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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节

  期末,地区文联组织了一行人到荞麦山来采风。他们到了学校,找见天主,说:“没想到你住在如此破旧的宿舍,如此偏僻的学校里。”查看天主只有一张床,一个锅,连菜刀都没有。其余只有书,一堆洋芋。天主就以那一堆洋芋度日。检查天主的读书,已留下的《资治通鉴》评论一百万字,《红楼梦》评论七十万字。已评到《红楼梦》第一百回了。壬红民老师感慨:“单看这一百七十万字,便知你一日未曾浪费了。”天主要煮洋芋招待大家。众人笑起来:“我们在这看了你这生活,心里难过得不得了。还吃什么洋芋。”拉天主到乡上饭馆吃了饭,开旅社住了。

  因法喇村面积太大,人口太多,已在二十年前划了个拖鸡村出来。一千多人。从荞麦山爬到拖鸡村。他们整整走了一天。爬到海拔三千八百米的拖鸡村。一路见农民在挖竹根,此地连树根都没有了。谈起来,壬红民老师、陈文韬老师说:“什么时代了!天上卫星在不停地转,传播科学知识,而这里的群众根本不知。”问呢,卫星也不知道,电视也不知道。

  到了村公所。支书、村长、文书都来了。他们抱了行李来。去买得五十个鸡蛋。天主与他们去买鸡,走遍全村,惟杨学宏家有只公鸡。杨学宏与天主高中一个班,现在包谷垴乡信用社工作。他是拖鸡村有史以来惟一的一个高中生。他家住的也是茅屋。全村惟一的瓦房,是蒋支书家的。

  吃了晚饭,屋里生了熊熊的火,一夜山风呼啸。天主与尉老师、陈老师睡一床,大家都冻醒了说话。

  第二天早上,天主的学生李华章家,煮好肉备好酒,来请老师们了。大家去了,大酒大肉的,说在这么贫困的地方,这么办了,不好意思。又见一家人,动必称师,言必称请,端碗递筷极为特殊:一只手端了碗,另一手则握着端碗的手,递茶递筷皆然。众人大奇。问天主。天主说这些人户都是中原移民的后代,问时果然,祖籍南京。壬老师说:“那么怕是古中原之遗风了。在外面是见不到了。”众人都说在中原也极少见到。壬老师教汉语课,试问了一些话,均属北方方言区。而且包括天主在内的人说的方言,不川不滇,别具一格,壬老师惧然:“怕又是明南京方言,也未可知!,这倒是个好题目,值得认真考证。”罗南老师就在南京读大学,说:“南京方言也不是这样。”天主说:“六百年了,天翻地覆、沧桑巨变。当时明朝的都城,尚且成为了签订《南京条约》,又成被残杀三十万众的地方。语言岂能没有什么变化?就像保留佛经的,不是印度,而是中国。保留唐朝遗风的,并非中华大地,而是日本列岛。保留古南京语言的,定非今之南京人,可能是滇北深山中的拖鸡人、法喇人。”大家皆然。

  中午吃好饭,大家就去爬山。那文书带路。谈起拖鸡村来,人口呈负增长!众人大吃一惊。问其原因,就是生活贫困,环境险恶,病饿而死,或悬崖跌死!非正常死亡率高。陈老师叹道:“这种负增长,与某些发达国家的负增长何其不同!这怕是全中国惟一负增长的地方了。当很多地方官员为控制人口增长而绞尽脑汁、倾尽全力之际,这里居然干出负增来了。”牟建业老师问:“这里有多少党员?”文书说:“只有两个。一是我爹,老党员,已退下来了。另一个就是现在的支书。这支书能力也差,又是很有问题。乡党委不让他干了。但拖鸡村再没有党员,从别的村配支书来呢!谁也不愿来。只好让他出来再干,表示这个战斗堡垒还在。去年又出点问题,又不让他干了。又是配不来支书。又让他来干。”

  爬上药山之巅,但见春花怒放。满山万紫千红。陈老师赋诗一首以助谈笑:“人间八月北风劲,药山春花始盛开。南滇风物天下绝,尽育古都南京人。”壬老师因问知文书家也祖籍南京,又问可有人回到南京去。文书说没有。最远的全族人就只他爹和他到了县城。壬老师问天主,天主也说:“家族中从没有人去过。我也没去过。”

  在药山顶上看万山茫茫。江河如一道道天堑,阻绝交通。药山三面绝壁,直下江波,高差三千米。壬老师说:“难怪孙天主写出‘从我们年轻时看见大江/它就在金属的槽道里自如地飞翔’这样伟大的诗句。”

  到下午回到拖鸡村。李华章家早已煮好肉等着了。大家饱食一顿,非要给一百元钱不可。说:“你家放心,我们出来深入生活、采风是有专项经费的。你们的孙天主老师就知道,我们批了五千元钱带着出来。这钱定要给。”李家坚决拒绝,说:“我家是诚心诚意,一分钱也不能要老师们的。老师们这钱,推让到明天后天都得拿走。”结果这边是觉这么贫寒之区,受此盛情款待,非给不可,那边是认为受一分钱都是耻辱,这只是人情。老师们一个个的上去讲这钱非给不可的道理,李家也是父亲、母亲、几个子女换着讲不能收这钱。这过程过了几十分钟,没有结果。老师们只好把钱收回,大言:“惭愧惭愧!我们来骚扰得太不像样了。”李家一味地说没招待好,说望原谅。老师们更不过意。又论起他家不该讲原谅了。半日带了愧意,辞别李家。望山下的法喇村来,都说:“天主,这家这学生你要好好地教,才对得起这些淳朴善良的老百姓!”

  路上见一妇女赶荞麦山街回去,拉了个五岁的小女孩。母子俩已又累又饿,疲惫不堪。小女孩站着哭,不走,妇女先哄她,见不走,用巴掌打。大家问妇女,她说去卖灯盏花,收的人压价,压到两角一斤。后来还嫌晒得不干,不收。她无法,只好央求。那人说:“你背回去几十里路,难背,不如倒给我拿去给猪垫圈。”妇女赌了气,背着。那人还跟了几里,以为这妇女背不动会倒了。她硬背了回来。大家怃然。每人掏了几元钱送她。她忙道谢。说了一大通祝福的话。大家边走边谈,说都穷疯了。这妇女穷得惨淡。那收灯盏花的心黑是事实,但既然跟了几里,那说明也是穷极无聊了。

  天晚到了法喇村。天主家已煮好了饭。孙江才、安国林、罗昌兵,以及小学校长谢吉林全在这里。分外高兴。众人进屋见孙平玉鬓发已白,牙已掉光,问时四十岁。怜惜的拉的拉着他的手说:“我们早就从孙天主的诗《父亲》里认识你了。你养了个好儿子,值得了。”见他衣不蔽体,裤子已烂了。陈福英也是补丁相接,一家人惟天主穿的勉强过得去。再看呢!家中空有些农具,也可以说空荡荡。连床也只一张。别的都在楼上竹篾上睡。被子也又旧又黑。牛、马、羊无一,只有两条猪,五只鸡而已。就知一家人的经济全靠天主一人承担着。壬红民老师说:“难怪天主当时分工坚决要回家。我当时还怨怪。如今理解了。这选择是对的。孙天主已工作一年,家境尚是如此。就可知从前,是何等艰难了。”

  因天主家没有行李。村公所、学校找够了行李,在小学打扫了一间教室,就供老师们做了宿舍。第一天吃了饭,大家就分散,各去采访。天主带壬老师到冷云忠家。他惟有五女而无一子,如今老了。他是以编歌出名,可以说是法喇村的民间诗人。他唱“山又高,路又远,柬家湾是个光片片。心想去找背柴,又想晚上如何转得来。”“刺棵棵,十分戳,手中戳起几十棵。”后出来,走了赵国平家。宋老师说:“这家也不殷实,难道他这农科站长,就只顾他自己家种良种洋芋,薄膜包谷!别的不管了不成。”天主因说:“管什么!”经过赵国平的地,师生看了一遍,他那包谷长得像草一样。接着到吴光兆家,吴光兆高墙大院,水泥地板。刚买来的大汽车停在门口。天主和壬老师进去,他说:“欢迎!欢迎!难得地区的领导,第一次走进我家这门。我今天脸上也有光彩了。”坐下谈起来,听了一番他的经历,是老高中生,回家务农数年。后来大讲他的经营之道,米粮坝商业系统的黑暗。最后到王勋杰家。只王勋杰母亲在。谈了一阵,回来。壬老师说:“法喇村富的,也富起来了。穷的呢!愈穷下去了。”

  晚上回来,知孙江才带陈老师走了罗昌才、罗昌启及几家穷困人家。安国林带祁山老师走了罗正万、安正和等几家。罗昌兵带尉老师走了崔绍武、姜庆真、姜庆成等几家。谢吉林带罗老师走访了尖山社的几家。姜庆真带冯志昭老师走访了横梁子张家等,带艾灵老师去采访了岳英贤、吴明道家等。回来大谈收获。陈老师说:“说过去说过来,最感人的还是孙天主的故事。老百姓都伸大拇指称赞。”祁老师说:“要写小说,说是孙天主的故事最有写头。还有天主的父母。听群众讲下来,真叫是可歌可泣。”尉老师说:“贫穷的土地、艰难的人生、浪漫的理想、坚强的性格。而且是个大孝子。这个写出来太精彩了。”壬老师说:“单凭法喇这一地名。凭全中国的特困县的特困乡的特困村的特困社的特困户。而能自起孙天主之名。就大有文章可写。”

  随后谈起,陈老师说:“那个罗昌启,在县驻乌蒙转运组,专捣化肥卖。家已买了辆汽车,一辆客车,据说有四五十万家资,怕是第一了。”孙江才等全都说差不多。说起第二,又当推姜庆丰。接下来尉老师说:“其次可能就是那个在农科站的站长,这些年倒化肥,卖农药,说有八九万,该算第三位。”谢茹松老师说:“再就是艾老师说到支书罗昌兵,也有四五万。吴光兆有四五万。还有罗昌才,大家说不知他有多少,但少下这数来,人也就不信了。还有崔绍武,当局长这些年,肯定也不下这个数。”最后谈起朱万发来,都又说了得,使大家更有失落感。陈老师说:“几百万美元,可以做多少事了。我要出本书,出版社要我凑八千元我还凑不出来。有这笔钱,我可以出一千部书了!”尉老师说:“拿来我们这党人开笔会,也可以开上几百回了。一回一万美元。那就可以开到我们老死!”一时说:“哦哟!看不出这法喇村来,富翁还有一大群呢!我们虽说在个地区,倒成了穷光蛋了。”大家怃然。因为都觉乏钱用。尉老师更是妻子刚从绥江调上地委党校,现在夫妻俩电视机买不起一个,还欠了两千多元。陈老师稍好,家具全了,有三千元存款。壬老师也没存款。祁老师去北京读书,是贷款去的。罗老师去北大读作家班,现在刚把贷款还清。壬老师说:“原来只顾搞文学,现在稍省悟了。后悔啊!商品大潮,倒底把我们这群顽固死硬分子都冲翻了,还有什么冲不翻的呢!”

  夜里又谈起法喇村穷的人家来。方辉老师说:“尖山社安应科,是个瞎子,他外出乞讨,得一星半点,再带回赡养八十一岁高龄的老母。营盘社的吕章朝,又哑又聋又瘫痪,也全靠八十岁的老母耕种帮助他,养活他。刘学文家一无所有,几个儿子都没讨到媳妇,嚷着要走了。”尚国富老师说:“羊棚社的刘保柱,穷到住岩洞,口号:‘倒懒不懒,国家不管;要懒懒到注,国家有照顾。’我问了这懒到注之意为‘懒到极点’,意思是懒到极点,纯粹无吃的,国家就来救活他了。妻子已跑出去两个月了。”壬老师说:“就是孙天主那个大爷爷,名叫孙江富的,穷到分家,老两口度日。门南向不行,改了东向;东向不够吃,又改了西向;西向难以为继,而改北向;四面八方向了均无法。去请个四川老板来烧瓦,瓦又烧败了。今天我们见去向他讨账的,络绎不绝。”蔡世鸿老师说:“这支书就是他的亲兄弟呢!看看这支书,比他兄弟,就富多了。”陈老师说:“法喇真是个太典型了的社会环境!我看可以看尽整个社会现实。贫富差距这么大,愚智区别这么远,不可思议。”壬老师说:“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注意到:这些所谓有几万、几十万的,全是从村里走出去在单位上工作的干部。真正法喇村的农民,一年到头口粮够吃的,估约也只百分之十五左右,其余百分之八十五是粮都不够吃的。”大家商议定,回去就以《法喇照》为名,集体创作一部中篇小说。当晚大体侃了些故事情节,乃休息了。

  第二天就集体一路,边构思、边谈,路上遇到鲁成民,早听天主说鲁家是文王、周公之后了。同到鲁家拿了家谱看了,叹息一回。又到谢吉林家,谢老师家用红糖煮了鸡蛋,大家吃了。听他说:“我家谢家在这村里四代人,共四百二十口。读到大学的,一个没有。中专生连我有五个。高中生三个。初中生有二十六个。小学生一百零七个。有近三百人,全是文盲。‘谢’字都不会写的,也有一百多人。”壬老师说:“这比拖鸡村,也了不得了。有五个中专生,我们昨天在拖鸡村,全村一千多人,仅一个高中生。”谢老师说:“怎么能这样呢!我也不是说嫉妒的话。四百多人的大族,没一个大学生,是悲哀的。全村已有七名大学生。都出在小族。最小的家族是孙家,也出个孙天主。而且到现在,我谢家未发表过一个字的东西。而孙天主发表的东西,够编一本书了。”陈老师说:“这不怕,慢慢来!认识到悲哀,认识到落后,就已不得了。日后的发展就可知了。”谢老师这时已取了些他写的诗出来,竟有数十公斤。是他三十年中写的。大家也只好拿起来看。见他的兴致,是想有可观的,大约想发表两首。大家看过,实在是不能发表,但为折中,壬老师与陈老师谈了,说:“我们两位写篇《法喇诗人谢吉林老师》,介绍一下你教书授业、艰苦写作的精神。”谢老师大喜过望,急忙感谢。说:“太谢谢老师们了。能够如此,我家几代人的生存,到这里也就发生一个质的飞跃,更上一层楼,境界又不同了。”于是每人把看过的诗,选一首可供写介绍文章的出来,共有十来首。谢老师恭敬地抄了。由陈老师带着。

  出来遇到孔二双,他正割了一背草背回。天主和谢吉林老师说:“他们都是孔子的后代。”陈老师问:“你们是孔子的后人?”孔二双高兴地答道:“我们是孔圣人的后代。孔圣人是我们的老祖宗。”大家于是想请他谈谈孔家在此的状况。后孙江才、谢吉林等帮忙与他计算了,共是九十二人。一个中师生,一个高中生,九个读过初中,其余三十个小学生。别的都是文盲。

  尉老师说:“干脆我们那小说《法喇照》就改为以孔、鲁二族为主,意义深刻。”大家说这样对,主题更揭示的深刻。陈老师说:“这村里哪一族不深刻:万一支书、孙天主家是孙武、孙权的后代呢?万一李家是李世民的后代呢?万一刘家是刘邦的后代呢!万一陈家是春秋时陈国君主的后代呢!都深刻呀!”天主说:“我们是不是无所谓。这里李家是否老子、李世民等后代也无所谓。但可以断言,云南是定有孙武、李耳、刘邦诸人的后代的。那么也如同这里孔家、鲁家一样,孔子的后代不知儒,文王的后代不知易,李耳的后代不知道,孙武之后不知谋,司马迁之后不知文,姜尚之后不知兵,刘邦、李世民之后不知汉唐盛世的恢弘气概。”宋老师说:“好,这就是我们这《法喇照》的主题了。”

  谢吉林老师说:“各位老师要写小说,我还可以提供一点。就是我们三大爹的儿子,名叫谢吉安。小时被抱到四川凉山州去。被彝家养大,他家已不是汉族,是彝族了。一九七八年前回来抄谱书。他现在有三个儿子,十一个孙子孙女。三代人都是彝族了。”孙江才等都说是。说法喇村陈家、吴家都有迁过凉山州去的,同化进彝族去了。大家说:“这更好,也写进去。”陈老师问:“他们承认自己的祖先吗?”谢吉林说:“谁敢不承认!天下最大的就是这个。十恶大罪,欺师是第一恶,蔑祖是第一罪!”壬老师听完,高兴地说:“难得难得!这话太难得了!在北京、昆明,听得到这话么?果然在这深山之中,有最令人神往的古中原文明仍在传续,仅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临走前,大家硬要拿三百元钱给天主父母,说操劳了,以表感谢。天主家死活不要,也如前拖鸡李家。陈老师拉住天主:“你莫傻,这五千元用得完吗?最后剩的我们也要把它私分了。快收下。”天主家收下了。

  当天下午法喇村架了两辆马车,送了他们到荞麦山村。路上,邵运学和崔牛儿才向一行人讲起村干部和小学老师的劣迹来:“这村里谁都不管事。孙江才、安国林、罗昌兵都想外调。我们前些年种草籽、搞围栏牧场。十五万元一个卖了两个给畜牧局,三十万元钱至今三年未见一分。不知去向。村里原有个畜牧配种站,八百元钱卖了,也是不知去向。”陈老师骇然道:“法喇村这么多在外工作的人,且大多素质也不低,竟无人过问?”邵运学说:“集体的事,谁耐烦管?挨了大家挨,争来又没谁多得一文。倒反自己一人与别人结怨。”陈老师说:“那几个村干部,我看在村里也不是势力最强的。别人也并不用怕他们的。”邵运学说:“怕并没人怕他们。倒是他们现在怕群众,怕领导。法喇村非法结婚、非法生育的现象严重得很。有人告到县里,县里逼乡里来查。三人跑到乡上,签名说根本没有非法结婚、生育的事。既有签名,乡上也就去县上交差了。县上也懒得过问了。倒是他三人后悔已晚了,因为只消一到法喇村查,签名摆着的,三人就死定了。但无人过问。所以现在三人天天朝乡上跑,要调离。喊的口号是法喇村工作难干。他们时间也长了。要换出去。目的就是想避开这个火药桶。其实只有我们明白。他们三家,都躲着超生,一家超生了两三个儿子,都收藏在亲戚家里。他们所以在村里,什么也不干。上级根据法喇村人口众多,饮水困难。拨世行贷款二十九万元给法喇村,要把拖鸡上面那条河堵起来,开隧道改过法喇村来,修自来水厂,解决这四千群众的饮水问题。他们也不管,去说不要了。也就算了。还有好些,都是这样只顾他们,不管。”壬老师说:“真是古人云‘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了。”壬老师说:“那条河水那么大,那么好。莫说四千、四万人也能解决。”邵运学说:“我们认为:十万人那水也轻易就供住了。”

  崔牛儿讲起小学的情形来:“小学也糟得很呐!那些小学老师,自己的子女在班上,就好好教一下。而重要的内容都不教,要回家才教给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子女不在班上的,就撒手不管。口号是:‘不要白帮别家培养人,到头倒来欺自己。’所以只是下棋、打牌。别的一样事不做。他们还吹起:‘怪以前的老师憨了,不然王勋杰、岳英贤、孙天主这些人能成大学生吗?’他们再这样穷尽心机,自己的子女还是考不起大学。所以小学一团糟。每年考取初中的,越来越少。多是小学三四年级,就朝昆明跑了。有几个上海人出钱供贫寒学生的名额,也被他几家就分掉了!所以老百姓也是无办法了。”

  大家问起他们的家境,邵运学说:“我和崔牛儿都供儿子读中学,困得无法。我是四五年前大那个儿子考进初中,牛马羊全卖光了。儿子又考不起。回家,订了小婚。女方要一千五百元。我说无办法了。大儿子也结不成婚。老二又考取,没了办法,只好请人帮我贷得一千元的款,买了这马和马车,每场赶白卡、堂琅坪、荞麦山,在几处倒点筛、簸、黄豆、荞麦卖卖。也挣不到多大个钱。儿子学习又不好。就在孙老师的班。”大家叹息一番。壬老师说:“你解放了思想就好。无商不富,这也算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吧!连我们都要解放思想,要想门路赚钱了。就是这样,一直拉下去。”邵运学说:“拉什么,现在拉的人多了。上百辆马车!今年正月间下雪。在横梁子,马也被冻乏了,我也差点被冻死了。还是横梁子的人看见,把马拉了进屋。我是烤了两个钟头的火才会说话。连崔牛儿,也被冻着几次。最惨的一次是拉猪到荞麦山去卖给儿子读书,卖了猪回来,到奓口岩就被贼抢。人也打晕了。马也抢去,车也抢去。现在都没找到。”崔牛儿听他说了,就说:“各位领导,小老百姓的生活难淘了,那一次加马车、马全部一千七八百元,被一抢而光。人也挨打。派出所的,听听我报案,作个记录,也就算了。我天天去问,天天说没有破出来。望你们明天去县委,连带在公安局那里帮我说句话。你们哼一声,比我们求一万句还顶用。”大家答应,他说:“那就感激不尽了。哪年我宰了猪,一定腌两只猪火腿,请孙老师带来给你们。”大家忙说不必。

  晚上到了荞麦山。大家招呼邵运学二人一同吃了饭。二人要连夜回家,外面又下着雨。陈老师拿了六十元钱出来,每人给他们三十元。二人坚决不要。都说天主以后在学校里也能帮他们教育儿子,就算他们帮天主这次,他们日后求天主帮忙的日子还长呢!结果闹了半天,陈老师又催天主令他们收下。他们说三十元太多了,从法喇拉客来,最多的他们只收五元,平均三元。推让不下,他们只收十元,再不收了。只好作罢。陈老师对崔牛儿说:“你那被抢的案件,我们保证帮你说。”

  晚上大家吃过晚饭,即又到天主处来。艾老师是地区文化局副局长、地区美术家协会主席。于是见了天主的画,大为赞赏。大家见天主所居之陋,又叹惜一番。见学校夹在两面山中,周围只听鸡鸣犬吠,实在连汽车声都听不到,大为叹惜,说:“要是我们来此,是活不下去了。大家赏了一阵画,因提议回去由地区文联组织一次采风专辑,发一组散文,一组小说,一组诗。再集体创作一部十来万字的中篇《法喇照》。再搞一个《法喇、拖鸡两地摄影展》。到半夜过后,回乡上休息了。

  第二天起来,吃了饭就忙上街拦客车。拦了一天的车才得下城。

  晚上到了县城,但见满街是人,如蚁群一般。男的半数光了身。壬老师说:“一眼便知此城无文化。”就住到县委招待所,周文明老师来迎接回家。大家酒余饭后,正在闲谈,县委办公室来了人。说上面来人,怎么都不说一声,害得各位受了委屈。这里已换了房,重新安了床,换了床帐。县广播电视局正在招待所里安彩电。说今晚也就由周主任招待一下,明天由县委、政府负责安排食宿及游玩。说完去了。

  大家深感过意不去。周主任挤一下眼,意味深长地说:“此地敬上之谄,诸位感觉如何?”大家点头。他说:“便知御下之酷!对上面是拼命地捧,惟恐错了一点儿。对下是毫无人性地踏!作此中人三十年矣!诸位便知我辈过得何其不易!如今是几位县太爷要用我,写县志,帮他们打杂写讲稿。对我敬重些而已。”

  壬老师说:“我们毫无实权,就这么两个文人,大不了其中一二人是地区报社记者,他们何苦要敬呢!”周主任说:“对啰!这就更说明此地的封闭而落后、愚昧而寡知。也就更说明当今世道人心。他们不是不知大家无实权,而是知得很!谁还能精明过他们去呢!但既要当官,是不敢轻易得罪人的。谁知诸位背后有何背景呢!得罪诸位事小,万一因之而得罪哪尊神呢!所以惟恭之敬之。反正又不是掏谁的工资,花的是民脂民膏,他们也饱了口福,对无实权者是如此!对有实权者,将会如何呢?”

  大家哄然一笑。谈起昨日游法喇村之情景来,周主任说:“那法喇村,我在过一年半的。我最奇怪,全中国在清匪反霸、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中要死多少人!而法喇村呢!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任何地方不可能找到的奇迹。我总在想,但一直想不通。”壬老师说:“那法喇村也并非世外桃源。人与人的关系还是很老辣、极成熟的。我昨天就想说一句话:要是那四千多人都有我们这个文化程度,还有给我们写文章的吗?看来要被他们角逐到讨口都讨不到的。”尉老师说:“那些人是很不得了。可惜没有文化,有文化的话我们决不是他们的对手。”天主说:“人类文明都是如此:不成熟则熟之,而熟则腐之。早熟早腐,晚熟晚腐。法喇人的思维就因成熟了,已不能使法喇村有什么大踏步的进步。”

  第二天早上,县委派了五辆三菱车,拉上一群人,直奔吊洞沟,那里有个温泉。洗了澡回来,到金沙江边观览一阵,回来吃饭。中午就睡觉,谈一阵。晚上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常委、副县长一群的到了。席上边吃边谈。就谈了游药山、拖鸡、法喇村的感受。县委书记说:“我们是无法呀!国家级贫困县。财政收入每年一千万。支出要四千多万。单为教师的工资,每年就得出去乞讨多少回。荞麦山乡又是我们县海拔最高,地理环境最恶劣的乡。是县里的特困乡。那个法喇村,又是该乡五个特困村之一。几番闹事,令人不得安宁。”县长接着说:“前不久我们刚在那里打掉一个全县最大的车匪路霸犯罪团伙。那是整个自然村全民皆兵,八十岁的老人、三岁的小孩都参与作案。结果抓捕了青壮年男人一百五十多人。这案件还有待审理。大家也知那是饥寒起盗心,实在无办法了。但不打掉不行。打了,还是有点可怜。”县委副书记说:“是我去指挥的。冲进去,电筒一射。人还睡着的。但哪里有什么铺盖!就是一件毡褂、一件毡衫盖在身上。下面床上垫几块烂毡子,有的则连烂毡子都没有,床板上就是一层麦草。那地方海拔三千米,我们很多警察穿两件外衣、两条裤子,还冷得发抖。可以想见那生活,够艰辛的了。”大家于是忙求情,说:“惩办几个为首的,杀鸡骇猴也就行了。别的或罚他几元钱的款、教育他一通,放回去。没有男人去挣,那生活更麻烦了。”同时把崔牛儿被抢的事说了,望催公安局料理一下。县委书记、县长都答应了。又谈了一通米粮坝的物产,壬老师说:“在那将军树丫口,无边的云海。而从那里下来,车头向下,车尾朝上,一直俯冲着,几十公里路,真是罕见。没想到有这么雄浑。今日见了金沙江,更不得了。”几个县委常委、副县长都吹起各乡的溶洞、景点。吹了一番,席散了回来,又侃《法喇照》的创作、《行路难》的构思。

  下一天是游金沙江,刚好见地区刚调来的常务副县长林吉顺及妻驱车赴江边观光。一时谈起来。他是陈文韬的侄子,车上搬下几箱饮料来,大家喝了。一时散了,众人回来,即又以林吉顺为话头。原来他的妻子是地区政协主席之女。他才得从教育局的小车司机,提去干某乡乡长。再调回城,任人事局局长。因此又调来米粮坝,任副县长。这下他不要他那妻子了。离了婚,新娶了这一个。而他弟弟见机,就把嫂子娶了。乌蒙城内评说:“大哥你不要了,让开等弟弟上。”又蒙那主席照看,又当上乡长了。而周文明则讲米粮坝历届县委书记、县长等的斗争,乌烟瘴气而已。

  住了两天,大家都被招待的不好意思。大肉大菜地吃,心中极为惭愧。因此把各处看看,也就回了。天主回去,一到家,吃起洋芋来,大觉又粗又涩,难以下咽,实是这数日的酒肉把肚肠惯坏了。到晚上,就觉肠内气鼓鼓的,肚子发胀,不断放屁。连过两三天,才恢复过来。忙到学校整理作品,以便九月赴地区参加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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