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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厄 运

  华云龙转回洛阳,已是午牌时分,高升阁客栈兼营酒食,此刻正当饭口,吃食的人进进出出,熙熙攘攘,嘈杂热闹得紧。

  店伙计一见华云龙回来,连忙迎将上去,接过马缰,笑道:“公子何时离店的?咱们不见公子爷起身,不敢呼唤,后来发觉马匹不在,启开房门,只见被褥未动,包袱仍在,大伙都正在疑神疑鬼……”

  华云龙情绪落寞,没有心情答理,冷冷一哼,跨下马鞍,昂然进入店内。

  那店伙计将马匹交给另外一人,追上来道:“青楼红苑,固不乏绝色美女,但总嫌下贱庸俗,早知公子爷也好此道,您老应该提我个醒儿,我朱小七……”

  他以为华云龙连夜不归,乃是去寻花问柳,因之毛遂自荐,有意做这一桩生意,讲到这里,忽见华云龙衣履不整,胸前背后俱已破损,不觉微微一怔,讶然接道:“噫!公子爷为何这般狼狈?”

  华云龙听他唠叨不休,厌烦至极,喝一声道:“噜嗦!”

  忽又语气一转,问道:“昨夜有人找我么?”

  那店伙计被他一喝,先是一怔,继而哈腰连声道:“没有,没有。”

  华云龙哈哈说道:“那就不要唠叨,去准备一点酒食,送来房里。”

  那店伙见他神色不豫,连忙应是,转身退去。

  华云龙洗过澡后,一人在房内自斟自酌,回忆一夜来的遭遇。

  首先他便想到尤氏,那尤氏容貌甚美,武功平常,自称是司马长青的侍妾,从她熟知司马琼的行动而论,这一点倒是勿庸置疑,但她竟然出手偷袭自己,又在灵柩之中预藏毒药,当是主谋之人早期设下的埋伏。

  司马长青外号“九命剑客”,武功之高,不去讲它,阅历之深,经验之丰富,更非常人可及,一般鬼蜮伎俩,休想瞒过他的耳目,但那尤氏潜伏多年,居然不为所觉,城府之深,他想想也觉不寒而栗。

  尤氏的深沉固然可怕,那主谋之人选中了她,令她常荐枕席,潜伏多年,最近始才下手取人性命,这份长远的计谋,如非心坚性狠之人,焉能出此?华云龙想到这里,不觉冷汗浃背,心旌震荡,深深感到前途荆棘正多,欲想完成使命,恐非容易。

  不容易又待如何?司马长青与他祖父华元胥乃是八拜之交,谊如同胞,他华老二出身忠义之家,就算没有父、祖之命,华老二也不会遇难而退。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闷酒,然后念头一转,转到玄衣少女主仆身上。

  据那玄衣少女所讲,杀害他司马叔爷的主谋之人,是一位姓仇的少年公子,此人乃是“玄冥教”的小小头目,那尤氏则是姓仇的属下,他想想觉得殊不可能。

  第一:姓仇的既称公子,年纪必然不大,若说姓仇的远在几年之前,便差遣尤氏潜伏在司马长青身边,实难令人置信。

  第二:他离家之时,他父、祖均曾明示“玉鼎夫人”或是血案的主谋。

  故此,他暗自忖道:“玄冥教”教主或许就是“玉鼎夫人”,那尤氏必是“玉鼎夫人”

  所遣,姓仇的公子最多不过奉命行事,或是监督执行凶杀而已。

  他所以作此推断,关键便在尤氏蓄养的“黑儿”身上。

  据他所知,他司马叔爷夫妇乃是睡梦中遇害,伤痕同在咽喉,似是被兽类咬死。

  那“黑儿”虽是一头黑猫,但却爪利齿坚,行动如风,善于搏击,尤氏既是主谋之人早年派遣的奸细,又是“黑儿”的主人,因之在他心中,早已认定“黑儿”就是凶手,尤氏便是“遣兽行凶”的人。

  既然如此,他也知道姓仇的公子目前尚在洛阳,便该从速去找姓仇的公子,追查血案的主谋才是。

  但他不此之图,却自以肘支颊,仍旧痴痴的攒眉蹙额,暗念不已!

  原来华家子弟,先天就有一股悲天悯人的侠义之风,华云龙风流惆傥,更是见不得美貌少女身世悲凄,隐含怨尤。

  那玄衣少女潜伏灵堂,好似探查“玄冥教”的秘密,又似与自己有着关连,他记得薛娘曾经言道:“杀了这小子,老爷的性命就保住了。”可见玄衣少女之父正遭危难,其身世必极可悯。

  华云龙聪明绝顶,微一揣测,便知玄衣少女之言必非无因。

  玄衣少女也曾言道:“小女子觉得,江湖上正在酝酿大变,司马长青首当其冲,不过是替人受过,作了代罪之羔羊罢了。”

  这话与他母亲的吩咐不谋而合,他便想到薛娘茶中施毒,必欲取他性命而后已,其中的道理,乃是玄衣少女受了胁迫,自然不是对他华炀一人,凡是华家的子弟,都在她们主仆猎取扑杀之列。

  讲的明白一点,也就是玄衣少女之父正遭监禁,或有性命之危,她们主仆与华家为敌,乃是受了逼迫,身不由己。

  他这样一想,不觉对那玄衣少女的言语,当作是一种暗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暗暗决定要对玄衣少女加以援手,查明事实真象,救出她的父亲。

  由于他将玄衣少女之言当作暗示,便也想到隐身暗中的对手,乃是冲着他们华家而来,这情况就严重了。

  他心中有一股冲动,想要转回晋北,将其中的情节禀告父亲与祖母,但继而忖道:祖母与父亲,既将追缉凶手的责任交付予我,在凶手未曾查获以前,我怎能回去?况且我华炀在家人眼中,乃是耽于逸乐的花花公子,我何不乘此机缘,考验自己一番,如能独挽狂澜,那就大大露脸了。

  这本是少年人的性情,倒也无可厚非。

  只见他微微一笑,随即推杯而起,好象事情便这样决定了。

  于是,他带上宝剑,外罩锦袍,手中摇着折扇,悠悠闲闲地踱出房门,交代了店伙几句,便自逛街而去。

  说他逛街,那也并不尽然,其实他心中也有盘算,是想在洛阳城中,碰碰那位姓仇的公子,若有可能,他更希望再见玄衣少女一面。

  可是,那玄衣少女既无落脚之处,又不知她的姓名,姓仇的公子更是从未谋面,便连长像如何,也不知道,要想凑巧碰上一面,何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眼看红日街山,夜幕渐垂,洛阳城中已经燃起一片灯火,他仍是一无所获,徒劳往返。

  这时,他正由东大街往回走,越过司马家的大门,他忽然心中一动,暗暗忖道:司马叔爷被害多日,仍然停柩家中,未能入殓,这样不但令死者难安,更是被对方当作陷阱,引诱同道好友吃亏上当,枉送性命,我何不将那灵柩暂厝一处,日后再请琼姑姑前来迁葬?嗯!

  事有从经从权,我就是这个主意。

  这事如果换成他大哥华熙,那是怎样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但华炀可不拘泥古礼,自认有理,想到便做,一瞧四下无人,当即脚下一顿,越过院墙,朝那灵堂奔去。

  他心中已有打算,拟将司马长青夫妇的灵柩,暂厝昨夜被火焚去的茅屋之中。

  那茅屋新近焚去,地当荒郊野外,周围俱是齐腰的蔓草,又隐蔽,又不惹人注意,将灵柩暂厝其中,倒也不虑被人发觉,堪称适宜。

  讵料,华云龙奔至灵堂,举目一望,不觉一声惊噫,骇然瞠目,霎时怔住。

  原来灵堂中素幔高挑,灵案依旧,案上的烛台灯盏,分毫未动,独独不见了两具棺木。

  时仅半日之隔,司马家唯一遗孤,远在云中山“落霞山庄”,如说有人收殓了司马长青夫妇的灵柩,事实上殊不可能,但那灵柩却是千真万确的不翼而飞了。

  半晌过后,只见华云龙抿一抿嘴,冷冷一哼道:“鬼蜮伎俩,妄想愚弄华家老二……”

  言未臻意,目光如电,已向四下搜索起来。

  用意很明显,他已认定移走灵柩,必是敌人所为,他要穷搜四周,看看有无蛛丝马迹,可供追索。

  可是,失望得很,移走灵柩之人,心思缜密,除了灵案之前与灵柩之侧的尘埃稍见零乱外,竟然不着一丝痕迹,这就令华云龙暗暗震惊了。

  须知灵堂本是大厅,长、宽各五丈有奇,又因久无人至,地下积尘甚多,那两具灵柩体积不小,份量不轻,搬动起来碍手碍脚,并非轻而易举,来人不但将灵柩搬走,而且不落任何痕迹,心思之缜密不去说它,轻功之高,体力之强,已可列为一流高手。

  此人究竟是谁呢?

  华云龙震惊之余,暗暗讨道:灵柩停放于此,尚可引人上当,移走灵柩,究竟有何意图……

  他不是浮躁之人,也不是胆小之辈。

  他承受父母的精血、文太君的抚育,风流倜傥之中,另有一股坚忍不拔的毅力,纵然血气方刚,有时难免冲动,但遇艰难,每能勇往直前,毫不瞻顾。

  心念转动,苦无所得,只见俊眉猛轩,抿一抿嘴,倏然迈开步子,径朝素幔之后那扇小门走去。

  忽听身后冷笑一声,有人不屑地道:“华老二,你还想走么?”

  华云龙毫不惊慌,也不答理,仍旧一步步向前走去。

  忽然白光一闪,剑气袭人,一柄精钢长剑刺到了背后。

  华云龙身形陡旋,手中折扇任意一挥,敞声笑道:“哈哈!阁下身手还差了一点。”

  只听“叮”的一声,折扇击中了剑尖。

  纸面竹骨的折扇击中长剑,那折扇安然无损,长剑则被震开了两尺,如非袭击之人顺势而退,长剑就几乎会脱手飞去。

  袭击之人微微一怔,心有未甘,长剑一振,就待二次出手。

  忽听一个严厉的声音峻声喝道:“退下,勿躁。”

  华云龙“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摇了几摇,朗声笑道:“朋友也强不了多少,躁与不躁,都是一样。”

  严厉的声音冷冷说道:“嘴上称能,算不了英雄,今夜你能安然离去,才算本领。”

  华云龙这才满脸含笑,缓缓转过身去,夷然问道:“阁下姓仇吧?”

  那人站立厅后小门之内,门外即是甬道,光线黯淡,看不清容貌,但却见他显然一怔,随即大声狂笑,傲然说道:“华家子弟果然不差,可惜你自投罗网,已是活不长久了。”

  话声微顿,忽又峻声道:“燃起火把,让他死个明白。”

  火把应声而燃,大厅内刹时通明。

  华云龙举目四顾,但见八名紫衣精壮大汉,各距两丈,环立四处,每人左手火把高举,右手长剑垂地,一个个目光熠熠,身强体壮,年纪均在三十开外,分明武功都有根底,殊非等闲之辈。

  再看站立门内之人,二十上下年纪,身穿海青织绵劲装,肩披同色短氅,腰悬古剑,足登薄靴,一副武生装束。

  只见他浓眉带煞,目光区狠,方脸削腮,嘴角斜挑,那桀骜不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似生来带恨,他若姓仇,倒也名实相符。

  华云龙看清形势,仍然漫不经意,折扇一拱,含笑道:“仇公子布下陷阱,怎知在下一定会来?”

  姓仇的公子冷冷说道:“来与不来,原在乎你,眼下你毕竟身在此厅。”

  华云龙点一点头,道:“在下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却好似必欲杀我而后快,其理安在?能见示么?”

  仇公子浓眉挑动,冷声哼道:“明知故问。”

  华云龙“嗯”一声道:“看来公子真是‘玄冥教’的属下了?”

  仇公子瞿然一震,暗暗忖道:这小子果然有些能耐,本公子的底细,他似乎全都知道。

  心中在想,口中冷然道:“本教即将威行中原,一统武林,没有瞒你的必要。”

  华云龙暗暗吃惊,外表神色自若,道:“这样讲来,此间主人的血仇,该向公子索取了?”

  仇公子傲然道:“不错,我是主谋,你若想报仇,找我便了。”

  华云龙道:“要报仇自然有你一份,我怕公子不是主谋。”

  仇公子目光一凌,峻声喝道:“混帐!你敢瞧我不起?”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事实如此,岂容公子好称英雄。”

  仇公子大为气恼,怒声喝道:“讲你的事实。”

  华云龙夷然说道:“公子既是‘玄冥教’的属下,你那教主才是真正的主谋。”

  仇公子神情一楞,愤然说道:“本公子乃是教主座前首席弟子,此间的血案,由本公子策划执行,你讲话唠唠叨叨,硬将责任加诸家师身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华云龙暗暗窃笑,忖道:此人但知争强好胜,是个有勇无谋之徒,欲知内情,这是上好的机缘了。

  这样一想,当即抱拳重作一礼,笑道:“公子的大名怎样称呼?”

  仇公子冷然道:“仇华。”

  华云龙凛然一震,忖道:仇华?那是仇视咱们华家啦!

  忖念未已,朗声笑道:“久仰,久仰,令师呢?”

  仇公子傲然道:“家师上……”

  忽听一位紫衣大汉急声道:“公子慎言。”

  仇华知警,顿时住口不语,双目一瞪,紧紧凝注在华云龙脸上。

  华云龙敞声一笑,道:“若犯禁令,不讲也罢!”

  仇华口齿一张,似待言语,但因事关重大,终于未曾说出乃师的姓名。

  华云龙见了,心知激将无用,当下语锋一转,道:“请问公子,司马大侠的灵柩,是你移走的么?”

  仇华神情淡漠,冷笑一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华云龙好生诧异,剑眉一蹙,忖道:怪了?此人似无心机,为何这般回答,难道司马叔爷的灵柩不是他移走的?

  他心中疑念未已,那仇华已自接道:“本公子险险上了你的大当,再也不答你的问话,你不必攒眉挤额,妄动心思,取你的宝剑,本公子要出手了。”

  “当啷”一声,将古剑撤在手中,身子一晃,向前逼了过来。

  华云龙察颜观色,知道问也无用。

  他也是性气高傲的人,前此所以忍气吞声,本是欲明内情,如今仇华心存警惕,再也休想往深处探究,自然不愿再事拖沓,以致落人话柄,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你欲速战速决,出手便了,不用为我耽心。”

  那仇华看去桀骜不驯,临到出手,却能气稳神凝,可知曾经名师调教,武功必然不凡,华云龙口中在讲,心中却也不敢大意,暗暗力贯双臂,静以待敌。

  仇华逼近丈许,宝剑一振,霍然劈出,口中喝道:“小心了!”

  他那剑式看去平淡无奇,劈出的劲力部位,却能恰到好处,华云龙剑术造诣极深,一眼便知遇上了劲敌。

  他心中暗暗吃惊,手下不敢怠慢,折扇一挥,迫将上去,道:“在下领教绝学,仇公子放手施为。”

  他平素刁钻古怪,临机对敌,仍然难改本性,上步出扇,本是点向仇华的手腕,招至中途,忽然身子一矮,贴着仇华的剑锋转了半圈,陡地右腿一伸,左臂一个肘锤,直向仇华右肋撞去。

  这形势有如儿戏,仇华是虑不及此,如若不然,他那剑势只要加快一线,华云龙便得皮破血流,当场负伤。

  但是,华云龙毕竟这样做了,而且右腿左肘的去势均极快速,又是贴身施为,仇华避无可避,逼得一声怒吼,身子临空拔起,翻落一丈以外。

  华云龙朗声一笑道:“公子爷,你的艺业并不高明嘛!”

  仇华羞怒交迸,大吼一声,猛扑过来,古剑连挥,“唰唰唰”一连三剑,罩定华云龙胸前要穴,急急攻去。

  华云龙左晃右晃,连连闪避,蓦地折扇一划,朝那层层剑影之中点去,笑道:“这三剑还差不多,你若能使在下撤剑还招,才算得一流高手。”

  只听仇华冷声喝道:“不撤剑,是你自速其死,莫怪本公子心狠手辣。”

  身形一折,剑法倏变,但见千百道寒光闪闪,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玄奥诡谲,莫测高深,恍若龙腾蛇行一般,曲曲折折,莫知所之,而那变幻莫测的剑势之中,另有一股狠毒无比的辛辣之气,令人见了目眩神移,顿生当者披靡之感。

  云中山华家的武功,素以剑术见长,华元胥在世之日,不去说他,弃世之后,遗下十六招剑法及一柄铁剑给他的儿子,他儿子华天虹便以一柄铁剑闯荡江湖,独挽狂澜,期间得过《剑经》,又获《剑经补遗》的精髓,在剑术一道,那是无出其右了。

  华云龙自小聪明,幼承亲炙,不但一般武功深具根底,剑术方面,其功力纵然不及乃父,见闻之博,自也不同凡响。

  然而,仇华的剑路一变,他非但看不出那套剑法的来龙去脉,且有置身剑海、莫知所适的惶然之感。

  那仇华年纪虽轻,确也未可小觑,狂傲嚣张,自也无怪其然。

  华云龙心中暗暗焦急,但因年轻气盛,话已出口,不愿撤剑应敌,只是尽力闪避,小心防守,倘遇间隙,便以手中折扇强行还击。

  这是挨打挨揍的局面,稍有不慎,便有血溅五步之虑。

  五十招过去,那形势越发殆危。

  但见剑光闪烁,剑风呼啸,重重剑影,将华云龙裹在其中,左冲右突,却是难越雷池一步,眼看不过百招,便将伤在仇华古剑之下。

  忽听人声鼓噪,一名紫衣汉子欢呼道:“公子加劲,劈了这小子。”

  另一名紫衣汉子敞声道:“华老二,撤剑啊!再不撤剑,你就没有机会了。”

  又—名紫衣汉子接口道:“撤剑不撤剑都是一样,咱们公子尚未施展杀招哩!”

  仇华眼看华云龙落在下风,几无还手之力,也是大为得意,朗朗笑道:“华老二你记下了,你我本无怨仇,我要杀你,只怨你姓华,只怨你是华天虹的儿子。”

  话声中,古剑一振,一招“腾龙九折”,剑闪九点白虹,盘旋伸缩,直向华云龙全身上下罩了过去。

  这一招,剑势莫测,剑气激荡,点点白虹,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华云龙纵有宝剑在手,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但他被困已久,怒气暗生,再经话声一激,早已气冲斗牛,其势若狂。

  只听他蓦地一声大喝,左臂一挥,一招‘困兽之斗’,霍然击出,右臂一抡,中指陡挺,‘袭而死之’,猛朝仇华前胸点去。

  这两招,俱是乃父当年成名的绝艺,华云龙情急之下,暴怒施出,威力之强猛,居然丝毫不逊于乃父。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仇华若不见机撤招,华云龙固然难免伤在他的剑下,他自己折剑断臂,胸腹洞穿,那也是意料中事。

  他自然不愿伤在华云龙掌指之下,身子一侧,剑式一沉,闪身折腰,脚下一顿,陡地避了开去。

  华云龙甫脱险境,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哈哈笑道:“仇公子,阁下还有多少绝艺?何不一并施展,让华某见识见识。”

  他口中这样在讲,宝剑却已撤在手中。

  仇华见他撤剑在手,不觉仰面朝天,纵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讽的意味。

  华云龙毫不在意,朗声言道:“仇公子,你的剑法我已领教,华老二不是狂傲自大的人,我有自知之明,若不用剑,难以胜你。”

  仇华不屑地道:“你便用剑,又能如何?”

  华云龙脸色一沉,肃然道:“你我本无怨仇,这话是你讲的,因此我忠告你,临敌交手,切忌自负。”

  仇华先是一怔,继而敞声大笑,道:“好一个‘切忌自负’,华老二现炒现卖啦!”

  华云龙夷然说道:“你的剑法辛辣有余,沉稳不足,要想取我性命,其力有所不逮,再次动手,你要小心在意了。”

  他顽皮时刁钻古怪,洒脱不羁,全身没有半斤重量,正经时气稳神凝,端庄严肃,另有一股慑人之威。

  那仇华闻言之下,傲气顿泄,不觉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忽听一个紫衣汉子大声道:“公子何须与他多费唇舌,咱们摆下剑阵,取他性命就是。”

  那仇华傲气已泄,微一沉吟,将头一点,举剑一挥,道:“摆阵!”

  话声甫落,人影齐动,八名紫衣汉子左手一扬,将那火把插入厅壁之中,剑尖一挑,竖立胸前,然后移动脚步,朝前逼来,将华云龙围在当中。

  华云龙气定神闲,凝目望去,只见八名紫衣汉子参差错立,所站的方位,似是一座八卦剑阵,但那仇华插足其中,似当此阵之枢纽,又像一座九宫阵图。

  他对阵图之学所知无多,不甚了了,心下警惕,打定一个不急不躁的主意,当下双眉一挑,沉声喝道:“仇公子,刀剑无眼,伤了你的属下,你可不要怨人。”

  仇华冷冷一哼,也不答话,举剑前刺,猛然直冲过来。

  华云龙手臂一抬,举剑一格,觑准古剑的来势,霍地往上挑去。

  忽然间,来剑骤失,精芒暴闪,一片寒电似的剑幕,倏地由四方涌到。

  华云龙大吃一惊,急忙宝剑一竖,滴溜溜身子一旋,猛地横跨一步,忽又剑势一收,隐锋于肘,紧接着反手一剑,便朝身后刺去。

  他打定不急不躁的主意,心想任它是什么剑阵,首脑定是仇华,只要将仇华制住,剑阵当可不攻自破。

  因之他目光如电,时时留神仇华的方位,适才那反手一剑,便是取仇华的咽喉。

  他想得固然不错,但也因为剑阵以仇华为首,故而八剑进退之际,莫不以仇华为主,彼此间绵密呼应,宛如脑之使臂,浑然一体,想要制住仇华,真是谈何容易。

  华云龙二次出剑,剑又落空,俊目一闪,但见那绵密的剑幕,恍若一座寒光四射的锦屏,此退彼进,来势如电,倏又涌到。

  那剑幕重重叠叠,非但毫无破绽可乘,便那仇华的身子也已隐去,无奈之下,先求自保,双足疾挫,猛向一侧闪去。

  身形犹未站稳,突觉几缕冷风,蓦地袭近了背后要穴,赶忙腰肢一拧,运气出拳,反手一招“困兽之斗”,将那冷风挡开了一尺。

  华云龙闪身退避,险险落败,不禁暗暗吃惊,急速忖道:小小一座剑阵,竟有这样大的威力,若不痛下煞手,今日恐怕难以讨好。

  忖念未已,但见那仇华忽然现身,急忙挺身一剑,突然刺去。

  倏地剑光打闪,一剑由斜刺里突然刺来,若要伤敌,自己肋下难免戳个窟窿,急切间,手腕一沉,挥剑挡去。

  不料来剑劲力极强,两剑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华云龙不觉退出一步,那柄长剑,倏又隐去不见。

  华云龙的武功已登堂奥,交手数招,即已看出八个紫衣汉子,深得上乘剑法的诀窍,个个造诣不凡,单打独斗,已非等闲人物可敌,合成了这座剑阵,联手攻敌,其历害之处,更是非同小可。

  他这时不敢轻易挪动,右手宝剑竭力防守,左手则暗蓄功力,不时用那威猛绝伦的“困兽之斗”一招,与对方激战不休。

  激战中,八剑交错,剑光如织,激战渐久,阵法震动,愈见快速,其威力之强猛,大出华云龙想象之外。

  但他临危不乱,仍旧坚守阵脚,急急盯着仇华的身形,以便伺机而动,一举将他擒下。

  盏茶过后,华云龙额角渐渐见汗,可见战况激烈之一斑。

  忽听仇华高声叫道:“华老二,你弃剑认输,本公子让你落个全尸。”

  华云龙冷冷一哼,不为所动。

  仇华又道:“我这‘九转龙舌’剑阵,就是你老子也难幸胜,你若再不知机,‘龙舌’一卷,你便只有粉身碎骨……”

  “了”字未出,一条人影疾扑而至,剑势一挺,猛朝胸腹之间刺到。

  原来那剑阵转动极快,华云龙纵然运足目力,也难透过闪烁如电的耀眼剑光,捕捉到仇华变幻莫测的方位,但仇华开口讲话,华云龙循声而至,他便无所遁形了。

  急切间,仇华欲避已迟,只得举剑上挑,倏地朝来剑格去。

  “叮”的一声脆响,仇华右臂一阵酸麻,古剑险险脱手,身子挫退了两步。

  华云龙微微一顿,倏又舒臂出剑,猛上一步,突然挥去。

  事出意外,仇华手忙脚乱,不敢硬接,身子一晃,忙向一侧跃去。

  华云龙好不容易脱出剑幕,找上仇华,焉能让他再次遁形,喝一声:“那里走?”如影附形,追了过去。

  突然间,叱喝连连,八剑齐舞,挡住了他的去路。

  华云龙勃然大怒,吼一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奋起神勇,宝剑一抡,展开了“重剑”手法,“唰唰唰唰……”,一剑紧接一剑,猛朝八剑攻去。

  要知华元胥留下的一十六招剑法,不在招式之玄奥,不在内力之雄浑,而是那磅礴的气概、俨然的神勇,若能得其神髓,施展起来,浑厚凝重,自有一股慑人之威。

  华天虹参酌《剑经》与《剑经补遗》,去芜存菁,保存先人的遗泽,传给了他的子女,名之为“华氏重剑十六神招”,那已是竹片木剑亦能施展的了。

  华云龙久战不下,心头渐感不耐,眼见仇华又将遁形于剑阵,不觉发了怒气,挥剑强攻,用上了“华氏重剑十六神招”,纵然火候尚浅,紫衣八剑亦自抵挡不住。

  霎时间,攻守互易,紫衣八剑连连后退,剑阵不破自解,成了联手拒敌的局面。

  仇华闪避一侧,眼见剑阵不能成形,华云龙的神勇难挡,有意加入阵战,以图稳住阵脚,恢复剑阵,怎奈华云龙往来追击,锐不可遏,八剑进退避让,身形不定,难以插手,不觉连连跺脚,心头急怒交迸。

  仇华无疑是个急躁的人,一见己方落了下风,自己又无法插手,眉目之间,煞气陡涌,怒吼一声,举手一扬,一个黑忽忽的东西,直朝华云龙头顶射去。

  华云龙眼观四方,耳听八面,一见那东西来势劲急,微带破空之声,立时便知那是暗器,当下右臂一抬,一剑朝暗器点去,左臂一挥,将一名紫衣汉子震退三尺。

  只听“波”的一声,一阵蓝汪汪的火星,点点滴滴,倏罩而下。

  华云龙大吃一惊,连忙贴地急窜,心想避过那圈火光。

  怎奈他应变虽速,一点火星仍然洒在他的后背,华云龙只觉背后一热,火星蔓延,已将他背后的衣服烧着了。

  忽听一个苍劲雄浑的声音急声道:“龙儿卧下,滚动。”

  人随声至,一条人影转了一转,仇华与那紫衣八剑,顿时长剑坠地,一个个变成泥塑木雕,全被制住了穴道。

  华云龙一阵翻滚,熄灭了背上的火焰,忽觉右腿不便,瞥见之下,只见膝弯里赫然一枚色泛暗蓝的淬毒银针,露出了一段针尾。

  他父亲百毒不侵,那是因为“丹火毒莲”的缘故,他承受父亲的精血,血液之中,也有先天抗毒之性,区区毒药、毒针,对他根本不生效用,但仇华使用这等歹毒的暗器,暗器出手,又复不吭一声,这可真正将他激怒了。

  只见他取下毒针,挺身起立,冷冷一哼,道:“好恶毒的心肠,华老二饶你不得。”

  话声中,双目尽赤,步履凝重,直向仇华身前逼去。

  华云龙杀机一起,仇华心胆俱裂,怎奈穴道被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只有任凭宰割了。

  忽见人影一闪,一个紫袍老人挡在身前,缓缓说道:“龙儿,你要杀失去抗力之人么?”

  这人身躯伟岸,白眉白须,肤色晶莹,年纪六十开外,却无丝毫龙钟老态,赫然竟是当年的“神旗帮”帮主白啸天,难怪他举手之间,便能制住九人的穴道。

  华云龙目光一抬,见是他的外公,先是一怔,继而大喜过望,拜伏在地,欢声道:“龙儿拜见外公……”

  白啸天摆一摆手,道:“你起来,外公问你,这几人如何处置?”

  华云龙闻言起立,道:“这些人是‘玄冥教’的属下,心肠太毒,龙儿想……”

  目光瞥见仇华等人的形象,立知穴道被制,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白啸天“嗯”了一声,道:“你父亲单人独剑,闯荡江湖,当年的武功并不可恃,但连外公也对他刮目相看,你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白啸天对于这位外孙,平日极为宠爱,此刻好象存心教导一番,讲起话来,神态肃穆,语气峻严,华云龙抬眼一望,不觉心头一凛,大感意外。

  白啸天将头一点,自己接道:“你父亲气度恢宏,坚忍不拔,小节不拘,大节不苟,纵然面对杀父的仇人,他也能不亢不卑,量力行事,一生之中,不伤无辜,更不杀失去抗力之人,因之,便连他的死敌,也对他敬畏三分……”

  讲到这里,华云龙已知他外公意之所指,身子一躬,垂手接道:“龙儿不知这几人穴道受制……”

  白啸天摆一摆手,截口道:“你不必讲,为人该当研几于微,心意初动,正者便正,邪者已邪,是非之机,正在此分际,你不察实况,意气用事,如非外公现身喝阻,如今的结果怎样?”

  华云龙无辞以对,躬身唯唯。

  白啸天继续说道:“外公早就来了,一切都已瞧得清楚,你行险弄巧,妄称机锋,纵有几分仁厚之性,与你父亲相去太多。唉!我不知你那祖母为何放心让你出来?”

  他讲来讲去,纵然立意规诫他的外孙,但那溺爱的情意,终是难以掩饰。

  华云龙本性佻达,一听他外公语气转缓,立即抬起头来,眉目轩动,道:“外公,您不知道,龙儿这次外出,正是奉祖母之命……”

  白啸天寿眉一皱,挥手道:“这事回头再讲,你说这几人究竟如何处置?”

  华云龙不在意地道:“放走算啦!”

  白啸天微微一笑,道:“你不追究‘玄冥教’的详情了?”

  华云龙道:“龙儿想通了,一个小小头目,所知也是有限。”

  白啸天道:“他不是‘玄冥教’教主的首徒么?”

  华云龙道:“首徒也是一样。那‘玄冥教主’隐身不出,差遣徒众掀风作浪,那里会将机密大事让他们知道,说不定尚有各种限制告诫门下,便是严刑逼供,怕也问不出所以然来,龙儿要自己设法去查。”

  白啸天闻言之下,哈哈大笑,手捻颏下三咎白须,道:“嗯!难得你心思缜密,又有这份志气,外公就替你放人了。”

  转过身躯,屈指连弹,解开了九人穴道,峻声接道:“速离洛阳。若敢延宕,再与老夫相遇,定必重责,去吧!”

  仇华闻得祖孙二人谈话,早知紫袍老人的身份,那里还敢逗留不去,穴道一解,彼此拣起地下的兵刃,狠狠瞧了华云龙一眼,场面话也未交代一句,相继出了厅门,如飞奔去,眨眼便已不见。

  这些人离去以后,华云龙脸庞一转,笑嘻嘻目注白啸天道:“啊!我知道了。”

  白啸天讶然回顾,道:“你知道什么?”

  华云龙道:“司马叔爷的灵柩,一定是外公移走了。”

  白啸天微微一笑,伸手抚一抚他的头顶,道:“乖孙聪明,司马大侠夫妇的灵柩,确是外公移去郊外白马寺,交予慈航大师照料了。”

  华云龙惑然问道:“慈航大师何许人?”

  白啸天道:“你知道慈云大师么?”

  华云龙将头一点,道:“知道,他是爷爷的同道好友。”

  白啸天道:“慈航便是慈云的师兄,是外公的方外之交。”

  原来白啸天自子午谷一战,“神旗帮”大败亏输,九曲掘宝,又仰仗华天虹甚多,此后长女招赘彭拜,次女下嫁华天虹,这两位女婿都是侠义道的翘楚,加上他夫人许红玫德仪俱备,一片佛心,时时劝他息事宁人,茹保天年。他在灰心丧志之余,便也习经礼佛,常与方外之人来往,藉以排遣壮志未酬的愁怀,后来孙辈迭出,享尽天伦之乐,而侠义之士,均是不念旧恶、胸怀坦荡之人,交往日久,也觉心怀舒坦,与往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大是不同。因之近年以来,不但与文太君等亲友之间时相往来,便连性情也已大改,俨然成了德艺兼备的武林隐者,与慈航、慈云等方外之人,更是谊胜莫逆、交非泛泛。

  如若不然,仇华等人遇上他,那便休想安然离去了。

  华云龙听他外公说出慈航大师的来历,心头一宽,道:“原来是头陀爷爷的师兄,龙儿倒是应该前去拜见一番。”

  白啸天微微一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守礼了?”

  华云龙脸上一红,撤赖道:“外公只当龙儿永远长不大么?”

  白啸天哈哈大笑,道:“好!好!你长大了,长大了。不过……外公倒是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

  他话声微微一顿,语锋一转,接着问道:“看清形,你好像奉命而来,是为司马大侠的命案么?”

  华云龙愕然道:“是啊!您不知道?”

  白啸天笑道:“外公岂有先知之明,我是路过洛阳,傍晚才到,原想拜访故人,叙叙旧情,不料你司马叔爷却已作古。我见门庭冷落,灵柩之中散发着毒药气味,地下的尘土上,又有打斗的痕迹,再见司马大侠夫妇喉间齿痕历历,便知他夫妇遇害之后,复被敌人布作陷阱,暗算前来吊祭之人,因之就将灵柩移走了。”

  华云龙暗暗忖道:外公的经验、阅历毕竟比我强多了,我到现在始才想到,他老人家神自如电,一眼便知详情,而且断然作了安排。

  白啸天顿了一下,又道:“龙儿,你来洛阳多久啦?”

  华云龙道:“昨日方到。”

  白啸天问道:“可曾找到有力的线索?”

  华云龙道:“线索便是刚才那仇华。”

  白啸天白眉一蹩,道:“那……线索岂不中断啦!”

  华云龙毫不在意,道:“不要紧,龙儿再找。”

  他讲这话平平淡淡,好似信口而出。

  可是,白啸天听了,只觉得他这位外孙爽朗豪迈,随和之中,另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力量,不觉捻须微笑,暗暗忖道:这孩子刚毅果决,雍容大度,机智敏锐,善体人意,好好琢磨,将来怕不是领袖群伦的人?

  白啸天这样一想,心头大为宽慰,顿时朗声道:“龙儿,走啦,跟外公到白马寺去。”

  华云龙微一犹豫,道:“不行啊!我的马匹行囊都在客栈呢!”

  白啸天顿了一下,挥一挥手,道:“那也行,咱们便去客栈聚上一聚。”

  身子一转,领先离开了大厅。

  华云龙不知他外公为何兴致特佳,但因与外公暌违日久,孺慕之情极殷,当下也不去想,急行几步,挽住白啸天的手臂,蹦蹦跳跳着随伴而行。

  回到客栈,华云龙吩咐店家整理酒菜,祖孙二人梳洗过后,便在上房饮酒谈心。

  白啸天显然别有用意,他是有意要将华云龙琢磨一番了。

  他首先问起华云龙奉命离家的经过,然后又问起来到洛阳以后的种种遭遇。

  华云龙不厌其烦,也都一一说了。

  白啸天微笑谛听,一句不漏,华云龙讲完以后,忽然摊开左掌,往前一伸,道:“外公,龙儿旁的都不在意?只有娘在龙儿掌心刺下这一个‘恨’字,不知是何用意?”

  白啸天朝他左掌瞥了一眼,道:“你对这一点很介意么?”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不是龙儿介意,而是此举太无意义……”

  白啸天截口道:“你那祖母大有须眉气概,我也自叹弗如,她吩咐做的事情,哪里会没有意义。”

  华云龙双眉一轩,道:“什么意义啊?娘与奶奶,都说不是恨我,我就是想不出其中的意义,有时忍不住要去想它,想来想去,心中老大一个郁结。”

  白啸天微微一笑,道:“大人物心胸要宽,些须小事,常挂心头,不但蒙蔽灵智,而且有伤身体,想不出来,最好不用去想……”

  华云龙怨声接口道:“唉!您和奶奶的口吻完全一样嘛!您不想想,这副担子落在龙儿肩上,其中该有多少讲究?临行之际,娘又在龙儿掌心刺上这个‘恨’字,龙儿怎能不想?”

  白啸天一拂长髯,含笑道:“你怎么想?是想那字痕与血案有关么?”

  华云龙蹙眉道:“是啊!若与血案无关,刺字之际,奶奶何须那么严肃?您不知道,当时娘有不忍之心,是奶奶逼着刺的。”

  白啸天忽然肃容道:“龙儿不可胡说!你祖母女中豪杰,见解与手腕,俱都超人一等,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妄论长者的……”

  按下去当是“是非”两字,然后如何如何……华云龙性格不羁,不耐听“训”,仗着深得白啸天的宠爱,撒赖似的道:“什么道理嘛!总不能讲,那是叫龙儿心头常‘恨’,‘恨’天,‘恨’地,去‘恨’天下人吧?”

  白啸天沉声喝道:“胡说!”

  喝声出口,心头忽然一动,不觉目光一凝,呆呆地发起愣来。

  华云龙怔了一怔,讶然道:“外公,您怎么啦?想出道理来了?”

  白啸天挥一挥手,道:“你不要吵,让我仔细想想。”

  华云龙眼睛连眨,暗暗忖道:对啦,外公当年威名显赫,乃是领导一方的人物,对那“玉鼎夫人”必有所知,我何不趁此机会,问一问她的往事。

  他念头刚刚转完,白啸天已自目光凝注,道:“龙儿,当年有个‘九阴教’教主,你曾听人讲过么?”

  华云龙忍着要问的话,将头一点,道:“据说那‘九阴教’教主是个女子,武功极高,为人诡谲多智,心狠手辣……”

  白啸天“嗯”了一声,道:“你那叔祖母原是‘九阴教’的‘幽冥殿主’,与你司马叔爷……”

  华云龙讶然接口道:“什么?那‘九阴教’不是邪教么?”

  白啸天点一点头,道:“‘九阴教’是个邪教,但那‘幽冥殿主’与你司马叔爷打了一仗,由于两人年纪相当,武功相埒,芳心之中,却是念念不忘,后来你司马叔爷遨游天下,在那六诏山中再次相遇,两人同游了几天,感情甚为融洽,终至难分难舍,‘幽冥殿主’使私自脱离‘九阴教’,陪你司马叔爷到了中原,由你祖母作主,结成了夫妇。”

  华云龙暗暗忖道:原来叔祖母乃是私自脱离“九阴教”,怪不得常年不出大门一步,便连咱们家也是少去。

  他心中在想,口中却道:“您是讲,杀害司马叔爷的主谋之人,是那‘九阴教’教主么?”

  白啸天道:“是与不是,尚得往深处查究,但总不失是条有力的线索。”

  华云龙想了一想,道:“不对啊!奶奶的暗示,好像与那‘玉鼎夫人’有关,凶手留下的表记,便是一个碧绿晶莹的小鼎。”

  白啸天道:“我之所以作此推论,也是因那‘玉鼎夫人’而起。”

  华云龙恍然一“哦”,道:“原来您们的推断不谋而合,外公请讲,‘玉鼎夫人’怎样?”

  白啸天道:“我也是听那慈云大师讲的。当年你父亲、你姨父、你司马叔爷,都曾受过‘玉鼎夫人’之恩,后来‘玉鼎夫人’有难,你父亲与你司马叔爷同往曹州营救,据慈云大师讲,那时‘玉鼎夫人’正受‘阴火炼魂’之刑,那刑罚惨绝人寰,你父亲见了痛不欲生,激怒如狂,一心只想杀人……”

  讲到这里,华云龙的眉头皱了一皱,暗暗忖道:那“阴火炼魂”之刑,既称惨绝人寰,便我见了,也要激起满腔义愤,爹爹受人之惠,自然难免激怒如狂,但这与司马叔爷的血案,或是与我掌心的“恨”字,又有什么关连呀?

  白啸天从小看他长大,见他眉头一皱,已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当下便道:“龙儿,你认为你父亲想要杀人,乃是一时气愤么?”

  华云龙微微一怔,道:“难道其中另有缘故?”

  白啸天道:“当然,你父亲饱经忧患,性格之稳健大异常人,江湖上足以引人激愤之事多如恒河沙数,他若时时发怒杀人,那也成不了大事了。”

  华云龙问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啊?”

  他问得很急,大有迫不及待之势。白啸天看了他一眼,暗暗忖道:文太君家教严谨,事涉星儿(华天虹)当年男女之情,自然要瞒着龙儿几分,我究竟该不该讲呢?

  吟哦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道:“那‘王鼎夫人’原是‘九阴教’的属下,当年对你父亲爱护备至,情胜姐弟,‘九阴教’自从‘子午谷’一战再现江湖,一直与你父亲为敌,谋夺你父亲的玄铁重剑……”

  华云龙聪明绝顶,闻弦歌而知雅意,接口说道:“各方谋夺玄铁重剑之事龙儿知道,那是因为《剑经》在重剑之中。这样讲,那‘九阴教’教主酷施‘阴火炼魂’之刑,目的是胁迫爹爹啦?”

  白啸天微微颔首,道:“那时你爹爹已经获得《剑经》了。想你爹爹重情尚义,那‘九阴教’教主酷施毒刑,加诸‘玉鼎夫人’身上,在她意料之中,你爹爹倘若见了,便是叫你爹爹屈膝投降,那也是三言两语之事……”

  “我知道了,必是爹爹不肯交出玄铁重剑,那‘玉鼎夫人’怀恨在心,因为……”

  白啸天将头一摇,截口说道:“错了,那‘玉鼎夫人’不是凡俗女子,对你爹爹爱顾之情,宽厚如天地,她宁可自己受尽千般痛楚,也不愿你爹爹受委屈。”

  华云龙微微一怔,道:“既然如此,血案的主谋,多半是那‘九阴教’教主了?”

  白啸天眉头一皱,道:“追查血案主谋,不能光凭推测,你听我讲下去。”

  华云龙又是一怔,目光凝注,满脸俱是怀疑之色。

  只听白啸天喟声一叹,道:“据慈云大师讲,那‘阴火炼魂’之刑,是在胸口涂上一种名叫‘灭绝阴磷’的奇毒,然后用一盏含有碧蜍之气的特制‘炼魂灯’吸住明磷之毒,这样赤身露体烧炙七日七夜,受刑之人始才毒气攻心而死,龙儿想想看,未死之前,受刑之人身受的苦痛,该是多么惨重!”

  华云龙默然无语,目中显见愤怒激动之色。

  白啸天再次一叹,接道:“那刑罚真是残酷已极,你父亲见了,自然万分激动,但那‘玉鼎夫人’却是一再叮咛你父亲,不可受人胁制,不可忍受委屈,如若不然,纵然救活了她,她也要自寻了断。龙儿想想,你父亲当时的心情,又岂是激于义愤而已!”

  华云龙听到这里,不觉神芒电射,也是择人而噬的神情,白啸天见了,连忙接道:“龙儿注意,我要讲到正题了。”

  华云龙顿时警觉,道:“外公请讲,龙儿在听。”

  白啸天道:“你父亲当时柔肠寸断,愤怒至极,大有杀尽‘九阴教’的属下,与‘九阴教’教主舍命相拼之势,慈云大师心地慈悲,不忍眼见‘九阴教’的属下血肉横飞,急急叫你父亲速挥定力,你父亲怨气淤积胸间,又不敢违背长者之命,就像负伤之猛虎,大声吼叫道:“大师开恩,晚辈好恨!’”

  话声倏然一顿,目光深深凝注华云龙,然后接道:“龙儿,你知道那个‘恨’字,是怎样出口的么?”

  华云龙眼睛转了一转,道:“当然可恨啊!那‘九阴教’教主以人为质,大施酷刑,我爹爹既要救人,又不能辜负‘玉鼎夫人’的情意,用那《剑经》换回人质,便连杀人拚命也不能够,处处受制,而人在必救,怎能不恨呢?”

  白啸天寓意深长的问道:“这样讲来,你深有同感了?”

  华云龙坦然说道:“受人点滴之恩,理当涌泉以报。当时若是换成龙儿,龙儿的怨恨,怕要超越我爹爹了。”

  白啸天浩叹一声,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倒也未可厚非。”

  突然脸色一整,肃容接道:“龙儿,如今你可明白你娘在你掌心刺一‘恨’字之意了?”

  华云龙眉头一皱,惑然道:“怎么?这个‘恨”字是因爹爹而起?”

  摊开左掌,看了又看,愈看愈是迷惘,实在想不出这个色呈暗篮的‘恨’字,与他爹爹的昔年往事,究竟有什么关连。

  白啸天见他惑然不解之状,叹口气道:“你爹爹当年那个‘恨’字,实因情爱而起。

  ‘玉鼎夫人’若是无情,她便不会对你父亲爱护备至;身受酷刑,仍然不愿你父亲受到任何委屈。你父亲若是无情,纵然激于义愤,也不致痛心疾首,找人拼命,以致感到处处受制,进退维谷,吐出了‘好恨’二字。由此可知,男女之情,实在是轻易招惹不得。”

  华云龙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皱起了眉头。

  白啸天倏又肃容道:“龙儿还不懂么?你祖母逼着你娘,在你掌心刺一‘恨’字,便是知道你生性风流,从小喜欢拈花惹草,叫你自知检点,时存警惕之心,莫要步你爹爹的后尘,到时候身受其苦,后悔莫及。”

  事涉己身的劣性,华云龙顿时脸红耳赤,嗫嚅道:“这个……这个……”

  白啸天摆一摆手,道:“不要这个那个了,你祖母刚毅严谨,既不愿你步上你爹爹的后尘,又不便将你爹爹的往事告诉你,因之在你掌心刺一‘恨’字,用心之苦,不言可知。你若不能上体亲心,改一改自己的习性,那是枉为人子,大逆不道了。”

  华云龙悚然亢声道:“外公,您老人家也是这样看法么?”

  白啸天一笑道:“望子成龙,外公与你祖母是一样的。”

  华云龙默然无语,眉头一皱,深深垂下头去。

  这事以白啸天来讲,自也无怪其然。

  他当年夫妻反目,对许红玫想念之深,自己明白;及后他次女白君仪苦恋华天虹,其间受了多少委屈与凄苦,也无异是他身受一般;华天虹与那“玉鼎夫人”之间的种种,他道听途说,自也知道不少。

  这其间,莫不是一个“情”字作祟,如今他眼见唯一的外孙风流不羁,掌心刺着一个“恨”字,所谓“天下父母心”,他推己及人,自然便想到文太君的用心,乃是望子成龙,寓有告诫惕励之意,是叫华云龙检束性行,免生“恨”事了。

  可是,华云龙却是低头沉思,暗暗叫道: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白啸天见他外孙默然沉思,好似困惑不已,怜爱之心不觉油然而生,忙又接道:“龙儿不必多想了,总之,外公也好,你娘也好,你祖母也好,都是希望你无痛无灾,终生平安,你只要知道‘恨’由‘爱’生,便能自知警惕了。”

  华云龙抬起头来,皱着眉头道:“外公,我看不是这样的。”

  白啸天凛然一惊,暗暗忖道:怎么?这孩子一句也听不进去么?

  他心头惊疑,口中却道:“你看怎样呢?”

  华云龙抿一抿嘴,道:“这个‘恨’字,怕还是与血案有关。”

  他摊开左掌,朝白啸天扬了一扬,接着又道:“娘与祖母的意思,固然也有叫龙儿惕励检点之意,龙儿想想,却也不至于这般单纯。”

  白啸天眼神一亮,讶然道:“哦!怎样的不单纯?”

  华云龙缓缓说道:“我想那‘九阴教’的属下,大半多是女子。”

  白啸天白眉一皱,道:“女子怎样?”

  华云龙坦然道:“‘幽冥殿主’效那红拂夜奔的韵事,私自离教,下嫁司马叔爷,‘玉鼎夫人’对爹爹眷恋至深,爱护备至……”

  白啸天肃容喝断道:“没有规矩,尊长的事,怎可这般言讲?”

  华云龙双目一轩,道:“龙儿乃是就事论事,并未对尊长不敬啊!”

  白啸天见那小儿之态,实在不忍深责,无奈之下,只得挥一挥手,沉声喝道:“那就简单地讲,不能转弯抹角。”

  华云龙应一声“是”,乃道:“‘九阴教’的属下,既然以女子为多,龙儿负有追查血案的使命,奶奶与娘,怕我坠入情网,弄得‘情’、‘仇’不分,她们也难以处理,所以便在龙儿手上刺下一个‘恨’字。其实这是多虑,龙儿虽然不忍伤害女子,那也不致于是非不分啊?”

  白啸天闻言之下,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喜得是华云龙接受了告诫,而且那见解也深了一层,心思之细密,比自己犹有过之,在江湖上行走,那是不虑吃亏了;忧的则是华云龙自以为是,风流之性流露无遗,可知他情孽深重,不知何日才能回头。

  因之他脸孔一扳,故作怫然,道:“你才多大,敢讲‘情’、‘仇’二字分得清白?

  哼!长者的苦心,你如此等闲视之,那是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了?”

  华云龙飞快地道:“龙儿不敢,龙儿自有分寸。外公,您讲讲看,眼前的‘玄冥教’,是否就是当年的‘九阴教’?”

  他无疑已将全副心力摆在那司马长青的血案之上,但在白啸天听来,却是故意避重就轻,回避作正面的答覆,不觉将头一摇,感慨系之地道:“唉!你这孩子……”

  华云龙接口道:“外公放心嘛!您的话我都记下了,目前追查凶手要紧,您若知道,那就告诉龙儿吧!”言下之意,大是不耐其烦。

  白啸天对他宠爱有加,有意申斥几句,却又感觉不忍,不禁暗自一叹,忖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孩子如此漫不经心,看来是要吃点苦头才能改了。

  他心知再讲也是无用,心中慨叹不已,口中却自应道:“我也不太清楚,‘九阴’、‘玄冥’,字意相差不多,按理总该有点渊源。”

  华云龙将头一点,一本正经道:“龙儿也是这样想。外公!您知道当年‘九阴教’的总坛设在何处?”

  白啸天想了一下,道:“五十年前,‘九阴教’不容于江湖,被迫隐去,当年‘子午谷’之战,‘九阴教’重视江湖,声势浩荡,手下徒众,俱各擅长行舟、驶船等水上工夫。

  自从九曲掘宝以后,你父亲深受武林同道拥戴,俨然成了武林盟主,那‘九阴教’又复倏然远扬,不知所终,总坛设于何处,至今也无一人知道。”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擅长行舟、驶船等水上工夫?那是隐迹南方了。”

  白啸天恍然接口道:“正是!正是!你司马叔爷正是在南方重逢你那叔祖母,想来必在南方。”

  华云龙点一点头,忽然问道:“外公,您离开洛阳,准备到哪里去?”

  白啸天微微一怔,道:“我无羁勒,到处遨游,原也准备去云中山一行,看看你们母子。怎么样?可是想叫外公陪你走一趟江南么?”

  华云龙将头一摇,道:“不敢劳动外公,您老还是去看看娘吧!见到娘,请您代龙儿禀告一声,就说尤儿自知谨慎,如今到南方去了。”

  白啸天白眉轻蹙,道:“走一趟原无不可,不过,你当真要到南方去么?”

  华云龙缓缓说道:“司马叔祖母既然是私自脱离‘九阴教’的‘幽冥殿主’,这次血案之发生,纵然与‘玉鼎夫人’无关,那‘九阴教’教主也脱不了干系,况且‘九阴’、‘玄冥’两教又仅一字之差,龙儿走一趟江南,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

  白啸天年事已高,不复有当年的雄心壮志,闻得华云龙蓄意要去江南,大是放心不下,但他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一帮之主,纵然放心不下,却也不便加以阻拦,想了一想,道:“也好,外公到了云中山,便叫熙儿前来助你。”

  岂知华云龙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您老千万别叫大哥离家……”

  白啸天脸色一整,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轻重?据你所讲。武林中已经隐伏了重重杀机,你那司马叔爷不过首当其冲,你一人能力有限,岂能担此重任……”

  华云龙连忙截口道:“外公别讲啦!想当年您老如何?爹爹又如何?龙儿已经成人,我要独当一面。”

  白啸天峻声喝道:“胡闹!你外公一败涂地,你父亲纵然刚毅沉稳,才气横溢,却也有你祖母暨一干长者提携。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狂妄自大……”

  华云龙不等他将话讲完,已自抗声急辩道:“外公怎样一败涂地啦?龙儿昂藏一匕尺,也是男子汉,怎见得爹爹可为,龙儿就不可为?”

  他在家对祖母、对父亲俱都不敢抗辩,唯独白啸天对他娇纵已惯,除了不敢失礼,自觉理直,便能气势如虹地加以辩驳。

  白啸天闻言之下,真是啼笑皆非,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闷酒,郁郁说道:“岂有此理!

  你这孩子愈来愈不像话了,我不管,我到你家,定必要将所见所闻,告诉你的父亲。”

  华云龙心里着急,口中却道:“我也不管,我就是不让您讲。”

  白啸天一拳擂在桌上,大喝道:“告诉你祖母。”

  华云龙亢声叫道:“祖母怎……”

  “样”字未出,倏然警觉大是不敬,顿时气焰大消,楞楞地望着白啸天发起怔来。

  白啸天见他发楞,以为是被他祖母的威严镇住,心下又觉不忍,自己叹了一口气,声调一变,蔼然说道:“龙儿听我讲,江湖上既然隐伏重重杀机,显然又是冲着你们华家而来,这事如不告诉你的父亲与祖母,万一出了差池,受害的不只是你们华氏一家,而是整个武林的安危,你纵然壮志凌云,也该量力而行……”

  华云龙一听外公的语气变得和缓,忙又接道:“您老也听我讲,这事乃是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仍是一无所知,您老贸然转告,万一与事实相悖,不但龙儿要受责罚,便是您老,也要落个不察之讥,这样一来,龙儿就罪孽深重了。”

  白啸天闻言之下,不觉一怔。他明知华云龙乃是编造的理由,但也俱在情理之中,却是无话可以驳斥。

  华云龙顿了一顿,又自接道:“再说,龙儿纵然莽撞无知,也不致于不知自量,到时候果有其事,龙儿自会多方求援,决不会让那隐患坐大,以致为害武林,损及华家一草一木。

  好外公,您就依了龙儿吧!龙儿究竟能不能独当一面,您老也让龙儿试上一试啊!”

  他先是分析事不可言,继而软语相求,作出小儿之态,白啸天缠他不过,暗暗忖道:这孩子的雄心固然大了一点,但年轻人没有几根傲骨,也就暮气沉沉了。也罢!我且告诫他一番,让他去闯,说不定凭他的身手智慧,也能闯出一些名堂来。

  转念至此,状作无奈道:“也罢!暂时不讲,可以,但得依我几件事。”

  华云龙暗暗欢欣,口中应道:“是!是!外公吩咐,龙儿洗耳恭听。”

  白啸天容颜一整,肃然道:“第一,你要戒除自大自狂的习气。须知武林之中,能人辈出,你那一点武功,并不可恃。”

  华云龙连忙点头,道:“是!龙儿自当戒慎恐惧,不敢大意。”

  白啸天又道:“第二,为人要力求正大,不可自恃聪明,行险施诈,妄图一时之侥幸。

  这一点外公与你父亲,就是你的榜样,你要牢牢记住。”

  华云龙恭声应道:“是!龙儿实事求是,先求稳当,再求变化。”

  白啸天沉声说道:“第三,你母亲只生你一人,无论居安处危,你要时时想着你母亲,不可妄自菲薄,为你母亲招至非议,作下有违亲心之事。”

  华云龙漫声应道:“是!龙儿记下了。”

  白啸天忽然起立,道:“好了,多讲也是无益,这三点你能遵行不悖,大致也差不多了。尤其是第三点,凡事若能不违亲心,便担得‘忠孝’两字,所谓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其仁其义,那是余事。我走了,愿你好自为之。”

  华云龙凛然一惊,这才想到“不违亲心”四个字讲讲容易,做起来却是难而又难,但白啸天已朝门外走去,他已不及寻思,急忙随侍而行,惶然问道:“如此深夜,外公还去哪里?”

  白啸天道:“我去白马寺,先将司马夫妇的灵柩妥为处理一下,然后便去云中山。你回去吧!既然决定南行,那便尽早动身,不必在洛阳多耽搁了。”

  华云龙连声应“是”,一直将白啸天送出店门,始才怅然作别,回房休息。

  第二日,华云龙结清账目,取道南阳,循荆湖南路,策马而行。

  一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一日黄昏时刻,到了荆门,忽听身后马蹄声响,转脸望去,只见身后尘头大起,八九匹长程健马,驮着几个长幼不等、身着劲装的人急奔而来,转眼疾冲而至,到了背后。

  他谨记母亲的吩咐,不愿多惹是非,当下缰绳一带,避过一侧。

  但当马匹拨身而过之际,见到马上之人所着衣服的颜色,不觉大吃一惊,暗暗忖道:怪事!这几人身着紫色劲装,各佩长剑,为首之人年纪不大,也是海青服饰,肩披短氅,难道是仇华一行么?

  由于尘土蔽目,未曾看清几人相貌,但那仇华自称是杀害司马长青的主谋,又是“玄冥教”教主门下首徒,这一线索,岂肯放过,当下手缰微提,急忙策马跟随,远远盯在几人身后,进了荆门西城。

  那几人进了西城,仍是策马不停,弄得满街行人鸡飞狗跳,四下趋避。

  华云龙大起反感,暗暗咒骂道:“哼!什么东西?就凭你们这等飞扬跋扈、横行无忌的模样,纵然不是‘玄冥教’的属下,华二爷也得惩治你们一番,如若不然,市井小民还有宁日么?”

  咒骂中,到了一座颇为堂皇的客栈,那身披短氅之人将马缰一舒,将头朝门内一探,顿时纵身下马,大声叫道:“在这里了。”

  丢下马匹,大步走了进去。

  其余之人见了,各自纠纷下马,牵着马匹,也走了进去。

  华云龙赶到门口,只见门内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那马车金碧辉煌,小巧玲珑,显然是妇女专用之物,几名店伙计,正在那里照科马匹。

  适才进店之人,早已不见影迹了。

  一名伙计迎了出来,打躬作揖,道:“公子爷要住店么?咱们这里高洁雅致,荆门城再也没有第二家了。”

  华云龙暗暗忖道:适才几人必是未存善念,想打这辆马车主人的念头,我不遇上便罢,既然遇上,怎能容他们为非作歹?

  当下将头一点,纵下马背,大刺刺地道:“好生照料我这匹马,明日加倍算账。”

  平日侍候他的人多,无形中养成了华贵的气度,那伙计以为财神临门,连忙将缰绳朝另外一名伙计手中一塞,颠着屁股紧随而行,将华云龙让进了大厅,阿谀逢迎道:“嘿嘿!公子爷爱热闹还是爱清静?爱清静,咱们后院有精舍;如果爱热闹,咱们中院有上房,茶点酒席,咱们这里一应俱全,公子爷……”

  华云龙不耐其烦,将手一挥,冷冷的道:“刚才几个疾服劲装之人住在哪里?”

  那伙计微微一楞,道:“他们在中院,尚未住定,公子爷……”

  华云龙道:“门口那辆马车的主人呢?”

  那伙计恍然大悟道:“哦!公子爷原来与那位小姐是一路,她住中院,小的这就领您……”

  华云龙道:“那便中院吧!我住那位小姐隔壁。”

  那伙计又是一楞,忖道:怎么又是一位要住隔壁的?

  只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脆声问道:“谁啊?哪一位要住奴家的隔壁?”

  原来这客钱的前厅乃是兼营酒食之处,两边排列着帷帘深垂的雅座,华云龙恰好经过一间雅座的门口,那银铃似的声音便是由那雅座之内传出。

  华云龙是天生的情种,那银铃似的声音带有磁性,令人听了全身骨骼都要发酥,当下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欢声应道:“是我,在下……在下……”

  他本想自报姓名,倏然间心生警惕,结结巴巴的一时竟接不下去。

  那伙计掩口窃笑,雅座之内也是“噗哧”一声,道:“在下是谁啊……云儿,你去看看,谁是在下?”

  帷帘掀动,一个十四五岁的俏丫头走了出来,朝华云龙瞥了一眼,脆声道:“回小姐,是个少年公子。”

  银铃似的声音“咭咭”一笑道:“少年公子吗?那便不要另开房间了,咱们外面那明间大可歇用,云儿啊!你就请他进来一叙吧!”

  华云龙大为诧异,眉头一皱,忖道:这是谁家的小姐?为何这般放浪不羁?

  他疑念尚未转完,那名叫云儿的丫头已经微笑肃容,道:“公子请,咱们小姐有请!”

  华云龙好奇之心大盛,当下不顾那伙计瞠目结舌,不明所以,整一整衣襟,举步便向雅座走去,口中说道:“小姐相邀,在下岂敢方命,云儿姑娘,请!”

  进入雅座,华云龙顿觉眼前一亮,一时之间,竟然口张目呆,瞧得楞了。

  原来雅座之内,坐着一位绝色美女,那美女眉目如黛,娇艳如花,全身上下,风情万种,艳媚入骨。

  真是增一分便肥,减一分嫌瘦,此刻她贝齿微露,美眸含春,正自一瞬不瞬的瞧着华云龙。

  华云龙酒未沾唇,但却形若痴迷,已不饮自醉。

  那美女瞧了一会,“吃吃”一笑,轻启樱唇,脆声说道:“请坐啊!”

  华云龙闻言惊醒,急忙堆笑,道:“请坐!请坐!”

  拖了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那美女美眸流盼,掩口道:“公子眷恋,不胜荣幸,奴家这厢见礼。”

  拢袖欠身,微微福了一福。

  华云龙连忙起立,抱拳一揖,道:“小姐美若天仙,在下得能把酒论交,共谋一叙,那是在下的荣幸。”

  那美女不再谦辞,一顾云儿道:“云儿发什么呆,还不替公子斟酒?”

  那云儿倏然警觉,但却“吃吃”笑个不停,道:“这位公子长得太俊,云儿不觉瞧得呆了。”

  端起酒壶,在两人面前斟满了酒,又向华云龙脸上偷偷望去。

  那美女对那云儿放肆的言行视若无睹,端起酒杯,朝华云龙瞧了一瞧,道:“奴家姓贾,贱名一个嫣字,这里先敬公子一杯。”

  举杯就唇,螓首微抬,一仰而尽。

  华云龙急忙端起杯子,也是一仰而尽,道:“在下姓……姓白,黑白的白,单名一个琦字。”

  他虽然目迷于色,仍旧报了一个假名,可知他警惕之心依然存在。

  那贾嫣还道他初逢美女,犯了口吃的毛病,当下也不在意,嫣然一笑,道:“听公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可是游侠到此么?”

  华云龙听了“游侠”二字,心头瞿然一震,迷惘的神智,又复清醒了一点,随口应道:

  “在下乃是晋北人氏,这次路过荆湖地面,乃是有意一游江南胜地,不意遇上了小姐,正是风萍相聚,各有姻缘了。”

  他纵然随口相应,但那风流的本性,却又不知不觉流露了出来。

  那贾嫣闻言之下,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的颜色,但也是一闪即收,随即妩媚一笑,道:

  “奴家寄住金陵,这次乃是峨嵋进香而归,公子有意南游,咱们恰好同行,若不嫌奴家蒲柳之姿,奴家愿作公子的向导。”

  这时,华云龙心神稍定,警惕之心大增,不觉忖道:这是谁家的小姐?抑是谁家的女眷?峨嵋进香,怎的没有男人同行?寄住金陵,她祖籍又在何处?

  讵料他疑念来已,云儿丫头已经再次斟满了酒,脆声笑道:“喝酒啊?公子爷,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一路同行,缘份越发深了,你这般拘拘束束,岂不显得生分?以后的日子长着哩!”

  华云龙被她一扰,心下虽然仍在生疑,仍觉主仆二人的行径过于怪诞不经,却也无心再去想它,端起酒杯,朗声笑道:“正是!正是!若再拘谨,岂不生份?贾小姐,在下敬你一杯。”

  脖子一仰,干了一杯。

  他敞开胸怀,风流的习性顿时又流露出来,于是酒到杯干,谈笑风生,与那贵嫣小姐眉来眼去,两人勾勾搭搭,调笑不已,弄到最后,一人口称“琦哥”,一人口称“嫣姐”,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便连时辰也忘怀了。

  酒过三巡,贾嫣小姐不胜酒力,懒慵慵的站将起来,道:“琦哥,奴家明日还要赶路,不能陪你再喝了。”

  玉臂一伸,娇躯一仆,便朝华云龙扑了过来。

  华云龙两臂一张,搂住了她的纤腰,啊呀道:“正是!正是!来日方长,咱们今日早点休息。”

  他二人你拥我抱,由那云儿丫头领路,一仆一颠,朝那中院客房走去。

  那贾嫣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到了房内,仍是紧紧搂着华云龙,不肯放手。

  华云龙虽然未醉,怎奈风流成性,软玉抱怀,其乐陶陶,却也似不忍释手。

  那云儿丫头越发妙了,关上房门,燃起油灯,笑脸盈盈,瞪着一双浑圆滴活的眸子,痴痴的瞧着两人拥抱之状,好像欣赏一盆上好的并蒂睡莲,竟是目不转睛,一瞬不瞬。

  少时,嘤咛声中,贾嫣的玉掌缓缓移动,抚摸着华云龙坟起的臂膀,健壮的胸膛,又在他腰际握了又握……

  忽然,她手掌迅速移向背心,屈指如钩,直向“灵台”大穴点了下去。

  华云龙浑浑然一无所觉,这一指若是点实,即便不死,也得重伤!

  千钧一发之间,只听那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人当门而立,怒声喝道:“好啊!你这婆娘假作正经,原来也是偷野食的。姓仇的倒要请问,本公子哪里比这小子差啦?”

  两人一震而醒,华云龙身子一转,挡在贾嫣身前,讶然问道:“你姓仇?”

  那人愤怒吼道:“本公子姓仇名华,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你小子如果见机,乖乖的站去一边,本公子不找你的晦气。”

  华云龙凝目而望,愈看愈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愈看也愈觉面前之人不是仇华。他怎会自称“仇华”呢?仇华又怎会变形呢?疑念丛生,一时不觉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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