是匪谍,有些朋友虽非匪谍,但其可伯有过乎匪谍者。——匪谋充其量只吓破你的胆,但朋友呢,却伤了你的心。"

  "你指朋友是谁?"

  "是台独分子。"

  "你是台独分子?"

  "我才不是,正相反的,我是反对台独的。但是台独分子是我朋友,在他们受难时候,我帮助过他们,不是政治上的帮助,是人道上、友情上的帮助。"

  "他们伤了你的心?"

  "可以这么说吧。他们恩将仇报,把我咬成台独分子以壮声势。在政治上对他们没什么好责怪的,但从友情上,他们太菜了。他们阴谋咬我坐牢。"

  "那官方会查清楚,知道你不是。"

  "官方查不清楚,也不想查清楚。大家其实都盼我坐牢。我过去干的跟官方过不去的事也大多了,早该坐牢,什么罪名,都不重要了。并且,我愈来愈感到,有一天,会有辆大黑轿车来接走我,那一天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

  "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可以到海边喊我名字。"

  "去海边总可以喊万劫万岁了吧?"

  "海边有海防大队,他们会突然冒出来,像沙滩上一个个冒出来的螃蟹,把你抓到牢里。"

  "到牢里可以看到你吗?"

  "男女是分开关的,当然看不到。"

  "看不到你,那还喊万岁干嘛?"

  "万岁还是不妨喊。你可以喊螃蟹万岁,它们就会互相抓起对方来,你就趁机逃掉了。"

  "谢谢你救我一命,你真好。"小葇笑了,倒在我怀里。

  ※※※※※※※※※※

  为了多了解一下外面的动静,又不愿叶葇担心,我会找藉口出去一下,只留她一人在家。藉口总会找到一二的,到巷口转角小店买日用品就是最好的,而在买东西的时候,最能观察"他们"的动态。

  七月三十一日下午两点后,我到小店去了一趟,气氛有点肃杀了,"比警察更亲爱的"似乎更密集了一点。在我朝小店货架浏览的时候,一个又高又黑像老士官一样的人走过来,叫我一声"万排长"。"万排长"是我做预备军官服役的职务,很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仔细看他,十分眼熟。

  "万排长大概不记得我了。在十七师,有一次临时编组组成搜索大队,共分三个中队,排长你在第一中队,我在第三中队,并且是队长。那时见过排乓"

  "噢,难怪看你面熟。你贵姓?"

  "敝姓刘,卯金刀刘。"

  "刘队长你好。"我伸出手来。

  "排长好。"他握我的手。

  "你还没退伍吗?"

  "退伍还早。我已经离开十七师了,现在调到别的单位了。"

  "怎么在这里幸会了队长?"

  "正好上山看看朋友。想不到这里碰到排长,多年不见了。排长是我们佩服的人,请多保重。我有事,要到后面去一下,排长,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我买了一些用品,正结帐的时候,背后有人走过,忽然地上掉下几个铜钱,那人蹲下去捡钱,有的钱掉在我脚下,我也蹲下来帮他捡。突然间,一只手掌在我眼前固定了一下,上面赫然写了七个字:"今晚八点,要准备。"手掌立刻缩回去了,我一看,蹲下来的正是"刘队长"。他向我使了一个眼神,捡了钱,说了一声"谢谢"就走了。

  我完全明白了。

  ※※※※※※※※※※

  从巷口小店回来,我知道过不了今夜了。今天是1970年7月31日,现在是下午两点半,距离八点,只剩五个半小时与小葇在一起了,分别,就在眼前了。

  还有五个半小时,我要对她说话,不断的说话,用嘴巴对她说话,用身体对她说话,要疯狂一点说话,要世纪末一点说话。我也要叫她疯狂一点、世纪末一点,我要她为我做出每一种姿势、要她从每种姿势里享受深度和角度、长度和硬度,我要她清清楚楚知道她是为它而生的、为它而活的,并且每一次都是为它而死的、暂时死的,我要她呼唤它的名字、描写它的形状、叙述它的动作,并且用呼唤、描写、叙述它的小嘴巴,吮吸它、惹它、逗它、舔它、轻咬它,像吹口琴、吹长笛一样的引起它的回响与绝响。我决定了,不需要其他的千言万语了,一切交给它、归于它,由它凌驾千言万语、代替千言万语,它本身就是千言万语。言语对它只是附丽,它是基础的、稳定的、强悍的、侵略的、伸缩自如也来去自如的,言语对它只是配音、只是伴奏、只是欢呼、只是赞美,像一个出场的格斗武士,他诉诸的,只是肌肉、暴力与征服。至于有没有垂怜,要看弱者取悦我的程度,事实上,我无法不垂怜小葇,在我面前,她永远是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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