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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突患病盟主不治

  前面正厅、和东、西花厅,早已灯火辉煌,摆开了数十桌筵席。大厅中间,高悬南极仙翁中堂,长案上供着寿桃、寿面,点燃起两支粗逾壮汉胳膊的大红寿烛。

  长案前面,一共是三张晶字形的八仙桌,红毡牙箸,玉盏银碟,比其他席上,要考究得多。

  所有来宾都心裹清楚,上面这三席,是寿星和九大门派,二大帮的贵宾坐的。

  这时候,离上灯时分已经过了一会,厅上数十席都已坐满了。

  江湖虽大,江湖上人只要稍有名气,大家纵然不识,也互相知道,何况这些来宾之中,有多少多时不见的老朋友,在这裹见到了面,因此满堂欢笑,互叙契阔,自然人身嘈杂其沸如鼎。

  这时大厅门口出现了一批人,这是由副总管金奇从东花厅接来的。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不过四十五六年纪,面貌白皙,气宇轩昂,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黄山万松山庄庄主万春霖。

  接着是少林方丈慧通大师,武当掌教一宁道长、华山派掌门人华凤藻、衡山派掌门人鲁元增、六合门掌门人徐子桐、九宫掌门人竹逸先生、丐帮帮主简叔平、徽帮龙头曹凤台、江西白鹤观天鸣道长、双环镖局总镖头晏长江。稍後一位却是眉目如画,体态轻盈,而又冷若冰霜的年轻女冠,看去不过二十三、四,却居然和这些一派掌门人走在一起,使得全体来宾暗暗纳罕不止!

  也有人知道那美貌年轻的女道士原来是九华青莲庵独目老道姑的门下,叫做阮清音。

  说起独目道姑,就是九大门派掌门人,也莫不肃然起敬,但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她的来历,如论辈分,当今各大门派的掌门人,算来都该尊她一声“老前辈”,阮清音是她独一无二的门人,自然可以和各大门派掌门人並起並坐了。

  还有就是双环镖局的总镖头晏长江,江湖上镖局之多,何止数十百家,到九里堡来拜寿的总镖头,何止上百?但惟有晏长江被招待到东花厅,此时又和各大门派掌门人走在一起,这为什麽?

  一来是晏长江名动大江南北,在武林中名头甚响,二来他同在徐州,据说和九里堡主菩萨私交甚笃,则被延到东花厅的。

  最後一人,则是一身青衫的清癯老者,他是堡主的内亲荆云台,也就是荆一凤的爹。他出身峨嵋,还是开谛大师的关门徒弟,和当今峨嵋掌教灵根大师是师兄弟。

  此刻,他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陪同这些贵宾进入大厅来的。

  品字形的席位,这些贵宾相互谦让了一番,才依次入席,坐了左右两席。(中间一席是寿星的)这时只听有人叫道:“郝真人来了。”

  “啊!他就是老神仙!”

  老神仙满脸红光,由林秀娟搀扶着步入大厅。

  上首两桌贵宾席上的人,立时全都站了起来,贵宾站起来了,其他来宾自然也纷纷起立!

  “不敢当,诸位快快请坐,请坐。”

  老神仙声若洪钟,偌大座大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哈哈,万盟主、诸位掌门人,久违、久违!”

  荆云台迎上两步,拱拱手道:“老神仙请上坐。”

  “不敢,不敢。”

  老神仙稽首道:“那是寿星席,贫道怎好上坐?”

  荆云台含笑道:“席次早已摆定了的,就是要老神仙和寿星同席。”

  老神仙呵呵一笑道:“荆施主,你真好福气,令媛出落得像花朵一般,好不令人羡煞?”

  荆云台道:“老神仙夸奖,小女淘气得很,还要老神仙多加教诲才成。”

  “那里?那里?”

  老神仙口中说着,又向盟主万春霖和各大门派的人一一打招呼,才指着林秀娟含笑道:“这是贫道关门弟子林秀娟,也要请盟主和各位掌门人多多指教。”

  林秀娟朝大家福了福,登时引起了满堂掌声。

  掌声中,老神仙就在中间寿星席右首一把椅子坐下,一面说道:“徒儿,你也坐下来吧!”

  林秀娟果然靠着老神仙的下首坐下。

  过没多久,从屏後走出总管劳乃通,提高声音说道:“各位来宾,敝主人出来了。”

  他此话甫出,一片交谈之声,立时静了下来。

  只见寿星九里堡主菩萨由一对少年男女扶持着从屏後走出,大厅上的来宾,登时全体起立,纷纷鼓掌。

  劳乃通跟在程明山边上,俏声道:“表少爷,待会你要跟来宾说几句话,报告庄主开刀的经过,好让大家知道。”

  程明山点点头。

  这两句话的工夫,程明山、荆一凤已扶着菩萨在中间站定。

  菩萨脸上并没有什麽表情,只是上身微晃,张张口说了句:“谢谢,谢谢。”

  他声音说得十分低沉,来宾们相距稍远,就无法听得到了。

  劳乃通忙道:“表少爷,现在该你说了。那个站在前面,面貌白皙的是万盟主,其余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程明山点点头,立刻轻咳一声,发出清朗的声音说道:“万盟主,各位掌门人,各位贵宾,大家请坐,母舅五十晋九诞辰,幸承各位远道宠临,母舅内心至为感纫……”

  他口齿清晰,声音清朗,人又长得温文俊逸,潇洒出众,因此他说到这裹,厅上来宾,就纷纷鼓起掌来。

  只有荆云台是菩萨的内弟,听程明山称菩萨“母舅”,心中止不住暗暗诧异,不禁抬眼朝女儿望去。

  荆一凤冰雪聪明,爹的眼光朝她望去,她自然立时就明白了,不觉粉脸微酡,朝爹嫣然一笑。

  知女莫若父,女儿粉颊发赧,低首一笑,他立时就明白过来,一手摸着黑须,也不觉会心的笑了。

  只听程明山续道:“近年来,母舅经常患头风,时好时发,中间经过许多名医诊治,始终不见生效,三天前,劳山通天观老神仙忽然莅止,听说母舅患了头风,为了根治宿疾,由老神仙替母舅开刀……”

  人群中有人“啊”了一声,问道:“老神仙也和华佗一样,替菩萨剖开脑袋,取出风涎麽?”

  程明山道:“是的,老神仙因母舅寿辰在即,当晚开刀,预期三天即可康复……”

  来宾听到这裹,不觉又纷纷鼓起掌来。

  老神仙坐在席上,一张婴儿般的脸上,微含笑容,朝大家颔首答谢。

  程明山续道:“老神仙的本意,母舅只是头风小疾,只要取出风涎,用药水清洗,即可无事,那知打开脑袋,才发现母舅脑中长了榧子大一颗恶瘤,非割除不可。但施过刀圭之後,须得七天静养,方可完全复原,如今才只三天,但今晚是母舅的暖寿宴,又有这许多新朋好友远道莅临,不得不亲自出来,向诸位贵宾致谢,只是母舅还未十分康复,话声很轻,也不能饮酒,因此嘱咐在下。向诸位贵宾说明原委,要请诸位多多原谅。”

  总管劳乃通命一个青衣使女手托银盘,盘中放着酒壶酒杯,已在边上伺候。

  劳乃通低低的道:“表少爷,你代庄主敬来宾三杯酒吧!”

  到了此时,程明山不好不点头。

  青衣使女立时替他斟满了一杯酒。

  程明山取过酒杯,一面朗声说道:“母舅病体未复,不能喝酒,在下敬代表母舅,向诸位贵宾敬酒三杯,聊伸谢意。”

  说罢,伸手从盘中取起酒杯一饮而尽。

  青衣使女又替他斟了一杯,他又一口喝乾。

  荆一凤低低的道:“表哥,你不会喝得慢些!”

  青衣使女斟了第三杯,程明山又一饮而尽。

  全厅来宾也纷纷起立,和他乾了一杯,大家又纷纷鼓掌。

  菩萨又晃动了下身躯,口中说着:“谢谢,谢谢。”程明山站在菩萨身边,他忽然看到老神仙面向菩萨,似乎嘴唇微动,他嘴唇微动之後,菩萨才晃动身子,说着:“谢谢。”

  这就使程明山起了怀疑,暗自忖道:“难道菩萨说话之前,还得有人提醒他麽?”

  程明山、荆一凤扶着菩萨在中间坐下,程明山、荆一凤自然也在他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老神仙朝劳乃通招招手道:“劳总管,你也坐下来。”

  劳乃通拱手道:“庄主和老神仙在座,那有在下的坐位?”

  老神仙呵呵一笑道:“劳总管追随堡主二十年,一向是堡主的左右手,堡主一向待你如同手足,自然该坐下来陪陪堡主才是。”

  遇了一回,才听菩萨点着头道:“劳总管,你就坐下来吧!”

  荆一凤道:“劳总管,舅舅叫你坐下来呢,你确该坐下来才对,再说待回,还要由你代表舅舅,给大家去敬酒呢!”

  她眼看程明山喝了三杯酒,已经俊脸通红,这话就是怕等一回敬酒之时,又要他去代表舅舅,大厅上有这许多宾客,挨次敬去,不把他喝得烂醉如泥才怪,所以趁机把这敬酒的差事,推到劳总管头上去,要他去代劳了。

  老神仙笑道:“对,对,方才表少爷已经代堡主喝过三杯了,他人头不熟,待回向各席来宾敬酒,自该由你总管代表了,不用多说,快坐下来吧!”

  劳乃通拱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就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二十几名庄丁,川流送上菜肴。

  老神仙忽然回首朝林秀娟问道:“徒儿你那妹子呢,怎麽不见?”

  林秀娟腼腆一笑道:“今晚厅上,都是各地来的贵宾,我妹子她……”

  老神仙没待她说完,就摇着手道:“不对,不对,难道贫道徒弟的妹子,还算不得来宾,劳总管,快打发人去把她请来。”

  劳乃通连声应“是”,就近朝一个送菜的庄丁招了招手,低低的说了几句。

  那庄丁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不消多时,钱子良领着林秀宜来了。

  她依然穿着那一套青布衣裙,但却特别显出她的淡雅宜人,朴而不华。

  劳乃通已经站起身含笑道:“林姑娘,快来见过寿星庄主。”

  林秀宜腼腆的朝菩萨福了福道:“小女子林秀宜拜见庄主。”

  菩萨坐在上首,身子没动,只是口裹说道:“好,好。”

  程明山这回特别留神,果然又见到老神仙嘴皮微动,心中暗忖:“果然是他以『传音入密』教菩萨说话的了。”

  劳乃通转而一指老神仙道:“林姑娘,这位老神仙,令姐今天已经拜在老神仙的门下,你大概还不知道呢!”

  林秀宜又朝老神仙福了福。

  老神仙目不转睛望着她,呵呵笑道:「果然是一对姐妹花,哈哈,好、好,你姐姐拜在贫道门下,已经是贫道的关门弟子,可惜贫道已经关了门,不然倒可以再收一个。」

  劳乃通谄笑道:「老神仙垂青,多收一个门人,又有什麽要紧?”

  “不成!”老神仙拍着林秀娟的肩,笑道:“贫道本来连这个门徒都不收的,是她恳求贫道收录,贫道答应她已经是关门徒弟了,以後决不再收。”

  林秀娟接口道:“是呀,师父亲口说过,不再收徒了,就是妹子想拜师也已经迟了呢。”

  接着拉过林秀宜的手,低声道:“妹子,这位是表少爷,这位表少爷你是见过的。”

  林秀宜又朝程明山、荆一凤福了福,才坐到她姐姐下首,她只是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程明山一眼。

  这时武林盟主万春林已经站了起来,说道:“今晚是槐翁五十晋九华诞,大家站起来,敬槐翁一杯……”

  他这一说,全厅来宾果然全都站了起来。

  程明山、荆一凤也赶忙搀扶着寿星站起。

  万春霖首先举杯道:“咱们恭祝槐翁福如束海、寿比南山。”

  说完,一饮而尽,大家都乾了杯。

  菩萨低沉的道:“不敢当,不敢当。”

  劳乃通低低的道:“表少爷,这一杯还是由你代表庄主乾了。”

  程明山不好推辞,只得举杯道:“多谢各位来宾,母舅不能饮酒,这一杯还是小生代乾了。”

  举杯喝了。

  荆一凤看着他,低声道:“表哥,你不能再喝了。”

  这时,万春霖又举杯道:“郝真人是当今的活神仙,大家平日难得一见,今晚能在寿筵上看到老神仙,这是天大的福份,何况今天老神仙又收了一个关山门的女弟子,这是盛事,弥足庆贺,大家也来敬他一杯。”

  他首先举杯乾了。

  大家果然也乾了一杯。

  老神仙连连摇手道:“万盟主这不是折煞贫道了麽?贫道万万不敢当,贫道敬万盟主,敬在座的诸位来宾。”

  双手举杯和大家对乾了一杯。

  於是总管劳乃通站了起来,一名使女不待吩咐,立即手捧银壶跟了过来,他由第一席开始,代表菩萨,挨席敬酒。

  江湖上人,个个都是好酒量,佳肴川流不息的端上来,美酒也川流不息的涌进了各位宾客的肚子裹。

  大厅前面,锣鼓喧天,暖寿彩排已经开演,更乎添了许多热闹气氛。

  整座大厅,都在一片欢笑敬酒之声。

  菩萨坐在上首,他对来宾的欢笑,似乎无动於衷,既不言语,也不饮食,只是木偶般坐着。

  不说话,这是老神仙关照的,说话伤神,他手术初愈,自以不说话为宜。

  不饮食,也没错,桌上都是大鱼大肉,油腻太重,对身体还没康复的人,是不适宜的。

  但程明山暗中留神,发现他除了不言不动,连眼神都呆滞失神,使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心中感到有些不大对劲,他挚眼望望荆一凤,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出来。

  劳乃通已经敬酒回来,坐在下首,忽然含笑起立,举杯道:“表少爷、表小姐,二位是庄主的至亲,也是今晚寿筵上的一对璧人,在下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程明山、荆一凤给他当着许多宾客,敬两人的酒,岂非另有含意,两人的脸都被他说红了!

  程明山站起身道:“劳总管是舅舅的左右手,小生应该敬你才是。”

  举杯和他乾了。

  荆一凤也只好站了起来,她晕红着脸,但心裹却是甜蜜的,含羞道:“劳总管,我不会喝酒,谢谢你……”

  举杯略一沾唇。

  就在此时,左首第一席上,突然有人倒了下去,同席的人,口中发出了惊啊之声,有不少人迅快的站起,围了上去。

  这左首第一席,是贵宾席,坐的是武林盟主和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一时之间不知这猝然倒下去是什麽人?

  劳乃通急忙起身赶去。

  这倒下去的人,竟然会是武林盟主万春霖,他脸色通红,双目紧闭,口中吐着白沫,业已不省人事!

  华山派掌门人华凤藻,衡山派掌门人鲁元增正好坐在他下首,看他无故倒地,急忙双双离席,华凤藻精於医道,伸手抓起万春霖左手,按着他脉门。

  少林方丈慧通大师问道:“华掌门人,万盟主怎麽了?”

  华凤藻攒攒眉道:“心脉跳得很快,但脉像微弱,可能是饮酒过量……”

  六合门掌门人徐子桐道:“万盟主一向海量,今晚他喝得并不算多,照理不至昏倒。”

  劳乃通急急问道:“万盟主怎麽了?”

  鲁元增道:“目前还不清楚。”

  劳乃通道:“老神仙在此,还是请老神仙快来看看吧!”

  一面回头道:“老神仙,昏倒是万盟主,请老神仙快来瞧瞧。”

  老神仙意外的“哦”了一声,说道:“会是万盟主,好,且让贫道来瞧瞧。”

  说完,很快站起身,三脚二步的奔了过去。

  程明山眼看这是机会,急忙朝菩萨耳边说道:“舅舅,昏倒过去的是万盟主。”

  照说,菩萨只是动过手术,身体没有完全康复,说话声音较弱,但神志应该是清爽的,纵使程明山不说,他看到了,听到了,也该问的。

  但程明山告诉了他昏倒的是万盟主,他依然木然而坐,一声不作,连看也没朝程明山看上一眼。

  程明山心头暗暗一楞,忖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说话必须有人授意才行。”

  此时一见老神仙和劳乃通二人均已离席,就趁机站起身道:“表妹,我过去看看。”

  他从林秀娟身边走过,故意放缓脚步,低声道:“字写了,回信只有一个字,正大光明的『正』字。”

  林秀娟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口中低低的说了声:“谢谢你。”

  老神仙走到万春霖身边,蹲下身,也和华凤藻一样,先抓起万春霖左手,切了切脉,两道白眉忽然微微攒动,没有作声。

  武当派掌门人一宁道长问道:“道长,万盟主究是……”

  “唔!”老神仙“唔”了一声,又停了停,才微微摇头道:“万盟主心脏一向衰弱,酒是大忌……”

  又伸手在万春霖胸口摸了摸,摇着头,站起身来。

  劳乃通急道:“老神仙、万盟主他……”

  老神仙神色微黯,低沉的道:“他心脉衰竭已久,刚才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才致猝然发作,劳总管,你赶紧派人护送他回转黄山,据贫道预计,万盟主最多也只能苟延三天了。”

  “阿弥陀佛!”

  慧通大师合掌道:“这麽说,万盟主已是无效了?”

  老神仙道:“一个人心脏衰竭,是无药可救的。”

  劳乃通道:“万盟主关系武林安危,老神仙总得想想办法才是。”

  老神仙微微摇头道:“办法是有,但这办法行不通。”

  劳乃通喜道:“老神仙既有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老神仙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换心,万盟主的心脏已经衰竭,换一个强壮的心,他就可无事,但为了救人,总不能去活生生的杀一个人,挖出来替万盟主更换吧?”

  慧通大师望望昏迷不醒的万春霖,只是口诵佛号。

  华凤藻一声不作,又去抓起万春霖的左手,仔细切了一回脉,眉峰微敛,没有作声。

  劳乃通已要管事周新亭率领两名庄丁用软榻抬起万盟主,往外行去。

  副总管金奇急步走入,朝劳乃通垂手道:“总管有何吩咐?”

  劳乃通吩咐道:“万盟主酒後中风,连老神仙都无法施救,你赶快备马,护送万盟主回转黄山,连夜起程,向万家详说原委,据老神仙预测,万盟主已只有三天时光,务请万夫人节哀顺变,替他准备後事,不可耽误了。”

  金奇点头道:“属下省得。”

  劳乃通一挥手道:“你快去吧。”

  金奇应了声“是”,匆匆退下。

  劳乃通转身走至菩萨身边,低低的道:“启禀庄主,万盟主中风猝发,据老神仙切脉之後,认为万盟主心脏衰竭,只怕已难挨得过三天,属下已经叫金奇连夜护送回转黄山。”

  菩萨上身晃动,点着头,低沉的道:“好,这真是意外之事,就这麽办吧!”

  程明山心头暗暗嘀咕,万盟主自己虽然不熟,但看他不过四十五六岁,一个练武的人,如果心脉早已衰弱,焉会事前毫不察觉,尤其无巧不巧会在今晚猝然中风,这难道和菩萨的神色呆滞,形同木偶,有着关连不成?

  真要如此,那麽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大家因万盟主猝然中风,各大门派掌门人,心头自极沉重,再也无兴喝酒。

  劳乃通悄声道:“表少爷、表小姐,庄主身体尚未复原,二位先扶他进去休息吧!”

  一面起身道:“各位来宾,敝上身子尚未复原。要先行退席了,诸位请再多饮一杯吧!”

  程明山、荆一凤已搀扶着菩萨站了起来。

  大厅上所有宾客,也纷纷站起。

  菩萨又晃动着上身,连声说着:“谢谢。”

  老神仙道:“劳总管,堡主回去休息,这裹就由你多照顾一回吧,贫道还得回去给堡主调配服药,也要先行告退了。”

  林秀娟跟着站起,朝她妹妹道:“妹子,你先回去,我送师父回东园去。”

  林秀宜点点头。

  於是程明山、荆一凤搀扶着菩萨,身後跟着两名丫鬟,林秀娟扶着老神仙一起退入厅後,折入长廊,回转东园。

  程明山、荆一凤把菩萨送到仰星楼,然後由两名丫鬟搀扶上楼,就和老神仙告辞,退了出来。

  此时夜雾虽浓,但东园几条主要通路上,却悬挂起风灯,把花树亭台,照得通明。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荆一凤首微抬,侧着脸道:“表哥,时间还早,你要不要到我那裹去坐一回呢?”

  程明山低笑道:“表妹一个人无聊,我就陪你去聊聊也好。”

  荆一凤披披嘴道:“难道你一个人不无聊?”

  程明山道:“是,是,我一个当然也无聊,能陪表妹聊聊,我是求之不得的事。”

  荆一凤举手理理鬓发,一甩头道:“少讨厌。”

  两人跨进涵青阁。春云迎着上来,说道:“表小姐回来了,外面堂会刚开锣,听说很热闹呢!”

  荆一凤道:“你要去看戏,替我们沏两盅茶来,你只顾去好了。”

  春云应了声“是”。

  荆一凤引着程明山上楼,两人在起居间落坐,一面说道:“累死了,你累不累?”

  程明山道:“还好。”

  荆一凤看了他一眼,粉脸飞红,说道:“爹也看到你了。”

  程明山道:“你怎不给我引见呢?”

  荆一凤道:“爹陪着各大门派掌门人说话,他老人家还朝我笑呢!”

  程明山道:“朝你笑作甚?”

  荆一凤赧然道:“就是为了你咯!”

  说话之时,春云已端着两盏茶送上。

  荆一凤道:“你可以去看戏了。”

  春云道:“小婢不敢,给周管事看到了,会骂小婢的。”

  荆一凤道:“不要紧,你就说我要你去的就是了。”

  春云喜道:“多谢表小姐,小婢那就去了。”

  喜孜孜的退下楼去。

  程明山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

  荆一凤嗔道:“你这是做什麽?”

  程明山低低的道:“我和表妹坐得近一些,说起话来就方便得多了。”

  荆一凤白了他一眼道:“你坐在对面,就不方便麽?”

  程明山低低的道:“我是和你说正经话。”

  荆一凤抿抿嘴,笑道:“我没说你不正经呀!”

  程明山道:“你看舅舅有什麽不对麽?”

  荆一凤问道:“有什麽不对?”

  程明山道:“什麽不对,我也说不出来,我总觉得他神情呆滞,举动迟钝,好像自己一点没有主见。”

  荆一凤道:“那是刚开过刀,身子还没有复原咯!”

  “不!”程明山道:“他好像连话都不会说。”

  荆一凤看了他一眼,说道:“舅舅只是不能多说话,他方才不是说过好几句话麽?”

  程明山摇摇头,凑过脸去,低低的道:“他说话,都是老神仙教的,你方才没有注意,但我一直注意着,在他说话之前,老神仙一定嘴皮微动,以『传音入密』教他该说什麽话,他才开口。”

  荆一凤一怔道:“会有这种事?”

  程明山道:“我觉得有些可疑,因此我等到老神仙去看万盟主的时候,故意和他说话,他就恍如不闻,连理也没理。”

  荆一凤怀疑的道:“你这话是说老神仙没有把舅舅的头风医好,或者是医坏了?”

  “都不是。”

  程明山接着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他可能不是你舅舅了。”

  荆一凤睁大双目道:“那会是什麽人?”

  程明山道:“我也只是猜想,他可能就是我失踪的朋友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

  荆一凤道:“这有可能麽?”

  “有。”程明山道:“第一,就是我前天晚上看到楼上躺卧的那人,他脚下穿的明明就是刘二麻子脚上那双鞋,而且鞋帮上还沾有黄河底特有的黄泥巴。”

  荆一凤问道:“还有呢?”

  程明山道:“第二,他和刘二麻子面孔、身材都十分相似,只是刘二麻子脸黑,他皮肤比较白皙,刘二麻子是连鬓苍须,他是花白胡子。”

  荆一凤道:“也许脸型有些像,那也是常有之事。”

  “还有。”

  程明山道:“刘二麻子是苦力出身,臂膀比较粗,而且肌肉上有虬筋,我想舅舅一直处尊养优,就算练武,臂膀也不会太粗,更不应该有虬筋的。”

  荆一凤一呆道:“这倒不错,我方才扶着舅舅,就觉得舅舅上臂肌肉甚是结实,他老人家从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还有。”

  程明山接着道:“方才万盟主突然昏厥过去,只怕也大有蹊跷。”

  荆一凤道:“老神仙不是说他心脏早已衰竭了麽?”

  程明山道:“你相信?”

  荆一凤怔道:“难道不对?”

  程明山道:“我也说不出什麽不对,只是太凑巧了些。”

  荆一凤道:“那麽依你看呢?”

  程明山道:“这很难说,如果真有蹊跷,那就不寻常了。”

  荆一凤问道:“你认为和老神仙有关?”

  程明山道:“我也没有具体的事实,但我总觉得这中间,好似有一件很大的秘密,牵连着很多人,而且正在酝酿之中。”

  荆一凤道:“不知爹知不知道?明天,我抽个时间,和爹说去,看看他老人家的意见。”

  说到这裹,忍不住悄声问道:“你到徐州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程明山道:“我是奉家师之命,到徐州来的,家师也没指明要我做什麽?他老人家平常也不大肯多说,好像要做什麽,让我自己去找,做应该做的事,所以我也弄不清楚此来的目的。”

  荆一凤低低的道:“无名道长学究天人,他要你来,说不定就是我们目前遇上的事了。”程明山道:“也许是的。”

  荆一凤道:“你该回去了,如果他们真有什麽阴谋,一定会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你在楼上耽久了,人家就会起疑。”

  程明山点点头,站起身,说道:“那我就走了。”

  荆一凤也跟着站了起来。

  程明山一把把她拥入怀裹。

  荆一凤嗯道:“表哥,不……”

  她“要”字还没出口,两片樱唇已被他的嘴唇吻住了。她没有挣扎,也紧紧的抱住他。

  过了好一回,他们才从温馨中醒来,她离开他的怀抱站住,幽幽的道:“以後不要这样,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程明山满足的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不放,道:“这里会有什麽人看见。”

  “好了,你可以走了。”

  荆一凤飞红着脸,轻轻甩脱了他的手。程明山潇洒的举步往楼下走去。

  荆一凤跟着下楼,一直送到门口,娇声道:“表哥,明天见。”

  程明山回头道:“你上去吧,时间不早,也该休息了。”

  他踏着方砖铺的花林小径,回到涵香阁,推门而入,门只是虚掩着,也不见春兰的影子,连一点灯光也没有。

  他只当春兰到前面看戏去了,反正自己也不需什麽人服伺,这就举步上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正待打火点灯!

  只听身後一个森冷的声音说道:“表少爷,不用点灯,你坐下来,咱们这样谈谈就好。”

  一件尖锐的东西,低住了後腰。

  程明山心头暗暗一惊,问道:“你是什麽人?”

  只听另一个人的声音道:“你不用问咱们是谁,到凳上坐下,好好回答咱们的话。”

  程明山因对方有利武器抵着腰部,只好朝前走了两步,在一张木凳上坐下,问道:“两位要问什麽呢?”

  那人利器依然抵住他腰後,问道:“说,你是什麽人?”

  程明山心中已经有数,不觉笑道:“你们不是叫我表少爷麽?我是什麽人,何用再问?”

  另一个人道:“咱们问你叫什麽名字?”

  程明山道:“我叫程明山。”

  身後那人道:“这是你的真实姓名?”

  程明山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更姓,我何用说假的?”

  另一个人道:“你真是菩萨的外甥?”

  程明山笑道:“这能假得了麽?你们倒似在怀疑我的身份,这是谁支使你们来的?”

  另一个人道:“咱们已经跟了你几天,还用得着有人支使麽?”

  身後那人道:“你爹叫什名字,家在那裹?”

  程明山忽然转过身去,笑道:“二位问得很多了,现在也该让我问问二位了吧?”

  他这一转身,身後那人手中的匕首,已经到了程明山的手上。

  那汉子骇然後退,但边上另一个汉子迅快闪身而上,一下到了程明山身边,手中匕首一下朝腰间插来,他这一手已经快到无以复加,那知匕首插下之时,忽然插了个空,身边那有程明山的影子?

  原来程明山早已跨上一步,到了先前那个汉子面前,微笑道:“朋友大概有些不大服气,认为小生夺下你这柄小刀,是投机取巧,那好,小生还给你就是了。”

  两个指头夹着刀尖,果然把刀柄朝那汉子递去。

  那汉子还有些犹豫,不敢伸手去接。

  程明山伸出去的手,依然夹着刀尖没动,含笑道:“你只管接过去,再来一次,……”

  那汉子看他这麽说,果然一探手,把匕首接了过去。

  另一个汉子却趁他说话之时,轻若狸猫,一下欺到程明山身後,这回觑准了下手,又是一匕首朝他後心刺下。

  程明山就像背後长着眼睛,连身也没回,只是右手往後弯去,五指一拢,又把另一个汉子手中匕首夺了过来,交到了右手,同样用两个指头夹着刀尖,弯手往後面送去,口中笑道:“这记不算,你也把小刀子接过去,好好的耍几招给小生瞧瞧。”

  另一个汉子看他连身子也没转,就把自己匕首夺了过去,心头方自一惊,又看到他把匕首往後递来,急忙劈手抢了过去。

  这两人身手原也不弱,要是弱手,也不会被派出来对付程明山了。

  如今自己两人几乎连手也没交上,就被人家夺下匕首,又交还过来,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

  不,如此窝囊就退却的话,也没法子向上面交差。

  两人心意相同,人家既已递还匕首,这机会岂能错过?自非全力施为,放手一搏不可!

  两人口中同时发出一声吆喝,一个在程明山前面,一个在程明山身後,立时发动攻势。

  他们经过方才匕首一照面,就被夺走的经验,心知程明山是个扎手人物,这回当然加倍小心,不但出手奇快,变招也神速无比!就在他们一欺而上,吆喝声中,两柄匕首一前一後,寒芒飞闪,各人已经一连攻出了五六招之多!

  这五六招可不简单,前面一个刀尖所指,就几乎笼罩了程明山胸腹间七八处要穴。

  後面一个更绝,他手臂连挥,防范程明山向两边闪躲,因此这五六招,几乎把他可能从两边闪出的路子全封死了,不论你向左或是向右闪出,都非挨上他一刀不可!

  那知程明山既不前进,也不後退,更不作左右闪避,他双脚站在原处,根本一动不动,只是随着一前一後两柄匕首刺来之时,上身一回左摆,一回右转,两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好像专朝他空处下手一般,此去彼来,动作虽快,只是贴着他衣衫而过,不但没刺到他身上,就是连钮扣也没挑下一颗来。

  这好像同门师兄弟在练武场上操练匕首,你刺来刺去,有一定的路数,他躲闪也有一定的身法,本来就刺不到的,只是让围观的人紧张刺激而已!

  两个汉子越是刺不着,就越是不肯甘休,手上也越刺越快,有时两柄匕首一前一後,刺到一个部位,就会匕首击上匕首,发出“叮”“叮”交鸣声响!

  就因为他们越刺越急,这“叮”“叮”之声,也不时可闻!

  这一路匕首,两人少说也已经刺了五六十下之多,打到後来,就因为程明山闪得太快了,闪动的人影,渐渐由淡而薄,成了透明的人影!(不信你拿一根木棍向空挥舞,舞得太快了,木棍影子不是成为透明的了麽?这可不是神话)

  两个汉子眼看程明山始终不曾还手,胆子也大了,管他刺得中,刺不中,把一柄匕首运转如飞,当初师傅怎麽教的,他就怎麽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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