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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千里寻凶

  这是唐河一处渡头!

  从南阳到唐河县,是一条大路.但唐河一衣带水,江面潦阔,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长的桥,行人车马,都得靠渡船渡河。

  这种渡船,是专门渡河的,船舱内容得下几辆马车,还可以载上三五十个人,两边对开,此来彼往,整天像穿梭般在江面上行驶。

  旅客们都得在船埠头候上一回,等渡船来了,才能上船,因此在埠头两边,就有许多卖茶水和包子馒头的摊子,叫卖不绝。

  人声乱哄哄的,倒也着实显得热闹!

  这时渡船快要开了,两名水手弯下腰、正待会抽跳板!

  只听埠头上传来一个脆朗的声音,喊道:

  “喂,船家,等一等。”

  随着话声,三脚两步匆匆奔下一个人来。

  那是一位身穿蓝绸长衫的相公,一手还握着一柄摺扇,跨上跳板,直是喘气,一面朝两个水手点点头,笑道:

  “多谢船家。”

  两名水手看是读书相公,不敢怠慢,慌忙陪笑道:

  “相公快请上船。”

  蓝衫相公走在跳板上,敢情有些胆怯,跨不开步。

  左边一名水手好心伸过手去,说道:

  “相公,来,小的扶你一把。”

  蓝衫相公一缩手道:

  “不用了,我自己会走。”

  摇摇晃晃的踏上船尾。

  两名水手抽起跳板,解开船缆,两支竹篙点着河岸,渡船缓缓离岸。

  蓝衫相公上得船来,他敢情嫌船舱里人多,大家挤在一起,气味不好受,脚下移动往船头走来。

  船头迎风破浪,空气自然要好得多!

  蓝衫相公刚刚踏上甲板,正好遇上船身一倾,读书人文质彬彬,那还站立得稳?一个踉跄,一脚踩在边上站着的那个青衣人的脚背上,连人也跟着往那人身上撞了过去。

  那青衣人手快,一把扶住蓝衫相公臂胳,口中说道:

  “兄台小心。”

  蓝衫相公惊魂甫定,口中才“啊”出了声,抬目望望那人,感激的道:“多谢兄台。”

  四目相投,两人同时为之一怔!

  青衣人身上虽然穿的是一件青布长衫,但却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看去不过二十来岁,清俊之中,另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蓝衫相公更英俊,面若傅粉,唇若涂朱,长眉凤目,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会说话,不但俊,简直美,就嫌文弱了些!

  一望而知这位相公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粉装玉琢,带点脂粉气息,敢情还是个贾宝玉型的多情种子。

  两人似是各被对方秀逸的丰神吸引住了,四道眼光久久舍不得移开。

  本来嘛,惺惺相借,这是老话。

  蓝衫相公脸上一红,禁不住面泛喜色,但又歉然道:

  “小弟不留神,踩了兄台一脚,真是对不住。”

  青衣人笑道:

  “兄台不用客气,船身倾侧,站不稳脚,也是常有之事。”

  蓝衫相公拱手道:

  “还没请教兄台贵姓?”

  青衣人忙道:

  “不敢,在下姓范。”

  蓝衫相公道:

  “原来是范兄,我姓方,君子可以欺其以方的方。”

  话声出口,不觉笑了,好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晶莹如玉,像是姑娘家皓齿。

  青衣人一抱拳道:

  “方兄是读书人。”

  “不第秀才。”蓝衫相公倒是挺爽直的,接着目光一抬,道:

  “我叫珏人,范兄大号如何称呼?”

  青衣人道:

  “方兄人品如玉,果然人如其名,在下草字君瑶。”

  方珏人笑道:

  “瑶者,美玉也,范兄大名,岂不也是君如瑶华?岂不也是人品如玉?人如其名?”

  范君瑶笑道:

  “方兄真是会说话。”

  方珏人道:

  “彼此,彼此。”

  范君瑶看了他一眼,问道:

  “方兄是一个人?”

  方珏人道;

  “小弟有一亲戚住在汉阳,那里有一所书院,我是到汉阳读书去的。”

  范君瑶心中暗想:

  “有钱人家的子弟,自然要拣好的书院念了。”

  方珏人看他没再作声,问道:

  “范兄是到那里去?”

  范君瑶道:

  “在下是到云梦去。”

  方珏人喜的眼睛一亮,拍手道:

  “这太好了,云梦过去,就是汉阳,这一路上,小弟和范兄做伴做到底了。”

  又是做伴,范君瑶听到“做伴”二字,深感头痛,但实在眼前这位方相公,不但人品英俊,谈吐不俗,而且更有一种使人乐于亲近的感觉。

  这回不该是有意来钉自己的吧?因为自己还没说出去云梦之前,是他先说到汉阳去的。

  不像那董氏兄,听到了自己说去云梦,才凑上来说和自己同路。

  方珏人看他依然没有作声,忍不住道:

  “范兄可是不愿和我作伴么?”

  范君瑶口中“啊”了一声,忙道:

  “不,不,在下只是在想,这条路,我从未走过,能有方兄做伴,实在是太好了。”

  方珏人喜道:

  “范兄说的是真话?”

  范君瑶道:

  “在下和方兄一见如故,那会有假?”

  方近人目中闪过一丝异采,高兴的道:

  “好个一见如故,小弟能交上范兄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他不让范君瑶开口,接着目光一注,问道:

  “范兄还是第一次到云梦去么?”

  范君瑶点头道:

  “在下很少出门,云梦还是第一次去。”

  方珏人拍手笑道:

  “范兄说的对极了,小弟也是很少出门,但这条路,一年中间,总得走上两趟,可以说最熟悉没有了。”

  这就无怪他一个人出门了。

  范君瑶道;

  “如此就好,有方兄作伴,在下就用不着沿途向人询问了。”

  方珏人甜笑道:

  “这个自然,不信你就瞧着,这条路,小弟闭着眼睛,也可以把你范兄领到云梦去。”

  范君瑶也笑道:

  “在下自然相信。”

  船家开始向乘客收取船资,手上拿着一个竹箩,随客自使,丢上一、二枚制钱。

  方珏人抢着掏出一小块银子,往箩中一丢。

  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一二两,船家呆的一呆,连忙陪笑道:

  “相公赏的太多了,渡一次河,不要这许多银子。”

  方珏人挥挥手道;

  “多就多了,我又没叫你找,快去吧!”

  船家又是一怔,连声道谢,退了下去。

  船抵对江,已是未牌时光,两人入城之后,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楼打尖,这时午牌已过,楼上酒客不多,两人挑了一个临街的座位。

  酒保送上两盅茶,替两人摆好杯筷,陪笑道:

  “两位相公,要些什么?”

  方珏人一挥手道:

  “关照厨房,把拿手的菜做来就是了。”

  酒保连声应“是”,接着陪笑道:

  “两位喝什么酒?”

  方珏人道:

  “花雕。”

  酒保哈着腰退了下去。

  方珏人冲着范君瑶笑道:

  “这一顿酒,是小弟作东,一来是替范兄接风,二来也是庆贺小弟交上了范兄这样一位知己。”

  范君瑶感动的道:

  “方兄好说。”

  方珏人仰脸道:

  “说实在的,今天是小弟最高兴的一天,咱们反正不走了,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范君瑶听的一怔,这真是公子哥儿说的话,这时不过未牌时光,到日头下山,足足还有半天时光,可以赶路,他却说不走!

  望着方珏人问道:

  “方兄是说今晚就在这里落店?”

  方珏人笑道:

  “今晚自然在这里落店了,小弟每次到汉阳去,都在这里落店的。”

  范君瑶道:

  “方兄怎么不骑牲口?”

  这是有些奇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出门,会没骑牲口。

  方珏人笑了笑道:

  “骑牲口,果然走得快些,但小弟嫌骑牲口显得难受,再说小弟没带仆人,要我去伺候牲口,可化不来,还是走一段路的好,要等过了山区,就可雇到车子,不是比骑牲口,省事的多?”

  范君瑶点头道:

  “方兄说的也是。”

  方珏人霎霎眼睛,忽然低笑道:

  “我想范兄心里一定在想,今天还可赶路,何以要在这里落脚,是不是?”

  范君瑶被他一口道破心事,不觉脸上一红,只好点头道:

  “在下确是有些疑问。”

  方珏人拍手笑道:

  “果然给小弟猜中了。”

  范君瑶道:

  “我想方兄每次经过,都在这里落店,必有原因。”

  方珏人笑道:

  “范兄说的没错,小弟从方城来,一路都是官道大路,可以雇车直达唐河,但从这里到枣阳,却只有一条羊肠小径,虽有几处村落,像上顿、免羊庄、湖阳、和湖北境内的陈村、太平,都是桐柏山附近的山村小集,那有客店给你落脚?明儿个,咱们一清早,就得赶出城,要到摸黑才赶到枣阳。”

  范君瑶恍然道:

  “原来如此,在下早就说过,这条路从未走过,一切悉听方兄作主好了。”’说话之时、酒保送上酒菜。

  方珏人抢过酒壶,先给范君瑶斟满了酒,然后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范君瑶,说道:

  “范兄,你我一见如故,我看你比我大,这样好了,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叫我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范君瑶看他一片诚挚,不禁笑道:

  “承方兄不弃,我是求之不得。”

  方珏人脸上微红,喜不自胜的道:

  “那我就叫大哥了,大哥、来,这头一杯,就算小弟敬大哥的。”

  范君瑶也高兴的举起酒杯和他一干而尽,笑道: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认了一个兄弟。”

  一杯下肚,方珏人脸上更见酡红,喜孜孜的道:

  “这就是缘,小弟子日生性孤傲,从没有一。个朋友,但见了大哥,就使小弟倾心不已。”

  范君瑶道:

  “兄弟把我说的太好了。”

  方珏人眼皮一抬,问道:

  “大哥府上那里?”

  范君瑶神色一黯,微微摇头道:

  “我没有家。”

  “没有家?”方珏人觉得好不惊奇,睁大眼道:

  “那么大哥家里的人呢?”

  范君瑶笑道:

  “我不知道。”

  方珏人愈听愈奇,问道:

  “大哥这话怎么说?”

  范君瑶痛苦的道:

  “不瞒贤弟说,我活了二十岁,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一无所知”

  方珏人望着范君瑶,问道:

  “大哥那是什么人扶养长大的呢?”

  范君瑶脸色黯淡,说道:

  “先师,武当青峰老人。”’

  方珏人道;

  “难怪大哥身边佩着长剑,原来是武当名宿青峰老人的高弟,小弟真是失敬了。”

  范君瑶没有说话。

  方珏人接着问道:

  “青峰老人也没告诉大哥身世么?”

  范君瑶道:

  “先师也不知道,因为我五岁那年,由少林明善老师父送去托交先师的。”

  方珏人想了想道:

  “如此说来,大哥身世,倒是十分曲折,那你不会上少林寺,去问问明善大师?”

  范君瑶道:

  “明善大师已经死了。”

  方珏人似是替大哥十分着急,口中“啊”了一声,道:

  “那该怎么办呢?老和尚临死也没留下什么话吗?”

  范君瑶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

  “明善老师父是我去了才死的。”

  方珏人又“啊”了一声,他没有问。

  范君瑶并未隐瞒,把自己远上少林以及接连发生之事,简扼说了出来。

  方珏人惊讶异常的道:

  “天下竟会有这等事,那么大哥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范君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痛苦的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师仇、身世,都像大海里‘捞’针,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方珏人关切的道:

  “可惜小弟不会武功,不然,我真想和大哥并辔江湖,寻访仇人,查访大哥身世,也好替大哥分忧。”

  范君瑶感激的道:

  “兄弟这份情意,我一样感激不尽。”

  方珏人道:

  “大哥怎么这样说呢?可惜我无缚鸡之力,帮不了大哥的忙。”

  范君瑶道:

  “我们不谈这些,兄弟,你倒说说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方珏人移动了一下,抬头道:

  “小弟家里么?”眼珠一转,笑道:

  “除了家父、家母,还有一个妹子,她今年十八岁,比小弟小一岁。”

  范君瑶感叹的道:

  “兄弟真好福气。”

  方珏人摇摇头道:

  “说起我那妹子,和小弟完全不同,我这做哥哥的,时常被他欺负。”

  范君瑶笑了笑道:

  “那一定是令尊令堂宠爱之故。”

  方珏人道:

  “岂止宠爱,简直被家父家母骄纵得不像话,女孩儿家,不拈女红,整日舞刀弄剑,像一匹没缰的野马。”

  范君瑶奇道:

  “令妹练武?”

  方迁人道:

  “家父从前当过几任武官,后来告老致仕,有几个得力部下,没地方去,就留在家里充当护院,妹子就整天缠着他们武刀使棍,骑马射箭,还时常讥笑小弟,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斟了杯酒,笑道:

  “如今我结识了一个会武功的大哥,而且又是武当高弟,几时真想请大哥到寒舍去盘桓些日子,最好替小弟教训教训她,也替小弟出口气。”

  范君瑶笑道:

  “咱们认了弟兄,有时间我理该到兄弟府上拜见伯父伯母,至于教训令妹,这个我可不敢。”

  方珏人道:

  “还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大哥,自然也是我妹子的大哥,大哥教训小妹,有何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在笑。

  范君瑶摇摇手道:

  “这个如何使得,兄弟若是要我去教训令妹,以后我可不敢上你家去了。”

  方珏人眼珠转动,忽然笑道:

  “大哥,这样好不?咱们明天就去,你到舍间盘桓几天再走。”

  范君瑶道:

  “不,我去云梦有事,兄弟也要去汉阳求学,府上以后再去不迟。”

  方珏人道:

  “大哥既然有事,小弟就不好勉强。”

  两人边谈边吃,不知不觉把一壶酒喝完。

  范君瑶一张脸,红得发烧,方珏人更红,连眼睛都有些水汪汪了。

  酒保过来陪笑问道:

  “两位相公,可要再添酒么?”

  范君瑶忙道:

  “不成了,你去叫厨房下两碗面来就好。”

  方珏人抚抚脸颊,笑道:

  “原来大哥也不会喝酒。”

  范君瑶道:

  “要不是兄弟叫了酒,我平时是不喝酒的。”

  两人吃了碗面,就付过酒帐,出了酒楼,方珏人领着范君瑶,走到一家叫做老万安的客店,推门而入。

  一名店伙迎了上来,哈腰道:

  “相公要住店?”

  方珏人冷然道:

  “不住店,到客店里来做什么?”

  店伙连连陪笑道:

  “是,是,相公请随小的来。”

  方珏人道:

  “两间,要最好的房间。”

  店伙边走边应道:

  “是,是,小店上房,都是最好的房间。”说完,领着两人上楼。

  唐河,只是一个偏僻小县,这里的客店,自然不能和通都大邑相比,所谓上房,也只是用木板间隔的房间,因陋就简,房中除了一张木床,窗下放一张半桌,和两条木椅,再无别物。

  范君瑶原想说,两个人有一个房间,也就够了,但继而一想,这位方兄弟出身富贵人家.平日娇生惯养,也许不习惯和人同榻而眠,话到口边,又忍了下去。

  店伙替两人送来脸水,各自洗了把脸。

  方珏人在酒楼上多喝了一杯,这一路行来,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吩咐店伙沏了一杯浓茶,就朝范君瑶笑笑说道:

  “大哥,小弟喝醉了,要小睡片刻。”就关起房门睡了。

  不,他并没有真的躺到床上去,掩上房门,就悄悄的走到南首窗下,用他尖细的指甲,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孔,凑着头,往下望去。

  这南首窗户,正对着天井,一眼就可以看到从店堂里进来的人。

  这时正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瘦个子,在天井里徘徊,他好像刚进来不久,像似找人,又似在等人。

  本来嘛,既是客店,进出的人就杂,无所谓打眼不打眼,但方珏人认出这瘦个子曾在渡船上见过。方才在酒楼上,他就坐在自己邻桌,只隔了一张桌子,他虽然并没有时常朝自己两人打量,但看他那副样子,明明就在留神自己两人谈话。后来,自己两人会帐出门,他也跟着起身下楼,而且一直在身后远远尾随。

  当然,他不可能跟踪自己,那么他是一路缀着大哥下来的?

  这人会是什么路数?他跟踪大哥,又有什么企图?

  瘦个子在天井中站了一回,就缓缓回进左首厢房里去。

  原来他也落了店。

  方珏人暗暗冷笑,心想:

  “大哥是初次出门,但你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我倒要瞧瞧,你想干些什么?”

  离开窗户,这回倒是真的和衣躺到床上。

  他没醉,他只是躺下来想着心事,终于他笑了,那是会心的微笑,笑得很自然,也许是想到了某一件得意的事。

  天色渐渐昏黑下来,房中已经一片幽暗!

  房门上起了剥落叩门之声,那是范君瑶的声音,在门外叫道:

  “方兄弟,你醒了么?”

  方珏人其实没睡熟,但他故意轻“噫”了一声,然后应道:

  “是大哥,怎么天黑了?”起身开出门去,一面还在揉着惺松睡眼,笑道:

  “大哥没睡。”

  范君瑶道:

  “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方珏人道:

  “这么说,小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范君瑶笑道:

  “那也不是,兄弟方才喝多了酒。”

  方珏人道:

  “是啊,小弟从没喝过这么多酒,方才有些头昏,现在总算好了。”

  范君瑶笑道:

  “那是咱们都不会喝酒,其实那一壶酒,一共只有半斤,会喝酒的人,三两口就喝下肚去,咱们差点都喝醉了。”

  方珏人道:

  “那半斤酒,小弟一人就喝了五两。”

  范君瑶笑道:

  “全算你喝了,也只有半斤。”

  方珏人道:

  “大哥,该吃晚餐了,咱们还是到那家酒楼去。”

  范君瑶道:

  “怎么,你酒才醒,又要去喝了。”

  方珏人道:

  “这叫还魂酒,喝醉了酒的人,醒来再喝些酒,以后酒量就会大了,走,走,反正回来就睡了,还怕什么?”

  范君瑶拗不过他,只得和他一同上酒楼去。

  此时华灯初上,酒楼上食客满座,两人找了一张空桌子,酒保认得两人中午来过,招待特别周到,要过酒菜,很快就吩咐下去。

  方珏人暗暗留神,果然没多一回,那身穿青布衫的瘦个子也匆匆上楼,一双鼠目迅快的朝人丛中打转。当他目光掠过范君瑶、方珏人的桌子,就立即转过脸去,缓缓的在楼梯口一张桌上坐了下来。

  方珏人看在眼里,心头暗暗冷笑,如今他已确定这人是冲着大哥来的了。但看此人身手似乎并不如何高明,就可以猜想得到他不是正主儿,也许只是奉命暗中跟踪的人。

  方珏人脸上丝毫不露,依然和没事人一般。

  一会工夫,酒保送来酒菜,两人边谈边吃,这回一壶酒可没喝完,范君瑶只喝了两杯。

  方珏人心中有事,更是浅尝即止,他说的好,还魂酒(喝醉了酒醒来再喝)只要喝上一二口就够。

  两人吃过饭,会帐下楼,方珏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穿青布衫的瘦个子还在那里据案吃喝,反正天也黑了,他要钉的人也落了店,自然可以安心喝酒,不用再钉。

  回到客店,因为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也就各自回房休息。在方珏人想来,既然有人缀着大哥下来,今晚说不定会有事情,他不想告诉大哥,那是因为自己是个读书相公,怎会知道江湖门槛,岂不自露马脚?用此他吹熄灯火,一个人静悄悄的守在窗前。

  ‘初更过后,那穿青布衫的瘦个子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只要看他脚步踉跄、黄汤一定灌得不少,一进屋子,就大着嗓门叫伙计沏茶。

  方珏人从窗口望下去,自然看得清楚,暗暗哦了一声,心想:

  “敢情他们人手还没赶到,今晚大概不会有事了。”

  这一晚果然无事,翌日清晨,范君瑶、方珏人黎明即起,盥洗完毕,吃过早点,就会帐出门。

  他们抄的是小路,沿途崇山峻岭,盘曲而行,几乎走上一二十里都不见村落,好在两人结伴同行,倒也并不寂寞,方珏人不时回头张望,却不见那瘦个子跟着下来,暗暗觉得纳罕。

  中午时分,赶到湖阳,这里虽是一个小集,但因这条路通向枣阳,也算得山区间的必经之路,路边有一家卖茶水、面点的小店,两人打了个尖,依然不见瘦个子的影子。

  继续上路,直到黄昏时候,果然赶到了枣阳。这一趟路,少说也走了百十来里。

  范君瑶练武的人当然并不吃力,方珏人是个读书相公,这就表现得吃不消了,落店之后,一个人几乎累得脱了力。

  店伙沏了一壶茶来,方珏人坐在椅上,已经站不起身,要店伙倒了一盅茶,一手托着茶盅,喝了一口。抬头望望范君瑶,苦笑道:

  “大哥,这趟路,真把小弟累坏了,看来明天是走不成了,咱们在这里多耽一天,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范君瑶笑道:

  “兄弟今天赶了这许多路,已是不错,既然累了,那就休息一天再走不迟,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急事。”

  方珏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道:

  “大哥,你真好。”

  谁知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反正不是真累罢了。

  一宿无话,方珏人也许真的走累了,也许是故意赖在床上,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

  店伙替他打来脸水,正好梳洗完毕,范君瑶也走了进来,含笑道:

  “兄弟昨晚一定睡的很好吧?”

  方珏人直是摇头,苦笑道:

  “不要说了,昨晚真是苦了小弟,躺在床上,一双脚酸得简直没地方放,那还睡得着觉?

  直到鸡叫了,才朦胧睡去。”

  范君瑶点点头道:

  “这也难怪,兄弟平日很少走过这许多路,真是难为了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我方才看到大街上有一家车行,明天上路,就可以雇到车子。”

  方珏人笑道:

  “大哥说的是,小弟也这么想,从前我一个人坐在车厢里,闷都把人闷死了,这次有大哥一路,车上就不怕寂寞了。”

  两人谈了一回,范君瑶看看天色,快近午刻,站起身,回头道:

  “兄弟没吃早点,咱们就早用饭,我去吩咐伙计,到厨下做几样可口的饭菜,给咱们送来。”

  方珏人听得慌忙站起身子,连连摇手道:

  “不,不,大哥,不用了,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吃的好。”

  方珏人的举动显然有些异样,但范君瑶没看出来,依然说道:

  “兄弟昨天走了不少路,还是休息一回吧,叫伙计送来,也是一样。”

  方珏人挺挺腰,笑道:

  “大哥真把小弟看作了无用之物,连从这里走到街上都走不动了,老实说,客店里的厨司,那会做得出什么拿手菜来,咱们还是上街去吃的好,东大街的骤丰园,酒菜不错,小弟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去光顾他们的生意。”

  范君摇看了他一眼,道:

  “兄弟好像对饮食一道,颇为讲究,我是随便什么都可以吃。”

  方珏人笑道:

  “大哥这是骂我,其实一个人最重要莫过于饮食,一天当中,走路、说话、举手、投足,都要靠吃下去的东西来维持,不吃得好,吃得饱,那来的精神力气?尤其昨天走累了,今天更应该好好吃一顿,补充补充。”

  范君瑶笑了笑道:

  “兄弟大有辩才。”

  方珏人也笑道:

  “予岂好辩也哉?予不得已也。”

  两人就在笑声中,出了客店。

  聚丰园酒楼,是枣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座落在最热闹的东大街上,一排五间,着实够气派。

  这时还不到正午,门前已车水马龙,食客盈门。两人上得楼来,偌大五间楼厅,差不多六成以上的座头。

  这楼上雅座,酒客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但只要有许多人在一起,不论你有多高尚,一旦喝上了酒,大声喧嚷,叫闹之声,和赤脚朋友并无不同,乱烘烘的人声,就是这样来的。

  两人找了一处靠近街口,又较为清静的角落上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堂倌问过两人要些什么,便自走开。

  这时食客愈来愈多,渐渐已把座位坐满,人声喧华,闹成一片。

  方珏人一手托着茶盏,他眼锋不时的注意着酒楼上上下下的人,忽然他在人丛中看到了穿青布长衫的瘦个子,心中不觉暗暗一怔,忖道:

  “昨天整整一天,没见这厮影子,自己还当他不曾跟下来,原来他还是跟踪来了。”

  那瘦个子也远远的瞥了两人一眼,就行若无事,找到离楼梯口不远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过不一回,堂倌送上酒菜,方珏人替范君瑶斟了一杯酒,笑道:

  “大哥.你尝尝这聚丰园的酒菜,做的还不错吧?”

  在自已面前也倒满了一杯。举杯喝了一口。

  范君瑶笑道:

  “兄弟,你少喝些酒,莫要又喝醉了。”

  方珏人夹起一块葱油鸡,一面笑道:

  “不会……”

  他无意之间,往街上看了一眼,突然脸色一变,慌慌张张的放下鸡块,说道:

  “糟糕。这丫头果然跟来了,这……这如何是好?”

  说话之时.一脸焦灼,大是坐立不安。

  范君瑶正好也夹了一筷菜肴,正待往口中送去,见状不觉一怔,问道:

  “兄弟有什么事?”

  方珏人双眉紧皱,苦着脸道:

  “是……是舍妹跟来了。”

  范君瑶道:

  “令妹,她人在那里?”

  方珏人道:

  “小弟看她从大街上走过。”

  范君瑶道:

  “那你该招呼她一声。”

  方珏人连连摇头道:

  “不成,唉,小弟最好躲她一躲。”

  范君瑶笑道:

  “看来兄弟好像很怕令妹。”

  方珏人苦笑道:

  “大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范君瑶道:

  “那是为了何事?”

  方珏人目光瞥着街上,叹了口气道:

  “唉!此事说来话长,小弟只当她开开玩笑,那知这野丫头竟然真的找来了,唉!这怎么好……”

  范君瑶看他急成这个样子,心中更觉奇怪,问道:

  “兄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珏人搓搓手道:

  “都是梁山伯、祝英台害人。”

  范君瑶听得好笑,说道:

  “令妹和梁山伯、祝英台有何相干?”

  方珏人也忍俊不禁,嗤的笑道:

  “舍妹就是看了祝英台女扮男装,到杭州去念书,忽发奇想,也要女扮男装,跟小弟到汉阳书院里念书去。大哥,你想,这不是笑话?女孩儿家,那能穿了男装,去念书?这要给同窗知道了,小弟这张脸往那里搁……”

  说到这里,忽然“啊”了声道:

  “不好,她……往这边找来了……”忽的站起身,说道:

  “大哥,我还是躲一躲的好。”

  不待范君瑶回答,急匆匆奔下楼去。

  范君瑶看的好笑,心想:

  “看来他的妹子真是被父母娇纵惯了,连她哥哥都会拿她毫无办法。”

  方珏人走了,他独自喝了口酒,目光只是注视着楼梯口,看着方珏人的妹妹,是否真的找上酒楼来?等了一回,依然没见有姑娘上楼,心想:

  “也许他妹子只是打酒楼经过,不一定会上楼来。”

  心中想着,伸筷夹了一双虾仁,缓缓送到嘴里。

  就在此时,但听楼椅登登作响,走上一个全身似火的姑娘来!

  这姑娘不但美,而且娇!

  不,是骄,上得楼来,看人就直瞪眼睛!但美也是真美,春花般的脸,配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直鼻梁,红菱般的嘴,只要你看上一眼,就会舍不得移开。

  她打扮得更是惹火,上身穿一件绣着金花的紫红箭衣,配着同色套裤,脚上穿一双滚金边的马靴。头上包着浅红纱巾,腰间束一条紫金带手中还执着一支乌黑的马鞭。

  这副模样,有些像刚骑马来的。她站在楼梯口,一双亮得发光的眼睛,只是朝乱烘烘的酒客头上乱转。

  范君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美而且骄的姑娘,一点没错,准是方珏人的妹子。因为她那张吹弹得破的粉脸,无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和方珏人生得极像。

  只要她换上男装,不就是活脱脱的方珏人?

  范君瑶心里暗暗好笑,“这两兄妹真是有趣,做哥哥的斯文纤秀,弱不禁风,就像是个女子,妹妹却偏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倒像个男人。”

  就在他心念转动之际,红衣姑娘两道亮晶晶的眼神,已落到高楼梯口不远的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坐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瘦个子,红衣姑娘一手执着马鞭,笔直朝瘦个子走了过去。

  这一刹那,姑娘春花般的脸上,忽然上了一层秋霜,柳眉儿一挑,樱唇儿一披,手中马鞭“笃”的一声朝桌面上一指,冷冷哼道:

  “偷马贼,原来你在这里。”

  酒楼上的食客,自从姑娘上得楼前,大家目光本就投注到她一人身上,这回听她指着穿青布长衫的瘦个子,说他是偷马贼,大家目光,不由又全转到瘦个子的身上!

  瞧他那副尊容,生得獐头鼠目,两个肩胛扛个头,脸上没四两肉,一望而知不是个好路数。

  偷马贼,准没错!

  瘦个子正在吃喝,给姑娘马鞭指着桌面,骂自己偷马贼,心头大是恼火,一抬头,瘦削脸上,微有怒意,双目注视着姑娘,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

  红衣姑娘瞪着杏眼,娇哼道:

  “姑娘说的话,全楼的人都听了。你没听见?问你姑娘的马呢?”

  方才人声嘈杂,也许还有人没听得见,这回全堂食客都静了下来,姑娘家莺声呖呖,说得又娇又脆,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瘦个子脸色一变,目光隐射凶光,冷笑道:

  “姑娘大概找错人了吧?”

  红衣姑娘粉脸含嗔,柳眉儿一挑,手中马鞭指着瘦个子鼻尖,哼道;“偷马贼,姑娘眼睛没瞎,还会找错?你说你把姑娘马匹,卖到那里去了?”

  范君瑶眼看那瘦个子不似善类,怕他恼羞成怒,出手伤了姑娘,自己总不能坐视方兄弟的妹子吃亏。心念疾转,人已站起身子,缓缓走了过去。

  瘦个子气的脸色发黄,霍地站了起来,狞笑道:

  “你说卖到那里去?窑子里。”

  这话自然是损着姑娘家,全堂爆出了笑。红衣姑娘粉脸一红,突然罩上了一片寒霜叱道:

  “好个贼子,你敢在姑娘家面前发横。”

  玉手扬处,刷的一鞭,朝瘦个子当前抽去。

  瘦个子身子一仰,往后疾退一步,冷冷笑道:

  “丫头,你想跟太爷动手。”左手一抬,要抓姑娘马鞭。

  红衣姑娘冷笑道:

  “偷马贼,姑娘打了你,还要把你送官究办。”

  玉腕一抖,落下的马鞭在空中划了个圈,又是“呼”的一声,朝瘦个子伸来的左腕上抽出。

  这一下,要得漂亮已极,出手可也真快,瘦个子一抓落空,“拍”的一声,左腕上登时添了血红一条!

  范君瑶看的暗道:

  “自己还替她耽心,就凭这一鞭,使的竟是软鞭的招式‘寒梅迎春’,姑娘家真还有一手。”

  瘦个子挨了一鞭,咬咬牙,怪叫道:

  “好哇,臭丫头,招惹太爷,有你乐子瞧的。”

  刷地横跨一步,翻腕之间,已经从身边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食客们看他亮出凶器,大家本已围成了一圈,纷纷后退不迭!

  人丛中有人喊道:

  “喂,朋友,有话好说,快不可动刀。”

  一人开口,接着另一个人说道:

  “是呀,刀动不得。”

  范君瑶看他取出匕首,也不觉皱了下眉,只要姑娘一遇险,自己就准备先夺下他的刀来。

  红衣姑娘连正眼也没往瘦个子匕首瞧上一眼,冷哼道:

  “动刀,你还不配。”

  又是“刷”的一声,长鞭划起一个圆圈,朝瘦个子右腕抽去。

  还是那一记“寒梅迎春”!

  瘦个子冷笑一声,身形霍地一矮,疾闪而进,右腕翻处,雪亮匕首已经送到了姑娘左肋!

  这一记双方几乎是同时出手,但见姑娘抽出的鞭梢忽而拐了弯!“拍”,不偏不欹,正抽在瘦个子右腕上。

  这一下,敢情比上一鞭重得多,瘦个子大叫一声,匕首当啷堕地,他抱着右腕,暴退了两步。

  红衣姑娘可没有肯饶他,左脚倏地跟进,口中哼道:

  “你还敢在姑娘面前耍刀不?”

  反手又是一鞭,抽了回去。

  瘦个子退的不慢,但忘了马鞭子有多长,鞭梢抽在他脸上,登时暴起一条血痕。

  范君瑶看的暗暗皱眉,心想:

  “方兄弟这妹子果然够凶!”

  瘦个子一手抚脸,双目几乎冒出火来,咬着牙根,迸出声道:

  “你打得好!”

  红衣姑娘道:

  “自然好,你认为说几句硬话,我就会怕了?”

  扬手又是一鞭,往他头上抽去,口中接着喝道:

  “我说过打了你,还要送官究办。”

  她鞭势直落,旁人看不出什么手法,但范君瑶自幼跟六指神翁长大,自然瞧得出红衣姑娘这一记马鞭之中,暗含着几个变化,任你瘦个子如何躲闪,也不易躲闪得开。

  瘦个子气疯了心,身形朝左闪而出,口中大喝道:

  “老子和你拚了。”

  双手箕张,正待扑起。

  又是“拍”的一声,抽中顶门,这下瘦个子顶不住了,砰然跌坐地上。

  红衣姑娘又跨上一步,右手一抖,一条马鞭挣得笔直,一下抵在瘦个子胸前,冷冷说道:

  “偷马贼,你再敢发横,姑娘就毙了你。”

  马鞭子顶在心头,真像一支长矛!

  瘦个子脸色煞白,抽搐着肌肉,抬头道:

  “姑……姑娘的马,不是……小的偷的。”

  红衣姑娘马鞭往前轻轻一送,粉脸罩着一层寒霜,哼道:

  “还说不是你偷的,你再说一个不字看看?”

  瘦高个子痛澈心肺,杀猪般的叫了起来,额上冷汗像黄豆般绽了出来,连连点头道:

  “是,是,……小的偷的。”

  红衣姑娘脸上绽开了笑容,偏头朝食客们娇然一笑道:

  “大家都听到,他自己承认了。”

  这一笑,犹如百合乍放,全楼食客看的不觉一呆,这姑娘方才凶巴巴的,手段好不厉害,但笑起来可实在真美!

  红衣姑娘回过头去,冷冷说道:

  “你既然承认了,姑娘也不为已甚,今天给了你一个教训,以后好好做人,去吧。”

  手中马鞭,随即收回。

  瘦个子满脸羞惭,恶狠狠的瞪了姑娘一眼,一声不作,站起身子,从身边摸出一锭碎银,丢到桌上,连头也不回的往楼下奔去。

  满堂食客眼看好戏散场,纷纷各自回座,范君瑶也在大家散去之际,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刚刚坐下,红衣姑娘一手执着马鞭,笔直跟了过来——

  飞雨天扫校,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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