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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3章

  第31章

  房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尴尬。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手势优雅而纯熟。“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ahVertztrahmeener?您真够奢侈的。”

  “眼力不错,”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是正常发挥。”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那就变成千年的妖精了!”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酒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酒量?”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嗯,记得。”

  “五年前我接手TD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汉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不止,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门走了。”

  “然后呢?”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习惯了。”程睿敏缄默,过一会儿说:“那是你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谭斌微微颔首。

  是挺小的,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但她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

  事后依旧一丝不苟督促着售后,保证了系统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鉴于MPL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谭斌的下属。

  这件事里她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感慨。

  很多次在客户处受过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扯出一副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程睿敏吃的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但他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边生活了十几年。”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噗哧一声笑出来。

  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象有只小手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神色有点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精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他喝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

  “小谭。”

  “嗯?”

  “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齿颊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却,她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发凉。

  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

  她笑笑,用湿巾抹净双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彻底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又为了什么?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

  程睿敏说:“现在的市场总监能力很好,但显然不适合公司的现状。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坚韧、能屈能伸、不计较成败的总监。”

  “能让我先看看JobDescription吗?”

  程睿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张A4的打印纸,隔着桌子推过来。果然是有备而来,谭斌觉得好笑,同时也有隐隐的失望。她低头,迅速而专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声音充满歉意:“程总,十分感谢您的垂青。可是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我,很抱歉。”程睿敏脸上微现惊讶,似乎没有料到谭斌居然这种反应。

  谭斌接着说:“程总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实话实说,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考虑离开现在的公司。一是发展遇到瓶颈,再没有上升空间,二是走到顶峰时激流勇退,为下一份offer争取最好的条件。可现在,显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程睿敏扶着额头耐心听她讲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一笑。然后他对折起那张打印纸,还是放在谭斌的面前。

  “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谭斌想了想,没再坚持,收进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说:“好,可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手指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想起来,取出放在桌子上。

  雕工精致的黄杨木盒,丰盈的西番莲枝叶缠绵。

  “无功不受禄。”她说,“不过谢谢您能记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开看一看,抬头问谭斌:“你喜欢吗?”

  谭斌绷紧嘴唇不肯回答。

  他拉过谭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里,“喜欢就留下,真正明白能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这一次谭斌没有躲开,任他握着,“可是这么贵重,我怎么谢你?”

  程睿敏说:“当然有办法。”

  谭斌抬起眼,“什么?”

  “做我的总监。”

  谭斌笑,“Impossible.”

  “还有一个办法。”

  “您说。”

  “那就以身相许。”

  谭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索性眨眨眼说,“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结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微笑道:“恭喜!我应该送你一对百年好合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相当沉闷。两个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草草收场。尽管如此,和严谨告辞准备回京时,也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严谨不放心,一直追出来问:“小幺你能开车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程睿敏显然不领情,“我没喝多少。”

  回京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她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番外之严谨同学的泡妞史

  “不关我的事?”严谨直跳起来,“纪小鸥,你丫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纪小鸥冷下脸,还是那句话,“他做什么,关你屁事儿?”

  严谨握紧拳头走到她跟前,额头处的青筋都蹦起来:“纪小鸥,你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扇你?他是鸭子你知道吗?还是卖给男人那种……”

  “严谨!我操你大爷!”纪小鸥几乎是暴喝一声,双眼圆睁,象只被抢了地盘的野猫,浑身的毛都乍起来,平日温柔腼腆的模样消失殆尽

  看她暴怒的样子,严谨反而咬着牙笑起来,“哎哟,想不到您还有这爱好。你想操谁呀?你少了一零件儿你知道不?”

  “你滚!你给我滚出去。”纪小鸥抓起墙角的扫帚,劈头盖脸抽过去。

  “纪小鸥你谋杀亲夫啊你?”严谨怪叫,伸臂抵挡着毫不留情落下的扫帚把,一边往门口退却,“妈的你再不住手我报警了!”

  纪小鸥的回答是砰一声关上大门。

  昨晚的寒流让室外降了十摄氏度。路边连连往往的人群,有人已经穿上了冬季的呢子外套。

  严谨被赶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羊绒衫,外套和车钥匙都拉在纪小鸥的店里

  他在门口哆哆嗦嗦站了一会儿,恨不得把自己挤成一团取暖,想抽烟却发现火机也不在身上。

  一个衣衫单薄的男人,神情凄恻地站在一家女子美容店的外面,这情景相当诡异,不时有人回头诧异地看他。

  又撑了十五分钟,严谨实在扛不住冻了。忍气吞声地开始敲门:“纪小鸥,纪小鸥,我错了,你开开门,我给你道歉。”

  没人理他。

  “小鸥,小鸥亲爱的,我都冻出鼻涕泡了,您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放我进去成不成?”

  门里没有任何动静。

  “亲亲宝贝儿,我实在不行了,求求你,先给我件外套好不好?。”

  门哗啦响了一声,严谨立刻打起精神,双眼放光。

  纪小鸥却只把大门拉开一条细缝,挂着防盗门的锁链,从门缝里打量他几眼,重重哼一声:“看上去你挺精神的,冻冻好,冻冻去火。”

  她砰一声再次贴着严谨的鼻尖关上大门。

  严谨崩溃,再也顾不得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形象,抡起拳头开始砸门:“纪小鸥,我他妈的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怎么会沾上你这么个狠心

  的女人。你到底开不开门?不开我就打110了,我告你肉体虐待。”

  看上去纪小鸥不为所动,根本不搭他的腔。

  严谨退后两步,揉着通红的手背,真的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开始拨号。

  “110?我现在遭受人身威胁,请求出警。地址是……”

  “严谨!”纪小鸥在门后听得实在忍不住,终于开门出来,“你甭给我丢人了行吗?”

  严谨趁机溜进门,拉过美容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冻得吸溜吸溜的,灯光下嘴唇都是紫的。

  “我要喝水,热的。”他躺在床上说。

  一个水杯重重墩在旁边的小推车上。

  严谨捧在手中,满足地直叹气,“我靠,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见了共产党,就像见了亲爹娘。这饥寒交迫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哇!”

  纪小鸥走来走去收拾东西,直接把他视作透明。

  严谨支起手臂看着她,“喂,我在家一个人住,今晚要是发烧可怎么办?”

  纪小鸥说:“你这种祸害,死一个少一个,全国人民都盼着呢。”

  “我今晚住这儿成不成?”

  纪小鸥俯下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然后她平静地回答:“行,不过只有美容床提供。”

  “呃。”严谨语塞,摸摸身下不足四十公分宽的床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床上睡一晚,肯定会死人的。

  纪小鸥则面带得色地注视他。

  严谨咬咬牙,“成啊,美容床就美容床,被子呢?枕头呢?”

  纪小鸥朝他身上努努嘴,“那不是?”

  严谨目瞪口呆,“纪小鸥,你还是人不是?”

  “不爽啊?不爽你就回家睡呀,你们家那床宽哪,随你在上面拿大顶翻跟斗。”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睡。”

  纪小鸥啐一口,“你做梦呢吧?”

  她随手关了顶灯,“好了,睡吧,我店小利薄,要节约用电。”

  严谨在黑暗中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能暗自磨牙运气。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纪小鸥忽觉毛骨悚然,她蓦然睁开眼睛,浑身的血液几乎凝住。

  卧室门口立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她的惊叫只吐出半声,便被人捂住了嘴,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别怕别怕,是我。”

  她全身一下子软下来,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

  严谨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掀起被子钻进她的被窝。

  纪小鸥抬起腿踹他:“你滚蛋!”

  严谨翻身制止她的躁动:“乖,我就想在床上睡一觉,没别的意思。我不动你,你也安静点儿。”

  纪小鸥被压得死死动不得半分,她咬牙切齿地问:“你一大男人,怎么没皮没脸的?你臊不臊啊?”

  严谨垂下头,嘴唇在她脸上搜索着,“我背不是受过伤嘛,那床太硌,疼得厉害。”

  纪小鸥便不再说话了,只是左躲右闪逃避着他的嘴唇。

  严谨见苦肉计奏效,便放心地埋头在她颈间啃来啃去,双手也开始不规矩。

  纪小鸥惊惶起来,用力推他,“你干什么?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严谨不出声,执着地攻城略地,纪小鸥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防线全面崩溃。

  第32章

  回来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她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睡梦中脖颈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极不舒服,觉得非常不耐烦。

  后来又觉得冷,抱紧膀子几乎缩成一团。居然还做梦,梦见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彻骨地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烟。

  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发觉自己依旧歪靠在车座上。

  身边没有人,车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路灯亮着,柠黄的光晕映进来,仪表盘上反射着点点荧光。

  探头看看外边,谭斌霍地坐起来,这才发觉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

  她拾起外套,推开车门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尔沃居然已经停在她住的小区里。

  他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低着头,正一下一下揿着手中的打火机。

  也许是火机出了问题,他始终没能点燃嘴里的香烟。

  谭斌略为吃惊,因为印象里从未见过他抽烟。

  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Zippo,轻轻走过去,单手拢着火苗凑近他脸前。

  程睿敏抬头看看她,就着她的手点着烟,却没有抽,只是拿下来捏在手里,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一会儿?”

  谭斌没有动。

  当夜正是满月,清辉泻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银光,石凳前大丛的太阳菊开得茂盛,药香扑鼻。小区的花园内已人迹寥寥,身边只有秋虫

  的振翅声,间或喷水池里传来几声断续的蛙鸣。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月光,往往会让人心思恍惚,冲动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点愕然的表情,“你害怕?”从谭斌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来,“怕我趁机做点儿什么?”

  谭斌拢起双臂,悻悻然说了实话,“不是怕你,我是怕我借着酒意对你做点儿什么。”

  程睿敏一愣,接着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换了英语说:“我感觉由衷的荣幸,亲爱的女士。”

  谭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就算之前有无数微弱的绮念,也被饭桌上那张Offer彻底粉碎。

  原来一切皆来自她的错觉。

  外企中混过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线,这叫职业道德。

  公事私事夹缠不清,说得好听那是性情中人,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职场人在底层,只要肯吃苦,靠着一点认真和勤勉就能脱颖而出。

  待得淘汰掉身后一批人,千辛万苦爬到中层,彼此间智商类似,每个人都有些特别的能耐,是否拥有广泛的人脉和长远的眼光,是职业生

  涯中能否更进一步的重要条件。

  到了程睿敏那个位置,已经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较量。高手之间的对决,拼的是耐心,只等对方无意中露出练门或破绽,一击足够致命。

  所以挖角就是挖角,相信他不会自埋炸弹,给人轻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顷刻间毁于一旦。

  那些温馨贴心的小意儿,对一个做惯销售的人,对揣摩客户心思早已驾轻就熟的人,认真做起来并不算难事。

  因为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长日久自然技艺纯熟。

  谭斌自嘲地轻笑,为自己依然不切实际的奢望和幻想。

  程睿敏问她:“最近很辛苦?”

  “嗯?”她回过头,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象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刚才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声音,非常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温差大了

  ,当心着凉。”

  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又不象是假的,依旧让人感觉温馨。

  谭斌不予置评,借着路灯看看表说:“太晚了,不方便请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时间吧,我回请你吃饭。”

  程睿敏点头笑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却似洞悉一切。

  谭斌摆摆手,微笑着转身离开。

  目送她轻盈的背影走进底层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三分钟之后,嘀嘀声开始不绝于耳,短消息一条条涌了进来。

  直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谭斌才哎呀一声醒悟,原来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她推开大门追出去。

  程睿敏的车仍然停在原地未动,谭斌松口气,紧走两步。

  但她随即又迟疑地停下脚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有背部有轻微的起伏。

  “Ray?”谭斌无端不安,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头,这一刹那他的形容有说不出的憔悴,看得谭斌心口莫名地纠结。

  但他的表情瞬间变换,马上恢复了神采。

  “怎么了?”他问。

  “忘了还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过,笑笑说:“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发动引擎预备离开,谭斌退后两步为他让出道路。

  “小谭,”程睿敏又摇下车窗。

  谭斌坦然地望着他。

  “集采是场硬仗。”程睿敏说,“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你要步步为营,找准客户的pain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谭斌认真地点头,“谢谢你!”

  沃尔沃终于绝尘而去,谭斌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

  她想听听沈培的声音,拨过去却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能接听”,象是进入了移动信号的盲区。

  谭斌有点沮丧,洗过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许因为车上睡的那一觉,午夜已过,依然头脑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她辗转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后那句话,心跳忽然加快,只好光着脚跳下床,困惑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

  她想起最近正在筹备的技术交流,产品部门准备的技术文件,几年如一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是客户,恐怕也不会有过多的兴趣

  关注。

  但大家都确信,凭着MPL的技术实力,技术交流这一关,不过是陪着忝居末座的小供应商走个过场,入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没有人真正发力,只求不功不过而已。

  这会儿她却感到心虚,如果MPL墨守成规,FSK却另出奇招,肯定会影响第一轮的技术印象分。因为各家公司对标书中技术标准的答复,没

  有更多选择,只有“满足”一条路。

  但是PainPoint,PNDD如今的痛点在哪里?兴奋点又在哪里?

  谭斌走不动了,立刻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搜寻资料。

  互联网的确是个好东西,终于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PNDD集团公司总经理一个月前的访谈,题目是《xx行业正缓步进入微利时代》。

  文章不长,只有三千多字,谭斌几乎一字字读完,字里行间搜寻着有用的信息。

  文中说,PNDD今年的最大挑战,是在面对成本控制的同时,如何尽力挖掘新业务增长点。

  谭斌揉着酸涩的双眼,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技术交流需要重新布局。

  她把文章下载保存,发到自己公司的邮箱里,然后带着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着了,而且开始做梦,梦见有人从身后抱着她,轻吻着她的后颈和背部,呼吸掠过她脑后的碎发。

  过电一样的颤栗,如涟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为完全是两种感觉。

  她回头,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听到耳边熟悉的音乐声。

  闹钟响了,她被惊醒。

  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即刻下床,而是慢慢坐起来,懊恼地把脸埋在膝盖间。

  勿需心理医生的专业解释,她也明白梦境和现实的关系。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隐秘的愿望,会在梦境里如此赤裸裸地出现。

  谭斌在患得患失里度过她的二十九岁生日,身边的一切还是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第33章

  周一上午是PNDD投标团队的例会。

  不出所料,谭斌刚把更改技术资料的要求提出来,几个产品经理立刻就炸了窝,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已经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准备,再去重新找资料,时间哪儿来得及?”

  “这都是global的标准文档,谁敢乱改?出了问题谁负责?”

  “技术交流就是个过场,至于费这么大劲吗?”

  谭斌不说话,只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他们。

  迫于她眼神的威压,产品经理们逐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说完了?”谭斌问。

  没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两颗脑袋轻轻点了点。

  “你们都上过SolutionSelling这门课吧?如何获得客户的认同感,还记得吗?”

  有人轻笑,“哦,不就是和《SevenHabits》齐名的那课,并称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剂?”

  SolutionSelling,就是所谓的顾问型销售,最近几年兴起的新型销售观念。它强调通过对客户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户内心真正的需

  求。

  谭斌瞟他一眼,神色凛凛,几乎饱含着杀气。

  那人不觉噤若寒蝉,立刻闭嘴。

  谭斌收回目光,接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传统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户填鸭一样灌输,我们将会怎样怎样。可是每个供应商只有

  半天演示时间,我们抽到的次序又比较靠后,经过前面七八家的疲劳轰炸,怎么才能抓住客户的视线?只有把客户的痛点和兴奋点优先考虑,

  将我要怎样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获得客户的认同,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室内众人反应不一,赞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关己……每张脸上的表情,都被谭斌一一收入眼底。

  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她将电脑中的一份文件调出来,打映在会议室前端的大屏幕上。

  这是PNDD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润增长曲线图。

  图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线一直呈现强劲的增长趋势,利润却从三年前开始,由迅速增长渐趋平滑。

  谭斌用激光笔指点着那条利润线,“这是PNDD如今最大的痛点,他们感兴趣的,不再是我们的产品是否具有全球先进的技术,而是……”

  她停顿一下,特意加重语气,“能不能帮助他们缓解眼前的痛苦。”

  旁边一直憋着不出声的乔利维插话,“话是这么说,可我有点儿担心,第一轮就这么较真儿,会不会过早暴露实力,被其他供应商当作眼

  中钉?”

  谭斌心里颇有些恼火。每次都这样,虽然共同负责一件事,但两人的思维总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她回头笑一笑,委婉地说,“MPL在PNDD的市场份额一直排第二,其它家早把咱们的底细摸得门儿清。老乔你以为咱们藏着掖着,竞争对手

  就不把MPL当眼中钉了?”

  乔利维摇摇头,明显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我话说到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他干笑一声,“毕竟你才是BidManager嘛,不过这

  事儿吧,我觉得,忒悬,时间也忒紧张。”

  谭斌要深呼吸两次,才能压下心口的一口浊气。

  她干脆把他当作透明,只对那些产品经理说:“我还是建议,前面的主导部分,换掉对MPL的公司简介,改成新业务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绍。”

  有人举手发问:“新业务和PNDD的利润有什么关系?”

  “由于竞争和终端用户要求降价的压力,PNDD传统业务的价格在逐年下降,这是利润增长放缓的主要原因。”

  “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

  “和其他竞争者完全不同的新业务,以及全球相似客户的成功案例。”

  一个产品经理终于松口,“Cherie,你跟我们头儿说吧,如果他同意,我们照做就是了。”

  但产品部的部门经理Philip可没有他的属下这么好说话。

  他通过会议电话接进来,一口香港普通话,声音软中带着钉子,不卑不亢,“SalesSupport当然是我们的职责,但其中毕竟涉及一些

  Policy。Cherie你看这样好吧?你起草个Mail发给我的Team,同时抄送我在总部的DotLineManager,看看他有什么Comments?”

  谭斌顿时哑然。

  按照组织结构,产品和销售部门平起平坐,并没有上下级关系,Philip的要求也无可厚非。

  但是什么事情一到了总部,准会从简单到复杂,瞬间上升几个高度,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前因后果解释不清楚。

  谭斌想捶桌子。难怪客户总是抱怨MPL反应迟钝,这消耗在内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

  平时和产品经理合作,就跟哄着大爷一样。做技术的人,脸皮往往特别薄,客户稍有微辞,就立刻觉得为五斗米折堕了高贵的腰肢,还得

  谭斌上赶着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权,第一件事就是让坐在后方的这些人,真正尝一尝对客户斜肩谄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长刘树凡一个电话传上楼,汇报最新的进展。

  提到今天产品经理的反应,谭斌几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刘树凡刚从欧洲开会回来,看样子情绪不错。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视着她,“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说服Philip?”

  “董事长慧眼如炬。”谭斌脸有点红,索性认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谭斌从笔记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访谈,轻轻放在他面前。

  刘树凡只看了个开头便笑起来,“我已经拜读过了。”

  谭斌简单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问:“您觉得我的想法有意义吗?”

  刘树凡身体靠向椅背,微笑着弹一弹那两张纸,“你能从里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注意到。”

  谭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其实她想说: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数第二段。”

  谭斌凑过去细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说,PNDD明年初很可能进行机构重组。

  她略有所悟,头脑却有点乱,抓不住清晰的头绪。

  刘树凡问:“知道为什么吗?”

  谭斌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谭斌吃惊,“这可是大动作。”

  “是啊,所以对PNDD的中高层,今年最大的PainPoint,不仅仅是Profit的压力,还有重组后的Position。”

  谭斌支着下巴没有说话,显然在为自己的迟钝反省。

  刘树凡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对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个字中无意流露出的轻视,让谭斌感觉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好吧。”刘树凡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来是打算结束这场谈话,“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范围内,还不错。修改技术文件不是难事,你去

  做吧,再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

  谭斌反应很快,立时配合地喜动颜色,只差甩着并不存在的马蹄袖,脆生生应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点刻意地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出面周旋。

  那天下班,谭斌又是十点才踏进家门。

  产品经理们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着,还得让助理照应着好吃好喝。

  按说几个销售经理也能帮着照应,但是他们各有各的地盘要料理,谭斌实在不忍再给他们添乱。

  从镜子里看过去,一张素脸,灰扑扑没有半分神采,好象一张风干的树叶。

  她感到惊心,想起刚过去的二十九岁生日,不禁暗叹,果然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脸上涂面膜,自怜自伤之下,那用量明显就比平常多了一倍。

  正翘着腿躺沙发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晓慧的电话。

  “谭斌你睡了吗?”文晓慧一改往日的阴阳怪气,声音闷闷的。

  “没呢,正糊着一脸面膜等它干呢。”

  “我想现在去你那儿,方便吗?”

  谭斌终于听出点儿不对劲来,“晓慧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文晓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说行吗?”

  “行,你来吧。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开车过去。”电话挂了。

  谭斌颇为诧异。

  印象里文晓慧永远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脾气,她长得又好,从小就是男生没事献殷勤的对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

  等待的无聊中,她拿起电话又拨了一遍沈培的手机。

  依然是同样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讨厌!”谭斌嘀咕一声,扔下手机去准备睡衣和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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