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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娇脆声音惊喜的道:“啊,是爹!”

  两扇院门呀然开启,一个身穿紫红花布衣衫,玄色布绔的少女,迎了走出,口中喜孜孜的叫了声:“爹,你回来了……”

  但当她看到爹身后,还跟着一位蓝衫少年,不由的脸上一红,腼腆后退,陆福葆含笑道:

  “贤侄进去坐。”当先跨了进去,一面朝那少女问道:“瑶儿,你娘呢?”

  那少女道:“就在里面。”

  转身一阵风般往里奔了进去,口中娇声道:“娘,爹回来了。”

  这是一排三间平房,小院落里,收拾的十分干净。

  陆福葆领着祝文辉跨进中间客厅,一面含笑道:“这里原是府里,办文牍的李师爷住的,他到山西去了,这房子就一直空着,愚叔这次承办宝石顶这件案子,和中堂一再向绵统领(步军统领)限期破案,马提督对上面不得不扣愚叔家小,其实她们住在这里,和家里也差不多。”接着拍拍手道:“贤侄请坐。”

  这时已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蓝布衣裙的老妇人,含笑道:“老爷回来了。”

  这老妇人年约半百,头发已见花白,皮肤白皙,面貌和善,颇有大家风度。

  她身后随着方才那个少女,看去约摸十八九岁,柳眉如画,配着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红菱般的小嘴,身材苗条,出落得像一朵刚迎着朝阳,还没有盛开的玫瑰花,使人有清新和稚弱之感,这时依着她娘身边,还有些腼腆的模样。

  陆福葆笑了笑道:“咱们回京,已经二天了,唔,你看,这是谁来了?”

  祝文辉早已迎了上去,单膝一屈,道:“二婶,侄儿给你叩头。”

  “不敢当。”陆夫人慌忙伸手扶住,看着祝文辉,微微发怔,抬目问道:“老爷,这是……”

  陆福葆呵呵笑道:“他就是大师兄的令郎祝贤侄。”

  陆夫人噢了一声,惊喜的道:“他就是小辉,这么大了!”

  陆福葆笑道:“祝贤侄比瑶儿还大两岁呢,连瑶儿都这么大了。”说到这里,朝那少女吩咐道:“瑶儿,还不快见过祝大哥?”一面又朝祝文辉道:

  “她就是你大妹子瑶君。”

  陆瑶君粉脸微红,朝祝文辉福了福,口中低低的叫了声:“祝大哥。”

  祝文辉连忙还礼,也说了声:“大妹子好。”

  陆夫人问道:“大伯可好?”

  祝文辉道:“多谢二婶,家父还算健朗。”

  陆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老身到开封去的那年,瑶君才四岁,你也很小,时常爬到我膝盖上坐,如今你们都长大了。”她看了祝文辉一眼,问道:

  “小辉,你订亲了没有?”

  这话,祝文辉被问的不由脸上一红,尴尬的道:“小侄还小。”

  陆夫人正容道:“你已经二十一岁了,那也不算小了,唉,要是大嫂没过世的话,早就该给你娶房媳妇儿了。”

  祝文辉红着脸,没有作声。

  陆福葆笑道:“瑶儿,祝大哥来了,你连茶也不倒一盏?”

  陆瑶君道:“女儿在烧了,水还没开。”说着转身往里行去。

  陆福葆看着女儿后形,心中兀自不敢相信,昨晚那个蒙面女子会是瑶君,但身形、口音、都和瑶儿十分相似,再从祝文辉昨晚一路跟到提督衙门,看她从西首围墙越墙而人一点看来,瑶儿就是蒙面女子,应该没有疑问了,但奇怪的是自己从未教她练过武功,她这身功夫,是哪里学来的呢?

  不多一会,陆瑶君手托木盘,走了出来,把两盏沏好的香茗,放到爹和祝文辉身旁。

  祝文辉连忙欠欠身道:“多谢大妹子。”

  陆瑶君低着头道:“不用客气。”

  陆夫人含笑道:“小辉,你和瑶儿还客气什么?你们小时候,手拉手的同进同出,一刻也不分开,那年我们在开封住了半个月,临行,你听说大妹子要回京了,又哭又闹,拉着瑶儿不放,说什么也不让咱们走,这句话,一晃眼就是十五六年了。”

  她这番话,听得祝文辉、陆瑶君都不禁脸上郝然。

  陆福葆呵呵一笑,说道:“瑶儿,你也坐下来,祝贤侄不是外人,为父有话问你。”陆瑶君答应一声,傍着陆夫人身边坐下,垂首道:“爹要问什么?”

  陆福葆道:“前天晚上,有一个蒙面人潜入和中堂府邸企图行刺,被另一个蒙面女子所阻,双方交手了三用,就各自退走,昨晚那蒙面人再度潜入和中堂府邸,蒙面女子也再度现身,并以‘贝叶玉牒’,示令蒙面人退出中堂府,那蒙面人不服,和蒙面女子动上了手,十七招之中,双方不分胜负,两人也各自退去。”

  陆瑶君眨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像听的十分出神。

  陆福葆续道:“那时为父就要祝贤侄暗中跟踪那蒙面女子,瑶君,你知道那蒙面女子,进入了什么地方?”

  陆瑶君道:“爹不说,女儿如何知道?”

  陆福葆一捋须,微微一笑道:“祝贤侄一直跟到提督衙门后院,眼看那蒙面女子越墙而入……”

  陆瑶君看了祝文辉一眼,道:“她可能发现有人跟踪,故意躲进提督衙门来的?”

  陆福葆道:“有此可能,但她也可能是住在提督衙门的人。”

  陆瑶君含笑道:“提督衙门的人,爹最熟悉了,爹看这人会是谁呢?”

  陆福葆含笑道:“为父觉得……”他话声未落,突听有人叩着大门,高声道:“陆老总快开门。”

  陆福葆听出是孔师爷的声音,立即站起身子,一个箭步,掠了出去,随手打开大门,果然是孔师爷,不觉呵呵笑道:“孔兄光临,快请里面坐。”

  孔师爷满脸春风,连连拱手道:“恭喜陆老总,大功一件。”

  陆福葆愕然道:“兄弟喜从何来?”

  孔师爷道:“方才步军统领绵帅下的手谕,陆老总破案有功,着即记功一次,东翁已经亲赴统领衙门去了。”

  “破案?”陆福葆茫然道:“孔兄指的是那一件案子呢?”

  孔师爷道:“自然是宝石顶那件了。”他不待陆福葆追问,接着说道:

  “据方才统领衙门的人来说:今天一早有两个统领衙门的人,前往和中堂府,晋见相中堂,声称巡捕营在琉璃厂查到了一颗宝石顶,因不辨真伪,特地要他们送呈和相鉴定,由刘副总管转呈和中堂,经和中堂认出正是他失窃之物,心中大喜,当即传令统领衙门,就巡捕营查获宝石顶有功人员,应予嘉奖。”

  陆福葆长长吁了口气,道:“那送宝石顶去的两人,并非统领衙门的人?”

  孔帅爷笑道:“不是,据东翁猜测,可能是贼人被你陆老总追得太紧了,自知难逃法网,只好自动送回去了。”

  陆福葆点点头,忽然朝孔师爷作了个长揖,道:“兄弟有一件事,还要孔兄大力赐助。”

  孔师爷连忙还礼道:“陆老总言重,咱们相交几十年,陆兄有什么事,兄弟能力所及,自当效劳。”

  陆福葆道:“孔兄高义,兄弟先行谢了。”

  孔师爷皱皱眉道:“陆兄到底有什么事?”

  陆福葆道:“不瞒孔兄说,贼人送还宝石顶,是有条件的。”

  孔师爷听的一惊,急急问道:“什么条件?”

  陆福葆道:“宝石顶送还之日,兄弟也得离开京城。”

  孔师爷疑惑的道:“这是什么人?他敢和陆总统提出这样的条件来?”

  陆福葆苦笑道:“这人是翠花班的老板。”

  孔师爷吃惊的道:“你说是迎春阁的翠花班?他们老板不是小翠花么?”

  “是的。”陆福葆接着道:“小翠花只是个老鸨,她幕后另有主持人,叫做贾五太爷,唉,就是小翠花手下的八花,个个武功极高,若非这位祝贤侄相助,凭兄弟一个人,只怕未必接得下来。”

  孔师爷听得更是吃惊,迎春阁八花,在京城里艳名冠盖群芳,个个生得如花如玉,弱不胜衣,居然会身怀绝技,这真是闻所未闻之事,他清瘦的脸上,疑信参半,问道:“会有这等事?”

  陆福葆也不隐瞒,就把自己和祝文辉由开封动身,就被人跟踪,一直说到夜探迎春阁,贾五太爷答应三日为期,送还宝石顶之事,一字不漏,详细说了一遍。

  孔师爷道:“这些贱人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在京城,威胁九门提督衙门的巡捕营总捕头,这还得了?陆老总何用理他?”

  陆福葆摇摇头道:“不,江湖上人,是不能用官法来衡量的,再说,兄弟也有倦勤之意,此次前去开封,敝师兄也曾劝过兄弟,了结这件案子,就该急流勇退,兄弟吃了三十年公门饭,江湖朋友也得罪了不少,(看武侠不付费,请到清风阁)尤其京城地,只要出了一点纰漏,兄弟职责所在,如果破不了案子,不但兄弟寝食不安,有时还得累及家小,而且兄弟也上了年纪,实在干不下去,因此宝石顶这件案子一了,兄弟决心辞退,还望孔兄在督帅面前,美言几句,好让兄弟退隐林泉,过几年太平生活,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孔师爷听他说的诚恳,而且也是实话,不觉点点头道:“陆兄既决心辞退,兄弟自当在东翁面前替陆兄帮衬着说话。”说到这里,望了陆福葆一眼,说道:

  “陆兄退隐之后,你看由谁接替的好,如果没有接替人选,东翁只怕不肯放陆兄离去的了。”

  陆福葆不假思索的道:“副总捕头张其泰,随兄弟多年,对京城情况,了如指掌,委以重任,自可胜任愉快。”

  孔师爷点头道:“如此就好,陆兄,东翁赶去统领衙门,大概快回来了,咱们走。”

  陆福葆回头朝陆夫人道:“你们先回去收拾收拾,我见过督帅,很快就回来的。”

  一面又望祝文辉道:“这里就麻烦贤侄,陪你二婶、大妹子先回东单牌楼去了。”

  祝文辉欠身道:“二叔只管放心,小侄省得。”

  巡捕营总捕头陆福葆的呈请告休,经孔师爷从旁进言,获得九门提督马玉泉的恩准,遗缺由副总捕头张其泰擢升。

  提督衙门当晚有一盛宴。

  那是马提督替卸任总捕头陆福葆饯行,同时也是替新任总捕头张其泰接风。

  官场送往迎来,这是惯例,不必细表。

  第二天一早,东单牌楼总捕头宅前,停了两辆马车,箱笼细软,都已搬上车子。

  孔师爷代表马提督,和新任总捕头张其泰,以及巡捕营的一干捕头,都纷纷赶来送行,一时倒也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陆福葆亲自接待,一一辞谢,直到已牌时光,客人渐渐散去,只有张其泰和几个跟随陆福葆较久的老捕头,坚持要送出城去。

  陆福葆眼看大家盛情难却,辞谢不得,只得由他们送去。

  当下由陆夫人、陆瑶君上了第一辆马车。第二辆载的是行李,由开封天佑镖局随祝文辉同来的八名趟子手护送。

  陆福葆、祝文辉和送行的张其泰,以及一干巡捕营的捕头,则各自跨上马匹。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东单牌楼,朝西直门驰去!

  陆福葆在京里当了三十年差,一旦离开京城,心里自然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好在重担已卸,今后可以悠游林泉,无拘无束倒也觉得两袖飘然,一身轻松。

  不多一会,跟着巍峨城门已经在望,回头朝张其泰拱拱手道:“张兄,城墙在望,诸位可以留步了。”

  张其泰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和总座相见,属下再送总座一程。”

  陆福葆眼睛有些湿润,勉强笑道:“张兄不用客气,古人说的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多年弟兄,这些俗套免了,弟兄们还是请回吧!”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城门,守城的两名兵士看到总捕头、副总捕头有事出城,赶忙过来行礼。

  陆福葆朝他们点点头,然后笑道:“城门已经到了,咱们就到此为止,张兄和诸位弟兄现在不用再送了。”

  张其泰和陆福葆共事二十年,心头自然依依不舍,但陆福葆既然这么说了,只得跃下马背,含泪拱手道:“总座吩咐,属下恭敬不如从命,属下那就不送了,总座一路顺风。”

  一干捕头也纷纷下马,躬身道:“总座一路顺风。”

  陆福葆、祝文辉也一齐下马,和他们一一握别,然后翻身上马,两匹马出了城门,赶上前面马车,渐渐远去。

  嵯峨城墙,愈来愈远!

  铁翅雕陆福葆心头,不禁有英雄迟暮之感!

  他足以自豪的,是威震京城三十年,大小案件,在他手上,没有不破的。

  只有最后这件宝石顶案,是他一生中最窝囊的。

  虽然表面上,已经追回了失物,但堂堂九门提督衙门总捕头,却被人家胁迫出京。

  这要是换了十午前,他铁翅雕宁死也不肯答应的。

  十年,岁月不饶人,雄心老去,争强好胜的豪气,也随着递减,正好看风落蓬,见好就收,仍然不失英雄本色。

  任何人,在官场混了几十年,一旦离开名位权势,谁都会有栈恋之情。

  陆福葆此刻的心情,自然难免也有些患得患失!

  因此他和祝文辉并辔徐行,一路都不曾交谈,只是举目看着野外景色,藉以排遣心头的落寞。

  正行之间,突听身后响起一阵急骤蹄声,鸾铃齐鸣!

  风沙滚滚,一骑马像风驰电卷般追了上来,马上有人高声喊着:

  “前面可是陆总捕头?”

  马是黄骠马,马上骑士是一名戈什哈。

  陆福葆带住了马头,拱拱手道:“兄台赶来有何见教?”

  那戈什哈驰到近前,便一下勒住马匹,翻身下马,抹了一把脸上汗水,打了个揖道:

  “陆总爷走的好快,总算给小的赶上了。”

  陆福葆目光何等敏锐,一瞥之下,已经看清了对方腰牌,不觉心头微微一沉,含笑道:

  “兄台是统领衙门来的?”

  那戈什哈陪笑道:“是的,统领听说陆总爷离京,有亲笔函一封,命小的赶着送来。”

  是步车统领绵恩的亲笔函!

  陆福葆听的一怔,急忙翻身下马,问道:“不知统领有何吩咐?”

  那戈什哈道:“小的不知道,统领只命小的把书信送交陆总爷就好。”

  随着话声,已从怀中取出一个大信封,双手呈上。

  陆福葆暗暗皱了下眉,心中忖道:八成是步车统领绵恩不肯让自己离开了!

  尽管心头不愿回去,但不敢失了礼数,慌忙大手接过,低头看去,果见信封上写着:

  “速交巡捕营陆总捕头亲拆”字样,封口还有火印。

  那戈什哈送上书信,不待他拆开,又打了个揖道:“陆总爷如无吩咐,小的这就告退了。”

  陆福葆对官场的节骨眼,自然十分熟悉,统领既然不要立等回音,他当然不用立即拆阅。

  因为万一是慰留的手谕,当场拆阅了,军令如山,他就得随那戈什哈回去,当场不拆,他还可有个缓冲。因此听那戈什哈一说,立即拱拱手道:“兄台请便。”那戈什哈应了声“喳”,转身跨上马背,铁蹄翻腾,像一阵风般绝尘而去。

  祝文辉坐在马上,忍不住问道:“二叔,绵统领又有什么事?”

  陆福葆拂须笑道:“绵帅是负责京城治安的最高长官,他大概听到马提督准许愚叔告退,才驰书慰留,不放愚叔离京。”

  祝文辉道:“二叔,怎不拆阅来看看?”

  陆福葆笑道:“方才若是当着他派来的那戈什哈拆看,愚叔还能离京么?现在自然可以拆阅了。”

  说完,随手拆开信封,抽出笺纸,只看了一眼,口中不觉咦了一声!

  祝文辉坐在马上,耳中听到二叔发出一声轻咦,不觉问道:“二叔,他信上怎么说?”

  陆福葆已经脸色剧变,愤怒的把信笺往地上一掷,颤声道:“老夫上了鼠辈……的……

  当。”身子突然摇了几摇,往地上倒去!

  这下,看的祝文辉蓦吃一惊,急忙一下飞身落地,急急掠了过去,问道:“二叔,你怎么了?”

  陆福葆瞪大双目,手足一阵抽搐,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情形,分明是中了剧毒!

  祝文辉急得手足无措,自己身边根本没有解毒药物,急忙大声叫道:

  “前面车子停一停,二叔中了贼人暗算。”

  他再俯下身去,想把二叔扶着坐起,只觉二叔身子已经僵硬,虽然还有些微温,但他正在逐渐的冷却下去。

  祝文辉一颗心也在紧缩,扑的跪拜在地上,泪水已经进了出来,急叫道:“二叔……二叔……”

  这时陆夫人和陆瑶君也闻声赶来。

  陆夫人只当陆福葆是坠马负伤,问道:“小辉,你二叔伤在哪里?”

  祝文辉含泪道:“二婶,二叔他只怕没有救了。”

  陆夫人宛如晴天霹霆,双目一定,当场昏了过去。

  陆瑶君刚叫了声:“爹。”

  正待掠去,瞥见娘昏跃过去,急忙伸手扶住,又叫了声:

  “娘,你快醒一醒。”

  陆夫人悠悠醒转,只是号陶大哭。

  陆瑶君拭着泪水,朝祝文辉问道:“祝大哥,我爹还有救么?”

  祝文辉心头一阵沉痛,微微摇头道:“二叔连身子都已凉了,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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