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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妇

  我们住处在滇池边五里远近。虽名叫桃园,狭长小院中只三株不开花的小桃树点缀风景。院中还种有一片波斯菊,密丛丛的藻形柔弱叶干,夏末开花时,顶上一朵朵红花白花,错杂如锦如绮。桃树虽不开花,从五月起每到黄昏即有毒蛾来下卵,二三天后枝桠间即长满了美丽有毒毛毛虫。为烧除毛毛虫,欢呼中火燎齐举,增加了孩子们的服务热忱,并调和了乡居生活的单调与寂静。

  村中数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两个山脚边,雨季来临时,大多数房顶失修,每家必有一二间漏雨。我们用作厨房的一间,斜梁接榫处已开裂,修理不起,每当大雨倾盆,便有个小瀑布悬空而下。这件事白天发生尚容易应付,盆桶接换来得及。若半夜落雨,就得和主妇轮流起身接倒。小小疏忽厨房即变成一个水池,有青蛙爬上碗橱爬上锅盖,人来时还大不高兴神气,咚的一声跳下水。原来这可爱生物已把它当作室内游泳池,不免喧宾夺主!不漏雨的两间,房屋檐口太浅,地面土又松浮,门前水沟即常常可以筑坝。雨季中室内因之也依然常是湿霉霉的。主妇和孩子们,照例在饭后必用铲子去清除,有时客人还得参加。雨季最严重的七八月,每夜都可听到村中远近各处土墙倾记闷钝声,恰如另外一时敌机来临的轰炸。一家大小四口,即估计着这种声音方向和次数,等待天明。因为万一不幸,这种圮坍也随时会在本院发生!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仿佛和当前生活离得很远了。战争已结束,雨季也快结束了。我们还住在这个小小村子中,照样过着极端简单的日子,等待过年,等待转回北平。

  长晴数日,小院子里红白波斯菊在明净阳光中作成一片灿烂,滇池方面送来微风时,在微风中轻轻摇荡,俯仰之间似若向人表示生命的悦乐,虽暂时,实永久。为的是这片灿烂,将和南中国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绿草木,保留在这一家人的印象中,还可望另一时表现在文字中。一家人在这片草花前小桌凳上吃晚饭时候,便由毛毛虫和青蛙,谈到屋前大路边延长半里的木香花,以及屋后两丈高绿色仙人掌,如何带回北平去展览,扩大加强了孩子们对“明日”的幻想,欢笑声中把八年来乡居生活的单调,日常分上的困苦疲劳,一例全卸除了。

  九月八号的下午,主妇上过两堂课,从学校带了一身粉笔灰回来,书还不放下即走入厨房。看看火已升好,菜已洗好,米已淘好,一切就绪,心中本极适意,却故意作成埋怨神气说:“二哥,你又来揽事,借故停工,不写你的文章,你菜洗不好,淘米不把石子仔细拣干净,帮忙反而忙我。这些事让我来,省点事!”

  我正在书桌边计划一件待开始的工作。我明白那些话所代表的意义,埋怨中有感谢,因此回答说:“所以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我从不分辩。他指的也许是人,不是文章。

  然而‘文如其人’,也妈妈虎虎。我怕你太累!一天到晚事作不完,上课,洗衣,做饭,缝衣,纳鞋,名目一大堆数也数不清,凡吃重事全由你担当。我纵能坐在桌边提起三钱二分重的毛笔,从从容容写文章,这文章写成有什么意义?事情分担一点点,我心里安些,生命也经济些。“

  “你安心,今天已八号,礼拜五又到了,我心里可真不安!

  到时还得替你干着急,生命也真不经济!“

  “你提起日子,倒引起了我另外一个题目。”

  “可是你好象许多文章都只有个题目,再无下文。”

  “有了题目就好办!今晚一定要完成它,很重要的,比别的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得战争!”

  末后说的是八年来常说的一句老话。每到困难来临需要想法克服时,就那么说说,增加自己一点抵抗力、适应力。所不同处有时说得悲愤凄苦,有时却说得轻松快乐而已。

  抗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的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加拿大老洋人彼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满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

  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万千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

  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

  同样是这么一天,北方入秋特有的明朗朗的阳光,在田野,在院中,在窗间由细纱滤过映到一叠白纸上。院中海棠果已红透,间或无风自落有一枚两枚跌到地面,发出小小钝声。有玉簪花的幽香从院中一角送来。小主妇带了周岁孩子,在院中大海棠树和新从家乡来的老保姆谈家常,说起两年前做新妇的故事。从唯有一个新娘子方能感觉到的种种说下去,听来简直如一首“叙事诗”。可是说到孩子出生后,却忽然沉默了。试从窗角张望张望,原来是孩子面前掉落了一个红红的果子,主妇和老保姆都不声不响逗孩子,情形和我推想到的恰恰相反。孩子的每一举动,完全把身心健康的小主妇迷惑住了。过去当前人事景物印象的综合,十小时中我完成了个故事,题名《主妇》。第二天当作婚后三年礼物送给主妇时,接受了这份礼物,一面看一面微笑,看到后来头低下去,一双眼睛却湿了。过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湿莹莹眼睛,眼光中充满真诚和善良。

  “你写得真好,谢谢你。我有什么可送你的?我为人那么老实,那么无用,那么不会说话。让我用素朴忠诚来回答你的词藻吧。盼望你手中的笔,能用到更重要广大一方面去。

  至于给我呢,一点平静生活,已够了。我并不贪多!“

  听过这话后,我明白,我失败了。比如作画,尽管是一个名家高手,若用许多眩目彩色和精细技巧画个女人面影,由不相识的人看来,已够显得神情温雅,仪态端丽。但由她本人看后,只谦虚微笑轻轻的说,“你画得很好,很象,可是恰恰把我素朴忘了。”这画家纵十分自负,也不免有一丝儿惭愧从心中升起,嗒然若丧。因为他明白,素朴善良原是生命中一种品德,不容易用色彩加以表现。一个年青女人代表青春眼目眉发的光色,画笔还把握得住,至于同一人内蕴的素朴的美,想用朱墨来传神写照,可就困难了。

  我当时于是也笑笑,聊以解嘲:

  “第一流诗歌,照例只能称赞次一等的美丽。我文字长处,写乡村小儿女的恩怨,吃臭牛肉酸菜人物的粗卤,还容易逼真见好,形容你这三年,可就笨拙不堪了。且让这点好印象保留在我的生命中,作为我一种教育,好不好?你得相信,它将比任何一本伟大的书还影响我深刻。我需要教育,为的是乡下人灵魂,到都市来冒充文雅,其实还是野蛮之至!”

  “一本书,你要阅读的也许是一本《新天方夜谭》吧。你自己说过,你是个生活教育已受得足够,还需要好好受情感教育的人。什么事能教育你情感,我不大清楚。或想象,或行为,我都不束缚你拘管你。倘若有什么年青的透明的心,美人的眉目笑颦,能启发你灵感,教育你的情感,是很好的事。

  只是大家都称道的文章,可不用独瞒我,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不然真枉作了一个作家的妻子,连这点享受都得不到!“

  话说得多诚实,多谦虚,多委婉!我几乎完全败北了。嗫嗫嚅嚅想有所分疏,感觉一切词藻在面对主妇素朴时都失去了意义。我借故逃开了。

  从此以后,凡事再也不能在主妇面前有所辩解,一切雄辩都敌不过那个克己的沉默来得有意义有分量。从沉默或微笑中,我领受了一种既严厉又温和的教育,从任何一本书都得不到,从其他经验上也得不到的。

  可是生命中却当真就还有一本《新天方夜谭》,一个从东方的头脑产生的连续故事,展开在眼前,内容荒唐而谲幻,艳冶而不庄。恰如一种图画与音乐的综合物。我搁下又复翻开,浏览过了好些片段篇章,终于方远远的把书抛去。

  和自己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生命最脆弱一部分,即乡下人不见世面处,极容易为一切造形中完美艺术品而感动倾心。举凡另外一时另外一处热情与幻想结合产生的艺术,都能占有我的生命。尤其是阳光下生长那个完美的生物。美既随阳光所在而存在,情感泛滥流注亦即如云如水,复如云如水毫无凝滞。可是一种遇事忘我的情形,用人教育我的生活多累人!且在任何忘我情境中,总还有个谦退沉默黑脸长眉的影子,一本素朴的书,不离手边。

  我看出了我的弱点,且更看出那个沉默微笑中的理解、宽容以及爱怨交缚。终于战胜了自己,手中一支笔也常常搁下了。因为我知道,单是一种艺术品,一种生物的灵魂明慧与肉体完美,以及长于点染丹黛调理眉靥,对我其实并非危险的吸引。可怕的还是附于这个生物的一切优点特点,偶然与我想象结合时,扇起那点忧郁和狂热。我的笔若再无节制使用下去,即近于将忧郁和狂热扩大延长。我得从作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这一来,家中一切都在相互微笑中和孩子们歌呼欢乐净化了。草屋里案头上,陆续从田野摘来的野花,朱红的,宝石蓝的,一朵朵如紫色火焰的,鹅毛黄还带绒的,延长了每个春天到半年以上,也保持了主妇情感的柔韧,和肉体灵魂的长远青春。一种爱和艺术的证实,装饰了这本素朴小书的每一页。

  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让她知道。我自己还得预备一点礼物。要稍稍别致,可不一定是值钱的。深秋中浅紫色和淡绿色的雏菊已过了时,肉红色成球的兰科植物也完了,抱春花恹恹无生气,只有带绒的小蓝花和开小白花的捕虫草科一种,还散布在荒草泽地上。小白花柔弱细干负着深黄色的细叶,叶形如一只只小手伸出尖指,掌心中安一滴甜胶,引诱泽地上小小蚊蚋虫蚁。顶上白花小如一米粒,却清香逼人。

  一切虽那么渺小脆弱,生命的完整性竟令人惊奇,俨如造物者特别精心在意,方能慢慢完成。把这个花聚敛作一大簇,插入浅口黑陶瓷盂中,搁向窗前时,那个黄白对比重叠交织,从黑黝黝一片陶器上托起,入目引起人一种入梦感觉。且感染于四周空气中,环境也便如浸润在梦里。

  一家人就在这个窗前用晚饭。一切那么熟习,又恰恰如梦。孩子们在歌哭交替中长大,只记得明天日本投降签字,可把母亲作新娘子日期忘了。七七事变刚生下地才一个多月的虎虎,已到了小学四年级,妈妈身边的第五纵队,闪着双顽童的大眼睛,向我提出问题。

  “爸爸,你说打完仗,我们得共同送妈妈一件礼物,什么礼物?你可准备好了?”

  “我当然准备得有,可是明天才让你们知道。”

  十一岁的龙龙说,“还有我们的!得为我买本《天方夜谭》,给小弟买本《福尔摩斯》。”

  主妇望着我笑着,“看《天方夜谭》还早!将来有的是机会。”

  我说,“不如看我的《自传》动人,学会点顽童伎俩。至于虎虎呢,他已经是个小福尔摩斯了。”

  小虎虎说:“爸爸,我猜你一定又是演说,——一切要谢谢妈妈。完了。说的话可永远一样,怎么能教书?”

  “太会说话就更不能教书了。譬如你,讲演第一,唱歌第二,习字就第五,团体服务还不及格。——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得学凡事动动手!”

  “完全不对。我们打架时,老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师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要你们莫打架,反内战,所以那么说。愚人照例常常要动手的!我呢,更不赞成打!打来打去,又得讲和,多麻烦。”

  “那怎么又说动手不动口?”

  “因为相骂也不好,比打还不容易调停,还不容易明白是非。目前聪明人的相骂,和愚蠢人的相打,都不是好事。”

  和要人训话一样,说去说来大家都闹不清楚说什么。主妇把煮好的大酸梨端出,孩子们一齐嚷叫“君子们,快动手动口!”到这时,我的抽象理论自然一下全给两个顽童所表现的事实推翻了。

  用过八年的竹架菜油灯放光时,黄黄的灯光把小房中一切,照得更如在一种梦境中。

  “小妈妈,你们早些休息。大的工作累了,小的玩累了,到九点就休息,明天可能有客来。我还有事情要作,多坐一会儿。瓶子里的油一定够到……”到十二点时,我当真还坐守在那个小书桌边。作些什么?

  温习温习属于一个小范围内世界相当抽象的历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种偶然情形下侵入我生活中时,取予之际所形成的哀乐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写个故事,作为给主妇明天情绪上的装饰。记起十年前那番对话,起始第一行不知应该如何下笔,方能把一个素朴的心在纸上重现。对着桌前那一簇如梦的野花,我继续呆坐下去。

  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跃,如一道桥梁,任一切“过去”通过时而摇摇不定。

  进入九月九号上午三点左右,小书房通卧室那扇门,轻轻的推开后,主妇从门旁露出一张小黑脸,长眉下一双眼睛黑亮亮的,“+悖阌衷谛次恼赂易骼裎铮抑赖模〔挥*太累,还是休息了吧。我们的生活,不必用那种故事,也过得上好!”

  我于是说了个小谎,意思双关,“生活的确不必要那些故事,也可过得上好的,我完全和你同意。我在温书,在看书,内容深刻动人,如同我自己写的,人物故事且比我写出来还动人。”

  “看人家的和你自己写的,不问好坏,一例神往。这就是作家的一种性格。还有就是,看熟人永远陌生,陌生的反如相熟,这也是做作家一个条件。”

  “小妈妈,从今天起,全世界战争都结束了,我们可不能例外!听我话好好的睡了吧。

  我这时留在桌边,和你明天留在厨房一样,互相无从帮助,也就不许干涉。这是一种分工,包含了真实的责任,虽劳不怨。从普通观点说,我做的事为追求抽象,你做的事为转入平庸,措词中的褒贬自不相同。可是你却明白我们这里有个共同点,由于共同对生命的理解和家庭的爱,追求的是二而一,为了一个家,各尽其分。别人不明白,不妨事,我们自己可得承认!“

  “你身体不是刚好吗?怎么能熬夜?”

  “一个人身体好就应当作作事。我已经许久不动笔了!我是在写个小故事。”

  主妇笑了,“我在迷迷糊糊中闻到烧什么,就醒了。我预备告你的是,可别因为我,象上回在城中那么,把什么杰作一股鲁又烧去,不留下一个字。知道的人明白这是你自己心中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妒嫉到你的想象,因此文章写成还得烧去,多可惜!”

  “不,并不烧什么。只是油中有一点水,在爆炸。”口上虽那么说,我心中却对自己说,“是一个人心在燃烧,在小小爆裂,在冒烟。虽认真而不必要。”可是我怯怯的望了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发现点什么。从主妇的微笑中,好象看出一种回答,“凡事哪瞒得了我。”

  我于是避开这个问题,反若理直气壮的向她说,“小妈妈,你再不能闹我了!把我脑子一搅乱,故事到天亮也不能完成!

  你累了一整天,累了整十三年,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为了明天,大家得休息休息,才合理!”

  我明白话中的双重意义。可是各人的明天却相似而不同。

  主妇得好好休息,恢复精力来接待几个下乡的朋友,并接受那种虽极烦琐事实上极愉快的家事。至于我呢,却得同灯油一样,燃干了方完事,方有个明天可言!我为自己想到的笑了,她为自己说到的也笑了。两种笑在黯黄黄灯光下融解了。

  两人对于具体的明天和抽象的明天都感到真诚的快乐。

  主妇让步安静睡下后,我在灯盏中重新加了点油,在胃中送下一小杯热咖啡。

  搅动那个小小银茶匙时,另外一时一种对话回复到了心上。

  “二哥,不成的,十二点了,为了我们,你得躺躺!这算什么?”

  “这算是对你说我有点懒惰不大努力的否认。你往常不是说过,只要肯好好尽力工作,什么都听我,即使不意中被一些年青女孩子的天赋长处,放光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以及那个有式样的手足眉发攫走了我的心,也不妨事?这不问出于伟大的宽容或是透明理解,我都相信你说的本意极真诚。可是得用事实证明!”

  “得用多少事?你自己想想看。”

  “现在可只需用一件比较不严重的小事来试验,你即刻睡去,让我工作!我在工作!”

  “你可想得到,这对于身边的人,是不是近于一种残忍?”

  “你可想得到把一个待完成的作品扼毙,更残忍到什么程度?”

  从这个对话温习中,我明白在生活和工作两事上,还有点儿相互矛盾,不易平衡。这也是一种生命的空隙,需要设法填平它。疏忽了时,凡空隙就能生长野草和霉苔。我得有计划在这个空隙处种一点花,种一个梦。比如近身那个虽脆弱却完整的捕虫科植物,在抽象中可有那么一种精美的东西,能栽培发育长大?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从从容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相反带我到疯狂中?

  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

  这个无边际的思索,把我淹没复浮起。时间消失了。灯熄了。天明了。

  我若重新有所寻觅,轻轻的开了门,和一只鹰一样,离开了宿食所寄的窠巢,向清新空阔的天宇下展翅飞去。在满是露水的田埂荒坟间,走了许久。只觉得空气冰凉,一直浸透到头脑顶深皱摺里。一会会,全身即已浴于温暖朝阳光影中,地面一切也浴于这种光影中,草尖上全都串缀着带虹彩的露水。还有那个小小成台状的紫花,和有茸毛的高原蓝花,都若新从睡梦中苏醒,慢慢的展开夜里关闭的叶托,吐出小小花蕊和带粉的黄绒穗。目前世界对于我作成一种崭新的启示,万物多美好,多完整!人类抽象观念和具体知识,数千年积累所成就的任何伟大业绩,若从更深处看去,比起来都算得什么?田野间依然是露水,以及那个在露水朝阳中充分见出自然巧慧与庄严的野花。一种纯粹的神性,一切哲学的基本观念,一切艺术文学的伟大和神奇,亦无不由之孕育而出。

  我想看看滇池,直向水边走去。但见浸在一片碧波中的西山列嶂,在烟岚湿雾中如一线黛绿长眉。那片水在阳光中闪亮,更加美目流波。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强,我的生命价值观即越转近一个疯子。不知不觉间两脚已踏到有螺蚌残骸的水畔。我知道,我的双脚和我的思索,在这个侵晨清新空气中散步,都未免走得太远了一点,再向前走,也许就会直入滇池水深处。我得回家了。

  记起了答应过孩子送给主妇的礼物,就路旁摘了一大把带露水的蓝花,向家中跑去。

  在门前即和主妇迎面相遇,正象是刚刚发现我的失踪,带着焦急不安心情去寻找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先说一声,留个字?孩子们都找你去了!”一眼瞥见那把蓝花,蓝花上闪亮的露水,“就为了这个好看,忘了另外一个着急。”

  “不。我能忘掉你吗?只因为想照十年前一样,写篇小文章,纪念这个九月九日。呆坐了一夜,无下笔处。我觉悟了这十年不进步的事实。我已明白什么是素朴。可是,赞美它,我这复杂脑子就不知从何措手了。我的文章还是一个题目,《主妇》。至于本文呢(我把花递给她),你瞧它蓝得多好看!”

  “一个象征主义者,一点不错!”

  说到后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种笑在清晨阳光下融解了。

  主妇把那束蓝花插到一个白瓷敞口瓶中时,一面处理手中的花,一面说,“你猜我想什么?”

  “你在想,‘这礼物比任何金珠宝贝都好!和那个”主妇“差不多!这是一种有个性有特性的生物,平凡中有高贵品德。’你还想说,‘大老爷,故事完成了,你为我好好睡两点钟吧。到十点火车叫时再起身,我们好一同去车站接客人。

  我希望客人中还有个会唱歌的美丽女孩子,大家好好玩一天!

  睡一睡吧,你太累了!‘……我将说’不,我不过只是这一天有点累,你累了十三年!

  你就从不说要休息。我想起就惭愧难过!‘“”这也值得想值得惭愧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惭愧!“

  从主妇不甚自然微笑中,依约看到一点眼泪,眼泪中看到天国。

  桌案上那束小蓝花如火焰燃烧,小白花如梦迷蒙。我似乎当真有点儿累了。似乎遥闻一种呼唤招邀声,担心我迷失于两种花所引起的情感中,不知所归,又若招邀本自花中而出,燃烧与作梦,正是故事的起始,并非结束。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作于昆明桃源,一九四六年九月北平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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