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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这一学期,谢吉林从外地调回法喇村,当了法喇小学校长。教师不够,就将其农业上干活的侄子拉到小学代课。这些人小学都没毕业,毫无水平,只是来混几文工资。孙富民生性懦弱,到校学习不好,并常被孙国要等打,却不敢还手。打来打去,怕读书了。孙平玉虽有时带孙富民到孙江华家门上交代,但交代时交代,打时打,毫无办法。孙富民每天吃了早饭,就磨磨蹭蹭不敢去学校。孙平玉无法,只得用棍子赶。虽然赶出门了,孙富民还是不到学校,而是往山沟一钻,躲去睡觉,到放学时,背上书包从山沟里钻出来。孙平玉忙农活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到校侦探?孙天俦等得知,说:“他跟你同岁,你怕他哪样?拼命地跟他打嘛!你亡命地打两次,即使打不过他,但他也就会怕你,不敢再欺你了。”这话未完,孙富民的眼泪已如线下来。孙平玉在旁大怒:“你看,只要你一说,他又是聋的,又是哑的,猫尿却来得飞快!”无论如何,孙富民只会掉眼泪,而且眼泪一来,不是一点两点,而是筷子粗的两大股。任打任吼,温驯如羊,眼皮眨两下,泪珠就“吧嗒”而下。孙平玉打,陈福英打,都像个装了水的皮袋,除了会流泪之外毫无反应。陈福英气得骂:“你不会学你大哥?你大哥打不赢人就拿嘴去咬!你不会咬?猪被人打急了,还会张着嘴来慌人,人就会怕它。绵羊急了,也会用头来抵人。你连猪连羊都不如?”孙天俦回来,向他讲人要立志,要自强,引经据典,讲了半天,孙富民更泪如瀑布。孙天俦恨得牙痒:“哪有这种人!”鬼火绿时也给他几下。终是毫无办法,陈明贺见孙富民被孙平玉、陈福英打得可怜,便说:“孙平玉,怎可能个个都成才?世上个个都成人才了,那人才也就不起作用了。你只希望富民像富贵,你不想想法喇多少学生,有几个比得上富贵?我在农业上一辈子了,照样在过。你同样在农业上过了一辈子,同样过来了。他不行的话,你再打也无用。农业上不要人?我看你一天忙得无法,真正你儿子全部出去工作了,你怎么办?总得留一个守家服侍你才行。就让富民在农业上算了。”于是只好让孙富民辍学放羊。

  孙江华比孙江成小两岁,比孙江荣大三岁,在孙家江字辈中年龄列第二位。长子比孙平文大,后来死了,以后生的都是姑娘且只有孙平芳、孙平敏活下来,再没生过儿子。孙江成、孙江荣的儿子都结婚了,孙江汉、孙江富都有儿子了,孙江华还无儿子,不用说是何等着急。三十八岁上,孙江华才有了儿子孙国达。孙江华、牛兴莲百般珍视,当金值宝。恐怕养不活,以法喇风俗,命弱者要过继求保佑才行,便命孙国达叫孙江华为大爹,而不叫爸爸。意思是“爸爸”孙江华将子出继给“大爹”孙江华。娇生惯养,溺爱之至,终归害了孙国达。孙国达大天俦一岁,在天俦先入学,被天俦追上,终又超过。天俦进了初中,孙国达总在五年级补习,年年考,年年考不起。孙江华一心是要供孙国达成个大学生,光宗耀祖,以改变对孙江成已处于劣势的斗争状况,不料孙国达不成器,所以孙江华急在眼里,恨在心里。孙江华在孙国达幼时,尽灌输造反有理、胆大包天才能有所作为的道理。张铁生交白卷上大学,孙江华认为这最具造反性,便叫孙国达向张铁生学习。这下孙国达学习不好,年年考不起,孙江华一教训,孙国达便说:“我要交白卷上大学。”孙江华只好以打骂为教育手段,但孙国达从小便明孙江华以其为命根子,一旦孙江华打,便以死胁孙江华,动辄扬言自杀。孙江华无可奈何。孙国要也如是,自幼溺爱,终于无成。上了小学,只会和一帮子人打鸟捉蝉,偷鸡弄狗。

  陈福九坚决诉求,终于不顾各方面的压力,到学校上课,进了小学一年级,和孙国要、孙国军、孙家文等一班,坐在最后一排。十二岁了才来读小学一年级,成了法喇村的新闻。她的勇气震颤了全村,但全村人并不理解。老师惊异,学生怀疑。老师说:“这么大了还来干什么!”学生说:“我们班有个大人!”上课时,前面的学生均回头看她,窗口也拥来别班的学生。下课,全校学生围观她。陈福九不咬着牙、埋着头,就无法在校过一分钟。放学回家,终于解脱了,但横梁子妇女老幼惊异的眼光又来了。白天黑夜,无论她在哪里,无论换哪一种人群,她都甩不开那惊异的眼光。与她同龄的姑娘,见识浅,都不明白她这举动,说:“我们这些当姑娘的,扯猪草把猪喂好,把羊放好,就行了。陈福九还想去当大学生呢!”她较泼辣,咬牙都无法忍受了,便冲回头的、聚在窗口的、下课围观的学生大骂:“老子又不是长朵花了,有什么好看的?”但这就如同羊群说话,学生毫无反应,仍围着她看。她就骂:“你妈这帮猪!骂不骂耳皮翻卷的!老子要你几爷崽看?”都骂不开时,她就开打。她打哪方,学生哈哈笑着一哄而散,但另几方又拢来了。来打这几方,那方又回来了。像胶一样粘定她不动。放了学她去扯猪草,那些以前的同伴见了,飞跑而散,像避麻风病人。有的说:“你当大学生了,跟我们这些农民不同了。”她又气得骂:“妈的这些无见识的姑娘!”而且上课的是谢吉林一个刚读到小学三年级的侄子,毫无水平。从未上过学的陈福九凭本能都会的加减法,谢吉林的侄子都不会,使陈福九感到上课也学不到什么。到最后,她每天早上去上学时,都是非常犹豫,不咬牙鼓劲,迈不出去学校的步子。

  家里、亲友对她都不支持。陈明贺、丁家芬从她去上学后,成天对她丧眉垮脸。陈福九一去读书,羊没人放了,猪草没人扯了。尽管陈福九一放学就朝家跑,背了背箩忙去扯猪草,早、晚供住了几条猪不饿着,但以前陈福九早晚煮饭,中午扯猪草。这下她早、晚去扯猪草,早、晚饭又无人煮了。陈明贺、丁家芬才不明什么读书的意义,认为是去坐在教室里,怕劳动,图轻闲。这还是小事,主要是陈福九一去上学,社会的压力一下子也朝两夫妇压来。每天,都有妇女对丁家芬说:“你们是怎么想的?她这么大了还要放她去读。当今社会复杂了,她一天去学校无事。万一那些二流子一呵她哄她,她还是个小姑娘,对这社会不明不白,容易上当。一上当,就无法挽回了。就拣个一辈子的骂名。你们不为她着想,也该为自己着想,赶紧叫她回来。”于是丁家芬就急了,就骂陈福九:“这个小烂货,硬说不信。要把老子陈家、丁家的名誉败干净。”而一伙老者遇上陈明贺,都是说:“你这么有主见的人,咋放小女娃娃这么干!小姑娘儿只要不在大人身边三天,就上别人的当了。一上当,你家是几代人清清白白的,名誉就败干净了。不单她一生难过,你也挨骂,你家老的也挨骂,你家小的也挨骂。一个姑娘儿害了几代人不得安宁。”陈明贺着急起来,也骂陈福九。

  最着急的,还是陈明珠。自己的儿子读书不成。陈福九却去读书,事情不是明摆着了吗?所以把她急得跳起来。妇人主意本来就浅。再加她性急,刚愎自用,戴家的主意都是她打,戴继潮都得听她的。她跺着火塘石骂戴继潮:“她妈的换一个姑娘,老子就不要了。凭老子这间大瓦房,还愁宝雄讨不到媳妇?但陈福九,千金难买。你这个儿子死脑壳,还在无动静!等到手的鸟儿飞了,老子给你一万两黄金,赌你去买这样的人来!那种痴脚笨手的,你买一百个来老子也不要。”戴继潮被骂了,无奈地说:“那怎么办啊?”陈明珠说:“你这种笨猪,要你管也管不了。老子来管。你把猪喂好,活路做好,不准误事。老子来收拾这个黄毛丫头。她聪明,老子比她聪明!不信她斗得过老子!”于是东奔西蹿,到处说陈福九到学校里,专和二流子鬼混,已败了陈家的名誉了。传言到陈家耳里,陈家老少虽均说陈明珠一个亲大娘乱传一个侄姑娘的谣言,太不应该。但又同情陈明珠,说谁处在她那个角度都着急,而认为事情起因在陈福九。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知了,都骂陈明珠,同时骂陈福九。陈明贺跑去对常世英说:“妈,请你转告陈明珠!她再乱造谣言,小心我打断她的腿!”常世英即召陈明珠来骂:“你是她亲大娘,未来是她的婆婆!你几十岁了,她还是嫩牙齿都还没摘完的小姑娘。你忍心这样造她的谣言?你哪块脸对她?哪块脸对你大哥、大嫂?你又哪块脸来对我和你爹?陈家这么大的族宗,你的大爹、爸爸、叔叔、婶婶、侄子、侄女、侄孙上百,你一张嘴口吐黄言不要紧,败了这么多人的名声!陈家族宗发起怒来,你招搪得了?”陈明珠当时认了错,但一出门,就骂:“是谁的儿媳妇,还晓不得呢!我不骂,还饶她?就是要骂!”自恃常世英自幼惯养她,陈家不会拿她如何,仍到处传。最后陈福全等火了,去请常世英:“我们来请示奶奶!我大娘的嘴会说得很,我们要去把他的嘴撕烂!”常世英忙拦住:“快看在她无知无识和奶奶的面上,饶她了。奶奶教育她!保证她不敢再乱传!你们去打打闹闹,她挨两坨事小,我和你爷爷难过。”陈明安、陈明益等,自觉去找陈明珠:“大姐,你以为大哥撕不烂你的嘴?你不摸摸良心想想:你这样做有何道理?咋对得住陈家上下五代几百人!凡事要依商量,大哥、大嫂是懂道理的,是好商量的!我们保证你们这事商量得好,福九一千天也是你家的人!”陈明珠在家时,权欲极强,除陈明贺是大的,在弟兄间又有威信,她不敢较量外,其余都是兄弟,听陈明贺的外,就得听她的。她才不把这些兄弟放在眼里,丧着脸说:“好好好!你们今天来批评我,你们也会现报的!你们都有儿子!我等着看以后你们讨的儿媳妇飞了时,你们跳不跳?说我倒简单,只怕你们现报!”二人气得骂着回来。陈明安之子陈福智、陈福彩、陈福洪、陈福建,陈明益之子陈福军、陈福昌、陈福强又不得,去找常世英:“奶奶,我们还没讨媳妇,大娘就咒我们的媳妇要飞掉!我们要去喊她收风,收不了就把她的嘴撕烂掉!”常世英边骂陈明珠这个“烂货”,边劝这帮孙子:“这个烂货,他家的才要现报!听奶奶的话!奶奶去打她!你们去打,奶奶难过!”

  陈明珠泼皮无赖,激起陈家众怒。戴继潮说:“你不要再这样无聊了!陈家普遍对你不满了。”陈明珠说:“你倒是给老子闭起你那屁眼!陈家哪个不满?叫他来嘛!老娘就张着嘴请他撕!他不敢撕又怎么说?”于是走到哪里,都公开骂陈福九“这个烂货”。戴宝雄觉得不对,说:“妈,你不要骂了。你不骂,陈福九恐怕还不会脱。你一骂,一定要被你骂脱掉!”陈明珠又骂戴宝雄:“你有屁本事,陈福九早就来了!还要老娘骂?老子就不骂嘛,看你把她讨得来?”仍旧骂不停口。陈福九也不是弱的,公开骂陈明珠。娘侄展开了一场骂战,不分胜负。陈福全等向陈明贺提出来:“干脆就与戴家退了。”陈明贺不许,骂道:“兄妹俩为场小婚闹翻天,有没有比这无聊的?跟个妹子说的话都不算数,还活人在世上咋整?她是妹子,我是大哥,我让她一点会死掉?活人活块脸!脸都不要的人,不如死掉!老子活一辈子,走一步路,当挖一个坑坑,说一句话,当立一根桩桩。活人要活得有信义呀!”陈福达说:“她都不要脸了,你还要哪样脸?”陈明贺说:“她不要脸,是她不要,不是我不要!我要脸。就是不退。你们怎么跟她一般见识?”陈福全说:“要脸的话,大家都要。她不要脸,我们也就不要脸。”陈明贺骂道:“好嘛!你不要脸,你就把你那脸撕下来嘛!我看你怎么撕!”陈福全无法,只好边嚷边回家:“要我撕破脸还愁?分分钟我就去把她那臭嘴撕烂掉!”

  陈明珠耍无赖,陈家拿她无法,只得转而压陈福九。陈明贺骂,丁家芬骂,陈福全骂,全家老少全骂陈福九。陈福九只好逃到陈福英家来,说:“只有姐姐能帮我说话了!他们都听姐姐的,请姐姐说一下。”陈福英去对陈明贺、丁家芬说:“整个事情只能怪大娘,能怪小九?大娘几十岁了,老不中人意,你们怎么不去批评?小九哪里错了?竟然全家盯着她骂!你们惹不起恶的,就来欺软的。有本事就去惹恶的嘛!”于是全家才不骂陈福九了,陈福九才又回家去,但全家都厌恶她这祸胎,对她丧眉垮脸的,陈福九也不管。陈明贺、丁家芬鬼火绿了,有时把屋里东西扳得乱响。陈福九道:“谁惹着你们了?扳家弄什的!哪里不满就直说嘛!”丁家芬道:“小九儿,我们都不说了,你还说哪样?”陈福九说:“不说哪样为何把东西砸得恁么响?”陈明贺骂道:“你还问谁惹着了!就是你惹的!不因为你,老子会天天这么愁眉不展?哪家养儿养女,不望笑口常开?老子养儿养女,倒整得天天心烦,口嘴不断!”陈福九道:“我怎么惹了?我虽去读书,猪草照样保证,早晚饭照样煮!水不是我挑的?柴不是我找的?活路我没有跟着做?我惹了哪样了?”陈明贺道:“陈明珠天天涩言涩语,大街骂齐小巷转,不是你惹来的是谁惹来的?”陈福九说:“她会骂你们就不会骂?”丁家芬说:“谁能像她那样不要脸?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让她点就行了。你还要跟她吵!你吵得过她?”陈福九说:“怎么吵不过?她有嘴,我有嘴!她怎么骂,我怎么骂!她声音大,我比她更大!她要大街骂齐小巷,我就小巷骂齐大街。她上哪盘菜,我就敢吃哪盘菜!看她上得了几盘!”但终是陈福九被陈家劝住,不骂了。陈明珠仍不停地骂。常世英实在鬼火绿了,喊几个儿子:“去把这个庙老妈叫来,老子砸她几鞋底板给她吃下去。”但都恨陈明珠,谁也不去。常世英又叫孙子们,也无人去。常世英便自己跑上戴家的门,指天骂地一通臭骂,陈明珠见母亲来真格的了,才知不对,猛然省悟,不骂了。但已晚了。陈家其余人已厌恶陈明珠,最坚决的陈明贺也开始动摇,说:“福九不骂她了,她还在骂。看陈明珠这个样子,福九在她跟前去,也服侍不起她啊!”但仍不言退,维持原状。

  陈福九刻苦努力,学习极好。才进一年级半年,就对二年级的课程也懂了。她信心十足,认为要考取中学,也不困难。但没料谢吉林这侄子,长的尖嘴猴腮,因长相极差,家中又贫,将二十岁了,还没说到媳妇。见陈福九来读,喜出望外。上课下课盯着陈福九转,不时动手动脚。陈福九就正色警告他。陈明珠乱造谣言时,借题发挥,大肆宣扬陈福九与谢家这伙子如何如何。谢吉林听了大喜,鼓励侄子借陈明珠的宣传,以假当真,把生米做成熟饭。谢家伙子所为,又为陈明珠添了素材,陈明珠更兴风作浪。谢家也配合陈明珠,大造谣言,说陈福九跟谢家伙子如何如何。陈明珠听了,想谢家都承认了,是真的了,当真起来。于是谣言一波超过一波。全村人想:陈明珠在这么说,谢家也在这么说,不有十分,也有八九分。真无其事,陈明珠不怕骂脱了,敢这么红口白牙地骂吗?压力都集中到陈家来了。陈家已力阻陈福九去上学。陈福全说:“这些孙子的话越讲越脏,越讲越难听。你不要脸我们要脸,即使我们不要脸,爸爸妈妈要脸。即使爸爸妈妈不要脸的话,爷爷奶奶近八十了,重孙都是一大帮,还要脸的。”陈福九哭道:“我哪里不要脸了?你们又哪里失脸了?你们真说得出来,这学我就不上了。”大家说不出来。陈明贺说:“我们也没有失脸,你也没有丢脸!但你这个情况不同。就像以前我听富贵家老祖讲过个故事:有个人从瓜田中过,没有偷瓜,但别人以为他偷瓜了。这个人又从李子树下走过,别人又以为他偷李子。他没奈何,去问别人。人家告诉他:‘你不要走瓜田当中和李子树下,别人就不会怀疑你了。’你现在就像走在瓜田当中一样。你只要不读书,这些谣言三天就不在了。”陈福九说:“说我杀人我就杀了?人横要过理,树弯要过墨。我真杀了人,有政府,有法律,不是这些人说了就算数的!他们说齐天,一文不值,一点作用不起。我还是要读。我一年级的课程都会了,下一学期我就可以跳级读二年级,求你们让我读。你们相信我:我保证不会使你们丢脸。你们信得过我信不过我?”大家说:“怎么信不过你?但话难听得很呀!”陈福九说:“那就不要听。你们听着难听,我听到更难听。但我都听得了,你们就听不了?我说心里话,我给家里带来这么多麻烦,我自己也难过。但有什么办法?只有不听了嘛!不听谣言,就等于没有谣言!”

  本来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就算很能辩的,无论在法喇还是到外村,说理都不会输。陈福全咬字眼,村里许多人都怕。陈福宽举例子,一个接一个地来,既入耳又有理,不由人不服。时常有人要打官司,就来请陈家三弟兄去帮着说理,从来没输过。但比下来,三人还是比不过陈福英和陈福九。全家人轮番劝降,均辩不过陈福九,都是陈福九有理。陈明志读到初中,也能言善辩,与三个侄子不相上下,外出说理常是四叔侄约着走。陈明贺就去请陈明志来,陈明志说:“福九,小爸给你算了一账:你现在十一岁了,小学五年就算你跳级,三年读完,进入初中,你也是十四岁了。初中三年,你就十七了。高中三年,你二十了。再考取大学,又是三四年,你年纪大不大我不管。初中、高中加大学,十来年,要多少钱?谁供你?你爸爸今年五十五了,上六十就是老年人,在单位上的话要退休,在农业上,按我们农村的规矩,就不做活了。你爸爸顶多供你到六十岁。一到六十岁你爸爸妈妈都要你三个哥哥分着养。你哥哥、姐姐都成家了的,家里的负担这么重,即使想帮你,也帮不了。那你靠谁?谁也靠不着!你的书也得中途而止。小爸算这账合不合?”陈福九说:“小爸的账是合的。但我可以加快点。我三年小学毕业。我爸爸五十八岁。小学这三年我虽不能对家里有多大帮助,但我放学扯猪草喂猪,星期天帮家里做活,算是自己养活自己。我不读高中,也不读大学,我初中毕业就考师范,只要三年,我爸爸刚满六十。我就望我爸爸供我这三年。这三年我不吃好的,不穿好的,像富贵一样背洋芋到学校煮了吃。一年的学费也要不了多少。三年不要一千块钱,即使要,现在我爸爸妈妈加我和两个妹子,有两条牛、二十只羊,还有猪,还有地,我的一份分给我,也有一千块了。我考取师范,办法就有了。三年毕业,就分工了。我再用工资报答我爸爸妈妈。小爸你觉我这账合不合?我爸爸妈妈供我划不划算?”陈明志听了,哈哈一笑,只看着陈明贺摇头,不敢答陈福九。陈福九不再追问他,让他光荣下台回去了。陈福香跑来劝,陈福九反问:“你来了更好。我就去问爸爸妈妈,你我是同样的姊妹,为何让你读不让我读?为何我自己要求去,他们都不准?要我回来可以,等我读满三年以后!因为你也去读了三年!”陈福香哪还敢劝?急忙跑了。只有陈福英,始终不出一言,凡见当场要劝陈福九,便借口家里忙,回去了。

  众人认为只有陈福英辩得过陈福九,陈明贺、丁家芬便来找陈福英:“福英,谁也说不过她,只有你说得过。她又信你的话,请你去说说她。”陈福英想:“我不一定说得过她。我去说她,她没有这么憨,跟我辩不妥,听我的也不妥,一定躲开不跟我辩。我不如不去。而且即便说了,她碍于面子,勉强听我的了,以后势必后悔,一辈子怨我。”便说:“我现在跟你们去不好。福九就会认为是你们请我去的,认为我们通谋对付她,那就再说也无用了。等我瞅时间,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跟她讲。这样她不防,就以为我是推心置腹的,或许会听。”陈明贺、丁家芬认为有理,说:“那你瞅到时间,好好跟她讲一讲。她即使不服,碍于你的面子,肯定会答应。”不过夫妇明白陈福英狡猾,回去的路上猜测:“她肯定不会说。即使说也轻描淡写说两句。”

  陈福九不知怎么得知消息,就跑来陈福英家。陈福英立即泄露:“福九,爸爸妈妈来要我劝你。我推脱了,说找机会再跟你说。我也不说什么,你的事你自己决定。我遇到爸爸妈妈,就说我跟你说过了,你不听。爸爸妈妈问你,你就说我劝过你了。本来大姐应该帮你一下,劝劝爸爸妈妈供你读书。但你是明白人,知道大姐为何不帮这个忙!其实也帮不上这个忙!”陈福九说:“我才想来跟姐姐说一下,不过我想姐姐必定会这么做,姐姐果然这么做。姐姐要是来说,我跟你说,就得听你的。不跟你说,又得罪你。最好就是这样私下说好,你给爸爸妈妈一个答复最好。你的差也交了,我也得读书,我又不得罪姐姐。姐姐其实已帮了我的忙了。你不发表意见,爸爸妈妈就认为他们的做法恐怕有问题,不然你怎么不支持他们。这就帮我了。我以后会感谢姐姐的。”姊妹俩说一阵,陈福九就去了。第二天丁家芬说:“福九,你去你姐姐家把我的毡褂拿来。”陈福九来拿了。回去丁家芬就问:“你姐姐跟你说什么没有?”陈福九说:“姐姐叫我莫读书了,我不听她的。”丁家芬一听,大失所望,怀疑道:“你姐姐啊!有几个?她肯定跟你讲不管这事!既不说你也不说我们,在中间当老好人,谁也不得罪。”陈福九说:“姐姐真的说了。但见她刚开口,我就忙跑了。再蹲下去,不听她的不好,听她的也不好。”丁家芬说:“那你就该听你姐姐的了。谁人打主意打得过你姐姐?你姐姐的意见,是可以当药吃的。连她都批评你了,那就是你不对了。”过后,陈福英去汇报,丁家芬问:“你跟她怎么说?”陈福英说:“我刚开始说,她就爬起来跑。出门了才跟我讲:‘我听姐姐的不好,不听也不好。我干脆不跟姐姐说,坚持自己的意见,免得跟姐姐闹矛掉。’”丁家芬说:“你爸爸和我都想到她会这么做,果不其然。这个小烂货过于狡猾得很。”

  转眼就一个学期结束了。陈福九坚持读完这一学期。她已准备下一学期升入二年级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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